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书写·意趣:论“罗浮梦”故事的经典化
2022-11-24郑斌
文/郑斌
在宋代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咏梅之作中,“罗浮梦”是一个常用典故。其源头是旧题柳宗元所著《龙城录》中记载的《赵师雄醉憩梅花下》故事: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傍舍。见一女子,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未销,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饮。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1]尽管关于《龙城录》的作者问题自宋迄今可谓聚讼纷纭,程杰即认为“赵师雄罗浮遇仙之事是抟合苏轼咏梅诗的相关内容而成,苏轼作品提供了赵师雄所遇罗浮梅仙传说的主要蓝本”[2],但这并不影响“罗浮梦”故事进入诗词、散文、辞赋和戏曲、小说的书写之中。以罗浮山的仙缘为起点,复经南宋以来文人的书写与演绎,“罗浮梦”故事具有了独特的文学意趣,实现了自身的经典化。
一、罗浮山的仙缘建构
“罗浮梦”故事的发生地——罗浮山,是岭南一座充满神秘气息的“仙山”。古人对罗浮山的仙缘建构基于中国文化传统中由来已久的山岳崇拜和仙山信仰,而这正是“罗浮梦”故事发生的逻辑起点。因此,在正式讨论罗浮梦的文学书写之前,有必要就历代文人对罗浮山的仙缘建构略作交待。对于古代先民而言,大自然中的山岳绝非简单的地理存在。先民们基于万物有灵观念,想象自然界的山岳和自身一样具有“灵魂”和“神性”,进而生发出崇拜、信仰、敬畏之情。这类现象在《山海经》等先秦典籍记载中在在皆是,成为影响深远的文化传统,罗浮山的仙缘建构正基于此。
首先,罗浮山的神奇来历是其仙缘建构的起点。《太平御览·地部》“罗浮山”条所引晋沈怀远《南越志》云:“此山本名蓬莱山,一峰在海中,与罗山合,因名焉。”[3]蓬莱山在《山海经》《列子》等先秦典籍记载中皆为神仙居处,司马迁在《史记》中将其与方丈、瀛洲合称为海上“三神山”。沈怀远称罗浮山“本名蓬莱山”,显然是在突出其神奇所在。《后汉书·郡国志》“博罗”条下李贤注云:“有罗浮山,自会稽浮往博(罗)山,故置博罗县。”[4]此言罗浮山原在会稽,后“浮”往博罗,目的也是为了突出罗浮山的神异之处。清人屈大均《广东新语》“罗浮”条云:“蓬莱有三别岛,浮山其一也。太古时,浮山自东海浮来,与罗山合。”[5]可见罗浮山这段极富神秘色彩的来历影响之深远,直到清代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其次,诸多神仙故事是罗浮山仙缘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汉晋以来的道书仙传中,诸多神仙曾居住或往来于罗浮山中。葛洪《抱朴子·内篇》引《仙经》云:“可以精思合作仙药者,有华山……罗浮山……此皆是正神在其山中,其中或有地仙之人。”[6]又,《神仙传》记载了王方平、李少君两位,王方平“常治昆仑山,往来罗浮山、括苍山”[7],李少君则“东至赤城,南至罗浮,北至大垣,西游玉门,周流五岳,观看江山”[8]。《无上秘要》称葛洪本人“于罗浮山合太清金液,服之隐化”[9],《晋书》亦称其曾“止罗浮山炼丹……在山积年,悠游闲养,著述不辍”[10]。唐代以后,在《续仙传》《三洞群仙录》《云笈七签》等道家典籍中,有关罗浮山神仙故事的记载就更不胜枚举了。值得注意的是,不仅道家视罗浮山为洞天福地,佛家亦将其作为修炼圣地。《高僧传》《法苑珠林》《续高僧传》《广弘明集》《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佛家典籍所载历代高僧大德履迹罗浮禅修得道者亦可谓比比皆是。
最后,罗浮仙境的书写是罗浮山仙缘建构的重要表现形式。在上述两方面因素的综合影响下,文学书写中的罗浮山也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神秘气息。谢灵运《罗浮山赋》是目前所见较早专门描写罗浮山的纯文学作品,小序记述了创作此赋的原因:“客夜梦见延陵茅山,在京之东南。明旦得《洞经》,所载罗浮山事云,茅山在洞庭口,南通罗浮。正与梦中意相会,遂感而作《罗浮山赋》。”[11]在罗浮山本身的神秘气息上又笼罩一层“感梦而作”的面纱,再加上赋中对罗浮山神仙洞府的想象之辞,使得罗浮仙境更具神秘之感。清人辞赋中这类描写就更多了,如姜时美《罗浮赋(以“罗浮山景,表盛汶阳”为韵)》“台榭侔于阆苑,溪壑拟夫瀛洲。翡翠为甍兮,琉璃为桷;芝兰艺圃兮,虬鷃窜楼”[12],李懿曾《罗浮美人赋》、禹星《罗浮遇美人赋》、何朝昌《梦游罗浮赋》、林联桂《梦游罗浮赋》等辞赋中皆多此类描写。魏晋迄于唐代的诗歌中对罗浮仙境的描述亦复如是,诗人们或强调其浮自海上的来历,或渲染山中神鸟毕集、紫气氤氲的仙家气息,塑造出一片奇谲瑰丽、神秘莫测的仙境[13]。
通过赋予罗浮山一段神奇的来历,将众多神仙故事安排于其上,并在辞赋、诗歌中对罗浮仙境大加渲染,古人对罗浮山的仙缘建构在魏晋至唐代期间基本完成,为“罗浮梦”故事的产生提供了重要的逻辑起点。
二、“罗浮梦”的文学书写
目前所见最早著录《龙城录》这部书的是南宋尤袤的《遂初堂书目》,宋元以来颇多怀疑其为托名伪作者,但这并未影响“罗浮梦”故事进入文学书写的视野。事实上,如果抛开《龙城录》成书作者与成书时间的争议,仅就“罗浮梦”故事本身进行考察的话,我们会发现宋元以来的文学作品对这个故事的书写方式主要包括典故化用和情节演绎两种类型。
一方面,在宋元以来的诗词作品中,“罗浮梦”故事常被当做一个现成典故进行运用。据程杰所考,“宋人作品中最早明确用及罗浮梅仙之事的,是南北宋之交的周紫芝、洪皓”[14]。周紫芝《次韵似表谢胡士曹分梅花》有“参横想见绿衣舞,月中笑语花微臞”句,《次韵徐祖美梅花》有“五更笑语香中意,只有罗浮晓月知”句,虽然可见化用的痕迹,但与“罗浮梦”故事本身的关系稍显较远。相比之下,洪皓《四笑江梅引·访寒梅》中“引领罗浮翠羽幻青衣。月下花神言极丽,且同醉,休先愁,玉笛吹”[15]诸句则与原典更近。周紫芝、洪皓二人提供了“罗浮梦”故事化用的两种经典模式,即用字与用意。
所谓用字,是指在书写过程中化用或袭用原典中的关键字词,本身与原典的关系较远,即周紫芝式。这种模式在宋元以来的诗词作品中所见较多,如:
月黑缟袂逢,天寒翠袖薄。(李吕《适见诸公咏梅之什因用其韵》)
若非姑射冰肌至,即是罗浮缟袂来。(赵蕃《题杨补之画梅》)
一声翠羽琅玕东,罗浮梦断微茫中。(吴柔胜《三友图》)
唤起罗浮梦,正参横月小。(赵以夫《孤鸾·梅》)
参横月落,几声翠羽。(黎廷瑞《秦楼月·梅花十阕》其二)
啾嘈双翠羽,何事梦瑶华。(区大相《卧梅》)
花发纷纷来翠羽,啾嘈日与美人言。(屈大均《黄村》)
在以上所引诗句、词句中,“缟袂”“翠羽”“参横”“啾嘈”等皆是“罗浮梦”故事文本中标志性语辞。虽然这种袭用基本忠于原典,很难见到作者的创造性,但历代诗人、词人持续不断地“重复”,正是“罗浮梦”故事文学书写的重要方面。
所谓用意,是指在书写过程中结合自身需要化用原典的意蕴,营造出新的意境,即洪皓式。这种模式虽然在数量上不及前者,但因难度相对较大,所以更显功力,如:
罗浮淡妆素质,呼翠凤、飞舞斓斑。参横月落,留恨醒来,满地香残。(张元干《十月桃》其一)
念瑶姬,翻瑶佩,下瑶池。冷香梦、吹上南枝。罗浮梦杳,忆曾清晓见仙姿。天寒翠袖,可怜是、倚竹依依。(高观国《金人捧露盘·梅花》)
记罗浮仙子,俨微步、过山村。正日暮天寒,明装淡抹,来伴清樽。行云黯然飞去,怅参横,月落梦无痕。翠羽嘈嘈树杪,玉钿隐隐墙根。(白朴《木兰花慢·覃怀北赏梅同参政西庵杨文和府判敦卿周奥韵》)
由于词体句式灵活,这种模式在词中更为多见,上述诸例即是。相对于《龙城录》之记载来说,上述诸例基本继承了“罗浮梦”的故事主体,但在细节上有所创新:或渲染环境,如“满地香残”“行云黯然飞去”“香浮月淡”等;或敷演想象,如“念瑶姬,翻瑶佩,下瑶池”“罗浮仙子,俨微步、过山村”“佳人凝伫”等。
另一方面,以“罗浮梦”故事为情节蓝本进行演绎,从而构成了书写的另一种模式。戏曲、小说中此类书写至少可以追溯至汤显祖的《牡丹亭》,其中明显受“罗浮梦”故事影响者有以下三点:
一是柳梦梅的身世。在第二出《言怀》中,柳梦梅自述云:“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留家岭南。”[16]汤显祖将剧中男主人公取名为“柳梦梅”,并称其为柳宗元之后,显然是由于《龙城录》的作者常题为柳宗元之故。
二是杜丽娘的遭遇。汤显祖将杜丽娘、柳梦梅初识安排在梦中的梅花树下,并借柳梦梅之口云:“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到:‘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17]暗示了杜丽娘就是罗浮梦故事中梅花仙子之化身。第十二出《寻梦》中,杜丽娘见“大梅树一株,梅子落落可爱”,便“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发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的感慨[18]。第二十出《恼殇》中,病中的杜丽娘留下遗言:“这后园中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19]第二十七出《魂游》中,杜丽娘的魂魄见瓶梅而叹:“咳,便是俺那塚上残梅哩。梅花呵,似俺杜丽娘半开而谢,好伤情也。”[20]这些描述对杜丽娘的遭遇起到了推动作用,其中也不难看见“罗浮梦”故事的影子。
三是戏文中对“罗浮梦”意境的模仿。比如:“岭路江乡,一片彩云扶月上。羽衣青鸟闲来往”[21];“俺记着这花亭水亭,趁的这风清月清……盼得上三星、四星……奈斗转参横,不敢久停呵”[22]。无论从字面而言,还是从整个意境氛围而言,都可见“罗浮梦”故事的影响。
明清两朝以“罗浮梦”为名的传奇小说数量较多,仅庄一拂所考就有徐羽化[23]、丁鹤[24]、宋鸣珂[25]所作三种,此外尚有朱云逵《罗浮梦传奇》[26]、王蓉生《罗浮梦传奇》[27]等。这些作品多已不传于世,因而很难断定是否确用其事,但受其影响则是毋庸置疑的。近现代有两部借鉴“罗浮梦”故事情节且有较大影响的叙事性作品,分别是吴承烜的小说《罗浮梦》和赵尊岳的传奇《罗浮梦初稿》。
吴承烜(1855—1940)[28],字伍佑,号东园,歙县(今属安徽)人。其人诗、词、骈文、戏曲、小说皆擅,是晚清民国沪上文坛、报界极为活跃的作家和报人,有多种戏曲作品传世。1919年4月至7月间,吴承烜的《罗浮梦》连载于《小说新报》第五卷第四期至第七期。小说共二十回,题“碧霞原稿,吴东园著,王钝根评”[29],叙述甬东(今浙江宁波)福孙两游罗浮山所遇人事,颇多传奇述怪之处。作者在这部小说中多处使用梦境叙事,颇有“罗浮梦”故事的意味,如第十六回《香媵》叙述在罗敷媚撮合下福孙与其姐罗敷艳醉梦中结缡之事,王钝根评曰:“如赵师雄入罗浮醉梅花树下。”[30]又,小说中还借鉴“罗浮梦”故事的情境,如第二十回《竹笑》:“(罗敷媚)夜深睡着,梦到罗浮山下……俄而乳母睡酣狂笑,小儿惊寐乱啼,媚姑如在警枕而醒。追思梦中所经历,不禁自笑其幻,曰:‘人生如梦,何必趾离修好耶?’遂披衣起,远视梅园,则月落参横,竹外一枝,翠鸟啾啁,衔花飞去。”[31]可以明显见到“罗浮梦”故事的影响。
赵尊岳(1898—1965),字叔雍,笔名镇岳,武进(今属江苏)人。赵尊岳是近代文化史上的名人,但因曾附逆汪伪政权,其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鲜少被提及。《罗浮梦初稿》作于1926年,共八场,叙述赵师雄因受郑译所奏被发配广南,路过罗浮山醉遇罗浮、绿衣二仙事。作者自跋云:“年来缔交缀玉轩(按,即梅兰芳北京寓所),环顾同人多制佳曲,技益痒,兴益神,因刺《龙城录》吾宗雅,故纬以开皇中事,将以贴之微,特聊偿宿愿,亦以重吾宗于缀玉殷勤之雅。”[32]
《罗浮梦初稿》完成后原拟由梅兰芳主演,后因故未能实现,仅以文本形式流传。即便如此,此剧仍产生了不小反响,一时名流皆有评论或题词。周瘦鹃《记〈罗浮梦〉》云:“吾友赵子叔雍,为况蕙风入室弟子,诗词歌赋,无不工绝。与畹华夙相契洽,年来文字揄扬,不遗余力,顾未尝为之编剧,知者憾之。此次畹华南来,赵子已先自准备,特编《罗浮梦》一剧,以贻畹华……赵子此剧,既属赵氏雅故,又与梅花切合,可谓善于择题者。而尤妙者,则‘赵师雄’三字谐音亦与‘赵叔雍’颇相近似,赵子其夫子自道欤?惟师雄爱梅,仅在罗浮一梦中,而叔雍则日日周旋梅花之侧,疏影暗香,留连忘倦,是大足以傲视师雄矣。”[33]顾鼎梅《〈罗浮梦〉新剧本》云:“武进赵君叔雍,渊懿好古,尤有专嗜……叔雍所编《罗浮梦》一剧,取材唐柳子厚《龙城录》赵师雄遣罗浮故实,纬以明皇中事,场次凡八,穿插别具炉锤。题词七绝六首,尤具倜傥之姿,洵才人之笔也。”[34]吴湖帆则有《八声甘州》词二阕,题序云:“赵叔雍撰《罗浮梦》杂剧,集宋人句倚调题之。”[35]凡此,皆见其传播与影响之广。
除了戏曲、小说等叙事性文体外,散文、辞赋等文体也会借鉴“罗浮梦”的故事情节。元末明初“岭南五子”之首的孙蕡在长篇排律《朝云》序言所述就有“罗浮梦”故事的影子:“庚戌(1370)十月,余与二客自五仙城泛舟游罗浮……梦一美人,上衣红绡衣,下系荷丝裙,从花阴中来……亟趋见之,环佩沥落,余音犹泠然,异香馥郁袭人,沁入肌骨……”[36]清人辞赋中的这类借鉴和书写就更常见了,最具代表性的当是咸丰年间郭道清的《赵师雄梦游罗浮赋(以月明林下美人来为韵)》。此赋敷演赵师雄梦游罗浮事:“于彼林中,见斯粲者。邂逅心顷,绸缪意雅……俄蘧蘧兮竟醉,賸寂寂兮吟身。啼翠羽之数声,倏惊清睡……但看月落参横,唱何处寻君之曲;空对暗香疏影,是昨宵劝酒之人。”[37]不仅情节构造完全承自《龙城录》之记载,而且踵事增华,增加了更多细节描写,使整个故事的“仙梦”意蕴更加突出。
程杰曾对“罗浮梦”故事的传播过程进行考察,认为“南宋绍兴(1131—1162)初年曾慥《类说》、淳熙年间(1174—1189)的《锦绣万花谷》、淳祐年间(1241—1252)祝穆《古今事文类聚》等书都编载此事,促进了这一故事的传播,大大提升了知名度”[38]。此论诚然。随着故事本身知名度的提高以及宋代以来赏梅、赋梅之风的盛行,文人们不仅化用其字面、模仿其意蕴,而且借鉴其情节进行重新演绎,最终使得这个连著作权都不甚明了的故事实现了经典化。
三、“罗浮梦”的文学意趣
在《龙城录》所载“罗浮梦”故事中,梅、仙、女子、罗浮山、醉、梦等是重要的构成要素和情节,“罗浮梦”的文学意趣也在对这些要素和情节反复书写的过程中逐渐形成。
首先,罗浮梅花在宋代以后逐渐成为咏梅文学中常见题材和意象,历代文人的书写可谓层出不穷,然其内涵则不出实、虚两者。
所谓实者,即对罗浮山梅花的书写。南宋淳祐年间,受苏轼松风亭咏梅诗意以及《龙城录》所载“罗浮梦”故事影响,“罗浮当地出现了梅花村遗址景观的建设”,“从此罗浮仙之事有一个名为‘梅花村’的明确遗址,并且逐渐成了罗浮风景区一道著名景观”[39]。在宋元以来历时弥久的《梅花百咏》大型组诗创作中,“罗浮梅”常与“庾岭梅”“孤山梅”等并列为题,方蒙仲、冯海粟、释明本、韦珪、翁森等人的百咏之作中皆有此题。其他咏梅之作中也常见罗浮梅花的身影,如王冕《题月下梅花》“繁花满树梅欲放,彷佛罗浮曾见时”[40],刘璟《画梅华》“罗浮山中雪三尺,梅花倒垂龙尾枝”[41]。到了清代,岭南作家诗文中对罗浮梅的书写就更多了,其中尤以屈大均为最,如:
山是罗浮好,梅花有一村。(《过梅村作》其一)
罗浮梅花天下闻,千树万树如白云。(《罗浮探梅歌为臧喟亭作》)
罗浮梅树好,争得似西溪。(《送赵芳佩》其一)
梅花大宗在庾岭,小宗乃在罗浮阿。春来开遍枝南北,万壑千岩花四塞。(《送曾止山还光福歌》)
罗浮山上梅花村,花开大者如玉盘。开时花似玉杯大,枝枝受命罗浮君。(《罗浮放歌》)
在这些诗句中,屈大均着重描写的是罗浮梅花数量多、花朵大、颜色白三个特点,同时将罗浮梅与庾岭、西溪两处梅花相比附,表现出强烈的地方认同感与自豪感。
所谓虚者,即以罗浮梅仙来渲染梅花超凡逸尘的气质。程杰认为“梅花形象的拟人化尤其神仙化,不仅丰富了咏梅体物的想象,而且也强化了梅花的超逸格调”[42]。历代诗人借“罗浮梦”故事中的仙人、仙事渲染梅花,在梅花形象的神仙化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如:
露裾褊褼彼仙子,褰裳矫首遥相俟。(张镃《朱师关画梅溪春晓图》)
罗浮仙子月中归,三叠谁歌绝妙辞。(方夔《梅花五绝》其三)
罗浮仙子醉春风,玉骨冰肌晕浅红。(王冕《红梅十九首》其十四)
仙子罗浮侍宴来,笑扶残醉下瑶阶。(贡性之《红梅翠竹》)
罗浮仙子真崛奇,天然标格冰霜姿。(谢士元《题画梅》)
这些句子撇开了梅花的形状、色香,而是将梅花比喻成“罗浮仙子”,以突出其冰清玉洁、超凡脱俗的气质,所用的都是遗貌取神之法。
其次,“罗浮梦”的文学书写中也常伴随着对罗浮山的仙家想象。从文化传统来看,中国古代文人一直就具有“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美好企盼,并“以‘山中有洞,洞中有天’的形式,建构了一个与世俗人间相悬隔又相对应的神秘幽深的神仙世界”[43]。在长生久视思想影响之下,人们自然会在“罗浮梦”故事的基础上对向称道家洞天福地的罗浮山产生一种仙家想象,如:
坐想罗浮山下、羽衣轻。(黄庭坚《南歌子·诗有渊明语》)
清梦绕罗浮,羽衣延我游。(白玉蟾《张道士鹿堂》)
罗浮梦里真仙,双锁螺鬟,九晕珠钿。(乔吉《折桂令》)
我昔梦入罗浮天,缟衣仙子神飘然。(胡奎《题张文显梅月山斋诗卷》)
蓬莱浩渺彻银阙,罗浮梦里何殊别。(金幼孜《雪窝为翰林修撰苗衷赋》)
罗浮昨夜思玄梦,翠羽霓裳列两班。(王渐逵《和郡守简一川韵二首》其一)
翠禽招我,罗浮梦境,鹤氅身轻。(杨玉衔《丑奴儿慢·和慈博咏雪》)
在这些诗句中,“罗浮梦”故事中的“梅花”要素已经悄然隐去,“梦仙”“游仙”的意思则更加明显,是一种“基于人与自然的同一,以及这种同一过程中自我的精神舒展和释放”[44]。
最后,寄寓人生如梦之感和避世隐逸之思也是“罗浮梦”书写中常见的情思。“罗浮梦”讲述的是赵师雄梦中遇仙事,结尾处通过梦中热闹与醒后寂寥的对比落差,突出了赵师雄“但惆怅而已”的落寞之感。因此,后世诗人常借此抒发人生如梦的慨叹,如:
回首梦中看。想酒醒罗浮,云空巫峡,饭熟邯郸。(陈德武《木兰花慢》)
遥知别后相思夜,能识罗浮梦里途。(董其昌《酬卢原甫次韵》)
蝴蝶上阶曾几时,一梦罗浮空复尔。(刘绎《题张凌仙女史蝴蝶手卷》)
人生果是如梦,才留恋处,韶华都歇。(杨葆光《雨霖铃·又题罗浮晓梦图》)
天寒偶作罗浮梦,梦醒罗浮世已非!(许南英《古梅》)
从源头来看,这种慨叹至少可以追溯到汉魏以来一直萦绕士人心头的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剧意识。钱志熙曾指出:“感伤的生命意识之所以成为文化发展的基因,是因为在作为意识运动时具有积聚与消释的双重互生的运动形式。当人们在感到死亡的恐惧、生命的悲哀时,除了沉浸于其间获得一种悲剧美感外,更需要超越、消释这种情绪,最起码也要有一种本能的释放。”[45]在深受仙道思想、游仙文化影响的古代文人士大夫那里,避世隐逸不失为“超越、消释这种情绪”的良方,且看如下诗例:
驰驱南北凋双鬓,归计罗浮梦九霄。(黄佐《八月十日万寿圣节梦侍朝有述》)
罗浮梦寐已多年,何日逍遥泛海船。(卢宁《次友人金山赠行韵四首》其四)
不如竟作罗浮隐,翠羽梅花客梦酣。(丘逢甲《题梅花帐额》其二)
半生梦罗浮,世事缚两脚。(陈元晋《游罗浮宝积寺》其二)
一些文人士大夫在历尽宦海浮沉仍无法实现经国济世的理想时,便在“处者为优,出者为劣”[46]古训指引下萌生了栖隐林泉之思。而罗浮山向为道家修仙福地,常有神仙者流往来其间,栖隐于此既可以放逸神思、远离尘俗,还有可能携仙遨游、长生久视,正是历代士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的生活方式。在上述这些诗歌中,无论是人生如梦的慨叹还是避世隐逸的情思,都是诗人在极度清醒状态下的表达,是诗人对自我生命历程理性思考后的诗意呈现。
虽然《龙城录》的作者之争历来莫衷一是,其中所载“罗浮梦”故事亦有明显抟合苏轼诗歌的嫌疑,但这并未影响其成为文学书写的经典对象。事实上,“罗浮梦”故事的发生是以历代文人对罗浮山的仙缘建构为基础的,罗浮山的神奇来历、神仙故事与神仙境界是“罗浮梦”故事的逻辑起点。南宋以来,文人们对“罗浮梦”的书写主要有典故运用和情节演绎两种方式,既在诗词作品中化用其字面、模仿其意蕴,在戏曲、小说、散文、辞赋中以其情节为蓝本进行重新演绎。在“罗浮梦”的经典化过程中,罗浮梅花逐渐成为咏梅文学中的常见题材和意象,对罗浮山的仙家想象也常伴随“罗浮梦”而出现,其中还寄寓着人生如梦之感和避世隐逸之思。
注释:
[1]柳宗元:《龙城录》,曹中孚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页。
[2]程杰:《花卉瓜果蔬菜文史考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91页。
[3]李昉等:《太平御览》卷41,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97页。
[4]范晔等:《后汉书》,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530页。
[5]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2页。
[6]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5页。
[7]胡守为:《神仙传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6页。
[8]同[7],第206页。
[9]宇文邕等:《无上秘要》,周明初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045页。
[10]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11—1912页。
[11]张兆勇:《谢灵运集笺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页。
[12]马积高等:《历代辞赋总汇》,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1484页。
[13]作者注:这类诗歌数量很多,详见宋广业《罗浮山志会编》卷15—卷23,《故宫珍本丛刊》第263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14]同[2],第184—193页。
[15]洪迈:《容斋随笔·五笔》,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861页。
[16][17]汤显祖:《牡丹亭》,徐朔方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
[18]同[16],第55页。
[19]同[16],第92页。
[20]同[16],第135页。
[21]同[16],第133页。
[22]同[16],第136页。
[23]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28页。
[24]同[23],第1260页。
[25]同[23],第1439页。
[26]徐雁平:《清代家集叙录》,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069页。
[27]张文虎:《舒艺室集诗存》卷七,清同治、光绪年间刻本,第8页。
[28]左鹏军:《近代戏曲与文学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704页。
[29]吴承烜:《罗浮梦》,《小说新报》,1919年,第4期。
[30][31]吴承烜:《罗浮梦》,《小说新报》,1919年,第7期。
[32]赵尊岳:《赵尊岳集》,陈水云、黎晓莲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345页。
[33]周瘦鹃:《记〈罗浮梦〉》,《上海画报》,1926年,第178期。
[34]顾鼎梅:《〈罗浮梦〉新剧本》,《联益之友》,1929年,第101期。
[35]吴湖帆:《八声甘州》,《艺文》,1936年,第6期。
[36]孙蕡:《西庵集》,《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集部》第100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48—50页。
[37]同[12],第19018—19019页。
[38][39]程杰:《中国梅花名胜考》,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64页。
[40]王冕:《王冕集》,寿勤泽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75页。
[41]刘璟:《易斋集》,《明别集丛刊·第1辑》第20册,合肥: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148页。
[42]程杰:《宋代咏梅文学研究》,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05页。
[43]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1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61页。
[44]汪涌豪、俞灏敏:《中国游仙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3页。
[45]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231—232页。
[46]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周祖谟等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