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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美学的“自然主义”路径研究
——基于朱光潜人学论断的省思

2022-11-24章亮亮

关键词:自然主义人学朱光潜

章亮亮

(安徽大学哲学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朱光潜晚年提出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统一于‘人学’”的论断是其继美学是一门社会科学后对美学在学科定位上的一次重大推进,为探索构建统一于“人学”的中国当代美学打开了一扇大门。由此至少有三个问题应当厘清:其一,在朱光潜的视阈中人学是什么样的?其二,美学为何能够、应当统一于人学?其三,这扇大门后通往人学的道路是怎样的?厘清上述问题是为了将自然科学的一般研究方法,运用于美学研究这一至今仍未能引起“传统”美学界足够注意的理念以对美学追本溯源化阐释的方式和盘托出,并借以指出引入这一理念的困境及解决困境的进路。强调传统旨在审视一个现象:自朱光潜于1986年仙逝后,被其长期关注的实验美学似乎淡出了美学界的视野,而在1999年,神经美学应运而生。吊诡的是,国内自然科学界关涉以德国心理学家斐西洛为鼻祖的神经美学的最新论述却大都只字不提在求学之初就已注意到斐西洛及实验心理学的朱光潜,相应地,传统美学界似乎也在试探性地观望涉足美学研究的自然科学,特别是神经美学。这种围绕美学研究路径产生的分歧反映出思想意识层面本应跨越的鸿沟:传统美学界对自然科学以非正统化身份介入美学研究的不悦甚至是不认可;以认知科学为代表的自然科学界,尤其是神经美学方面对梳理美学与神经科学、心理学学科间渊源的疏忽,对朱光潜萦绕于美学专门著述之外的自然科学之思不甚了了。根本原因在于,二者都未能真正认识到朱光潜“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统一于‘人学’”(以下简称朱氏论断)这句话的重要性——朱光潜晚年对美学的认识、对中国美学未来的憧憬、对将自然科学的一般研究方法运用于美学研究的期待与忧虑,无一不浸润其中。

一、有机整全的人:“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中人学意蕴的隐现、开显与迸发

朱光潜所说的“人学”指什么?回答这一问题不妨先从朱光潜对“人学”这一概念的提出入手。在1982 年7 月底为赴香港讲学所作的讲稿《维柯的〈新科学〉及其对中西美学的影响》中,朱光潜强调新科学即由传统上狭义的自然科学出发,上升到社会科学,继而为历史科学,最终归于广义的自然科学或“人学”。紧接着,朱光潜于1983 年3 月中下旬赴香港讲学期间就郑树森博士提出的对自己“美是主客观的辩证的统一”观点有无修改或补充的地方这一问题回答道:“我根据《费尔巴哈论纲》……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证明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终于要统一成为‘人学’……我对主客观统一的观点不但没有修改,而且日益加强了。”[1]649的确,“人学”这一称谓并非源出于朱光潜的思想体系,而是其晚年将美学研究的重心投诸马克思与维科后而特别关注的一个生发内蕴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史学及《新科学》中的被其孕化了的直接推动“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的舶来品。马克思的“人就是人的世界”[2]3,“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人自身”[2]46,揭示出“人学”的意蕴正是“洞悉、把握人及其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受此启发,朱光潜明确表示其所主张的“客观与主观的统一”就是看待艺术和美时应当遵循四项要素:

第一,“作为有生物机能的有机体的人(生理基础)”;

第二,“作为有历史传统和社会意识形态的社会人(社会基础)”;

第三,“作为单纯物质及其运动的自然事物(自然的自然性)”;

第四,“作为具有社会意义和功用的自然事物(自然的社会性)”。

显而易见,这四项要素与“洞悉、把握人及其与周围世界的关系”息息相通,前两项凸显人(弹琴的手指),后两项强调人必须依存于世界(琴),而关系的产生(琴声)则有赖于实践(弹琴的动作)。值得注意的是,在朱光潜走上学术之路伊始,我们已然能够从其对“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的最初表述中寻得“人、周围世界”残缺的身影——只具有“作为有生物机能的有机体的人”和与克罗齐“直觉”概念不相容的“作为单纯物质及其运动的自然事物”两项因素。总的来看,“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的发展和成熟揭示出朱光潜对“人”与“物”的认识产生了两次质的飞跃:第一次,在对“人”与“物”的内涵上,由“作为有生物机能的有机体的人”上升至“作为有历史传统和社会意识形态的社会人”;由“作为单纯物质及其运动的自然事物”渐进为“作为具有社会意义和功用的自然事物”。第二次,在对“人”与“物”的关系上,由醉心于唯心主义打破二元论的英雄的企图最终走向辩证唯物主义的实践统一。不难发现,人学意蕴本就贯穿“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初生、发展、成熟的始终,并相应地呈现出隐现(第一要素的“人”与第三要素的“物”)—开显(全要素的“人”与“物”)—迸发(“人”与“物”间实践关系的确证)的阶段性样态。

学界已达成共识,“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初生时期以克罗齐(Benedetto Croce)的“直觉说”为出发点,综合了利普斯(Theodor lipps)之“移情作用”、布洛(Edward Bullough)之“心理距离”、谷鲁斯(Karl Groos)之“内摹仿说”、闵斯特堡(Hugo Munsterberg)之“孤立说”、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联想主义”等诸家学说,认为美就是“直觉”与“形式”(或“情趣”与“意象”)的统一;发展时期接受并以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为出发点,指出美是“主观方面的意识形态”与“客观方面的某些事物、性质和形状”(人的“社会性”与“自然性”)的统一,并且美是与人(作为社会性存在)、人的意识形态紧密关联的;成熟时期受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启发并以此为出发点,强调美的本质应当是作为劳动(实践)的“自然的人化”以及“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美即作为主体的人之主观和与人相对应的作为客体的自然之客观的统一。具体而言,作为一个具有自我批判精神的学者,朱光潜在阐明“美是心与物媾和的结果”,并将“直觉”概念置于心理学的视阈下重新审视的时候,就隐约地感到了横亘在二者之间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但也仅仅是将问题的根源导向克罗齐的“机械观”,而当他将“直觉”还原至哲学的母体当中后,才猛然发现克罗齐的根本错误不在于将“人生”与“艺术”、“直觉”与“概念”相割离,而是直接地、根本地否定“物”的存在。事实上,克罗齐的“直觉”概念本就没有任何可以被理解为“心与物媾和”的可能。正是在从康德以降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奋力逃离而又终究回归“心—物”二元论的无限循环迷径中豁然跳出这样的一种学术自省下,朱光潜将视野转向了马克思,并借由对唯物主义反映论的研究开启了新的学术求索之路:赞同存在为第一性,意识为第二性的观点——承认将美是主客观统一建立在“直觉”之上是主观唯心主义——创立“物甲—物乙”说,同时提出“意识形态”论。显然,发展期“物甲—物乙”说的创立充分而有力地证明了朱光潜在对“人”与“物”的认识上相较初生期的“心”与“物”有了质的飞跃:单纯自然意义上的“物”不能被认定为我们通常所说的美感的对象,美感的对象是人化的自然物——“物的形象”。“物的形象”仅仅为一种知识的形式,它借由人的意识形态、情趣等主观因素对单纯自然意义上的“物”的影响反映在人的意识中。梳理二者之间的反映关系可以确认,“物”(物质、存在)为第一性,“物的形象”(包含意识形态、情趣等主观因素)为第二性。不过,作为美感对象的“物的形象”本就是以“认识的对象”的身份逐步形成的,因此,其依然可以被称作“物”(“物乙”),只是“物乙”并非原初的“物”(“物甲”)——“物甲”是单纯自然意义上的自然物,“物乙”是融人之主观与自然之客观于一炉的社会、人化的物。尽管如此,但依然有一丝主观唯心主义疑忌萦绕在朱光潜的心中:游离于“意识形态”两端的“心”与“物”仍旧无法实现有机的统一。将这一丝疑忌彻底挥之而去的正是充溢于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中的“实践”概念,受此启发,朱光潜最终找到了美产生的真正源头——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实践。人借由物质实践既实现了自身本质力量在自然中的对象化又反作用于自然使其人化,故而,美必定是由“实践的人”与“人化了的自然”两大基本要素构成的,这两大基本要素也就是前文所述看待艺术和美时应当遵循的四项要素。

以“实践”概念为理据在其之上求得“心”与“物”的有机的统一,标志着朱光潜完成了从一个主观唯心主义者向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而这一转变的最终完成不仅有赖于朱光潜的学术自省,更有赖于“美是主客观统一”这一命题与生俱来的“实践”意义以及现实的“实践”对朱光潜实实在在的促动。“美是主客观统一”所要回答的不单单是围绕美学、哲学、心理学等产生的一系列理论性问题,更是“人何以为人?”“人何以存在?”的现实性问题。朱光潜深知美学的诞生源于欧洲的启蒙运动,中国的启蒙则与民族救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早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他就已经流露出强烈的启迪民智以救亡图存的意识。在回国近十年后重新编著的《谈修养》中,朱光潜褪去了“青年人的稚气”,有了高扬人要具备对“时代的认识”、对“个人对于国家民族的关系的认识”、对“国家民族现在地位的认识”以及“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的意志的“补漏”。随着中华民族解放进程的加快,对蒋介石政府的认识由在国民党蒋介石领导之下的“全民族”“抗战”[3]到“国民党都要负大部分责任……它现在遭遇各方的非难,当然也是罪有应得的”[4]再到“自己也亲身感到在国民党统治下这几十年,尤其是在抗战这八年当中,国民党为保存实力,不战而逃,使大半个中国遭受日本侵略军铁蹄的践踏,对国家的领土主权,人民的生命财产而不顾。老百姓对它已完全丧失信心”(引自朱光潜夫人奚今吾未发表的回忆录)的根本性转变,特别是在加入了全国政协、中国民主同盟、全国文联后得以多次参观访问全国各地,深切地感受到新中国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经历、变化激励朱光潜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打开了一个囊括自然—社会、个人—国家、个体—群体、过去—将来的“活”与“动”的无限广大的客观世界,而与这个客观世界相对的就是“人”——一个借由“反映”获得“存在”,解读“存在”生成“某种意识形态”,并最终在“实践”中实现、检验、确证自己的——有机整全的人。在此意义上,朱光潜所强调的“人学”就是以“人”这一物种的起源为发端,继而以“有机整全的人”为最终研究对象的人与自然以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统一。

回头来看,“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的思想主轴是“实践”,即美是主客观统一下的“直觉”隐于“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亦孕于“实践”;“直觉”与“意识形态”不仅不与“实践”相背离,反而恰恰是达于实践所必经的逻辑环节。这也就揭示出朱光潜最终接受、吸收、孕化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的内在动因绝非仅仅源于自我批判的精神。受桐城文化与中国传统理想人格的浸润,朱光潜完全是以中国人的眼光去“先入为主”地看待西方美学的,诸如文质统一的作文章法、刚柔相济的自然之美、知行合一的人格评判标尺等,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学思想中令他感到无比亲切的元素,自然而然地成为构建自身思想体系的一砖一瓦,故而洞悉人及其与周围世界的关系于朱光潜而言并不陌生,它恰恰是朱光潜的整个美学思想骨骼——流淌于其间以“天人关系”为总领的中国传统哲学乃至整个传统文化之骨髓的马克思主义化学理性表述。深究之,朱氏论断直接反映了“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在成熟期对应的19世纪后半叶的世界所发生的除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外的另一大重要变化:借美学研究对象由“什么样的事物才能算是美”转向“在美感经验中我们的心理活动是怎样的”与研究方法由理性思辨地自上而下转向心理实验地自下而上的东风,神经美学顺势兴起。只可惜天不假年,朱光潜未能亲尝神经美学的甘露,但心理实验的研究方法是朱光潜早已关注的,已然触摸到神经美学的身影。

二、期待与忧虑:朱光潜对美学的自然科学化研究路径之审视

毋庸置疑,美学固然不是自然科学,但近代以来美学研究的核心——美感经验,就足以证明美学从诞生之初就天然地具有自然科学,尤其是心理学的某些基因。在朱光潜的整个治学生涯中,美学的自然科学性主要体现在研究方法层面:其一,在1919年至1937年的近二十年里,朱光潜是以偏于内省心理学的方法研究美学的;其二,与内省心理学相对的、被神经美学所倚重的实验心理学并未被朱光潜舍弃,相反,朱光潜始终对其抱有期待,尽管他对这种期待的表述因某种忧虑而相当隐晦。

就内省心理学而言,20 世纪后半叶以来,由于以认知、意识为研究对象的科学家与哲学家们将研究的视角转向主观经验与实验数据的整合并试图找到其中的科学依据,认知(意识)科学的研究较以往变得愈加精细化,这就要求在延续第三人称方法的同时加强而不是舍弃与第一人称方法的紧密结合,而内省则是一种极为典型的第一人称方法。朱光潜在作于“美是主客观统一”命题初生时期的《什么叫做美》一文中对审美作出了界定:审美或者说欣赏就是我们见出某意象或形象且恰好传递出某种别样的情趣的心理活动。在这一心理活动中,“见”因指向特定的意象(形象)而区别于普通的“看见”上升为创造或直觉,与“见”对应的“传”也不再是见到的意象(形象)在脑海中简单地复现,而是被附加上某种别样情趣的象征或表现。由此,朱光潜干净利落地指出,美就是情趣与意象两相契合时我们心中所感觉到的那一缕“恰好”的快意或快感[5]347。

显然,朱光潜是从内省的概念上看待审美(欣赏)的,内省并非简单词源意义上的向内看,它有两层最基本的含义:其一,内省是一种借由反思以达到对自我的认识的一种途径,其目的在于审视心灵这一内部实体中所发生的种种心理活动,因而我们不能把内省视为“正在进行的”向内看;其二,内省是一种对自身所处环境、心理状态、主观体验的关注,需要作为意识主体的人调动注意力去关注“是什么使我有怎样的感受”,而不是“我感知到了什么”。从第一层含义上看,经由“见”获得的意象或形象恰好传出的一种特殊的——情趣正是心灵这一内部实体中所发生的心理活动的真实写照;从第二层含义上看,朱光潜所谓的“传”即作为意识主体的人对自身注意力的调动,欣赏者在“传”的作用下“感觉到”传出的那种特殊的情趣使自身获得了某种“‘恰好’的快感”。

诚如朱光潜认为的那样,人生与欣赏(或创造)生来就是一对绑定的名词——艺术依赖于人生而展开,这无外乎所有的艺术都旨在表现各自特有的情趣,如若脱离开人生,情趣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人生本就是一场集创造、欣赏于一体的漫漫旅程,这创造与欣赏无一不是艺术的本真[6]90-91。朱光潜强调人生的艺术化而非艺术的人生化,表明他对艺术(情趣的活动)之于人生的支撑、推进乃至升华作用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一个人是否懂得生活就看他能否欣赏事物。这一认识在作为神经美学三大支撑学科之一的神经科学的分支——情感神经科学领域内得到了充分的验证:情感的感觉是最根本性地体验到的行为系统,换言之,思想自身不能导致行为的发生,这恰是因为所有思想都是情感的和负载价值的,情感和负载价值驱动思想产生相应的行动。的确,人生原本就是艺术化的,情趣的活动乃是我们思想——大脑中能动性的、深层自我的源泉,离开了“无所为而为的玩索”的欣赏,人生便失去了一切行动的可能。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同样可以从情感神经科学中找到理据,在一切哺乳动物中都有七种基本的或无条件的情感行为系统,其中处于首要位置的寻求-期待系统是一个非常宽泛的具有普遍欲求的行为动机系统,它没有特别的目标,不寻求任何特殊的东西,旨在把我们塑造为对世界有生气的、有活力的、有期待的探究者。故而,美学确乎具有相当程度的自然科学性,在研究方法上注重感性的情趣表现与理性的认知过程的有机统一:哲学与科学工作者在研究的过程中之所以会不由自主地去欣赏所寻觅到的一切真理,是因为它们觉得真理都有这样那样的趣味——真理在他们眼中放下了科学的事实之身段,进入情趣的殿堂,换上了作为审美对象的新衣。从这一点上看,不得不承认,诸如《密罗斯爱神》或《第九交响曲》给人的那样一种勾魂摄魄的震撼同样可以在“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与“地球绕日运行”之类的科学大发现中觅得[6]96。

当然,神经美学毕竟起源于德国心理学家斐西洛,这意味着基于数据采集、分析、评价等系统地实证研究是神经美学自始至终必须采用的研究方法,因此,如果说朱光潜的美学思想中闪烁着神经美学的身影,那么除了对内省心理学的偏重之外,就不得不提及对实验心理学的期待与忧虑。不难发现,朱光潜早在到香港大学的第三年便发表了一篇全面研究心理学派别的文章——《行为派(Behaviourism)心理学之概略及其批评》。从学术价值上看,此文就行为派心理学做了概略介绍和简要批评,对不同于内省心理学之行为心理学的重视有力地推动了朱光潜日后从心理学多层视角研究美学,尤其表现为用来希列(Lashley)实验结果来说明思想和语言的运用是一致的这一观点,这亦成为朱光潜“思想和语言是一致的”这一美学命题的科学实验例证。由此可以看出,朱光潜在学术生涯伊始就已经注意到了将自然科学的一般研究方法引入美学研究领域,在十余年后的1934年,朱光潜又以颜色、形体、声音为考察对象接连发表了三篇系统介绍近代实验美学的文章,并在首篇开门见山地指出:德国心理学家斐西洛开创了以做科学实验来研究美学的方法,就已经取得的实验结果看,实验美学对美学在理论研究上着实有些帮助,可以想见,在不远的将来许多目前令美学界困扰的疑难问题或许也能够借助做实验的方法解答,这是我们应当重视实验美学的缘由[5]478。

从朱光潜的求学心路及第一篇白话文作品《福鲁德的隐意识说与心理分析》的诞生上看,比之于同辈的美学家,他的美学思想反而更注重科学的精神[7]。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研究方法相结合作为美学研究的路径之一是朱光潜关注、深思、探索并尝试过的,即使在作于近半个世纪后(1983年6月)的《读朱小丰同志〈论美学作为科学〉一文的欣喜和质疑》一文中也还对实验心理学抱有期待,朱光潜写道:“从那时到现在这六、七十年中,自然科学在实验方面都发展得很快,我们能赶上现代水平,也就不坏了,做些实验总比不做好。”[1]675不仅是实验美学,从朱光潜的整个学术生涯上透视,他自始至终都是站在多学科融会贯通的立场上去看待、学习、研究美学的,在编著于八十岁以后的《美学拾穗集》里,朱光潜对早年《文艺心理学》中的《作者自白》做了补充,其中特别强调美学工作者不仅仅要着力研究美学这一门学科,更要花精力、时间去弄懂悟透文学的、心理学的、哲学的、历史的各学科之要义,这样才不会造成美学研究中的种种疏漏[8]348。从朱光潜对自己治学之方“回溯”式的深刻剖析中我们可以肯定,这样一个自如地驰骋于心理学、文学、哲学、教育学疆场的美学巨擘在美学的研究上是绝对不会不重视跨学科的研究方法的,而中国当代美学也必定是朝着跨学科的方向迈进的,神经美学的应运而生就是最好的例证。焦点则在于跨学科应当如何实现?朱光潜曾回忆,自己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求学期间关于实验心理学的学习经历是不能让人满意的,两年的实验心理学的课程仅仅就是对青蛙、鲨鱼之类的动物做极其简单的解剖,对做染烟鼓浮皮潦草地记录,从一堆大小、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图片中选出自己喜欢的并以此作为美感的依据[1]675。这机械死板的实验不禁使朱光潜感到以科学之法研究美学是虚,玩弄反科学才是实。当然,仅就学科发展水平而言,此种忧虑未免不足为虑,真正值得省思的是朱光潜对将以自然现象、规律为研究对象的自然科学之研究方法引入美学研究领域的忧虑。这一忧虑在《谈人》一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朱光潜认为克罗齐的“艺术即直觉”、闵斯特堡的美感经验是“孤立绝缘的”、弗兰因菲尔斯的美感经验和实际事物保持“距离”、康德把情感和意志排斥到美的领域之外,等等流派和学说的根本性谬误在于:想当然机械生硬地将人这样一个生命的、整全的有机体分割为一张张照片似的片断,随意拿出其中的任何一张就可以证明人开始就如何,原来是怎样,甚至还说这就是通往认识人、认识美学的大道。殊不知,西方美学界自19世纪以来走上了机械与有机两条迥异的研究道路,在物理学上,机械观体现得最为明显,它研究的东西都是既可以拆分为零散细碎的部件又可以组装复原到本来的面貌的。相反,人这个有机体,除了有作为物质存在的肉身,还有情趣、情感、思想等。肉身拆分覆灭后无法复原,情趣、情感、思想一类更是无法像原子那样拆分,倘若真的可以拆分,又怎么能完全复原呢[8]249?

这篇不足五千字的极易被学界忽视的杂文集中反映出朱光潜对“人学”要旨的精微把控,并借以批判19 世纪以来西方美学界在研究方法上所持的机械观。仅从这一批判中,我们就足以眺望到普遍存在于当代神经美学研究领域内的一个无可争辩的缺憾:神经美学必须将所有的实证研究置于实验室的严密环境中按实验步骤依次展开,方才能够借由清晰脑成像的读取以精准地观测到大脑的所有活动。譬如,按序将亭台水榭、禅房曲径、鸟语花香的风景照展示给志愿者以观测其大脑中的优美感;按序将滚滚长江、茫茫大漠、惊涛骇浪的风景照展示给志愿者以观测其大脑中的崇高感。尽管这些风景照都是在严格遵循传统美学的研究规范、设定统一的选择标准、保障实验数据的科学性的前提下所遴选出的审美对象,但无法否认,正是基于实验室的研究模式,上述审美对象因刻意地遴选而被从现实生活中硬生生地剥离,与之关联的种种背景因素(诸如同样为审美对象的茫茫大漠之上的孤雁)亦遭到阉割,成为机械化、扁平化、独立化、抽象化的“符号”,实质上,它已经不是科研人员起初所预想的、生活中的那个原汁原味的审美对象了[9],而作为观测对象的人亦异化为由“人”这个整体宰割开来的若干部件。

三、以“人学”为范导:探寻中国当代美学研究的自然主义路径

美学为何能够、应当统一于“人学”?这涉及朱光潜先生将美学归于社会科学的学科定位,学界也已作出回应。朱氏论断是朱光潜晚年针对美学而言的,其得出要晚于美学是一门社会科学,这就表明,在对美学学科的认识上,朱光潜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但确实已经不仅限于将美学简单地定位为传统意义上的社会科学了。在《谈人》一文中,朱光潜提到了“人”这一整体:人事实上是一个多种能力内在交织的、各方面互相关联的统一的整体,因而我们的艺术作品都是面向人这个统一的、这个外在看似单一内部却纷繁交错的混合的整体说话[8]249-250。在《关于马克思主义与美学的一些误解》一文中,朱光潜给出了“宇宙”“人类社会与自然界”“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三组整体:包罗万象的宇宙原本就是一个整体;人类社会与其得以存在的自然界同样是无法分割的一个整体;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在不断的发展衍变过程中由殊途终归走向统一的整体。整体内部各成分环环相扣,欲牵其一发,必动其全身,以此观之,世界上没有一门科学是可以完全做到自给自足的,美学尤其不是例外[8]255-256。

很明显,朱氏论断的根本意图在于强调研究美学必须始终坚持“使之成为有机整全的整体”这一牢不可破的基本原则,而“使之成为有机整全的整体”亦是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的价值眷注,离开了人文、社会、自然科学中的任何一门,都无法做到“洞悉、把握人及其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因此,无论是从自然科学化的合法性上看,还是从发展的最终方向而言,美学都能够并且应当统一于“人学”——以“人学”为最高范导。假如天假以年,朱光潜亦能够跨越特定历史阶段的藩篱,将眼光投诸世界现代科学的发展步伐,那么他一定会欣喜地发现自然科学与美学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已变得愈发密切,越是抽象精微的自然科学,对“美的问题”越是迷恋有加——判断任何一个科学理论是否取得了成就就在于判断它是否具有美学的价值;对科学理论与科学研究方法之合理性的辩护恰以它们的美学价值为出发点;科学家进行科学探究活动的动力来自内心深处对美的渴望;科学技术与科学成就在艺术方面的缺憾也正是科学本身需要不断发展以弥补的[10]。

纵观整个社会科学哲学图景,20世纪社会科学哲学的发展以肇始于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实证主义(Positivism)为起点,社会科学是否可以将实证主义的思想作为其实践的哲学基础等种种争议一直延续至今,尤其呈现出三个方面的问题为后实证主义所诟病:

其一,经验主义无法普遍适用于社会科学。实证主义以经验主义为基本原则,强调一切知识能且只能源于可确证的经验。经验往往是科学观测活动得以成立的第一要素,而科学观测活动是借科学研究者能够普遍、完全理解的语言系统以清晰表达或有效陈述的,故而经验主义拒绝承认针对无法直接观测到的理论实体之特有指称的合法性。问题在于,科学观测活动的根本目的在于求得新发现,而新的重大科学发现必然地需要依托创新性理论实体的表述——这些表述并非是既定的、已知的、不经解释即可被广为接受与理解的,新的理论实体也并非一定如实证主义所设想的那样可以被直接地观测到。事实上,自然科学的诸多理论无需且大都本就不可能被还原为可直接观测的话语,社会学、历史学、语言学等社会科学更是无法被置于物理学的统摄之下。

其二,自然主义以规律性方法掩盖特殊性。自然主义的论题形成于实证主义观念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应用中,其研究对象为被视作客观自然秩序的人类与社会,这就决定了人类社会是物质世界的产物,在本质上亦是物质世界的某种延伸,因此,自然科学的任何研究方法都可被照搬到社会科学领域。这一认识否定了社会科学一以贯之的“个别特殊性”(idiographic)——对个体的、典型的案例或个体独有特征的关注与自然科学固有的“普遍规律性”(nomothetic)——对客观事物、现象、存在之普遍、恒定规律的探求这两种本质性差别。以“普遍规律性”取代“个别特殊性”,导致社会科学工作者偏离了本该研究的动态复杂、纷繁多样的社会实体,转而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对人为实验品的制造上[12],最终深陷唯科学主义的伪科学观中而无法自拔。

其三,客观主义否定文化规范和个人价值。客观主义的两大基本主张为:科学的对象不包含在用于研究其的认识论框架内;科学知识应当始终保持价值中立[13]。客观主义者认为,科学研究必须摒除科学家个人价值观的摄入,因为科学探究是一种极为严肃的工作,它严格遵循特定的规范准则与语言系统真实地再现客观事物、现象及存在,那种饱满的激情势必会导致科学权威性的下降与客观性的缺失。但实际的情况是,客观事实并不能否定真理的感性化存在,艺术恰恰是真理获得感性化存在的必由之路[14],任何科学活动无一例外牵涉理论、实验、逻辑方法等客观要素之外的种种灵感、想象、联想,想象力往往扮演着比知识更为重要的角色,因为个人的知识终归是有限的、阶段性的,而想象力则不同,它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作为扩充知识的源头活水不断推动人类文明的前进[15]。

综上,反观神经美学在实验研究方面的缺陷——缺乏或刻意回避对泛脑体系、认知范式、神经网络架构等一系列直接关涉人的审美偏好、判断、鉴赏、创作的个性化阐释以及在方法论上出现困境——由偏离“审美客体—审美主体的认知反应—审美主体的大脑反应—审美主体的身体反应—审美主体的本体表达和对象化表达活动”[16]这一逻辑序列,越过“审美主体的认知反应”,直接从大脑相关区域的功能激活提升状态,解开人类审美的神经奥秘而导致的实验模型碎片化、功能辨识单向化、结构定位孤立化、机理解释机械化、实验数据平均化等系列弊端并非偶然,它恰恰是实证主义三大显著问题的延续,并且已经显露出陷入功利主义知识效用至上之沉珂的危机。深究其根本原因,主要在于神经美学工作者在学科的知识储备与素养提升方面缺少对传统美学学科、美学基本原理的深耕细作,特别是未注意到以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为范导的朱氏论断。

以“人学”为范导,站在自然科学的立场上纠偏实证主义,我们有信心尝试将中国当代美学构建成一门走向自然主义的社会科学。必须指出,这里的“自然主义”与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并非等同,它“将哲学和科学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试图理解包括人类心灵在内的世界”[17],旨在促成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普遍性、规范性与自然科学研究的描述性完美结合,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应用于人文学科,以其为社会科学所提供的一种与自然科学本体论相连续的自然主义本体论为抓手,建立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两者间的某种连续性,最终构建起自然化社会科学理论。这一理论的核心观念为:引入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作为哲学社会科学方法的有力补充;借助自然科学的话语体系以表达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最大程度地再现、揭示、描述社会现象的本质[18]。由此,将基础心理学、神经科学、脑认知科学等自然科学中的研究方法提炼整合,灌注美学研究使之成为一门走向自然主义的社会科学,这是朱氏论断对美学学科定位的一次同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推进。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心理学仅仅被朱光潜视为研究美学的一个切入点,心理学自身的发展及其与美学的深层关系并未引起朱光潜更多的思考。换言之,朱光潜的科学观与当下神经美学所依凭的科技基础并非完全匹配,朱氏论断中的某些历史局限性在所难免,我们亦无须求全责备。

四、结 语:实现两大“连续性”的有机衔接

构建以“人学”为范导、走向自然主义的中国当代美学不能忽略“中国”二字。由于中国哲学的发展是连续性的,它自始至终都将关注的焦点投诸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的关系,因而不同于经历了“轴心时期”“哲学的突破”洗礼与技术、贸易等新因素产生后而摆脱了自然生态系统束缚逐渐形成的近现代西方哲学。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同样是连续性的,亦与西方社会科学存在巨大差异,于其而言,纯粹的西方经验并不适用。可见,即使自然化社会科学理论中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两者间的连续性已经建立,也不能将其直接作为构建中国当代美学的理论基石,而是必须实现两大“连续性”有机衔接,这是学界今后应当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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