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赋能”介入乡村振兴的路径与思考
2022-11-24宋音希
文/宋音希
一、艺术乡建:一个现代乡村建设的新路径
人,应当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海德格尔
中国社会文化具有乡土性。——费孝通
20世纪中叶以来,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股艺术家介入乡村场域进行艺术创造或艺术再造的浪潮。在中国,主要表现为21世纪以来中国本土艺术家主动介入乡村建设的现象,简称为“艺术乡建”。这一现象始于2000年前后,许多具有实验性与个体性的艺术实践与艺术表达进入广大农村地区,呈现出一次别样的艺术浪潮。艺术乡建历经20年的实践、探索与发展,已经由最初充满先锋性、植入性的形式,逐渐转变为融合式、开放式的互动发展。在当前的乡村建设中,艺术已经不再仅仅是个性化纯粹化的审美投射,而成为探索乡村新发展路径的重要切口。艺术提供了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乡村人文生态修复与再造、经济生态建构与发展的创新型方式。
2021年4月2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时指出,美术、艺术、科学、技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相得益彰。要发挥美术在服务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把更多美术元素、艺术元素应用到城乡规划建设中,增强城乡审美韵味、文化品位,把美术成果更好服务于人民群众的高品质生活需求。可以预见,艺术将在未来的社会建设与乡村振兴中发挥更大作用,进一步思考“艺术赋能”介入乡村建设的路径与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当前,艺术介入乡村建设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一是通过举办大型艺术节助力乡村建设。乡村为艺术家提供艺术创作的背景素材,同时提供可举办展览或陈设艺术品的空间,以“艺术节”为可持续要素,打造知名度,吸引人们前来打卡驻足,并通过这一系列方式,将乡村构建为旅游目的地。二是在乡村原貌基础上,进行文化资源的艺术性修复,拓展旅游产业。尝试寻找乡村固有的文化传统、文化习俗与现代消费需求的结合点,在此基础上完善基础设施、丰富文化内容,在保留乡土性的同时,加入符合现代特点的体验式、展演式活动。三是重构乡村美学生态,以“引人入乡”的方式为乡村发展注入活力。乡村振兴的核心问题是“人”的问题,如何留住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如何吸引更多的人来到乡村、定居乡村,成为乡村可持续发展的难题与瓶颈。将乡村固有的自然资源、老式房屋进行艺术改造与艺术修复(如民宿),使乡村呈现出“留住乡愁与田园文化”的新风貌,可以吸引城市人群前来度假、候鸟式生活,甚至定居。这三种形式都已发展出较为有代表性的实地样本,如山西晋中市和顺县松烟镇许村、安徽黟县的“碧山丰年祭”、广州龙潭村的艺术改造等等。诚然,也有将三种形式融合发展的成功案例,如江西省景德镇浮梁县“艺术在浮梁”的文化项目。
近年来,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浮梁以“艺术在浮梁”为引领,进行了一次新的发展尝试。这是一个运用“大地艺术节”为核心理念及方法,通过文化艺术带动乡村振兴发展的艺术项目。“大地艺术节”指的是“地域性艺术”,有两个重要原则:一是“在地性”,即所有艺术作品都要基于本地的自然条件与文化背景进行创作,且只属于这块土地;二是“融合性”,即注重融合“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构建观众完整的文化感知与艺术体验。大地艺术节开启前,项目组邀请艺术家、建筑师进行在地考察,他们通过本地灵感来激发艺术创作。广袤的田野、高低起伏的茶山、和气友善的村落,都成为艺术灵感的来源与艺术展示的素材,到访者不仅通过“大自然”来追寻艺术家的作品,更可以感受和发现地域本身的独特魅力。作为一种地域型艺术语言的“大地艺术节”,已不再是提供简单的旅游和消费形式,而是营造一个深度接触的场景,用阐释和阅读的手段,给来自城市的人们一次全新的、平等审视乡土的机会,也为这里的人们创造与外界对话的可能,并借此使之发现自身独具的魅力与价值。
“艺术在浮梁”的探索是成功的,首先,通过大地艺术节的开展,提升了浮梁在全国的知名度,并将“美与艺术”两种元素顺利与浮梁结合,成为当地一张响亮的文化名片。其次,大地艺术节最初是外来形式,要在中国的土地上落地开花,需经历一个结合中国乡村实际的融合过程,“艺术在浮梁”的探索,形成了文化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的一个新样本。其三,是为浮梁及其整个艺术节辐射地域,带来了实际收益。除旅游消费带来的经济收益外,当地人民的自豪感与幸福感,也同样值得关注与肯定。
“艺术在浮梁”展现了以艺术为核心促进浮梁文旅产业发展的思路与可能,探索出乡村振兴的可持续未来,在经济意义和文化意义上,都给予了“乡村”新的活力与生命。可以见得,在当下乡村建设的场域中,当代艺术已经发生了从传统的美学功能中“出走”,转向社会功用性的新流变。正是这种艺术内生性的“生活转向”,使艺术与生活的融合在艺术乡建中得以实现,为“艺术介入乡村”提供了可能,并呈现出不断纵深的发展向度。
二、艺术介入:一次艺术碰撞生活的深反思
艺术介入乡村,为乡村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可能。然而,从艺术创作的视角来看,艺术与乡村的碰撞,也为艺术的发展带来了重要意义。这种意义体现出以下几种维度:首先,当代艺术突破了静观式传统,发散出更为动态与交互融合的审美特征。其次,审美场域与审美受众以乡村为基,得到了一次更为广泛的延展与突破,使艺术表达充满着不确定性,不再遵循固有传统。再次,公共艺术的审美范畴与人文内涵得到释放,艺术创作获得了深入介入社会生活的机会与活力。基于此,新世纪以来,大量艺术家自觉地参与到艺术乡建之中,不断探寻艺术与生活融合的方案,试图使艺术回落到形而下的实在地面,对社会现实问题产生人文关照。
然而,当代艺术的先锋性与乡村场域的乡土性之间始终存在着“冲突”与“区隔”,使我们必须思考,在艺术介入乡村的路径探索中,会产生怎样的问题。首先,乡村本身具有原生态的文化结构,艺术介入的方式若不得当,则会成为生硬的艺术闯入或艺术嵌入。其次,乡村之所以会“吸引”艺术的重要一点,是大自然的朴拙。艺术乡建若以“保留原始生态”为旨,则有可能使村民也成为了“原始生态”的一部分,然而村民的向往也许更倾向于过上现代化的生活,而不是成为艺术介入的映射。其三,艺术家在艺术乡建的过程中,会企图构建一个理想中的乡村景象,而这一景象很大可能是凌驾于真实乡土生活之上的不实想象。它本质上已不再是属于乡村的艺术,而是属于城市人群的情感慰藉与情感投射。
这三重问题在艺术介入乡村的实践中都曾出现,早期“艺术介入乡村”的形式,是以城市精英视角为切入的,具有较强的实验性特征,显现出艺术家自身的情感投射。这一时期对乡村进行的艺术改造,聚焦于乡村本身所具有的民俗传统与古风古貌,通过建设乡村文化展览馆、农家书屋、田园旅舍等形式,将人文精神与现代生活植入,呈现出艺术创作者的“乡愁”——对自然田园意境的想象与回归。然而,这是一种略显强势的带入,艺术家对乡村的再造是以自身的情感需求为出发点的,并没有深入考虑在乡村居住的人的主体意识,乡村真正的存在主体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忽视。“艺术介入乡村”进入更成熟的阶段后,艺术方式的呈现变得更为多样与广泛。艺术乡建自觉地开始探寻一条“修复”之路,它不仅修复物体,也在修复着主体与自然的情感关系,甚至构建一种人与自然互动相生的新途径。
中华文明的发展脉络中始终贯穿着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讲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宗白华先生曾说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人格的唯美主义”时代,对此时期文化艺术中所呈现的“人”的觉醒予以充分肯定。人的觉醒带来文学艺术的自觉,也带来艺术精神的恣意与升华,对自然山水美的再发现也在此时期显现。竹林七贤以山水寄情,陶渊明以田园为居,“山水田园”的美学传统深刻影响了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发展与人们的审美趣味。乡村一直是中华文化孕育发展的腹地,艺术的方式给予了乡村重塑理想价值空间的可能。山水自然与人文关怀共同映照为新的审美格局,从这一角度来说,艺术介入乡村,实则带来了传统乡村在美学意义上的重生。
在艺术乡建过程中,艺术与乡村之间的互动、融合,是随着了解的不断深入能够迸发出更多灵感与活力的,这也是艺术之于乡村最重要、最有价值的意义。艺术乡建最终要完成的,是将初始的、实验的“艺术植入”脱胎成为一种真正的艺术建设。打破艺术与乡村之间的冲突与区隔,用艺术的力量激发乡村的文化活力与发展潜能。由此,艺术的介入不能是“入侵”,更不应是城市审美经验的主导式笼罩。艺术应当赋予乡村新的发展动能与文化活力,给予乡村建设实现“诗意栖居”的可能。
三、艺术赋能:一种重构诗意栖居的再实践
21世纪以来中国乡村面临着诸多问题,脱贫攻坚、经济发展、环境保护等,每一个都是多领域交织在一起的难题。乡村振兴是国家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一环,乡村文化的振兴,则是文化强国建设中的重要一环。城市是文化繁荣发展的核心地带,乡村则是另一个主战场,凝聚着更为广泛、更为深远的乡土文化心理。从当下文化发展的格局来看,乡村既是目前文化建设的短板,又是未来文化发展的策源地。然而,从单纯的乡村建设到“艺术介入”,我们需要思考,在未来,艺术乡建要向着何种维度进行实践探索,才能赋予乡村振兴更多助力。
(一)以“美学经济”引领乡村可持续发展
在传统的经济发展模式中,科技驱动创新是经济发展重要因素,而美学,由于其学理性与形而上的特征,被看作是不务实的,似乎与经济发展难以产生切实深入的关联。然而,当今时代人们对审美的需求与日俱增,人们的日常消费与“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一过程中,谁能生产“美”,谁就掌握了美学经济的生产力。将艺术融入自然生态,用艺术引领品质生活,把艺术变成创意生意,借艺术激活地域生机。美学需求已经成为经济学供需循环的逻辑起点之一,而且成为人们消费动机与经济行为的重要影响因素,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在经济发展方式上,美学经济与艺术乡建的目标不谋而合,呼吁人们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共情的心灵为底色,以共融的经济为触媒,强调创意与创新,通过对现实世界进行美学再造,实现“诗意的栖居”。
(二)保护原始文脉,关注现实问题,让艺术融入乡村
在艺术介入乡村过程中,需注重对当地历史背景、地缘文化、肌理关系的研究来延续村落的历史文脉。中国几千年的农耕历史,赋予了乡村以厚重的文化底蕴,乡村是中国人共同的精神归属与乡愁。在充分认识乡村特有的文化传统、社会结构和社会特性的基础上,应给予乡村文化发展以相对独立的自主空间。
20 年的艺术乡建历程,艺术家已经意识到走进乡村观察、感受和理解真正乡村状态的重要性。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设计师把眼光投向乡村,这种村落再生实践,是出于艺术的敏锐,也是出于对乡村艺术的向往。他们会真诚地向乡村艺术家和传承人学习,尊重生活在乡村里的居民,寻找最佳的艺术解决方案,小心翼翼地还原乡村应有的面貌,保护乡村艺术的生命力。已有很多实例证明,真正的艺术家、设计师凭借其专业素养,能辨识并提炼当地的生活之美和艺术之美,更好地发掘乡村艺术积淀,重塑乡村艺术之美。他们通过艺术创造和艺术活动,深入交往,实现人际间、文化间的沟通。公共艺术不是孤立静态的,它应吸引和影响村民参与其中,这是未来“艺术介入乡村”的重要目标。关注乡村现实问题,有助于引导村民进入到艺术乡建的场域中来,如留守儿童、空巢老人、乡村文化活力遗失等,这些痛点既是乡村振兴过程中需要直面的问题,同时也是艺术创作可聚焦的现实题材。
(三)艺术介入应以回归生活为宗旨、深化美育为目标
艺术是从生活中来的,它的呈现方式也许高于生活,但内核却从未疏离于生活之外。“艺术介入乡村”有助于乡村居民在日常生活中参与文化艺术活动,拓展文化视野,提升审美修养,增强村民对乡村美感的关注和保护,提升村民对乡村文化的自信心和自豪感。由此,艺术乡建应站在更长远的视角上,为乡村可持续发展提供文化上的路径与可能。艺术在现代性意义上,可给予乡村文化重构的可能,如乡村文化价值的发扬、审美形态的塑造、旅游业态的建构、乡村记忆的留存等等。这种文化重构所影响的并非只有一代人,而是以美育的方式对整个乡村场域的文化格局进行提升,为未来高质量的乡村发展奠定文化基石与带来人文力量。而更为深远的,在艺术创作、美学创作、生活方式挖掘、IT的锻造、利用新科技传播手段来打造美好场景的基础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通过“艺术介入”带来人力、能力、财力以及创造力,深入乡村建设,让农民成为参与创造的主体,形成一个可持续发展的运转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