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类型、文学语境与东汉幕府文学题材的嬗变
2022-11-24杨允
杨 允
(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幕府文学是中国文学从汉代开始的一种特殊现象,其时一些大将军以及“三公”等军政要员纷纷开设幕府,延揽人才,借以构成自己的势力。 权臣开幕,这本是一种政治行为,但由于大量的文人作家进入幕府,幕府又对他们的人生及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因此,中国文学的苑囿中随之诞生了一种独特的文学文化现象——幕府文学[1]1。
将军、宰辅开府,延揽贤才,推为腹心;僚佐竭诚效力,匡正辅弼,这是东汉幕府的基本特点。 但是随着王朝权力结构以及社会环境的变化,东汉幕府也形成了不同的特色。 按照幕府府主的身份、职责以及幕府外部环境的差异,东汉幕府大体上可分为三种类型,即征戍幕府、辅政幕府、割据幕府。 不同类型的幕府,所提供的文学语境也呈现出很多差异。 本文拟从这一角度探讨东汉文学的某些特色及其成因。
一、征戍幕府与边塞文学
东汉幕府的第一种类型为征戍幕府。 东汉前期,羌人、匈奴骚扰西部、北部边关,马防、窦宪等外戚先后以将军开府,延请贤才,承担朝廷重托,应对异族入侵。 上安朝廷,下抚百姓。 这一形势造就了征戍幕府与边塞文学。
幕府文学的作者入幕前身份、经历各异,或以文雅显于朝廷,或以渊博拜为史官,但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都是文人。 幕府征战是他们新的生活,入幕从征开启了他们人生的特殊阶段。 征戍幕府远涉朔漠,万里征尘,夏云暑雨,冬月祁寒,饱尝艰辛;对垒强敌,黄沙百战,横戈达旦,安危胜负,瞬息变幻。 杜笃入马防幕府,随军西征,竟战死于射姑山。 乡关望断,亲情牵挂,柔肠百转,期盼凯旋,回归安定生活。 这些场景、情怀构成征戍幕府文学的特殊语境。 尽管他们入幕前的创作各有不同特色,但从案牍到军幕,从平静的日常生活到动荡的征尘,他们的审美取向发生了重要变化,创作的题材也同以往迥异。
傅毅入车骑将军马防幕府,随军平定西羌反叛,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转战金城、陇西、临洮等边塞,大破羌敌。 傅毅创作了《西征颂》以纪念这次军事行动。 作品中说:“愠昆夷之匪协,咸矫于戎事。 干戈动而后戢,天将祚而隆化。”[2]434这篇作品仅存残篇,无法睹其全貌。 从流传下来的诗句可以看出,作者表明西征是朝廷不得已而采取的行动。 昆夷寇扰边关,引起当地民众和朝廷的震怒,于是,兴王师,动干戈,“天帝”也因正义之举而降福汉廷,帮助其实现对西羌的教化。
十余年后,傅毅又与班固、崔骃同入窦宪幕府,随军出朔方,击匈奴。 这期间,傅毅作《窦将军北征颂》。 其文云:
逮汉祖之龙兴,荷天符而用师。 曜神武于幽、冀,遇白登之重围。 何獯鬻之桀虐,自弛放而不羁? 哀昏戾之习性,阻广汉之荒垂。命窦侯之征讨,蹑卫、霍之遗风。 奉圣皇之明策,奋无前之严锋。 采伊吾之城壁,蹈天山而遥降。 曝名烈于禹迹,奉旗鼓而来旋。 圣上嘉而褒宠,典禁旅之戎兵。 内雍容以诟谟,外折冲于无形。 惟倜傥以弘远,委精虑于朝廷。[2]433-434
作品斥责匈奴昏聩暴戾,“獯鬻之桀虐”“弛放而不羁”,边关人民和朝廷忍无可忍,以此表明北击匈奴,追寻卫青、霍去病的遗踪,是正义之举。作品着重申诉北击匈奴是不得不采取的军事行动,是立足于道义,下应民心、上合天意的举措。而对王朝军队的勇武和征战过程仅用浓墨重彩的几笔简练记述:“奋无前之严锋”“采伊吾之城壁,蹈天山而遥降。”[2]433-434
崔骃的《大将军西征赋》写于窦宪出兵凉州之役①《后汉书·和帝纪》载:“(永元二年)秋七月乙卯,大将军窦宪出屯凉州。”由此可知,此赋当作于和帝永元二年(90 年)秋。。 作品写道:
于是袭孟秋而西征,跨雍梁而远踪,陟陇阻之峻城,升天梯以高翔。 旗旐翼如游风,羽毛纷其覆云,金光皓以夺日,武鼓铿而雷震。[2]441
大军跨越雍、梁,长途跋涉,翻越崇山峻岭。西征道路险峻,翻越高山如登天梯,大军仿佛在空中翱翔。 一路上旌旗飘舞,金甲映日夺辉,战鼓铿镪如雷。 作者盛赞王朝大军的军容、军威,写得昂扬豪迈,气势恢宏。 对于此赋的创作,崔骃在赋前的序中写道:“愚闻昔在上世,义兵所克,工歌其诗,具陈其颂,书之庸器,列在明堂,所以显武功也。”[2]441明确交代此赋旨在显扬武功。
班固的《窦将军北征颂》堪称征戍幕府文学中的杰作。 作品铺写大军一路征尘,越过涿郡、祁连等关山,平定就疆、崝嵮等胡人隘口,穿行幽山、凶河,直捣瀚海胡廷。 作品描绘了激烈的战争交锋,“雷震九原,电曜高阙。 金光镜野,武旗罥日。云黯长霓,鹿走黄碛”[2]252。 王师攻势凌厉,无坚不摧,“轻选四纵,所从莫敌。 驰飚疾,踵蹊迹,探梗莽,采嶰厄,断温禺,分尸逐。 电激私渠,星流霰落”[2]252,最终溃败强敌,取得全面胜利。 匈奴名王请降,收缴的战利品堆积如山。
班固盛赞这是一场针对“荒服之不庭”而进行的远征:“车骑将军应昭明之上德,该文武之妙姿,蹈佐历,握辅策,翼肱圣上,作主光辉。 资天心,谟神明,规卓远,图幽冥,亲率戎士,巡抚强城。勒边御之永设,奋轒橹之远径,闵遐黎之骚狄,念荒服之不庭。”[2]252作品还记述了王朝军队的主帅关心战士,仁爱治军,劳役均衡,衣食公平,上下和谐,同仇敌忾,士气高涨。 正义之师,又有良好的内部关系,这是取得胜利的重要内因。
王师大破北匈奴,深入其腹地,登燕然山。 这是汉王朝反击匈奴前所未有的胜利。 于是,班固作《封燕然山铭》,刻石以记述这次征战的辉煌战果。
刻石记功的《封燕然山铭》,其文体性质不同于赋颂体。 作品首先详细交代建立这次丰功伟绩的时间及参与者:“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皇,登翼王室,纳于大麓,惟清缉熙。 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治兵于朔方。”[2]253指出主帅是汉元舅车骑将军窦宪和执金吾耿秉,他们率领“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暨南单于、东胡、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2]253,征战匈奴。
进而写王师规模、战争场面和胜利结局:
骁骑十万。 元戎轻武,长毂四分,雷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 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绛天。 遂凌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 于是域灭区殚,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 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2]253
作品以“凌”“下”“经”“绝”“斩”等词语记述王师的雷厉攻势以及所向披靡的进展。 “野无遗寇”“反旆而旋”“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2]253诸语凸显了王师剿灭匈奴的霸气与无上威严。 不仅如此,作品还强调了此次战争的重大意义:“将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 兹可谓一劳而永逸,暂费而永宁也。”[2]253抒发了高祖、文帝被匈奴侵犯的积怨,消除后世隐患,永保大汉安定的局面。
上述傅毅、崔骃、班固等人的作品都是在汉王朝与西、北异族征战、交融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艺术杰作,表现出征戍幕府文人亲历的深切感受,表现出征戍幕府语境下幕府文人的审美取向。 追随幕主,远征朔漠,这是他们进入征戍幕府之前难以想象的经历。 征戍幕府带给他们很多无法想见的征战之苦,但这些亲身经历对他们的文学创作来说,也是幸运和殊荣,这是颂美幕主军功的良机,也是展现自己的志向和才情的良好契机。 千里征战,横绝大漠,幕主与幕府文人身份等级悬殊,但他们共同交融着保家卫国、扬大汉声威的情怀及审美取向,“讨荒服之不庭”,上应天心,下托万民,建戍边之功,振大汉之天声,可以说,征戍幕府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独特的语境,征戍幕府的经历也成为他们文学生涯中难得的机遇。
二、辅政幕府与兼济之志
东汉幕府的第二种类型为辅政幕府。 辅政幕府主要产生于东汉王权衰败时期。 东汉前期也有辅政幕府,但其特点与中后期幕府不尽相同。 本文探讨的以后者为主。
东汉王朝自和帝以后,天子大多年幼继承大统。 和帝至献帝前后十一君,年龄最大的十五岁,小的不满一岁。 年轻的太后掌握权柄,她们不了解大臣,无力控制大臣,只相信、依赖其父兄,遂以朝政交付外戚,于是产生了东汉中后期的辅政幕府。
辅政幕府的府主多热衷于权势,追求奢华享乐,痴迷地将后宫靠山当作永恒的保障。
辅政幕府以“子幼母壮”为前提。 太后摄政,辅政幕府权倾朝野。 小皇帝长大,亲自主政,或太后去世,辅政的外戚便失去了权势之源,于是造成幕府的震荡。 得势、失势的交替,伴随着幕主和幕府僚友仕途、命运的激变。
和帝即帝位时,年仅十岁,窦太后临朝,窦宪作为太后的兄长,先以侍中的身份参与朝政,后为将军,辅政。 崔骃创作了《献书诫窦宪》(又作《与窦宪书》)一文,竭拳拳之心,历数西汉以来外戚成败的经验教训,向窦宪进言。 元帝冯昭仪之兄冯野王,光武帝阴皇后之弟阴兴,都谨守礼法,终受多福。 而多数外戚之家,“非不尊也”“非不盛也”[2]443,却不能长久保持尊与盛。 汉兴至西汉末年,先后有外戚二十家,这二十家中能够保全家族的却仅有四家,这是足以引起外戚警醒的历史鉴戒。 崔骃在文章中指出,外戚能否保族全身,不能指望后宫女主,而要建立在自己的道德基础上。“不患无位,患所以立。”[2]443有位应有为,有位应足仁。 凡是历史上功高位显、又知道克己复礼的,则会福运绵长;相反,满盈而不知自敛、官位虽高却仁德不足的,则必将短祚。 崔骃情辞肯切地提醒窦宪,要以历代外戚得失成败之事为戒,如今正当“宠禄初隆,百僚观行”[2]442之时,只有“淳淑守道”“佐命著德”[2]443,才能兴旺发达,只有时刻谨遵“内以忠诚自固,外以法度自守”“远察近览,俯仰有则”“矜矜业业,无殆无荒”[2]443“庶几夙夜”[2]442-443, 做 到 “ 福 大 而 愈 惧, 爵 隆 而 愈恭”[2]443,才能“百福是荷,庆流无穷”[2]443。 崔骃的《献书诫窦宪》感情真挚,见地深远,是辅政幕府的优秀散文。
梁冀的妹妹为顺帝皇后。 顺帝崩,太后主政。梁冀为大将军,裂土封侯,主持朝政。 梁冀历冲帝、质帝、桓帝三朝,专擅威柄,凶恣日积,竟至于毒死质帝,决定天子的生死。 至于大臣的任免升迁,更取决于他。 梁冀已成外戚飞扬跋扈的极端范例。
崔琦入梁冀幕府,亲见他沉迷于威势的种种逆行,多次引用古今成败的史实进谏,又作《外戚箴》以讽。 作品首先列举了历史上贤妃佳后的事迹,帝舜的贤妃娥皇、女英,“周兴三母”太姜、太任、太姒,商汤的贤妃有莘氏女,周宣王之姜后,齐桓公的卫姬,这些女人都以礼义辅佐国君,以自己的仁德协助圣君贤王建立伟大的功业,避免国君的错误,青史留名,永远是外戚嫔妃的典范。
作品又记述大量与贤妃不同的人和事,从反面教训落笔,列举历史上妃后亡国、母后乱政的无数事例:“末嬉丧夏,褒姒毙周,妲已亡殷,赵灵沙丘。 戚姬人豕,吕宗以败。 陈后作巫,卒死于外。霍欲鸩子,身乃罹废。”[2]459夏商周三代灭亡时的宠姬,汉代后宫的倾轧,“非但耽色,母后尤然。不相率以礼,而竞奖以权”[2]459,后宫尊卑失序,恃宠擅权,惑乱朝纲,以至于家庭和封国灭绝,宗庙被烧毁。 通过正反两方面的对比,作品指出:
故曰:无谓我贵,天将尔摧;无恃常好,色有歇微;无怙常幸,爰有陵迟;无曰我能,天人尔违。 患生不德,福有慎机。 日不常中,月盈有亏。 履道者固,仗势者危。[2]459
崔琦总结外戚盛衰成败的规律,指出:不要自称高贵,上天会将你摧毁;不要指望永远姣好,容颜总会衰老;不要自恃长久受到宠爱,怜爱终会有所衰退;不要夸赞自己有能力,上天和人事会违反你的心意。 祸患生于缺少德行,福佑来自审慎的机缘。 太阳不总在天空正中,月圆后就会逐渐亏缺。 遵循正道即安,依凭权势则危。 崔琦从大量历史人物的经历中总结出富有哲理性的规律,以坦诚态度,拳拳之情,诉诸世人,诉诸外戚,更直接诉诸梁冀。 《外戚箴》表现出崔琦对当时外戚专权的忧虑,表现出对以梁冀为代表的外戚的关切,同时,也表现出他对社会现实的隐忧。
永初年间,邓太后临朝称制,邓骘兄弟一同辅政。 朝廷为防止大臣以武力作乱,提出兴文弃武,连汉代例行的狩猎、战阵演练也都一并废止,致使军队战斗力受损。 马融居邓骘幕,深为国运、国力忧虑,认为“文武之道,圣贤不坠,五才之用,无或可废”[2]175。 于是创作《广成颂》,以为讽谏。 作品中写道:“方今大汉收功于道德之林,致平于仁义之渊,忽蒐狩之礼,阙盘虞之佃。 暗昧不睹日月之光,聋昏不闻雷霆之震,于今十二年,为日久矣。”[2]178马融认为,废弃蒐狩之礼,将士们得不到应有的训练,犹如昏暗中看不到日月的光芒,耳聋听不到雷声的轰响。 他依据儒家的礼乐思想提出,冬季正值农闲之隙,“宜幸广成,览原隰,观宿麦,劝收藏,因讲武校猎,使寮庶百姓,复睹羽旄之美,闻钟鼓之音,欢欣喜乐,鼓舞疆畔,以迎和气,招致休庆”[2]176。 指出讲武校猎,才能带来美好吉庆。 《广成颂》体现出马融对儒家文武兼修的政治理想的传承,体现出他对朝廷治国方略的关注。
辅政将军往往执迷于当下的奢华、权势,但居于辅政幕府的文士却往往高瞻远瞩,以冷峻的目光审视朝政,审视辅政幕府,居安思危。 幕府文士关心王朝的政治生态,关心幕府的生态环境,因而,辅政幕府文学往往观照王朝命运,表现出忧国忧民的社会担当。 同时,也透露出世事无常、盛衰难料的危机感。 他们的作品多带有历史沧桑之感,启人深思,令沉迷者醒悟。 辅政幕府的文学之士,多显露出独立于府主审美的个性,其审美取向与府主不尽相同,甚至显现出颇具个性的审美追求。
三、割据幕府与军旅文学
东汉幕府的第三种类型为割据幕府。 汉末,外戚、宦官交替把持朝政,天子幼弱,政治衰败,各州郡拥兵自立,割据一方,广纳贤能,进而形成割据幕府。 文士们纷纷投奔,栖身于割据幕府,实现自身价值。 此时的幕府文学对长期战乱下人民的苦难寄予深切的关怀,期盼贤良君主早日安定天下,结束战乱与苦难。 许多入幕的文人对当时苦难深重的社会现实及百姓民不聊生的景况做了形象深刻的描述。 王粲的《七哀诗》(其一)①对于王粲此诗的作期学界存有争议。 本文认同木斋、张瑗、李静等学者的观点,认为此诗作于王粲归曹之后。即是这类作品的典型代表。 诗歌写道: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3]86-87
“七哀”是起于汉末的一种乐府诗题。 《文选·曹植·七哀诗》吕向注云:“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也。”[4]汉末军阀混战,饥馑灾疫频仍,百姓民不聊生,尤其在董卓之乱前后,战火不断,“是时,宫室烧尽,百官披荆棘,依墙壁间。 州郡各拥强兵,而委输不至,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间,或为兵士所杀”[5]379。普通百姓更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自傕汜相攻,天子东归后,长安城空四十余日,强者四散,羸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5]2341。 “是时穀一斛五十万,豆麦一斛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5]376王粲的这首《七哀诗》即是一首深刻揭露当时社会现状的现实主义诗篇。 西京混乱,军阀交战,百姓流离失所。 出门所见,白骨盈野。一位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贫困母亲,不得不将亲生骨肉遗弃在草丛间,“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母亲痛苦而又无奈的悲怆之举,催人泪下。 “饥妇弃子”是当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社会场景中的一个,王粲巧妙地截取了这个典型画面,以小见大,深刻揭示了乱世百姓的悲惨遭际。 吴淇对此评论道:“兵乱之后,其可哀之事,写不胜写,但用‘无所见’三字括之,则城郭人民之萧条,却已写尽。 复于中单举妇人弃子而言之者,盖人当乱离之际,一切皆轻,最难割者骨肉,而慈母于幼子尤甚,写其重者,他可知矣。”[6]学者们多认为杜甫系列描写社会现实的作品即是直接受到王粲《七哀诗》的启发,沈德潜评价说,此诗乃“少陵《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之祖也”[7]。
军阀割据,民生涂炭。 直面满目疮痍的社会,幕府文士忧时伤乱,写下了大量描写社会现实、同情人民疾苦的作品。 幕府文士一旦进入割据幕府,由于经常随军出征,又深刻体验了羁旅行军之苦,于是他们用饱含深情的笔墨书写羁旅行军的苦楚,进而更生发了早日结束战乱、一统山河的情怀,大量军旅文学作品应时而出。
王粲《从军诗五首》之其二、其三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从军诗五首》(其二)云:
凉风厉秋节,司典告详刑。 我君顺时发,桓桓东南征。 泛舟盖长川,陈卒被隰埛。 征夫怀亲戚,谁能无恋情。 拊衿倚舟樯,眷眷思邺城。 哀彼东山人,喟然感鹳鸣。 日月不安处,人谁获常宁? 昔人从公旦,一徂辄三龄。今我神武师,暂往必速平。 弃余亲睦恩,输力竭忠贞。 惧无一夫用。 报我素餐诚。 夙夜自恲性,思逝若抽萦。 将秉先登羽,岂敢听金声![3]90
《从军诗五首》(其三)云:
从军征遐路,讨彼东南夷。 方舟顺广川,薄暮未安坻。 白日半西山,桑梓有余晖。 蟋蟀夹岸鸣,孤鸟翩翩飞。 征夫心多怀,凄凄令吾悲。 下船登高防,草露沾我衣。 回身赴床寝,此愁当告谁? 身服干戈事。 岂得念所私?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3]90
对于这两首诗,《文选》李善注指出,“建安二十一年,粲从征吴”[8],遂作此诗。 韩格平认为这两首诗均作于“建安二十一年十月,曹操治兵征伐孙权”[9]之际。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云“五首非一时一地之作”[10]。 不管具体作期如何,从诗中所云“我君顺时发,桓桓东南征”“从军征遐路,讨彼东南夷”可以断定,王粲这两首诗都写于曹操征吴的途中。 诗歌以征夫的视角,真切地描写了征战士卒背井离乡、千里征行的羁旅行役之苦。 尽管“今我神武师。 暂往必速平”,但是连年的征战使从军之士“拊衿倚舟樯,眷眷思邺城”。 日暮夕下,水边夹岸而鸣的蟋蟀,翩翩飞翔的孤鸟,引发了士兵们的思乡之情,“征夫心多怀,凄凄令吾悲。 下船登高防。 草露沾我衣。 回身赴床寝,此愁当告谁?”
此外,《从军诗五首》(其五)中的诗句也真切描写了军旅征行的艰苦以及久经战火、千里萧条的场景:“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 四望无烟火,但见林与丘。 城郭生榛棘,蹊径无所由。 萑蒲竟广泽,葭苇夹长流。 日夕凉风发,翩翩漂吾舟。寒蝉在树鸣,鹳鹄摩天游。 客子多悲伤,泪下不可收。”[3]91颇具“东山”之悲。
此时的幕府文学呈现多元政治的特点,幕府文士往往站在幕主的立场上,夸饰一方诸侯之德义、势力,而贬抑其他诸侯。 这些作品中既有对幕主的虚美,也往往体现出对结束战乱的渴望。
陈琳居袁绍幕府。 袁绍处身世家望族,联合中原各州郡,声势浩大,陈琳希望他能结束天下纷争的局面,遂作《武军赋(并序)》。
《武军赋》首先铺叙袁绍的军威、军容,军队布勒整齐、行动有速:“百校罗峙,千部列陈,弥方城,掩平原”[2]924;次写袁绍大军军械精良:“干戈森其若林,牙旗翻以如绘……”[2]924;接着写袁绍大军战场厮杀的声威:“其攻也,则飞梯临云,行阁虚沟,上通紫电,下过三垆。 蕴隆既备,越有神钩。 排雷冲则颓高雉,烈炬然则顿名楼。 冲钩竞进,熊虎争先。 堕垣百叠,敝楼数千。 炎燧四举,元戎齐登”[2]924;最后写战争胜利后的悠然:“若乃清道整列,按节徐行,龙姿凤峙,灼有遗英。 南辕反旆,爰整其旅。 胡马骈足,戎车齐轨。”[2]924在对袁绍军威、军容的描绘中,表现出他对袁绍实力的信赖,透露出对战乱结束的期待。
陈琳在袁绍兵败曹操后转而进入曹操幕府。建安十二年曹操东征乌丸,身为曹操幕僚的陈琳随军东征,又创作了《神武赋》。 赋文首先夸耀了曹军阔大的军姿、军容和军功:“六军被介,云辎万乘,治兵易水,次于北平,可谓神武奕奕,有征无战者已。”[2]925颂美曹操“夫窥巢穴者,未可与论六合之广;游潢污者,又乌知沧海之深。 大人之量,固非说者之所可识”[2]925;其次表明曹操此行乃是“申命而后征”[2]925,即“奉辞伐罪”;随后,描写了势如破竹、激烈勇武的作战场景:“威凌天地,势括十冲。 单鼓未伐,虏已溃崩。 克俊馘首,枭其魁雄”[2]925;最后,铺写战获之丰。 文章比喻、夸张、铺排并用,文辞长句短句交杂、疏密相间,“兔走隼落”,极富美感。 其中“恶先榖之惩寇,善魏绛之和戎。 受金石而弗伐,盖礼乐而思终”[2]925等语句,鲜明透露出陈琳寄望民族和合、不再征战、边境安宁的美好愿望。
建安二十年三月,曹操亲率大军西征张鲁。时为侍中的王粲作诗以美此行: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 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 相公征关右,赫怒振天威。 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 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 陈赏越岳山,酒肉踰川坻。 军中多饶饫,人马皆溢肥。 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 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 尽日处大朝,日暮薄言归。 外参时明政。 内不废家私。 禽兽惮为牺,良苗实已挥。 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 不能效沮溺,相 随 把 锄 犁。 孰 览 夫 子 诗, 信 知 所言非。[3]89-90
王粲歌赞曹操安定中原的一系列成果,“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歌赞他神武的行军,“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 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颂扬他内外修治的明政,“外参时明政,内不废家私”,同时欣悦地表达了自己“愿厉朽钝姿”、追随明主、立业建功的情怀。
汉末军阀割据,建安年间,征战不息。 特殊的时代背景及栖身环境,为幕府文士创作军旅题材的作品提供了独特的文学语境,一大批军旅纪行及军旅征战作品应时而出。 仅以曹操幕府为例,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刘表、刘备,此次行军,为幕府文士创作提供了独特的契机,于是诞生了阮瑀的《纪征赋》,徐干的《序征赋》;建安十四年,曹操东征孙权,王粲作《浮淮赋》及《初征赋》;与之相类,建安十六年曹操西征马超,以此次征战为中心,徐干创作了《西征赋》及《从西戎征赋》,应玚创作了《西征赋》,王粲创作了《思征赋》①《文选·颜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注云:“王仲宣《思征赋》曰,在建安之二八……”。 见〔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646 页。。
可见,不同类型的幕府,为入幕文人提供了主色调卓然的文学语境,由此催生了不同题材及主题的文学作品;同时,在独特的幕府语境下,应幕府生活需要,栖身幕府的文学之士也竞技使才,驰翰为文,由此促进了各体文章的勃兴。
言志之“诗”,有军旅诗、述志诗、咏物诗、游宴诗、赠别诗等;一代之文学“赋”,既有铺排颂赞幕主军功、歌咏军容军威的征行赋、校猎赋,还有同题共咏的咏物赋;此一时期的散文也因幕府语境而体类丰盈,书信体散文、颂赞之文、碑诔哀吊之文卓绝前代,大放异彩。 其中书信体散文既包括幕府的军事公文书信,书、檄、笺等,也包括幕府文士日常交往的书信。 前者如阮瑀的《为曹公与刘备书》《为曹公作书与孙权》;陈琳的《檄吴将校部曲文》《为袁绍檄豫州》;王粲的《为刘荆州谏袁尚书》《为刘荆州与袁谭书》《为荀彧与孙权檄》等;后者如刘桢的《与曹植书》《答曹丕借廊落带书》,应玚的《报庞惠恭书》等。 书信体散文是东汉幕府文学同时也是中国古代散文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大大发展了前代的书信体散文,拓宽了书信体散文的言说内容及叙述技巧。
幕府文士的僚属身份决定他们必然要取悦于幕主。 因此,入幕后,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颂美之意,幕府作家创作了数量可观的歌功颂德之文。 对于“颂”,《文心雕龙》阐释说:“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 ……原夫颂惟典雅,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 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 唯纤曲巧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11]“颂”类作品在东汉幕府文学中占有较大的份额。像班固的《窦将军北征颂》《东巡颂》《南巡颂》,崔骃的《大将军西征颂》《四巡颂》《北征颂》,傅毅的《西征颂》《窦将军北征颂》,马融的《梁大将军西第征颂》等。 此外,东汉幕府作家还创作了数量可观的碑诔哀吊之文,如蔡邕为已故幕主桥玄所作的《太尉桥玄碑》、王粲创作的《阮元瑜诔》、阮瑀创作的《吊伯夷文》、王粲创作的《吊夷齐文》等。
综上,幕府文学是东汉文学的鲜明特色。 在东汉特定的历史时空及政治背景下,东汉幕府的类型及其所具有的独特语境为东汉幕府文学题材的开拓与发展提供了培基。 东汉自中期以后,朝政日益腐败,传统的仕进之路受阻,于是一些才华横溢的文士纷纷进入幕府,建业谋生。 汉末,在“政治腐败、军阀混战的时代变局下,作为大一统政治培养的社会精英,经历两次党锢之祸的无情杀戮、理想信念的摧残,出现了知识群体与汉代政治疏离的现象。 知识人从魏阙走向了幕府”[12]。入幕为僚佐,竞技逞才,因幕主的需求为文为赋,这是东汉幕府文学创作的基本特点,但是随着王朝的权力结构以及社会环境的变化,东汉幕府也形成了不同的类型及特色。 不同类型的幕府都为文学创作提供了良好的契机,也规约了文学的走向和基本特质,作家的艺术个性在各类幕府的特殊语境下绽放异彩,于是形成了特点鲜明的东汉幕府文学。作为一种和政治联姻的文学现象,东汉幕府文学无论是征戍幕府、辅政幕府还是割据幕府,在题材、体裁、艺术方法以及创作风格上都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精神风貌,对于这些问题的探索,“有利于厘清东汉文学的真相,揭示与之相关的规律,诸如同类文学题材的生成与创作、文学体裁的发展与繁荣、带有作家群性质的文学流派的形成及特征、重要作家创作内容及风格的变化等。 同时,对这一问题的阐释,也有助于认识汉魏以后的幕府文学,诸如南朝幕府文学、唐代及清代幕府文学等。 从宏观视野来看,这一问题的揭示对于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化史、中国政治史的研究等也有诸多裨益”[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