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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的中国现代国家建设思想
——从民族国家和国民国家两种面向说起

2022-11-24

关键词:严复国民民族

赵 旭

(哈尔滨工程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哈尔滨150001)

引 言

从19 世纪90 年代中期至20 世纪初,是现代中国思想急剧转型的重要时期。 在这段时期,自觉的知识精英群体通过对话与争鸣,形成一个核心的共识性议题,即如何锻造出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从而解决内忧外患和亡国灭种的危机。 可以说,“建国(state building)是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个主题”[1]。 当时思想界争论的焦点在于,何种国家形态和政治体制,能够成功取代传统帝制统治,带领中国重新走向富强。 不同的国家观念,就会生成不同的国家建设目标和构想,从而进行不同的建国实践。 在具体的建国构想中,一个脉络是孙中山和梁启超采取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和民族国家的政治体形态,使国家建设融入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中。 严复则提供了更为特殊的另一个脉络,他反对排满排外的狭隘民族主义,并将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基点落于国民与国家的关系之上,效习“西人之言政也,以其柄为本属诸民”[2]465,并通过“德育、智育、体育”的新式教育实现兴国。

就实质而言,无论是革命派还是改良派,都已经放弃了建设以天下观或中国中心论为基础的传统政治共同体,转向追求具有现代政治权力意义上的新型国家政治体,即使现代国家形态的小套子难以完全框住中华文明的天下格局。 更为重要的是,从探索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伊始,民族、国民和国家的概念就紧紧缠绕在一起。 而中国近代史是一个逐步激进化的过程。 在国家危亡之际,原本以宪政为鹄的的国家现代化进程被迫中断,现实的政治诉求给中国民族主义发展注入了动力,民族话语不断吸纳国民话语进入自己的理论体系,并将其隐匿在背后。 因此,纵观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历史,其长期偏重于民族的维度,而弱化了国民的维度。 但是,对于现代国家的塑造而言,需要同时进行领土、主权和国民三位一体的建设,不仅涉及政治共同体的构建、国家机构与政治制度的建设,以及国家能力的塑造等维度[3],还要强化国民身份认同、爱国情感、政治素养等培育,同时完成国民的现代转化。特别是,在现代国家构建的语境中,民族与国民进路的区分,不仅能够标示国家现代化中社会整合与组织化的方向、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情感与归属张力,同时还可以显示国家建设的基础性主体与诉求等问题。

从辛亥革命南北和议之后的“五族共和”建国方案,到中华民国政府淡化族裔血统色彩,开始强调“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国族建设,再到新中国成立之后费孝通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现代国家建设和现代化进程依然是一个未竟的事业。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严复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因此,回溯严复这一极具代表性的个案,梳理和分析国民、民族和国家的理论纠缠,能够为中国处理好当今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建设中的边疆问题、民族问题和宗教问题,以及如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问题,提供理论经验与借鉴。 不仅如此,现代国家建设与国民塑造问题还是严复研究中无法绕开和回避的元话题,从同时代章太炎与其进行的论战持续至今,常议常新。 在以往形成的主要理解中,无论是“救亡与启蒙”的革命叙事,抑或是以“冲击—回应”模式开启的富强范式,还是五四以来形成的国民话语,都将国家与国民进行了二元划分,强调一维而忽视另一维,进而割裂了制度建设与个体培育在严复思想中的整体性追求。 因此,以民族国家和国民国家两种面向为切入点进行研究,既能够统合国家与国民在严复国家建设思想中的关系,也有助于拨开民族话语的遮蔽,深化对于严复现代性整体秩序与进步的理解。

一、Nation-state①nation-state 在本文中对应着国民国家和民族国家两种概念,所以,当文章中不对这两种概念进行区分阐述时,都以英文形式出现。:国民国家与民族国家的两种面向

严复认为,“政治问题曰国家”[4]11,可知他将国家视作政治学研究的核心问题。 而促使严复思考现代国家构建问题的,是从甲午战争失败开始的历史生存情境。 现代日本通过学习西方完成“明治维新”,从千年的天朝属国,一跃成为角斗场中的胜利者。 对于中国来说,甲午战争的失败,不仅仅是一场战争的失败,它裹挟着中华文明整体性的危机叩问每个中国人的心灵。 这是一场中国千年未有的大变局,外来冲击破坏了原有的国家政治认同,导致社会秩序和正当性价值的双重危机。

根据“价值逆反”的观点,当外来冲击使人们意识到某一道德价值不再代表“善”,甚至代表“恶”时,那么与原有规范性价值、社会制度和行为相反的系统就会成为新的道德价值,这种机制支配中国“对外来文化的选择性吸收和创造性重构”,同时开启一个吸收西方文化、创造新意识形态的时期[5]42-46。 严复的选择与该观点相应和,他将目光锁定在代表当时最文明富强的现代国家英国,并通过对西方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诸领域的亲身体悟和思想借鉴,逐步形成了建设中国现代国家的思想。

严复国家建设思想的理路,之所以落脚在国民的维度上,与nation-state 一词在现代汉语转译中的意义流变息息相关,可以说,以下这两种理解的分殊是解开严复国家思想的钥匙。

在现代汉语中,state 一词被译作国家,nation的词源是“出生的”“本土的”意思,后引申为“国民、民族、国族”之意,这样即导致nation-state 一词语义上的含混,根据不同的词义,形成了国民国家与民族国家两种表述。 在英语世界中,na⁃tion-state 一词在语义上也同样包含国民国家与民族国家两种含义,这是因为德文中意为“民族”的nation和意为“国民”的volk,转译到英文中都只对应nation 一词。 因此,在西方的理论传统中,nation-state 也同样表现为强调政治一般性的国民国家和强调族群文化性的民族国家两种面向。

在概念发生之初,西方学者们并没有刻意区分两种面向的不同,也没有在语义上进行界定,国民国家与民族国家的含义被混同使用。 因为在欧洲历史上,nation-state 的出现也是一个很晚近的事情,直到17 世纪《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才确立了现代以主权国家为实体的国际关系体系。 国民与民族概念都是现代性的产物,是欧洲政治领域在与宗教神权和封建政权分道扬镳的理性化和世俗化的过程中,不断积累出的现代意涵。伴随着nation-state 的形成,民族主义的思想也应运而生,并与民族建国、民族解放和民族自决相关联。 盖尔纳(E.Gellner)甚至认为“是民族主义造就了民族,而不是相反”[6]。

随着民族主义的扩展和20 世纪亚非拉国家的独立运动,民族国家的理论意涵最终占据主导地位。 面对新世纪和新的历史方位,研究逐步发现,国民是构成国民国家的基础,民族是组成民族国家的单位,国民和民族对应着国家内部同一性认同的不同基点,在现代国家建设和叙事中很难统合,因此重新转向对两个概念的区分。 从19 世纪起中日学界就有将 nation-state理解为国民国家的尝试,到20 世纪90 年代日本学者西川长夫提出“国民国家论”的研究视角之后,国民国家话语进入日本史学界的研究领域并保持其影响[7],近些年国内关于国民国家的研究也逐步增多。 从概念的内涵来看,国民国家侧重于国民对国家主权的支配,国家的主体是国民而非政府,作为个体的国民之间自由平等,作为整体的国民“对国家有权利有义务”[8];民族国家则指向现代国家中的民族文化认同,以及政治单位与民族单位的一致性,并对其居民“有统治的合法性”[9]。

需要指出的是,这两个概念是便于阐明问题的“理想类型”。 在现实国家政体中,世界上极少国家采用“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形式建国,基本上是以多民族国家的样态出现;在现实政治意义上,国民国家和民族国家是现代国家建设的一体两面,大多数的现代国家是这两种类型的混合体。 但我们借由这对概念为分析工具,可以观照出严复关于建构中国现代国家思想的整体取向和制度路径、现代国家规范性价值,以及国家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安排。

根据戚学民的研究,在最能全面反映严复国家思想的《政治讲义》之中,严复将本书中的na⁃tion 一词理解为“同种国民”,而非“民族”[10]。 严复认为,“相忘之同种,如今日所谓同种国民,西语所谓 Nation 者”[4]36,并将 state 一词翻译为国家。 由此可见,严复将nation-state 的含义基本框定在国民国家上,这在民族情绪激昂的年代里显得分外谨慎冷静。

二、严复的中国现代国家建设取向:国民国家

严复的国民国家取向首先源自他对民族主义的反对,特别是对“汉族主义”建国的批驳。 在严复的理路中,民族实际上更偏向于“人种”、“种族”的含义,是一种现代国家形成之前就已经自然存在的具有基因血缘纽带的人群,而民族主义更是“草昧”的宗法社会的产物,理应摒弃,“宗法社会之民,未有不排外者……而自谓识时者,又争倡民族之主义。 夫民族主义非他,宗法社会之真面目而”[11]136。 故而,严复认为,在国家内部主要讲“合群”,因为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国家都是由不同人种构成,所以不必特意强调民族维度,如果采用“排满”的汉民族建国方案,将实质损害国家主权疆域完整、民族爱国情感与政权和平更迭。

而更为根底的原因还在于,国民国家的理解,对应着国家政体选择、建构路径与建设主体的问题。 严复仿效英制,设想中国国家演进路线为,君主专制——开明专制——立宪民主,而之所以需要阶段性过渡,核心原因就在于“民品”,或曰现代国民程度。 因为严复认为,国家政体之别不在于“专制”或“立宪”,而在于“国民所享自由多寡”。 据此,严复就打通了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国民与国家之间的逻辑通路和协同关系。建设现代国家的主体就落在国民身上,而国民的现代化是塑造现代国家的基础。 但在当时,中国人畸缺国家思想、公民精神、权利观念、爱国认同和政治能力等,因此急需将国民从宗族、民族、家庭等私人性纽带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自由的个体,使之关注公共性事务,并在国家这个新的国民联合体和政治共同体内重新整合。 严复认为,民族国家带有传统共同体的印记,所以国民国家就成为严复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目标取向。

严复发现,如要培育出现代国民,关键在于强调一种竞争和活力的价值观,提高每一个个体的能力。 而这种强调竞争与活力的价值观的实现,需要以自由的核心价值作保障。 但是在传统中国,自由的空气是畸缺的,个体的活力也一直被压抑。 同时,这种个体的活力和自由的环境还关系着现代国家建设实践,因为“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赋畀,得自由者乃为全受。 故人人各得自由,国国各得自由,第务令毋相侵损而已”[11]12。所谓“身贵自由,国贵自主”,严复相信自由可以使国民提高智力、体力和德力,进而通过个体能力的提升实现国家的现代转化和民主富强。 这样一来,现代国家的建构与现代国民的塑造就进入同一进程之中。

首先,传统中国没有现代政治意义上的国家概念。 按照赵汀阳的分析,传统中国是一个内含“天下”的神性概念,是在“旋涡模式”的机制下进行“逐鹿中原游戏”过程中形成的“多文化多族群混合体”[12]43-50,但中国并不是民族国家,因为中国“既不是全盘汉化的同化,也不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互相拒斥与分隔,而是基因重组的再创造”[12]65-86。 然而,坚船利炮打碎了天朝迷梦,也打破了自古以来的文化认同,使人惶惶不知其所以然,变法、维新、革命等“药方”纷纷而出。 受斯宾塞(H.Spencer)社会进化论和甄克思(E.Jen⁃ks)社会发展三阶段论的影响,严复认为传统中国定会向着现代国家演进,“夷考进化之阶级,莫不始于图腾,继以宗法,而成于国家”[2]358。 但是,与斯宾塞放任的态度不同,严复认为中国之所以没有发展成为如西方一般的现代国家,是因为个体竞争的活力被阻滞了,因此“今日之政,于除旧,宜去其害民之智、德、力者;于布新,宜立其益民之智、德、力者”[13],所以他才翻译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并将“新民”视为形成现代中国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其次,传统中国也没有现代意义上独立的国民概念,只有相对于群体和他人的“己”,相对于官僚家产制中君主的“臣民”,以及相对于暴君的“奴产子”。 因此,对于中国现代国家建设来说,亟需现代国民的“脱嵌”①“脱嵌”在这里指的是国民从传统的身份制和等级制中脱离出来,认识到自己是国家的一分子,成为国家内明确权利义务关系的自觉主体。。 在当时,中国“民力已苶、民德已薄、民智已卑”,需要“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给民自由、听民自谋、赋民活力,才能够孕育出具备自治、自利、自强的现代国民。 而受斯宾塞社会有机体论的影响,严复认为,群体的质量取决于构成群体的个体的质量,国家犹如一个有机体,国民则是构成这个有机体的细胞,国民是国家的基础,国民强则国强,国民弱则国弱[14]。 所以,培育出素养优良的现代国民,才能真正解决中国的困境,实现标本并治的国富民强。

需要注意的是,严复话语内的国民并非是现代西方“以个体为本位、在国家中具有独立人格、权利观念、功利思想、法律意识、契约精神和科学理性思想”[15]85的公民,而是受中国文化伦理影响,从传统臣民向现代公民转化过程中的一种过渡形式,一种非个体主义的国民,“指以国家为本位、享有权利并担负义务、 但是必须重义务轻权利、重国家利益轻个人利益、重集体轻自身的一国之民”[15]85。

实际上,在梁启超引入德国伯伦知理(J.K.Bluntschli)的“国家有机体论”中,国民概念也指向这一内涵,可以说这是清末知识精英的一种主流认知。 正是基于这种理解,国家与国民不是如西方社会中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在“群己权界”关系内,群体与个体的和谐与互动生成,从而形成了现代国家建构中国民/国家一体化的趋势[16]。

三、严复国民国家建设思想的内在理路

严复的中国现代国家建设思想,立足于国民国家取向和国民—国家一体结构之上。 他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理解和逻辑,有其内在的价值取向和生成路径,囿于文章篇幅,仅以三对最为核心的范畴加以分析阐述。

(一)道德性的自由与非道德性的权利

严复现代性思想的关键,在于他发现了西方的“活力”概念。 这种活力是西方政治、经济、社会等诸领域得以发展的前提,并使西方与中国的现代文明程度出现了分野。 活力的内核是个人的自主性,即个人可以自主选择和自我主宰。 如果国家能够保障个人的自主性,就可以使个体焕发出最大的活力,从而实现国家富强。 因此,严复构建出从个人自主性到国家富强的通路,即“夫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 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乱”[11]32。

虽然严复把握住个人活力的关键,但严复翻译的原著多选自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文本,其对个人自主性背后的价值设定是非道德性的权利的正当性;而受中国传统文化和认识结构的影响,在严复的理解中,个人自主性的背后价值是一种道德性的自由。 西方非道德性的权利正当性思想来源于16 世纪以来的英国自由主义思想家,他们大多将自由理解为一种权利,权利则意味着不对受保障的行为做出好坏的价值判断,同时主张限制政府权力以保障个人自由免受侵害[5]332-335。 因此,即便约翰·密尔自称在一切道德的问题上最终都是诉诸于功利的,但他在《论自由》中思索解决的问题依然是,在不损害他人权利的前提下,个人社会自由的表达和社会所能合法施于个人的权力性质与边界。

与之相对,欧陆理性主义则始终强调自由的道德维度。 以法国卢梭为例,他批判霍布斯、洛克等关于个人权利至上的“现代人”假定,而将自由理解为一种道德价值,其目的在于唤起人们“对德行的热爱”并建立一种“道德的现代政治”。 虽然严复本人并不赞同卢梭“自然状态”的论证,并曾撰文《〈民约〉平议》来反驳当时盛行的“卢梭主义”,即“卢梭之说,其所以误人者,以其动于感情,悬意虚造,而不详诸人群历史之事实”[11]473。但实际上,在对自主背后的道德性自由的认识上,严复的思想更靠近于卢梭,而远离于他所译介的约翰·密尔。

道德性的自由是一种应然的国民设想,社会进化论也指向一种应然的国家设想,所以自由主义与社会进化论在严复的思想中得以调和。 换句话说,严复的现代国家建设思想表现为一种国民—国家一体结构,国民与国家之间不需要其他的中介因素,现代国民与现代国家可以在互动中共同生成。又因为严复将自由理解为一种道德,道德是一种“向善的意志”,违背道德即为“不善”,这意味着自由这种道德价值不能被侵害。 那么就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国民个体的自由是一种善的价值,不应该被侵犯;现代国家的自由是一种善的价值,也不应该被侵犯。 为此,在严复的思想中,才会出现同时追求小己自由和国群自由的主张,以及这两种自由之间在权利义务上的先后。 例如,“特观吾国今处之形,则小己自由,尚非所急,而所以祛异族之侵横,求有立于天地之间,斯真刻不容缓之事。 故所急者乃国群自由,非小己自由也”[17]291。

但是,如果依此观念建设现代国家,国家和制度就成为一种道德价值,代表了世间的善,因而就会对那些与国家和制度持有不同意见的个人或群体进行合法性与合道德性的双重批判。 虽然建构现代国家的规范性价值是现代性意义上的自由平等观念,但是却实质上压制了个人的自由平等,而这种国家也极易转向现代的极权主义国家。

(二)儒家式“君子”与现代性“个体”

恰是因为中国人很难认识到非道德性的权利正当性,造成了现代“个体”观念在中国传播和接受的困难。 正如孙向晨研究所昭示的,现代个体思想,既包含基于自然权利的自由,也包含基于道德自律的自由,而中国文化传统中所重视的个体,只强调道德自律的维度,并不能支撑起西方现代意义的个体概念[18]。 瞿同祖也曾指出,“儒家思想以伦常为中心,所讲在贵贱、尊卑、长幼、亲疏有别”[19],因此儒家传统中讲究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的“君子”一直是价值与秩序的理想担纲者。 严复生于传统、学于传统、存于传统,君子观念是其理解、吸收和转化西方现代个体的前结构,是不言自明的前提,“士大夫者,固中国之秀民也,斯民之坊表也”[11]22。 但是,君子概念本身带有“身份”(estate)性质,并暗含一种典型的精英取向,君子的形象恰是依靠与庶民的德性对比而彰显,如果推行社会等级结构,君子追求与平权社会能否接驳与调和?

在严复的思想中,这种精英主义取向与塑造自由平等的现代国民并未构成矛盾,“但所谓国民,不必大众,而在一部分之中。 此一部分,大抵皆国民之秀,而有国家思想者”[4]71。 究其原因,其一,即使作为严复现代国家建设范本和蓝图的英国,在其身处的时代,也没有实现真正一人一票的普遍民主。 迟至1918 年,英国政府通过第四次改革法案,才实现了男子的普选权,以及三十岁以上女性的选举权。 其二,严复认为在国民程度落后的情况下,不具备直接实现宪政民主的条件,“民之德、智、力常不逮此制”,因此应该从开明专制逐渐过渡到民主制。 这个过程需要文化精英自觉引领和启蒙“愚、弱、不肖”者,待国民逐渐具备自治的能力,实现真正的平等,民主制才能实现,即“必其力平,必其智平,必其德平,使是三者平,则郅治之民主至矣”[17]129。 其三,严复支持精英主导的代议制民主,“国民代表者,合格之国民,所举以自代者也,还之于众,举其所贤”[2]450-451。 严复认为代议制民主能够调和精英“贤政”与大众“民权”之间的张力,并且有助于适合现代国民的不断生成。

又因前文所论,严复将自由理解为“特操异撰”的道德,即一种积极意义上的特性与操守,所以用传统君子观念去接引具有道德自律内涵的现代公民,是合乎逻辑的,也是当时知识精英乃至当代新儒家通常使用的诠释方式。 而在个人权利方面,与西方“人是目的”的个体至上理念不同,中国的个体生存于“忠恕絜矩”“所以存我”的关系之中,个人权利的伸张被导向国家建设的目的,因此严复以砖与墙的关系为喻来说明他所理解的个体意义,单块砖需要“坚廉平正”然后可以砌“数仞之墙”,而若单块砖“崎嵚竵缺”则只能成“粪土之墙”,“此凡积垛之事,莫不如此。 唯其单也为有法之形,则其总也成有制之聚”[11]25。 由此可知,强调个体的能力,及其与国家之间权利义务关系的现代国民,而非西方现代意义上的公民概念,才是严复思想中的理想个体。

这种现代国民,是中国传统君子和西方现代个体的理念结合体。 虽然在缺少西方权利基础的中国,生成于中国文化土壤的国民培育设想未必不是一种建构现代国家的好选择。 但这种温和渐进的改良方式,在疾风骤雨的清末中国,其生存空间只能被无限压缩。

(三)传统天下与现代国家

传统中国是一个族群与文化互化互构的融合体,对于生活在其中的普通人来讲,他们的生活世界被天下、朝廷、宗族等一系列观念组织起来,但极度缺乏对现代国家的认知。 严复指出:“吾所居者,只有天下,并无国家。 而所谓天下者,十八省至正大中,虽有旁国,皆在要荒诸服之列,以其无由立别,故无国家可言。”[4]10但在甲午战争之后,中国人开始意识到中国只处于“家国天下”结构中的一环:“国”,而不再被想象为“天下”本身。这种关于世界体系和秩序的新认识,推动传统中国向实质的现代主权国家演化。

从传统天下向现代国家的转变,首先意味着世界观发生了根本转变。 中国传统的世界观是以“天人合一”的一体化结构组织起来的对人伦、自然与宇宙的整体理解。 这种高度整合和静止的世界观限制了人的活力与社会的变革。 严复直接反思传统,译著《天演论》,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进化论成为一种新的“天演”世界观,并以石破天惊之势在国人之中广泛传播。 受斯宾塞的影响,严复理解的“天演”世界观“贯天地人而一理之”,即在人类社会和自然宇宙中都遵循着进化规律。 因此,在这种世界观的支配下,国家这种政治形态同自然界一样遵循进化的规律,也需要通过相互竞争和调节自身,不断向“最适者”演进。 换句话说,传统中国将按照从“草昧国家”到“文明国家”的路径发展。

从传统天下向现代国家的转变,也意味着同一性认同的改变。 在中国近代历史进程中,现代国家(内含国民与国族)逐步取代了儒家文化成为新的认同基点。 针对当时频发的“教案”,康有为提出保国、保种、保教的倡议,因其认为儒家传统与国家政治实体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将保教等同于保国、保种,或者说高于保国、保种。 针对康有为的“三保”说,严复直接驳斥,称“教不必保亦不可保”,作为儒家文化和价值的载体,种存则教存,种不存则教亡,因此“只须我辈砥节砺行,孔教固不必保而自保矣”[11]80;至于保种的问题,严复则用白、黑、棕、红、黄种人彼此之间的生存竞争来说明,没有保种,只有“进种”,因为不进则退,退则自灭,“夫天下之事,莫大于进种,又莫难于进种,进与退之间,固无中立之地哉”[11]84;而就保国来言,保国与保种是一体的,严复反对通过保教来保国,保教起不到保国的成效,相反还可能是一种桎梏。 因为现代国民的生成需要打破的就是这种儒家意识形态下的纲常关系与私己束缚,而代之以新的国民资格与国家认同。

归根结底,严复将天演世界观下的“进种”当作解决这一切危机和困境的药方,通过“制限婚姻”、优生优育和提高德智力,达到“进种以保国”的目的。 进种,也就是提升国民素质和竞争力,这依然是一种将国民作为国家基础并指向国民国家生成的路径。 此外,在严复的设想中,还涉及以内政和外交为主要内容的主权问题,还需要“练军实、收大权”,配合“进种”以实现标本兼治,从而向现代国家迈进。

但不可忽略的是,从传统天下到现代国家,是严复进行中国现代国家建构时回应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的一种选择。 但自然发端和生长于欧洲的民族国家体制,并不能与中国的现代国家建设完全适配,天下观依然是理解中国文化特性的一个重要维度。

余 论

1897 年,严复在《国闻报》创刊号中指出:

积人而成群,合群而成国,国之兴也,必其一群之人,上自君相,下至齐民,人人皆求所以强,而不自甘于弱;人人皆求所以智,而不自安于愚。 夫而后士得究古今之变,而不仅以旧德之名氏为可食也;农得尽地利之用,而不徒以先畴之畎亩为可服也;工得讲求艺事,探索新理,而不复拘拘于高曾之规矩为不可易也;商得消息盈虚,操计奇赢,而不复斤斤于族世之所鬻为不可变也。[11]354-355

可知,严复建构中国现代国家的整体构想,是以道德性的自由为规范性价值,以富强的现代国民—国家为建设目标,以科学进步和爱国公心为认同基础,以开明专制向立宪民主过渡为政治体制,以开明自营、自利两利为经济导向,以新式教育培育现代国民,逐步实现现代国民—国家的互动生成。

虽然这种缓进的方案在当时被高涨的民族情绪遮蔽起来,但却在五四时期“国民性改造”思想中得以复归。 对于严复这一代知识精英来说,他们的思想都带有强烈的两面性,既存续于传统,又反叛于传统,既效习于西方,又拮抗于西方,吸收与重构西方思想资源的根本目的在于为中国现代性张本。 因此,在严复的思想中,对现代国家建设有害的思想都急需批判剔除,对建设现代国家有益的思想都可以吸收整合,一些在西方文化语境中彼此对立的思想得以在严复思想内融会贯通。究其原因,在中国文化传统中,非此即彼的“二值逻辑”①二值逻辑和多值逻辑是台湾学者林端在分析中西方文化时提出的方法论上的一对概念。 可以将二值逻辑简要理解为,二元对立的、非此即彼的,而忽略既此且彼的、既相反又互赖的关系范畴的思维方式。并不常见,而更强调彼此的互动、转化、调和、融通与和谐。 也就是《中庸》所讲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从西方现代国家的发展路径来看,民族主义主导下的国家建设使得种族压迫与族群冲突问题愈加凸显,并导致一种滑入单一民族建国的情势。这种趋向不仅与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相背离,同时还有导致民族分裂的风险。 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国家建设实践成功实现了中华民族的国族建设,消弭了多民族分裂的危机,但面对复杂又充满挑战的国际形势,如何巩固国家认同和社会团结依然至关重要,严复的国民国家建设思想为这种现实问题的解决提供有利补充。 他的思想提醒我们,现代国家建设既要有“民族国家”的面向,强调文化传统和历史积淀而表现出来的“民族精神”,同时现代国家还应有“国民国家”的面向,重视现代主权国家中的国家认同和国民主体地位。国民国家与民族国家需要并行建设且成为彼此的柱石与支撑,从而消解民族主义的激化和抵御分裂势力的侵袭。

历史回顾与理论分析应服务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任务。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是一个从自在到自觉的历史事实,因此在处理国家内部多民族关系以及边疆和宗教问题时,应强调“国民的国族性和民族的国民性”双重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凝心聚力,通过爱国精神、身份认同和情感归属,实现国民、民族与国家的整合。 同样,在当前狭隘民族主义回潮的世界中,也呼唤拥有独特文化样态和悠久文明的现代中国,贡献自己的“中国方案”,重新为世界领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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