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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特雷弗的边界意识与身份认同
——以《费丽西娅的旅行》为例

2022-11-24钟珍萍

关键词:爱尔兰旅行英国

钟珍萍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一、引 言

自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以来,边界问题就成了英国“协议脱欧”和“无协议脱欧”的争论焦点之一。英国第二大城市德里城外英国和爱尔兰之间的边界线是“软边界”还是“硬边界”,将决定今后英国与爱尔兰、英国与欧盟之间的人员、货物往来以及政治经济走向。边界“不仅存在于地图上,而且是见之于易为人们所感受到的、两种文化或者两个政治体系互相影响的区域”[1]。除此之外,边界作为一种历史遗留,富含心理、性别和精神层面上的含义。边界问题往往是文化冲突的集中体现,有形的和无形的边界对相邻国家和民众的影响深远。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作家,如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2]、雷蒙·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3]等都在文学书写中表达自身的边界意识以及对身份认同的追寻。

出生在爱尔兰,生活在英国的威廉·特雷弗(William Trevor,1928-2016)于1994年出版了长篇小说《费丽西娅的旅行》(Felicia’sJourney),小说甫一出版,就好评如潮,并且由小说改编后的电影也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不少学者从政治历史、心理分析以及性别研究等角度对此进行解读。以利亚姆·哈特(Liam Harte)和兰斯·佩蒂特(Lance Pettitt)认为特雷弗用双重文化视角描写了后殖民时代爱尔兰在英移民的“陌生的、错位的感觉”[4];卡丽·兹洛特尼克-沃尔登堡(Carrie Zlotnick-Woldenberg)从对象关系的角度考察了以《菲丽西娅的旅行》 小说为蓝本的电影主人公,分析他行为中分裂、投射和否认的特征性防御机制,探讨了精神病与精神分裂症患者功能的关系[5]; 康斯坦萨·德尔·里奥-阿尔瓦罗(Constanza Del Rio-Alvaro)把该小说和乔伊斯的《伊芙琳》(Eveline, 1914)进行对比,驳斥了“特雷弗的爱尔兰观反映在他的爱尔兰小说是静态的、历史的和过时的”的观点,相反,他“不是一个受传统拖累的作家,而是一个仍然能够为人物困境提供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的作家”[6];而艾伦·麦克威廉姆斯(Ellen McWilliams)则研究了特雷弗在小说中如何利用空间变化探索爱尔兰妇女在爱尔兰和英国社会中的边缘化问题,预示了爱尔兰妇女在英国遇到的困境,以及爱尔兰妇女形象在英国社会中的文化想象[7]。

《费丽西娅的旅行》在国内的关注度远远不及它在国外的欢迎程度。虽然国内威廉·特雷弗的读者越来越多,但他的作品因翻译因素等影响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显得迟缓而滞后,对该小说的边界问题研究也鲜有人涉及。作者是如何描述这次跨越国界的旅行的?他特殊的双重文化背景如何在小说中体现?以及作家是如何审视两国关系的?带着这些问题,在国外学者对《费丽西娅的旅行》多角度的探索和研究的基础上,本文从小说的二元对立特征出发,探讨作家在小说中的双重文化视角以及边界意识,并结合历史背景追寻作家对两国关系态度的流变。

二、显性的二元视角

《费丽西娅的旅行》讲述的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未婚先孕的爱尔兰女孩从小镇前往英国中部寻找杳无音讯的男友的旅程。从故事的一开始,张力就无处不在,二元视角的叙事手法贯穿始终。以费丽西娅(Felicia)寻找男友为引线,小说以她和希尔迪奇(Hilditch)二人交叉碰撞互相博弈的故事发展脉络为经,以多组意象的二元对比为纬,勾勒爱尔兰、英国两地文化地理空间的交错,多角度、多层次地剖析透视复杂的人生和人性,展现一个对立冲突的生存境地。

小说的女主人公费丽西娅来自爱尔兰的一个小镇。小镇经济萧条,工作机会少。从斯利夫·布鲁姆肉厂被解雇以来,费丽西娅一直呆在家里,帮忙照顾曾祖母。费丽西娅在参加好友的婚礼后,遇见了偶尔回乡看望母亲的约翰尼·莱斯特(Johny Lester),两人发生恋情。但之后约翰尼就回英国工作,没有留下工作地址,只在谈话中偶然告知其在一家割草机制造厂工作。在确知自己怀孕后,费丽西娅千方百计联系约翰尼,但未能成功。父亲对她的遭遇感到愤怒,不希望她和约翰尼的关系继续下去。在镇上费丽西娅无法寻求到更多的帮助,也陷入困境之中,只得毅然逃离家庭,凭着微弱的线索前往英国寻找男友。

在寻找的过程中,费丽西娅偶然遇见了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希尔迪奇先生。希尔迪奇先生是一个肥胖的、外表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餐饮经理,在工作中笑容可掬、外向乐观,但他私下是一个孤寂阴暗的人,曾杀掉他帮助过的女孩们。在偶遇费丽西娅后,希尔迪奇先生编造谎言,制造机会让费丽西娅慢慢向他走近,表面平静热心的行为下却暗藏着阴险黑暗的动机。希尔迪奇先生带着她去找约翰尼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并让费丽西娅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当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时,希尔迪奇先生向费丽西娅坦白了那些女孩们的故事和结局。最后,小说并未详细讲述费丽西娅逃脱的情节,反之,将镜头继续对着费丽西娅逃离后希尔迪奇先生的工作和生活:受到宗教狂热者逼迫性的骚扰,难以承受内心孤独和怨恨之重,希尔迪奇先生最后自杀了。而费丽西娅选择继续她的旅程……

由此可见,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不同形象是典型的二元结构:一强一弱、一正一邪、一纯真一阴险、一希望一绝望,但威廉·特雷弗不是浓墨重彩地去刻画两个截然不同的对立形象,而是通过简洁的语言和出色的心理描写让两者的对立随着故事进程的发展而渐渐清晰。作者这种显性的二元结构的形象塑造也离不开小说中其他对立的要素和场景的关联和渗透,共同突出小说中的矛盾, 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小说中这两个本来不会有交集的男女为何会相遇,为何会有一段奇特的相处故事?除了个人的性格因素外,两人的遭遇更是和两人成长的家庭和国家分不开。

费丽西娅成长在一个历史负重感极强的爱尔兰。数百年的历史中,爱尔兰因为宗教、政治、历史等方面的原因,与英国的恩怨交织不清,但民族独立的意识却深深扎在每一代人的心中。20世纪初的英爱战争换来了爱尔兰共和国的建立,但北方的六个郡却仍留在英国辖区。北爱问题成为爱尔兰岛上20世纪长达几十年暴动与骚乱的问题根源,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谈判的方法逐渐代替暴力冲突,让整个岛趋于非暴力的状态。费丽西娅的家族就是20世纪爱尔兰动乱历史的见证者之一。她的曾祖父结婚一个月后就“为爱尔兰的自由献出了生命”,怀有身孕的曾祖母含辛茹苦挣钱养大孩子,但“在艰难的岁月,她一直一如既往地坚守古老的信念,磨难也因此变得崇高尊贵”[8]28。她比女儿、女婿和外孙媳妇都长命,也将这种革命的信念传给了她的孙子,即费丽西娅的父亲。费丽西娅的父亲珍藏了见证革命时代的剪报、照片和文件复本,缅怀为爱尔兰革命做出贡献的战士、革命家。在他粘贴得整整齐齐、错落有致的剪贴簿里,费丽西娅看到了“三位当地爱国者的联合讣告”、“帕特里克·皮尔斯的临时政府公告的手写影印件”、完整的《战士之歌》以及报纸对当时重要事件的报道等[8]29-30。父亲认为,“那些墙纸剪贴簿俨然是一座国家纪念碑,是一个勇敢女子的应得荣誉 ”[8]30。传承下来的革命情感也让父亲给他的女儿取了“费丽西娅”的名字,这个名字来源于另外一个女人——“1916年,这个女人据守街垒,以身殉职。在她父亲的相册里有此人的剪报,照片中,她身着军装,脸庞坚毅”[8]71。在她父亲看来,国家的命运是和家庭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他强烈反对费丽西娅和约翰尼这个“占领军的士兵”在一起:

本家族知晓自己的原则立场,而且一直深明这一立场。你的曾祖父和他的爱国同胞们,从我们这一小地方一路征战,抛头颅,洒热血。整整八百年来,爱尔兰人民深受外敌的欺凌,我们的语言、宗教信仰和人身自由屡遭剥夺。七十五年前,在复活节期间,一个梦想诞生在都柏林街头。这一梦想还未实现,其潜能还未发挥:你只需要看看周遭便知。此外,我们有六个郡依然处在英国恶霸的铁蹄之下;死亡和磨难的幽灵依然飘荡在文明简陋的城镇街道上。我绝不让我的孩子跟那有任何瓜葛[8]66-67!

尽管背负着家恨国仇,费丽西娅还是背着家人来到了父亲和曾祖母憎恨的英国。她亲眼所见的英国中部和她生长的爱尔兰是对立的两组意象。首先,英国小镇上的工业化超出她的想象。工业区的商标林立,“丰田、福特、玩具反斗城、国伦奥凯、快配、扎努西、雷诺卡车、波普慧智、随走包、索尼、彗星”[8]15让她目不暇接,英国的国际化程度可见一斑。工业区的道路也是又长又直,“几乎看不到闲人”[8]16,与费丽西娅所在小镇的高失业率高形成鲜明的对比。尽管经济大萧条也给英国一定的冲击,但她寻找过的“汤普森铸件厂所在的镇子边上,路旁平坦的田野慢慢变少了,而工厂的数量却剧增,一家家工厂鳞次栉比”[8]39。与工厂相配的高塔和烟囱打破了与周围田园般景色的和谐,与费丽西娅回忆中的爱尔兰乡村格格不入。其次,讲话口音的不同给费丽西娅的寻找增加了困难,加深了她在异国他乡的疏离感。费丽西娅受挫的陌生感和无助感让希尔迪奇先生注意到了这个来自爱尔兰的女孩,为两人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此外,希尔迪奇先生豪华宽敞的家,与费丽西娅在爱尔兰狭窄杂乱的家也完全不同。位于惠灵顿公爵路3号的房子内饰不仅体现了希尔迪奇先生的品味,从侧面看也汇集了英国历史的过往。“象牙小饰品、二手印度地毯以及二十副刻有南非战斗场景的铜雕装饰”[8]8等极具异国风情的装饰品不正是英国殖民历史的一个写照吗?正如艾伦·麦克威廉姆斯所说,这房子是“一个崇敬英国帝国历史的空间…… 还为诠释费丽西娅的爱尔兰身份提供一个重要的参照物”[7]243,此语有效地解释了在希尔迪奇先生眼中费丽西娅是来自对立的异国他乡,将两人分别代表的英-爱关系带进读者的视野。这些显性的冲突和对立让小说的诸多关系明晰化,构成了故事发展的基础,具有审美张力。正是因为这种张力,才让故事发展合乎情理,但又出于意料之外。

三、模糊的边界意识

《费丽西娅的旅行》中存在着富有张力的多重二元结构。首先是个体身份的确认,即费丽西娅和希尔迪奇先生各自的身份问题,他们局限于社会、生活为他们划的地理“疆界”内;其次是两人各自所代表的文化身份的冲突,即如何协调“爱尔兰性与英国性”之间的冲突。由作品到社会,都可以看作是特雷弗不自觉的“边界意识”的反映或是身份意识的冲突和抉择。特雷弗显然不仅只想显示二者的对立冲突,而是更深层次地思考如何跨越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元逻辑,突破这种边界意识,指出一种可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特雷弗在采访中被问及该小说的爱尔兰视角,他回答到:“是的。……你曾很巧妙地暗示过关于这本书的政治问题,在我看来,这与两个岛屿有关。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得很好。但在我看来希尔迪奇和费丽西娅可能是象征性的。(微笑)但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了…… ”[9]4他的回答至少包含两个信息:第一,小说中希尔迪奇和费丽西娅泾渭分明地象征着两个国家或两种文化;第二,小说含蓄地表达了他对两个国家存在的一些问题有着自己的立场。特雷弗在他的作品中很少正面谈及政治,很少剖析爱尔兰与英国之间长期存在的历史纷争,也不描写爱尔兰与北爱之间血腥残忍的暴力活动,但是他笔下的爱尔兰人却常常带有家仇国恨的创伤,他借用人物的行为表达他对历史的铭记以及对两国政治走向的关切。如他一贯的作风,《费丽西娅的旅行》的政治色彩并不浓厚,但特雷弗有意想模糊“边界意识”的努力在小说中确实可见。

小说是以费丽西娅搭乘前往英国的船上场景描述开始的。先是费丽西娅熟悉的爱尔兰场景,“查克店的购物袋”“凯尔特花纹”和“爱尔兰之眼”[8]1,因为广播的提醒,她随着旅客们下船,在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情况下,接受了安检人员关于旅行的询问,接下来她“在海关畅通无阻”[8]4,开始了她在英国的旅行。特雷弗选择海关这个很有标志意义的地点作为讲述费丽西娅故事的起点,用意可谓深刻。从词意解释,海关是一个政府行政机构,实施进出口监督管理职权,但从政治地理空间上来说,进入一个国家的海关,意味着进入了另外一个国家的领土;而从身份上来说,则变成异国他乡的游客了。但是,在特雷弗小说的描述中,费丽西娅进入英国海关时没有受到任何的干扰。尽管在通关前“焦虑不安再次涌上心头”,她无法提供安检人员要求的身份证明、驾照、信件等证明材料,只回答了她是爱尔人以及旅行的目的和旅行目的地等问题后就被放行了。可见,安检人员和海关人员虽然在例行公事,但当时爱尔兰和英国之间的边界并不清晰,人员流动在两国之间是宽松的。

《费丽西娅的旅行》中两次提到爱尔兰1916年复活节起义时用“七十五年前”作为参照时间,可见故事发生在1991年前后。1991年真实的爱尔兰是一副怎样的历史画卷,有着怎样的国内国际环境?小说中特雷弗又是怎么描述1991年的爱尔兰的?两者的形象是否统一?不少学者对特雷弗小说中的爱尔兰形象不置可否,认为他笔下出现的爱尔兰经常是他青年时代时的爱尔兰,连他的散文都弥漫着过去的味道,爱尔兰的繁荣、技术变革以及加入欧盟后经济文化双重堡垒的形象都难以在他的作品中找到。多洛雷斯·麦肯纳(Dolores MacKenna)观察到,尽管特雷弗的爱尔兰仍然是“可识别的”,但它是“落后视角下的”一个地方[10]。 就连改编小说《费丽西娅的旅行》的电影制作人阿托姆·伊戈扬(Atom Egoyan)也断言“爱尔兰像费丽西娅这样的居民已经不复存在,爱尔兰非常繁荣,许多城镇都为旅游业重新装修了起来。”[11]然而,特雷弗本人宣称,他每天阅读《爱尔兰时报》,听《爱尔兰时报》,并定期访问爱尔兰,使他能适应真实的爱尔兰[12]。

20世纪90年代初的爱尔兰,正处于经济发展的转折时期:一方面,爱尔兰的发展受限于北爱问题的悬而未决;另一方面,爱尔兰本身资源有限,失业率高,人口外移严重。纵观爱尔兰的近代史,爱尔兰的发展长期受到北爱问题的困扰。1921年爱尔兰独立战争后,爱尔兰南部26郡成为自由郡,北方6郡归属英国,爱尔兰岛从此一分为二。在北爱归属问题上,60%的信奉新教的英国移民后裔主张留在英国,40%的信仰天主教的爱尔兰后裔坚持回到爱尔兰。部分天主教徒组成爱尔兰共和军,试图武力争取北爱与爱尔兰统一。爱尔兰历届政府均把实现南北爱尔兰统一作为既定政策。因此,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以“统一”为名的暴力活动在70年代后愈演愈烈,恐怖暴力事件接连不断。长期以来的暴乱与冲突让爱尔兰、北爱尔兰地区苦不堪言,经济受到创伤,失业率剧增。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末,双方都对无休止的暴力冲突感到厌倦,重新坐到谈判桌前。1998年《受难日和平协议》(GoodFridayAgreement)的签订意味着北爱和平进程的开始。

就经济方面而言,作为一个传统的农牧业国家,爱尔兰的工业发展缓慢。20世纪上半叶爱尔兰的经济在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的影响下,过度依赖国内市场,工业发展停滞不前,就业机会较少。在实行开放的贸易政策后,特别是1965年英爱自由贸易协定的签订和1973年成为欧洲共同体一员后,引入外资,出口增加,爱尔兰经济得到了显著的增长。爱尔兰和英国同时加入欧盟的前身欧洲共同体后,两国的人员和货物实现了自由流通。但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爱尔兰的经济又遇到新的困难,失业率上升和国债居高不下。1986年,爱尔兰失业率高达18%;1987年政府债务高居GDP总量的136%;1991年净移民率为负27%。这些和经济相关的数据表明,尽管爱尔兰政府从1987年起推行了一系列的国家复兴计划和发展方针,但并不是马上就能见效的。20世纪末21世纪初爱尔兰被誉为“凯尔特之虎”(Celtic Tiger)已是后话,1991年前后的爱尔兰国内经济状况却是不容乐观的,经济萧条和移民率是自1950年代以来前所未有的,用卢克·吉本(Luke Gibbon)的话来说:“长期失业、格拉纳德悲剧(the Granard tragedy)、克里婴儿争议(the Kerry babies controversy)、堕胎和离婚公投后的士气低落、社会底层阶级的壮大,大规模移民的重新出现和新的审查制度等让那些企图将爱尔兰带进现代世界的人非常压抑。如果一个叫瑞普·范·温克尔的人在20世纪50年代睡着了,1988年醒来,如果他认为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变化,这是可以原谅的。”[13]

《费丽西娅的旅行》中的1991年正是当时爱尔兰经济不景气的写照。费丽西娅失业三个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靠领取政府发放的失业救济金过日。费丽西娅的父亲和兄弟们都在工作,但也仅仅只够一家人活口。约翰尼·莱萨特在爱尔兰找不到工作,去了英国,对费丽西娅说是在伯明翰北部的割草机配件厂做仓库管理,而实际是参加了英军。费丽西娅的父亲强烈反对女儿和约翰尼的交往,理由是约翰尼参加了英军,而“爱尔兰小伙子是属于爱尔兰的。……英军士兵会被派到北方。他可能接受命令,屠杀我们自己人。”[8]61结合爱尔兰岛南北部分的分离史以及费丽西娅父亲的身世,不难理解他对国家的神圣情感,也不难理解他仍把已经归属英国的北爱尔兰人当作自己人,而英国则是一个他假想中的“敌对国”。传承了他祖父母为国奉献牺牲的革命理念,费丽西娅的父亲以过去的历史为参照物,英国是阻碍爱尔兰独立的力量,民族尊严不容侵犯。

但对于费丽西娅和约翰尼等年轻一代来说,英国是有别于爱尔兰的另外一种象征。就像费丽西娅可以轻松通过的海关一样,英国意味着机会,意味着自由。约翰尼从兄弟学校毕业后就离开了故乡到了都柏林,再去了英格兰,连口音都带有英格兰腔调。与不熟悉当地人口音的费丽西娅不同,约翰尼在语言上已模糊了他作为爱尔兰人与英国人的界限,渐渐融合到英国的文化中去。费丽西娅前往英国,初衷是为了寻找男友,但经历了希尔迪奇先生的事件后,仍不想回爱尔兰,继续在英国流浪。费丽西娅的命运最终将会如何?小说的最后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相反,小说最后一句话散文式的描写——“她反转双手,好让阳光从不同角度照着它们;她微微仰起头,让阳光温暖另一侧脸颊”[8]244——却预示着希望。她在旅程中遭遇过口音不熟、环境陌生等困难,也接受了很多人的帮忙和救济,但这是她真实的人生,勇敢面对的勇气会支撑着她一路往前走。威廉·特雷弗在小说的开头让她顺利无阻地进入英国,让她历经艰难与曲折,最后安排一个饱含希望的结局给她,也在预示着他理想中爱尔兰和英国之间的关系走向。虽然经历波折,但双方的文化、经济和人员的沟通会让彼此之间不再“非此即彼”,最终走向美好的未来。作者在道德伦理上做了区分善恶人性的评判,意识到只有在个体相互关爱、国家互相尊重的基础上才能化解矛盾冲突。

四、“局外人”的身份认同

正如小说标题所示,费丽西娅作为故事的女主人公,她从爱尔兰到英国,特别是在英国境内的旅程遭遇是小说的重点。诚然,威廉·特雷弗将费丽西娅的命运同顽固坚持革命理念的父亲、玩弄过又抛弃她的约翰尼以及阴险狠毒的希尔迪奇先生这些人放置在一起,这种对立的效果确实让人对费丽西娅的遭遇感到同情和不平。基于这点,相关学者[14]认为费丽西娅是特雷弗小说中众多的“局外人”之一,而艾伦·麦克威廉姆斯也进一步论证该小说反映了爱尔兰女性在爱尔兰和英国社会的边缘地位。但是,威廉·特雷弗固然关注女性的命运和地位,然而结合他自身的经历和创作历程分析,他想表达的远远不止于此。

威廉·特雷弗具有爱尔兰和英国的双重文化背景。生于爱尔兰科克郡的一个清教徒家庭,但不属于英-爱优势阶层(the Anglo-Irish Ascendancy)。从都柏林三一学院获得历史学士学位后,他在爱尔兰做过家庭教师、从事木工雕刻等工作。婚后没法养活全家,他搬到了英国,陆续做过教师和广告公司文员的工作。1958年处女作《行为的准则》(AStandardofBehaviour)的发表让他走上了写作道路。

在他的写作生涯中,爱尔兰主题的作品一开始并不是他的首选。托马斯·马克曾说道,“正如格雷厄姆·格林喜欢将自己的作品分为严肃类和娱乐类一样,特雷弗的大多数作品也可根据‘伦敦人’、‘在爱尔兰的爱尔兰人’以及‘在英国的爱尔兰人’来划分。爱尔兰人进入他的小说创作世界是非常缓慢的,而爱尔兰人进入他小说中的英国就更慢了”[15]。他早期的作品,如《老男孩》(TheOldBoys)、 《公寓》 (TheBoardingHouse)、《爱情专栏》(TheLoveDepartment)、《我们饱尝蛋糕的那天》(TheWayWeGotDrunkonCakeandOtherShortStories),多数聚焦于伦敦及周围地区的人和事件,显示出他对大都市的迷恋和喜爱。作为英国社会的一名新来者,特雷弗对英国大都市繁华生活的描述显然比选择其他独特的视角更为保险。特殊的身世背景让他早期的作品中充满着对英国和爱尔兰的复杂情感,他反复强调的“审慎”(reticence)态度[9]8让他在两个国家之间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属感。作为一个不情愿离开家乡的外籍人士,特雷弗在异域文化环境下并不急于用爱尔兰主题的作品表明他对爱尔兰的态度。

直到1971年,爱尔兰人才陆续进入特雷弗小说中的英国社会。《戈麦斯小姐和兄弟们》 (MissGomezandtheBrethren)中的戈麦斯小姐(Miss Gomez)、《只有伊丽莎白一个》(ElizabethAlone)中的迪克兰(Declan)和《黛茅斯的孩子们》(TheChildrenofDynmouth)的布里恩·奥亨尼西(BrehonO’Hennessey)等都是特雷弗小说中的典型爱尔兰人物。1994年,《费丽西娅的旅行》的发表,让费丽西娅成为特雷弗小说中“爱尔兰人在英国”系列中的一员。

小说中,在英国的爱尔兰人形象和他的个人经历无不相关。他非常清楚自身的爱尔兰新教徒家庭背景,不同于信仰天主教的爱尔兰大多数民众,也不属于处于统治阶层的英-爱统治阶层。这种无法选择的夹缝生存状态造就了他审慎的态度以及身份的敏感。他年轻时没法找到好工作被迫离开爱尔兰来到英国谋生的经历与小说中约翰尼从爱尔兰到英国的情节如出一辙。约翰尼在伯明翰工作多年,但时不时回爱尔兰去看望母亲。这种想念母亲、想念祖国的感情应该也是特雷弗自身先经历过的,印证了他在采访中所说,“当你写幸福或不幸福的时候,你必须运用你自己的经验。你是一张石蕊试纸。”[10]7小说的结局处特雷弗用第二人称袒露了费丽西娅的想法,“你得到处走走,才能了解人情世态:形态各异的橱窗、不同天气下的街道、常常遇见的人……”[8]236-237乔治·奥布莱恩(George O’Brien)的评论证实了特雷弗对费丽西娅的期许:“费丽西娅克服了爱尔兰人和盎格鲁人残忍对待和抹杀她的身份的企图。虽然这一成功导致了她的无家可归,但她拥抱了自己的开放性,在那里找到了一个超越爱尔兰人和英国人双重身份的空间和纬度。”[16]这何尝不是特雷弗试图传递他的人生感悟?他将自己的人生经历转换为他作品中爱尔兰人在英国的复杂情感体验。

特雷弗被多洛雷斯·肯纳等评论家认为拥有“局外人”的视角[17]。他也认同此种客观视角:“我们是局外人,我们在社会中没有位置,因为社会是我们观察、论述的对象”,同时,他也认为“你得离开爱尔兰,才能真正地理解它”,只有“脱离当局者迷”的局限,才“能够合理而准确地捕捉它”[18]。这种因“局外人”产生的“切断性”(cutawayness)[19]以及作家背井离乡的经历让他的写作受益匪浅。特雷弗早期的小说大多以英格兰为背景,是因为英格兰对于彼时刚去英国的他也是陌生的,有距离感的。而经过十几年的时间沉淀,足够的时空距离让特雷弗重新审视故乡,对故土深厚情感的表达在他的爱尔兰主题小说得以体现。除了以书面(小说)的形式,特雷弗也用口头(采访)的形式清晰地表达过他作为一个爱尔兰作家的立场。1989年《巴黎周刊》专访中,特雷弗自称“是一名爱尔兰作家”,是“少数几个真正喜欢这一称谓的爱尔兰作家中的一个”,“属于爱尔兰传统”[18]。在1992年希夫的采访中,特雷弗承认自己时刻意识到爱尔兰是让他“感觉最强烈的国家”,“最真实热爱的国家”[20]。爱尔兰的历史文化背景给他的艺术创作提供了养分,但身处英国让他有“足够的距离”去观察爱尔兰[21],也让他把英国当作参照物去透视爱尔兰的发展。中国学者陈恕也如是说:“他喜欢写跨文化小说,常常把爱尔兰和外国的背景联系起来。他常常以英国人的角度来审视祖国的文化,揭示种族、阶级与宗教之间的隔阂,以及它们对教育、爱情、婚姻诸多方面的影响。”[22]小说《费丽西娅的旅行》中,特雷弗站在英国人的立场回顾爱尔兰的历史,审视爱尔兰的现状,避开了20世纪90年代初爱尔兰社会取得的成就,再次触及英爱的历史政治关系问题,暴露困扰两国的症结和问题所在。特雷弗明确表示,小说中两个对立的空间场景(爱尔兰和英国)是必不可少的。他坚决反对导演阿托姆·伊戈扬把费丽西娅从爱尔兰到英国的旅行改成去加拿大的旅程[23],因为只有在他熟悉而又有点距离的爱尔兰和英国场景中,特雷弗才能界定和突出他小说中人物的爱尔兰特性或英国特征。

《费丽西娅的旅行》中费丽西娅继续在英国流浪的结局提供了从后殖民主义理论视角对小说主题探索的可能性。哈特和佩蒂特[5]、圣彼得( St. Peter )[23]和玛丽·菲茨杰拉德·霍伊特(Mary Fitzgerald Hoyt)[24]都从后殖民主义的角度解读这部小说,将其视为一个对英爱关系、殖民主义和独立后爱尔兰民族主义的批判的寓言,但特雷弗却更希望避免对他小说作过分的政治历史解读。特雷弗在《费丽西娅的旅行》出版后的采访中是这样解释的:“我更感兴趣的是人,而不是有国籍的人……但是,任何人在作品中读到这样的东西并不一定是错的。如果他这么看,那是另一种事实。”[25]作品中平淡无奇的“小人物”和他一样,“骨子里永远都是爱尔兰人”,但只是被爱尔兰历史影响的普通人而已。他将爱尔兰传统和历史融入作品爱尔兰人的血脉和命运中,打上爱尔兰民族的深深烙印,但又持有更开放、更宽容的态度,不过于拘泥于宗教、地域与民族认同的界限。和特雷弗其他作品的众多人物一样——《花园里的寂静》(TheSilenceintheGarden)中的汤姆和《露西·高特的故事》(TheStoryofLucyGault)中的露西,《费丽西娅的旅行》中的人物如费丽西娅等都带有其原籍地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历史印记的,经历过生活的“残酷”“约束”“痛苦”和“软弱”。特雷弗在这些小说中赋予这些角色更多的是超越他们所处地方的伦理关怀,为那些无家可归、缺乏社会认同的弱者发声。此外,小说虽然专注于爱尔兰和英格兰的文化冲突,但在“局外人”特雷弗看来,就如两国始终存在边界一样,两国政府、人民之间仍可能会继续存在无知、偏见、怀疑和误解等影响对话沟通的问题,“费利西亚的旅行超越了这场冲突,以及像其他有重大价值的文学作品一样,包含了不仅仅是它们所处地方的道德问题。”[26]只有两国的沟通和对话仍在继续,两国人民的关系会超越宗教、历史和政治上的分歧,变得更加融洽。

《费丽西娅的旅行》的创作完成于在爱尔兰和英国关系发生重大变化的时期。1985年11月《英爱协定》(Anglo-IrishAgreement)的签订为英国和爱尔兰在解决北爱尔兰问题上建立合作机制奠定了基础。多方的谈判和沟通也最终促成了爱尔兰共和军在1994年停火。随着北爱问题的解决,两国关系朝着良性的方向发展。在《费丽西娅的旅行》出版后的一次采访中,当被问及北部爱尔兰问题时,特雷弗巧妙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曾经是一件悲伤的事,对我对爱尔兰的看法影响很大。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以前觉得自己完全是爱尔兰人。对此我现在不会像以前那么敏感了。如果我在美国或意大利被误认为是英国人的话,我不介意。我不说不,我只说是。”[9]8话语之间可窥特雷弗对两国的感情不相上下:爱尔兰给予他厚重的历史文化养分,而在英格兰生活的“局外人”视角有利于他观察他的祖国,确认他的民族身份,但又超越了狭隘的民族主义界限。

五、结 语

《费丽西娅的旅行》中,贯穿费丽西娅旅程的矛盾和对立一直延续到故事的结束,构成了小说中推动情节发展的张力。对立的人物、场景以及国家,构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种视角,但这种二元对比并非是一根紧绷欲断的弦,而是特雷弗用于沟通和缓解两种文化冲突的叙事技巧。特雷弗将小说情节的发展置于跨文化的背景下,既看到了英国的殖民统治曾对爱尔兰人民造成的严重伤害,又表达了转型时期爱尔兰社会中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诉求。而他作为一个爱尔兰作家,也从跨地域的视角关注到在资本主义工业化飞速发展的英国社会中人们物质生活富裕但心理或精神不健康的状态。小说中个体的对立虽有两个民族历史文化冲突的寓意,但特雷弗试图淡化文学的政治性,并尝试为人物的身份认同困境寻找解决之道。费丽西娅的旅行是一场消除误解、促进沟通之旅,是对单一的、狭隘的民族主义的一种抵抗,隐含的是作者以“局外人”视角有意想消解的边界意识,以及他对两国人民身份认同冲突的消解。在英-爱“脱欧”边界问题重新成为难题的今天,重读特雷弗的《费丽西娅的旅行》,现实意义同小说文本所隐含的意义如出一辙。正如小说结尾处费丽西娅饱含希望的手势以及照在她手上的阳光,小说呼吁的并非是忘记历史、忘记创伤,也不是重回辉煌的过去,而是在当今价值多元化的今天仍应该秉持着平等、尊重的精神,消弭文化差异,建立对话合作的良好沟通渠道,实现跨越历史、文化分歧和地理差异的情感互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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