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吉登斯与沃勒斯坦的结构主义社会批判
2022-11-24徐亚清于水
徐亚清,于水
(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23;南京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江苏南京,210095)
2019年8月31日,美国社会学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Maurice Wallerstein)的溘然长逝引发了学界关于英美左翼社会批判叙事的新一轮热议,且使与他同时代的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受到关注。比照各自的文本发现,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均可称作为英美左翼的代表,二人的叙事也尽显“盎格鲁—美利坚”式的结构主义风格,均将社会看成是由一系列结构要素构成并处于持续变化的系统,但对于一些核心问题,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始终在观念上难以真正达成一致[1]。吉登斯眼中的社会结构变迁体现为民族国家(nation)视野中的社会结构要素的重组,他围绕社会结构的内在张力探讨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风险和在风险中的“生活的政治”(life politics)等主题。沃勒斯坦则将社会结构视为生产演化的某种后果,以此将民族国家视为是经济生活过程中阶段性的产物。在沃勒斯坦看来,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体现为以生产、分工为基础的现代世界体系(the modern world system),此体系的内在风险和化解风险的路径应从经济结构的基本要素中寻找,探讨时空错位的思路则忽视了社会结构的真正内核。相较吉登斯,沃勒斯坦或许更注重恢复马克思主义叙事传统在晚近社会批判中的地位。二人都将结构概念视为诠释社会不可或缺的前提,故而无法摆脱马克思当年所反对的先验立场,他们的论述不可能解释当下资本主义的危机根源,也无法真正提供行之有效的应对之道。
一、民族国家与经济生产:不同的“结构”认知
作为晚近时期英美左翼学者的代表,吉登斯与沃勒斯坦都将资本主义社会理解为处于持续变化中的结构,并将批判性的论述风格注入对结构的阐释中,但在诠释结构的基本维度上,二人却针锋相对,展现出“盎格鲁”和“美利坚”对待社会批判问题的不同。吉登斯将民族国家这一“想象的共同体”引入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性诠释中,并将其作为基本的解释起点,以此反对沃勒斯坦将生产要素作为基本维度的叙事尝试,并针对其现代世界体系的概念展开批判[2]。吉登斯坚持认为,现代社会结构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经济生产的附属品。在吉登斯看来,沃勒斯坦最明显的不足,是陷入了20世纪以来欧美左翼共同指责的某种生产主义的误区,在诠释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之时未能有效把握除生产之外的其他社会要素。
(一)左翼的演变与民族国家的视野
吉登斯对沃勒斯坦的反对,实质上印证了晚近社会批判叙事的某种倾向,那便是重新定位被马克思当年视为先验性的一些社会学词汇,但在如何定位这一问题上,英国与欧陆的左翼存在着明显的分野。譬如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论述便具有明显的欧陆左翼的特质,即一方面引入了对国家的思考,另一方面又通过运用拉康语言学拆解了国家的概念,将其化约为社会场域中的单子化语言要素,即“无内在”[3](80)。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亲历20世纪后期左翼运动的代表,吉登斯虽然在叙事批判过程中处处表现着对固定化语言范式的不屑,按照他的说法,应注重对作为语言规范的“现代性的反思”[4](72),但是他并未像福柯那样全面推进拆解式的叙事尝试。相反,吉登斯坚持了英国叙事特有的尊崇自发性经验要素的风格。民族国家作为社会演化自发生成的重要因素,应被保留在叙事之场而不是被彻底解构。
基于其文本可发现,作为左翼思潮代表的吉登斯是一个不放弃自发性经验,不想使同时期欧陆盛行的语言拆解风格过分侵蚀英国结构主义传统的代表人物。吉登斯的论述既不能被等同于晚近“盎格鲁—美利坚”盛行的功能主义,也不能被看成拆解式的欧陆后马克思主义结构观。由吉登斯所确立的晚近社会批判叙事,是依据经验要素来诠释社会结构内部的组成,并从中寻找结构自我消解、自我重构的契机。此逻辑在吉登斯批判实证主义的过程中有明晰的体现,吉登斯的观点可理解为,思考结构是认知社会的“窗口”,我们应在承认结构的前提下依托欧陆左翼叙事的拆解风格,反思并超越现有结构的解构因素。吉登斯认为,现代世界的构成要素包括工业、资本、民族国家和军事,并着重强调了民族国家的基础性地位[5](71)。
从一系列论述中可见,吉登斯极为关注的是随着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和变迁的民族国家。按照吉登斯的论述,民族国家是思考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基本维度。脱离了民族国家,探究资本主义社会自我解构的叙事将无法展开,即“现代民族国家更高度强调借反思而对体系的再生产进行监督。除此之外,它的‘组织’也表征着社会生活的其他诸多面向”[4](12)。按照吉登斯的意思,作为一种结构体系,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演化需以民族国家为标识,与民族国家相关的因素和影响已渗透到社会生活的诸多层面。不论社会是发生变革还是产生风险,都与民族国家相互交织、不可分割。内生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诸多要素,也正是因为民族国家的存在而获得了合法性。基于此认知,吉登斯将批判的矛头转向了沃勒斯坦。
(二)叙事的溯源与生产的基础
吉登斯认为,沃勒斯坦反对将民族国家视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基本维度的观点,使其从叙事的起点处便注定了难以完美诠释资本主义社会万象的结局。他认为沃勒斯坦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现象很难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在吉登斯的眼中,被沃勒斯坦所忽视的这一“核心现象”,正是吉登斯本人所看重的“民族国家和民族国家体系的兴起”[4](69)。依据吉登斯的观点,沃勒斯坦将生产内嵌于社会结构并以生产作为结构主义叙事前提的论述风格在对诸多社会现象的诠释中根本无法自圆其说。沃勒斯坦必然会陷入某种近似于“经济决定论”的“怪圈”[4](100)。换言之,此做法“并不能使我们对权力的政治与军事集中加以阐明,这种集中并非总是能与经济上的差异完全吻合”[4](69)。而在沃勒斯坦看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各类现象之间的逻辑是可以相“吻合”的,“吻合”的逻辑在于对马克思叙事传统的回归[7]。
沃勒斯坦回归马克思叙事传统的逻辑,从根本上来说体现为生产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作用的凸显。沃勒斯坦所做的努力,可以被视为生产与结构主义的某种“联姻”,“联姻”的方式是对生产的结构化诠释,生产将被视为结构合法性的前提。沃勒斯坦认为,生产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生成和变化所遵循的逻辑,经济因素比政治实体在“范围更大的领域内发挥作用”是资本主义最为明显的特质[8](348)。在结构主义叙事的场域中,沃勒斯坦力求以一种更为贴近马克思的姿态去看待生产维度与政治维度之间的关系。他似乎非常担心同时代的强调国家等本体概念的叙事趋向,因为该趋向会让生产这一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叙事的宝贵财富荡然无存。在沃勒斯坦看来,政治、文化等要素只能被理解为对生产在其他领域的某种延伸。
众所周知,生产的基础性,源于马克思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独创性论述[9]。以生产为基本维度诠释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乃是马克思在自身思想走向成熟之后遵循的核心逻辑。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一公认的走向成熟的作品中,马克思指出,“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10](83)。此论断折射出的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进行诠释的视角转换,即颠覆了黑格尔考察政治与经济社会关系之时的“头足倒置”的逻辑,重新唤起具体的生产和分工等经济层面的实践。在马克思之后,生产几乎成了一种令欧美左翼叙事担忧的、梦魇般的存在维度。法兰克福学派在历史记忆的伤痛中,将二战中工业文明的灾难归咎于对生产的过分聚焦,以阿多诺为代表的观点认为,执念于生产的思维容易带来实证主义的绝对霸权地位,导致反思性叙事的泯灭。沃勒斯坦的逻辑则与之相反,依据他的想法,法兰克福学派以来政治经济学在社会批判叙事中的缺席,并不代表生产等同于直观的实证经验,吉登斯的做法无异于本末倒置。
在对马克思主义叙事传统的呼唤中,沃勒斯坦断定生产语词应成为解读包括民族国家在内的全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要素的基本“入口”。民族国家、军事暴力、风险等要素莫过于经济层面的生产在其变化中产生的“定在”。社会结构变迁的基本逻辑,则是由生产产生并终将作用于生产。如沃勒斯坦所言,世界经济体的范围“囊括了帝国、城邦和正在出现的‘民族国家’(沃勒斯坦溯源至16世纪的现代世界生成时期——引者注)”[8](15)。沃勒斯坦认为,自己从没有在诠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时将民族国家等要素边缘化。民族国家是一个重要现象,但不能因“越位”而成为叙事起点。吉登斯聚焦于结构框架内各种要素间的交互性及其内在张力,注重于结构的批判和重组作用。沃勒斯坦更为关注的是,何种要素是附属性、阶段性的,何者则具有覆盖性、长期性。
二、“脱域”与“分工”:不同的论说中心
基于民族国家与生产的不同维度,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在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论说中心,简言之,一是“脱域”,一是“分工”。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在主线上的分歧,反映出二人在对社会结构的理解上存在差异性,其关键在于,经济要素是只能被视为结构主义叙事中的某种组成部分,还是应被作为结构主义合法性的叙事之元来对待?在吉登斯的论述中,工业、资本从未缺席,但经济要素无法像马克思当年所描述的那样,成为社会演化中的基础向度。在吉登斯看来,现代性意味着社会以世俗的姿态与传统告别,民族国家则是告别传统之后重组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生成的基本标识。遵循此逻辑,吉登斯关注的是在民族国家林立的世界中,社会各要素是如何分裂与重组的问题。
(一)时空的重组与信任的内涵
对于吉登斯而言,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成员交往的时空重组与民族国家的叙事入口之间的关系是统一而非二分的,即社会成员在民族国家普遍兴起的情景下进行着空前加速且复杂的社会活动。换言之,民族国家取代神学的决断性地位,进而催生实证主义社会学范式产生的时刻,并非是历史的终结,而是分裂重组的开始。如吉登斯所言,“民族国家体系早就具有整体的现代性反思特征”[4](72)。“整体的现代性反思特征”意味着民族国家是反思现代性的窗口。吉登斯认为,民族国家反映出世俗化的力量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渗透。作为一种合法性的语言“想象”,民族国家词语的出现是断裂性、变革性的。此“想象”的内涵是传统社会所不具有的,这是因为传统的政权“若宣称自己是代表其所在的民族,相对而言没有多大意义”[4](66-67)。在吉登斯的观念中,民族国家意味着资本主义与传统社会结构的告别,其孕育着重组的无限可能。
遵循上述逻辑,吉登斯在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诠释中,提出“脱域”这一塑造了其结构观核心主线的概念。依据吉登斯本人的解读,“脱域”的含义为,“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4](21)。吉登斯认为,“脱离出来”体现为日常社会生活在现代民族国家视野中的深刻重组。社会成员的日常交往活动将迈向更具复杂性、不可控的状态。按其说法便是“无限穿越而被重构”,即得益于世俗技术变革造就的空前可能,交往的情境可以自由地分离、组合,从而使过往狭隘的时空观失效。对此,吉登斯描述了两个基本的层面:一是象征标志(symbolic tokens),二是专家系统(expert system)[4](22)。在他看来,无论是作为如货币一样的象征标志,即交流媒介、符号之间的交换,还是社会成员对专家的依赖,均会遵循此“脱域”机制。
在上述机制中,取代传统权威的将是信任(trust),依据吉登斯的观念,信任是现代资本主义复杂社会结构的产物。依托于活动媒介的自由切换,社会成员可灵活化地选择交往的时空,即“从具体情景中直接分离出来”[4](28),面对社会交往剧变可能导致的风险,唯有信任方能成为社会成员之间的价值纽带。如其所言,“风险和信任交织在一起,信任通常足以避免特殊的行动方式所可能遇到的危险,或把这些危险降到最低的程度”[4](35)。吉登斯认为,信任并非是建立在“对他人的‘道德品质’(良好动机)的信赖之上”[4](34),而是体现了“对决定性与突发性事件的认识的变化”[4](34),换言之,信任应建立在对可能防控风险的某种价值、某种规范认可的基础上。吉登斯认为,如果说民族国家赋予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以世俗化的视野,“脱域”是世俗化视野中社会生活的基本机制,那么信任就是“脱域”机制遵循的基本法则。
(二)经济的影响与传统的精髓
在围绕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活动重组的论述中,吉登斯的结构观的内在逻辑得以清晰地呈现。一方面,不同于法兰克福学派以来欧陆左翼拆解结构的做法,吉登斯将结构主义纳入叙事。从吉登斯对现代性的结构要素划分中可知,他致力于通过结构化的方式,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运行中以民族国家为核心的世俗经验要素囊括在内。另一方面,吉登斯致力于消解某种具有静态化倾向的功能论。依据他的论述,一切的社会交往行为将随着社会结构的总体变迁,不断地解构与重建。如其所言,“社会性总体只能建立在沿时空边缘分布的跨社会系统的情境中”[12](164)。在此论述中,“沿时空边缘”表明了狭隘时空观的消解,而“跨社会系统”则指由社会活动的重组导致的系统变革。依据“脱域”这一概念的内涵,吉登斯认为,沃勒斯坦围绕世界体系的论述难免失之偏颇。
在吉登斯对资本主义社会交往行为时空重组的论述过程中,沃勒斯坦的观点从未缺席。为了阐明以民族国家这一世俗维度为入口的社会时空重组这一问题的意义,吉登斯必须对与自己同时代、同样将结构语言与社会批判叙事相融合却最终创设出不同叙事体系的沃勒斯坦做出回应。事实上,针对沃勒斯坦的概念构建,吉登斯并非一概否认。基于吉登斯的描述,沃勒斯坦“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归结为一种占支配地位的制度性关系:资本主义”[4](69)。沃勒斯坦视野中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演化体现为资本主义市场的生成与变迁,经济现象是其叙事的核心,即“强烈关注经济影响”[4](69)。吉登斯表示,沃勒斯坦不断强调的逻辑反而充分体现出其固有的局限性。按照吉登斯的理解,自己不会意识不到资本主义之所以产生全球影响,“正是由于它是一种经济秩序”[4]69,但是,单一的经济视角将会导致反思现代性认知不会出现。
(三)市场的形成与分工的作用
沃勒斯坦对马克思叙事传统采取的青睐态度是在其建构的世界体系概念中得以显现的。在沃勒斯坦的视野中,世界市场是一个充满趣味的研究对象,其源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社会分工,世界市场从孕育到形成的过程意味着现代世界体系,或者说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真正确立。由于对世界市场的着迷,沃勒斯坦放弃了韦伯以来经济社会学的诠释思路,即认为市场演变过程中的现象只是社会结构安排下的某种要素。即便是对世界体系概念充满不友好态度的吉登斯也不得不承认,沃勒斯坦“成功地摆脱了许多正统社会学理论的某些限制”[3](69)。所谓“正统社会学理论”,恰恰是沃勒斯坦眼中忽视政治经济学语言、导致市场与社会的结构关系“头足倒置”,进而成了被社会批判叙事解构的对象。在对民族国家与世界市场关系的论述中,沃勒斯坦显示了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社会批判风格。
依据沃勒斯坦的观点,民族国家,这一被无数英国左翼批判学者所热衷探讨的世俗本体,需合理回归到关于世界市场的叙事之中。与吉登斯辩解自身没有忽视经济影响的相似之处在于,沃勒斯坦也极力表明,他和19世纪的马克思一样,都没有放弃对民族主义运动的诠释。一方面,民族国家虽然只是世界市场形成过程中产生的某一现象,但在现代世界体系的概念框架中从未缺席。他表示,“如果不是由于商业的扩张和资本主义农业的崛起,就很难有什么经济基础来支持如此庞大的国家官僚机构的开支。但在另一方面,国家机构本身就是新型资本主义制度的一个主要经济支柱”[8](134)。沃勒斯坦认为,自己非但,没有忽视民族国家和其他一系列的政治、社会要素,反而更清楚地意识到了经济要素的基础性作用及其对国家政权的重要保障作用。经济要素内嵌于社会结构之中,千变万化的社会活动重组现象的背后,实则是分工塑造的市场的演化之路。在分工问题上,马克思认为,“分工的每一个阶段是根据个人与劳动的材料、工具和产品的关系来决定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10](25)。沃勒斯坦表示,马克思为诠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提供了一个极为独到、可沿用至今的经典视角。沃勒斯坦曾以“新劳动分工”为主题,诠释欧洲15—16世纪以来的经济与社会的变迁。如沃勒斯坦所言,各种从传统社会结构解体过程中分离出来的工人“当然为新兴工业提供了非熟练劳动力”[8](37),因此“某种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的欧洲的世界经济体开始出现”[8](67)。资本主义生产是现代世界体系的缘起,生产过程中的分工提供了现代世界体系得以孕育的基本要素,由分工所形成的世界市场则孕育出了世界体系得以形成与演进的全部内容,这是沃勒斯坦在思考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之时得出的核心结论。
三、“生活的政治”与“体系的突破”:不同的出路主张
作为英美左翼的代表,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对世俗经验样态的诠释是以批判的立场为前提,他们对经验要素的保留是为了在批判之后阐释自身的现实主张。在他们看来,资本主义不可能是只用直观经验便可以描述的固定化的范畴,而是一个孕育风险的结构。深刻、彻底的反思而非局部性调整,才是对待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应有的态度。但基于不同的诠释基础,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各自阐释了完全不同的应对风险的思路。与沃勒斯坦关注世界市场周期性危机并强调彻底打破当下结构的主张不同,吉登斯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危机的思考与其对时空重组的诠释密切相关。吉登斯引入了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所提出的风险社会(risk society)一词,进而将“生活的政治”(life politics)视为化解当下危机的重要手段。吉登斯表示,与经典的马克思主义视域不同,此叙事方式可以开辟反思资本主义结构性风险的新路径。
(一)风险的渗透与日常的意义
在吉登斯的学术建树中,生活的政治这一概念具有淡化现实感的趋向。吉登斯认为,源自马克思以现实解放为导向的政治观念已不敷时需,因为现实解放的前提在于场景本身是一个相对静态的范畴,但社会成员在时空交往无限重组的过程中早已使场景的静态性荡然无存。依据吉登斯的逻辑,取代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明确化认知的应是另一种概念,即“失控的世界”(run away world),其概念指涉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非启蒙理性所能掌控的、充斥风险的维度。吉登斯表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最为突出的问题在于风险对生活世界的全面渗透,此风险源自于社会成员的复杂化的交往活动,因为复杂本身意味着不可控因素的难以避免。此种风险导致的后果是社会同质化,即共同成为风险的受众。
风险对应的应是资本主义内部固有社会结构的失效,贝克曾围绕当代的社会风险提出过一个重要论断,即“有组织的不负责任”[16],即组织严密的、基于科层之上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无法在不确定的社会风险中寻觅责任的社会源头。这一观念为吉登斯所采纳。吉登斯表示,试图依靠启蒙以来确立的社会结构秩序一劳永逸地化解各类社会风险的做法乃是无效的尝试,因为风险的到来表明现代资本主义将在剧烈的变动中与过去的一切“进行决裂”[17](97),且变动将持续进行。此论述表明,吉登斯的风险观念并不仅仅局限于贝克眼中的生态风险,而且蕴含了对现代社会文明主要特征的总体化反思。从风险一词中亦可解读出更接近吉登斯本人核心观点的内容,那便是社会活动在持续、深刻的复杂的重组过程中夹杂着持续化的断裂。结构的持续重组孕育了风险的产生,故风险笼罩下的日常生活成为他批判资本主义的题中之义。
通过对生活的政治这一概念的观察,可以发现吉登斯的构想具有一定的“谱系学—现象学”风格。这点在吉登斯对生活的政治的概念描述中可以窥见,依据吉登斯的理解,生活的政治的含义在于“卷入到进一步寻求完备和令人满意的生活可能性的过程中”[4](156)。这实质包含着谱系学意义上的超越的含义,即透视当下的存在状态之后通过自我的觉悟去改变当下,超越之道则是自我认同(self-identity)。社会成员不应在“脱域”中自我迷失,而是应在承认风险的前提下对自我在生活中的角色和方式进行合理定位,从对日常生活的思考中寻觅不同于既有结构预设的逻辑。如其所言,“生活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片段,能够开辟成为由抽象系统重构的世界中所提供的不同可能性之间的一条道路”[17](142)。在他看来,生活的政治既不等同于暴力,亦不是对当下的顺从,而是应对风险,寻求变革的政治憧憬。
(二)问题的根源与结构的衰败
依据吉登斯的逻辑,飘忽不定的社会风险对以民族国家共同体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冲击,才是问题产生的根源。风险产生于民族国家林立的世界中,风险的降临宣告了当下一切既定的社会秩序均有可能变得支离破碎。受制于风险的社会成员,应密切关注风险笼罩下的日常生活。社会成员需找寻其在风险社会中的角色,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化解风险的可能之道。从中不难看出,吉登斯对沃勒斯坦所提出的现代世界体系概念的反对,源于其本人对现实的不信任。风险意味着固定的结构范畴的彻底消失,变动、冲击将成为常态。风险对社会持久的破坏性会使任何社会现实都显得晦暗不明,风险颠覆了多个领域并促成这些领域各自交融,因此以固定化的经济视野难以对资本主义的内在危机进行全面的诠释。
吉登斯眼中所谓单一化的经济层面,恰恰是沃勒斯坦认为可以诠释资本主义结构性危机的视角。令沃勒斯坦不能接受的,乃是吉登斯围绕生活的政治的相应论述。一旦赞成生活的政治这一概念,便像吉登斯一样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以经济为视野的解放的政治的立场。与吉登斯一样,沃勒斯坦也认识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似乎无法抵御某种难以预料的风险性因素,但不同之处在于,沃勒斯坦没有把这种因素看作是难以用明确语言表述的对象。沃勒斯坦对待危机的态度,颇有马克思当年的风格。1845年后走向成熟的马克思便再也没有使用波德莱尔式的飘忽不定的语言来看待现代性,而是将现代性看作是可以基于厚重的现实感解读的对象,解读的入口则是政治经济学。依据此逻辑,沃勒斯坦表示,资本主义的危机在于当下经济体系的结构性困境,衰亡将是其唯一的结局[19](276)。
与吉登斯保留同情态度的做法不同,沃勒斯坦坚持了从马克思那里继承的基本观点,并将其贯穿于对资本主义的结构化叙事中,进而致力于分析资本主义结构体系展现出的无法挽回的衰变趋向。依据沃勒斯坦的逻辑,基于生活的政治这一概念实质上是对资本主义结构性衰变命题的逃避。他以2008年的最近一轮金融海啸为例,提出了“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Does Capitalism Have a Future)这样的历史疑问。他在其中直言道,对资本主义是否有未来的担忧来自资本主义结构性的危机。“恢复机制似乎已经失效且无法补救。整个系统现在进入了结构性危机时期”[20](21)。沃勒斯坦所言的恢复机制,主要是指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自我调适、自我适应能力;所言的风险,指的是现代世界体系的固化,这种固化体现为既有的生产、分工和利润分配格局早已难以抵挡终将导致经济结构彻底失灵的经济危机。
(三)否定的立场与重塑的可能
沃勒斯坦的立场在于对当下结构进行彻底否定,他表示,现今的世界体系已难以承载风险的压力与变革的诉求。沃勒斯坦认为,阶级之间的关系是寓于以分工为核心的市场关系之中的,但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周期性危机使全部的社会阶级均成为“危机的阶级”[21](136)。从中可以看出,沃勒斯坦试图从对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叙事中,描述“资本家或无法再从资本主义中获利”的这样一个不同于19世纪的危机样态[20](9)。工业革命初期作为食利者的资本家群体与作为失利者的平民大众的二元对立,在沃勒斯坦对21世纪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批判中已然消失,他看到的是“我们所处的现代世界体系由于过度偏离均衡状态已经无法再维系下去,也无法再让资产阶级继续无止境地积累资本了”[20](35)。沃勒斯坦对于共同接受危机的论述,与风险社会的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眼中的风险,乃是明晰而非晦暗的经济结构现象。
除了对风险进行根源性地追究外,沃勒斯坦对资本主义现代世界体系在风险中的前景更为悲观。沃勒斯坦认为,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以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结构面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日益明朗,经济结构张力将成为21世纪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主旋律。如其所言,“我们身陷结构性危机中,资本主义将被何种系统所取代的斗争也随之展开”[20](35)。沃勒斯坦认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内在危机不是依靠调和的方法便可以化解的。依据沃勒斯坦的逻辑,所谓生活的政治终究是经济结构张力的表层化命题。与吉登斯回避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做法不同,沃勒斯坦不愿意放过马克思之后的左翼叙事所逃避的政治经济学,从而绕开了从法兰克福学派至今的“资本主义文化批判”和“日常生活批判”的叙事,力求在经验场域的演化过程中重新重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的思考。
勾勒出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在21世纪尤其是从2008年金融危机到现下公共卫生危机以来的演化与衰变,这对19世纪的马克思来说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依据沃勒斯坦的观点,自己对于经济结构走向衰变的论断是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分工愈发达,积累愈增加”的预测为前提的[22](198)。此逻辑与吉登斯颇有相似之处,那便是资本主义的风险产生于看似较为缜密的结构体系之中。不同之处则在于,沃勒斯坦认为风险的缘起是生产与分工构成的经济系统,而不是民族国家,且对风险的论述不能像欧陆左翼那样模糊化,拒斥以政治经济学作为探究风险的认知入口。当判断经济结构的内生性风险已无法依靠与生活的政治相关的逻辑去化解时,沃勒斯坦表示,将来的世界应“建立一个(或者多个)新的比较稳定的世界体系”[20](35),在“新的比较稳定的世界体系”的开辟过程中,“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尝试分析可行的历史选项”[20](35)。换言之,社会生活的当下意义,体现为通过行动重新塑造经济结构本身。
四、不同的叙事与相同的困局
相较于欧陆左翼,如何在对结构主义的保留中维系批判性似乎成为英美社会批判理论的某种独特优势。相比欧陆左翼叙事与结构概念“势不两立”并彻底否认现实感的特点,吉登斯与沃勒斯坦更倾向于将结构体系视为保持对经验要素的亲近感的叙事纽带,在他们那里,结构体系与批判性叙事之间达成了福柯等欧陆学者无法想象的平衡。一方面,结构成为认知资本主义不可或缺的视角;另一方面,解构的风格仍然被保留在批判性叙事中。将结构看成是由于内在要素的错位重组或自我衰变而不断消解、重组的对象,乃是吉登斯与沃勒斯坦不屈服于实证主义叙事的重要标识。
总体看来,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将结构主义与社会批判进行结合的尝试,似乎印证了左翼叙事的某种无奈的转折,那便是拆解了结构却难以把握现实要素后的一种折中化趋向,此趋向在相对温和的、注重经验分析传统的英美叙事中更容易生根。换言之,批判结构的叙事应遵循结构不断重组但仍然存在这一逻辑。由此亦可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其一,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在左翼结构主义“旗帜”下所确立的不同叙事,与二人对政治经济学的不同态度密不可分。由斯密所奠基、马克思重新阐释的政治经济学几乎成为20世纪中期之后欧陆左翼社会批判理论力求回避的理论,政治经济学似乎变成了实证主义的代名词。吉登斯在这个问题上便没有脱离对岸同时代的欧陆左翼叙事给自身带来的影响,他将属于马克思的生产加以搁置,从韦伯的社会学那里寻觅世俗的民族国家作为入口,将资本主义视为韦伯式的标准化、精密化的工业社会结构体系并对其加以反思。相较而言,沃勒斯坦从没有掩饰自己对生产到分工,再由分工到世界市场的叙事主线的着迷,强调“所有利益,都来自于它在经济结构中所处的地位”[23](52)。从中可以看出,沃勒斯坦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的经济学去拯救因被欧陆左翼声讨而濒临灭亡的结构概念,力求使结构能够以贴近马克思主义的方式“复活”,进而完成对资本主义在全球演进的预测。从中可以看出,同为英美左翼阵营的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在逻辑起点处便难以实现和解。
其二,无论吉登斯与沃勒斯坦相互之间如何争执,他们均无法摆脱马克思作为社会批判叙事奠基人的深远影响。毋庸置疑,相比很多同时代的左翼学者,沃勒斯坦更认同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魅力,生产作为结构体系的概念基础在其叙事中得到了突出显现。与沃勒斯坦截然相反,吉登斯将马克思视为建构自身叙事之时所要批判的对象。为此,吉登斯曾多次论说人类解放的社会批判学说存在飘忽不定、晦暗不明的风险,应让位于所谓生活的政治。讽刺之处在于,在他与经典马克思文本相异质的方向努力的过程中,马克思总是如德里达口中所谓的“幽灵”一般不离他左右,这一点特别体现在吉登斯对沃勒斯坦的长期关注中。沃勒斯坦被吉登斯视为马克思学说在21世纪的维护者,从而遭遇了来自吉登斯的全方位的攻击。实质上,吉登斯对沃勒斯坦的批判和对马克思学说的尝试性重构,最终印证了马克思在社会批判传统上的缘起性地位。正如吉登斯所承认的那样,被西方思想界公认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同样是现代社会学范式的奠基者之一,马克思的在场而非缺席,共同适用于以吉登斯和沃勒斯坦为代表的全部晚近英美左翼叙事。
其三,吉登斯与沃勒斯坦对结构的反思,都共同体现为消解当下结构之后对结构进行重新的建构,这表明二人终究无法化解结构概念和具体现实之间的张力。左翼社会批判思潮在欧美的持续存在,其背后实则是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的存在,但在对现实问题的总体性、根源性思考上,晚近左翼叙事显得非常乏力。在诸多左翼学者眼中,结构不是马克思当初所批判的先验性的概念,反而成为直观经验的某种承载体。结构主义几乎与自马克思以来具体化、现实化的历史时空观念强行捆绑在一起,然而将一切社会现象纳入结构的逻辑前提与由具体现实所构成的历史时空终究是二律背反的两种维度。遭遇此背反的不只是将民族国家视为叙事入口的吉登斯,还包括自认为可以通过生产、分工和世界市场等语词拯救结构叙事的沃勒斯坦。以批判式的结构主义作为先验立场的叙事,终将使社会现实犹如“雾里看花”一样难把握。从2008年金融海啸到当下全球公共卫生问题,西方左翼学者对危机根源与化解路径偏执而空洞的论述,其实从侧面印证了在当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正本清源,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价值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