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人间真情 唤世间正道
——《人世间》成为热剧的心理学分析
2022-11-24宋广文
宋广文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 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545)
卢卡契说:在伟大的艺术中,真正的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是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结合的原则是对人的完整性的关心。
2022年春节期间,央视第一频道在黄金时段播出了由著名作家梁晓声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人世间》,不仅创造了8年来的最高收视记录,还得到了豆瓣评价8.1的高分。播放结束后不久又在央视8频道重播,一些地方电视台也开始播放,热度不减,几乎成了2022年来老百姓街谈巷议的热点之一。除了原作写的好,改编的好,导演及演员的水平高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引发了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人们的心理共鸣。
一个家,三代人,50年,一片地;一个家,一家事,也是家家事,唤醒了万万人对往事的认知与回味;一个家,人间情,酸甜苦辣、油盐酱醋、悲欢离合、梦想追求、善恶因缘……电视剧《人世间》用58集把它写尽了,说清了。笔者认为,除了铁杆的文艺范或严谨的评论家会在意改编的成与败、利弊优劣,一般大众都会将改编的剧本当成“真”,并在观赏的过程中与自己的认知模式进行无意识的对照,这种对照既不是靠“理性”的驱使,也不是“街上流行红裙子”式的简单跟风。在这个太多选择的时代,太多事情要做的日子和太多碎片化的生活里,观众每天拿出近两个小时的时间“追剧”,而且是跨越不同年龄和阶层的观众,除了因为《人世间》的人间情、人间事和人间道的真情实感引发了心理共鸣外,也很难找出其他的原因了。
一、故事的时代性、真实性极其贴近普通人的生活实际,符合大众的心理预期
与曾经流行过的历史剧、宫廷剧、谍战剧等不同,《人世间》以普通工人周志刚及三个孩子周秉义、周蓉、周秉昆为主线,较全面地展示了从“文革”到“改革开放”近50年来最普通的城市平民家庭为生计而挣扎、奋斗的过程。过程中涵盖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线建设、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知青返城、恢复高考、出国潮、下海热、国企改革、工人下岗、个体经营、棚户区改造、反腐倡廉等热点问题。从北到南,从下到上,从国内到国外,从传统到现代,从贫穷到富有,几乎写尽了生活的每个角落,每个方面。每个画面都令人熟悉,要么发生在自己身上,要么发生在父辈身上,可以说这部剧是借用一个家的具象图勾画出了人世间的百姓群像图。对于过去,不同的人当然会有不同的感受,但人们总是能从剧中感受到百姓由贫困走向富裕、国家从封闭走向开放、社会由贫乏走向多元的历史进程。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历史决定的,社会发展的阶段性规定和制约着不同阶层人们的生活轨迹和人生命运,与其抱怨因为曾经的不公而身处底层、生活艰辛,或因为不得已远离亲人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嫉恨、愤懑,不如听着歌反思我们的变化:“不管人世间多少沧桑变化,祝你踏过千重浪,也祝你不忘少年样,也无惧那白发苍苍。若年华终将被遗忘,记得你我,火一样爱着,人世间值得。”编剧王海鸰评价周秉昆时说道:非常普通的一个人,他的生活,如果你写得很真实,写得很美好,会让大多数人得到抚慰,因为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你再怎么内卷也是一样,主要人物没有开挂,我觉得是一种真实的生活状态,如果《人世间》写了特别高光的一个人,可能反而和这个题不太相符。《人世间》就是写了大时代中的个人选择,普通人的性格光辉,塑造了生生不息的中国精神。世界在变,但处世不变;生活样貌在变,但天道人心不变。
“在萨特看来,不管作家写的是随笔、抨击文章、讽刺作品还是小说,不管他只谈论个人的情感还是攻击社会制度,作家作为自由人诉诸另一些人自由,他只有一个题材:自由。当作家要通过自己的作品来暴露世界时,他是为了他人,而不是为了自己个人乐趣而写作。所以他要求读者在这个被他揭露的世界面前担负起责任来。”[1]一般而言,好的影视作品一定要真实,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不仅贴近普通百姓的生活本身,使观众感觉到都是发生在自己或熟悉的人身上的事,而且还能唤起正能量,让观众随着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产生同情或共情,看到生活的变化和希望,从而体会到自己所追求的理想信念可以实现,进而对生活、生命的认知符合道德上的标准和期待。人,可以不同,生活圈,可以不同,时代,可以不同,但所有人都向往美好的生活,每个人都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成功无标准,可以像大哥秉义那样正义凛然,出人头地,成为令人羡慕的好干部,也可以像弟弟秉昆那样“初心”不改,做普通人,孝敬长辈,帮助弱者,与人为善,始终做问心无愧的“义气”之人。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弟弟秉昆也像哥哥姐姐那样学习优异而考上了大学,远离父母妻儿成为某一领域的领军人物,那么这个“家庭”可能就没那么真实了,也就没有了这些令人感动的“故事”,没有了令观众情感起伏的体验,没有了对不同人物命运的感慨和反思。与其说《人世间》是由于演员的精湛演技吸引了观众,不如说是“故事”的真实性和人物的复杂性、多样性、多变性征服了观众,吸引了观众,感染了观众。对观众而言,被感染是最重要的,因为被唤醒才产生了心理上的依恋和热爱。
二、人物的立体性、多面性极具爆发力、感染性,容易引发心理的“同频共振”
以肯定与否定相结合的全面、辩证把握为基础,建构起一种精神的抚慰和方向的指引,达成对社会发展、人性完善的支持与帮助,才是人类文学更为重要和根本的意义。[2]与曾经的“两级思维”不同,剧中的每个人物都呈现出立体性、多面性,并非简单归类为“好人或坏人”“英雄与平民”“干部或群众”,而且特别能展现出时代变迁对“人性”的考验与“人性”的变化。正如原著作者梁晓声所言,最初的目标就是要塑造可亲可敬、真实立体而全面的中国人形象。
周秉昆当然是剧中的“第一主角”。与哥哥、姐姐离开贫穷的光字片而成为令人羡慕的上层人不同,周秉昆的一生遇到了太多的麻烦与挫折。但他从不改其“性”,一直秉承着做人的“仁义、善良、厚道”:对郑娟家的拯救最大凸显了他的“善良”。虽然送钱时所经受的心灵洗礼过程甚至可与《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灵魂觉醒的过程相媲美,但这种心灵净化的能力却来自偷看禁书的自我感悟。他既因为惊讶于郑娟的美貌而“朝思暮想、念念不忘”,又为“罪犯”朋友涂志强有这样的女友而感到嫉妒、愤懑,还为郑娟因和不良青年的不幸关系而怀孕感到“卑贱”。在涂志强的同伙入狱后,秉昆为从经济上救助郑娟家,甚至把家里祖传的手镯都卖掉了;朋友的姐妹插队回城没有工作,秉昆也是厚着脸皮求领导把她们留在自己的公司里。他自己下海开饭馆,也把朋友的姐妹带着,在发小状告自己无辜的哥哥时,他也会发疯似的予以报复……这就是周秉昆,他有冲动与鲁莽,甚至有些江湖道义上的“俗”,但不这样立体和多样,就不是观众所熟悉的周秉昆了。如果不冲动也不会进监狱,如果像哥哥姐姐般喜欢学习也许会更有出息,如果做人做事更灵活、机巧、圆滑些,也许发展得更好……但这都是太过理想的期待。人无完人,《人世间》写的是一群好人或渴望成为好人的人。周秉昆就是老百姓所想看到的真人和期望看到的真人。
秉昆的哥哥周秉义当然被视为更“正面”的人物。作为受过良好高等教育且深受优秀传统文化熏陶的领导干部,他既要竭尽全力摆脱物质上的匮乏,又要饱受精神层面的煎熬。他是道义为先的典范:下乡期间置前途命运于不顾而甘为他人洗刷冤屈;与强烈的政治压力与家庭压力抗争,非要娶被人不齿的大“走资派”的女儿为妻;任军工厂领导期间,为重振濒临破产重组的工厂殚精竭虑,却屡遭工人的轻蔑与反对,险些牺牲生命;顶着极重的胃病外出苏联取经,千方百计保障工人的工资,用自家钱为工人购买烤火煤,甘心情愿帮助所有贫弱的人……官职越做越大,但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的初心不改。作为生活中的人,不管在处理婚姻关系上,还是在对待父母和其他亲人的做法上,周秉义还是“自私”了些,不近人情了些:对弟弟出狱后的生活窘况甚至“视若罔闻”,在很多人看来,但凡他使用自己的权力或关系帮助一下弟弟,秉昆的遭遇就不至于这么惨。这着实令人遗憾,但人无完人,周秉义就是这样的人,这是成长经历所形成的必然人格,人格是一切行为的原因。
即便象水自流、骆士宾这样的“下三滥”,也不是一肚子坏水,仍然因为欠“人情”而保持对郑娟的资助;泼辣大咧、豪放义气的春燕,也会小气和穷酸,也会嫉妒,也会背叛,也会打“黑枪”;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省长太太,也会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婿“倾囊相助”,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一向兢兢业业、见义勇为的“小龚叔叔”,也会抵不住诱惑而由警察变为“阶下囚”……《人世间》中没有十恶不赦的坏人,即便德宝恶意诬陷发小的好干部哥哥,也是受迫于无房可住且儿子待结婚的窘迫现实。在利益面前,尤其在生活比较艰难的时刻,人的自私性越难以控制,平日所崇拜和秉持的“义气”往往会让位于“私利”。难怪古人会将“义利观”作为评价人是否为君子的分界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既非圣人,也非完人。《人世间》作者梁晓声说:“我的作品里只是写到一些人,他们在一些事情上可以做得好一点点。”[3]
过去的不少影视作品为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不惜牺牲真实性而故意夸大,将英雄描写为高大上的“圣人”“完人”,毫无缺点错误,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写小人或坏人,也是不惜笔墨地往最坏处写,一点优点好处没有。甚至有时候在选演员时也是用“相貌”定“人格”:好人,形象一定要漂亮、英俊;坏人,形象一定十分丑陋。演员一出场好像就知道是什么人了,如同陈佩斯、朱时茂演的小品一般。其实,人格或人品与长相无关,与性别无关,与社会地位或阶层也无必然的关系。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上正经庄重,肚子里却男盗女娼、只重私利;在公开场合往往慷慨激昂,俨然正人君子之态,在背后却干尽乌七八糟、见不得人的丑事。罩着金色光环的贪官,披着华丽外衣的恶人,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在利益面前,他们是真正的小人。所以,观众们在看《人世间》时,没有看到“绝对”的“白玉无瑕”之人,也没有看到“绝对”的恶人、小人、坏人。人物形象的立体性、多面性引发了观众心理的“同频共振”:人人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当然也是可信的。
三、情感的表达性、冲突性自然、激烈,容易激发观众的“心理共鸣”
文学的精神性价值无疑是多样的,其价值之一便是对于人的心理世界有着普遍的调节作用,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钱谷融于1957年8月在《文艺月报》上发表了《论“文学是人学”》,认为文学的人学内涵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文学的任务是写人、教育人;作家对人的看法和作家的美学理想是作家世界观中的重要部分;人的角度是评价文学作品好坏的一个基本标准,也是判断各种不同创作方法的重要依据;一个作家只要写出了人的真实的个性,也就写出了他与现实的联系,写出了典型。[1]大凡好的艺术,一定能激发人的情感共鸣。再好的故事和人物,如果没有真实可信的情感表露,那一定令人乏味,更无法使人到达“流连忘返”之境。
郑娟一家的贫穷令人怜惜,秉昆的义气令人起敬,连骆士宾的“恶行”也因为有了对弱者的怜悯而引发观众的原谅,这便是人的“恻隐之心”,“仁内义外”成为人性的一个方面。孟子认为:每个人都有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所以,观众们会对所有对郑娟一家好的人予以尊重。
但郑娟的“身世”却不光彩,无论作为“杀人犯”的未婚妻,还是作为被人强暴的人,未婚先孕,总令人不齿,免不了遭人嘲笑、轻蔑,在极其看重“面子”的时代,这样的人往往极无人缘。但因为郑娟为救秉昆母亲,不辞辛苦、任劳任怨,不仅感动了秉昆及家人,也赢得了众人的尊敬与喜爱。这便是“善良”的因缘,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试想一下,如果因为郑娟的曾经而遭到秉昆的遗弃,或正统爱面子的父亲坚决不允许儿子的婚事,不仅周家的邻里看不惯,观众也不能容忍这样的“处事”之道。
周蓉因为任性为爱“私奔”到偏僻的贵州山里,同样任性的父亲本可以任性到底,但这毕竟不是“亲情”该有的,于是父亲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一定要亲眼看看女婿怎么样,女儿生活的怎么样。当了解清楚后,父亲不仅认可了女儿选择“反革命”的女婿,也接受了女儿及未来的一切。即便后来因为女婿出轨女儿不得不离婚,父亲依然不埋怨,不怪罪。这就是父亲,这就是父亲该有的情怀。女儿总是父母的心头肉,凡为人父母者,谁不为儿女的点点滴滴操碎了心。
秉昆是一个极有“人缘”的人,发小们在一起不分你我、有乐同享、有难同担。作为他们的“哥”,他总是敢作敢当,为朋友两肋插刀。正因为这样做人,才一直受人尊敬。试想,在芸芸众生之中,谁可以“独善其身”?有评论家认为,《人世间》难得的是没有以地位尊卑处理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而是将这种“施恩—报恩”的行为转变为亲人间、朋友间的帮忙,在中国这样的人情社会,关系网中的帮衬显得理所当然、合情合理。
盲人“光明”的通情达理,不愿给别人带来丝毫麻烦,令人起敬;革命老英雄为保工厂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引发爆炸”,虽然行为不可取,但精神感人;孙小宁为哥哥一家人的生活不惜一切,哥哥赶超为不连累家人“卧轨”自杀,一心为他人的举动感天动地;秉昆与骆士宾为争一个“父亲”的名分而大打出手,这也算是男人的尊严之争……诚如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王一川所说:“《人世间》通过长篇小说和电视剧的牵手,已经共同助推中国式心性智慧引领现实主义精神原则。”[4]可以说,《人世间》不是一部掩盖时代真相的作品,却是一部有意识地用好人“温暖”尘世的作品。《人世间》用“好人”消弭时代之恶,试图用“善的哲学”抵抗当下的功利主义思想。
亚里士多德认为善良是人类伦理的起源。孔子与孟子把“与人为善”视为儒学的核心概念并试图引领国人以善立人而达“至善之国”。学者范丽珠认为,善作为中国传统价值中对命运、缘分和报应等信仰的核心存在,是中国道德资本的部分。虽然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种主流宗教能像儒学那样发展出一套包罗万象的伦理体系,但是劝善与行善,是中国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律,福善祸淫之说见于先秦儒家思想之中,这种为善的思想在后世被视为发挥积善余庆及作善降祥的道理,更使中国拥有了丰富的“善”文化。借着佛教、道教的系统以及民间宗教鬼神体系的影响,“善”在中国民间充分地发挥了重大作用。
人间情,不过亲情、爱情、友情;人间事,不过生活、工作、交往;人间道,不过仁爱、友善、真诚。沙莲香在《中国民族性》中指出,对民族性格的研究要采用整体的观点,“即把中国人的民族性格作为一个整体去考察。从总体上考察,民族性格既不是一个个体心理的多层次、多方面的表现本身,也不是一个个体的心理特征及其表现的简单之和,它带有系统科学上的整体论或社会科学上的结构论的特点”。具体言之,要用“历史镜子”和“现实心像”两种方法结合起来去认识和理解中国的民族性。可以把“现实心像”理解为对不同社会身份的人进行抽样调查,以便归纳出中国人对于自己民族性格的认知立场,进而了解中国人的心理倾向。《人世间》正是借助周秉昆、周秉义、周蓉、春燕等具有不同社会地位和身份的人,以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折射出中国人特有的精神家园及其追求。无德无以立身,无善无以做人。如何在社会结构和社会阶层发生重大变化的今天,对与时代精神相符的民族性进行重塑和建构,不仅是社会科学者的重大研究课题,也应是文艺工作者该认真反思和挖掘的课题。即便对历史进行反思,也不应以简单的超然之态只做煽情的“控诉”或引发愤懑的“宣泄”。对于年轻人而言,他们更需要从作品中领悟社会变迁给当代人带来的历史使命。中国文化鼓励集体主义,但“要改造和提升民族性,必须重视真实的人性,重视个性的发展”[5]。观《人世间》,就是感受人的成长与变化,感受社会的发展与变化,就是通过对底层生活艰辛和不易的认识,激发改变现实的决心和意志。就此而言,《人世间》具有引领文化方向的历史意义,我们应该感谢创作者的历史担当和民族情怀。我们应坚信,只要保持社会的良知和道义,只要弘扬人性的善良和仁慈,社会一定会更美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