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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马王堆T形帛画的艺术价值与美学意义

2022-11-24黄涵煦王志亮

关键词:马王堆汉墓双龙

黄涵煦, 王志亮

(河北大学 艺术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长沙马王堆汉墓文物自20世纪70年代出土以来便受到历史、艺术、哲学、文学、医学等学界的热烈关注,吸引众多海内外著名学者争相讨论,直到今天依旧不乏与之相关的话题和文章、著作。其中,一号墓和三号墓出土的T形帛画因画面的瑰丽与内容的丰富从马王堆汉墓文物中脱颖而出,成为众学者讨论和研究的对象。学者们对马王堆T形帛画做出了多角度、多维度的分析,如对帛画的空间结构进行划分,对画面中的图形符号(如金鸟、蟾蜍、太阳、龙绕扶桑、九日等)的意义做出解读,挖掘画面中色彩与时空的联系,并溯源帛画的历史文化思想来源。然而,在众多的研究中,却缺乏对于马王堆T形帛画本身艺术价值与美学意义的探讨,多数对其艺术性的讨论是将马王堆T形帛画放置于整个西汉或者汉代思想文化大系统之中进行的,或是从汉代整体艺术风格、美学风格的角度对马王堆T形帛画进行研究,而没有考虑到这两幅帛画本身地域与时期的特殊性。可以说,马王堆T形帛画是西汉艺术在现代社会的一次惊艳亮相,它作为极具代表性的西汉墓葬艺术品,本身便具有很大的研究意义与价值。本文试图从帛画琳琅满目的画面呈现、丰富充实的画面内容以及紧密布置的画面结构出发,结合西汉初期的社会主流思想以及楚文化的地域性,探析马王堆T形帛画的艺术价值与美学意义,探讨由帛画内容反映出的西汉时期的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和态度,以及西汉初期人民思想文化的重要特征。

一、马王堆T形帛画精美卓越之原因

如今出土的汉代艺术品,大多数为墓葬艺术品,这是一种具有较强功利目的且造型瑰丽的艺术种类,帛画是这一艺术种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地的汉墓出土了帛画,其中马王堆汉墓T形帛画因画面精美异常、布局严密而格外受到关注,成为湖南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汉代帛画艺术的兴盛受到了多方面的影响,比如当时的经济状况、文化礼制、风俗与信仰等,因此,汉代墓葬艺术的形成动因是多方面的。

(一)厚葬成为社会风气

在汉代,厚葬已然成为社会性文化风俗,这从汉墓挖掘的庞大数量便可以知晓。据不确定统计,新中国成立后至今,各地挖掘的汉墓已经达到了十余万座[1](P4)。这一惊人的数字与当时汉初统治阶层致力于恢复社会生产、推行黄老思想息息相关。这些政策与遭受多年战乱、渴望和平与休养生息的百姓内心愿望相契合,因此社会生产快速恢复,国家富足强盛。这为厚葬成为社会性风俗提供了保证,不仅统治阶层大兴厚葬之风,百姓们也常常为了厚葬倾其所有,造成了国家人力资源、财富资源的极大浪费,也正因如此,后世才能看见厚葬传统保留下来的如此多的墓葬艺术品。马王堆汉墓是西汉早期长沙国轪侯利苍的家族墓地,就是在厚葬成风的背景下修建形成的。

(二)造型艺术繁荣兴盛

从各地出土的汉墓艺术品的精美程度可以看出汉代工匠的高超技艺,实际上,这离不开汉代造型艺术的繁荣兴盛。汉墓中的许多艺术品并非专为墓葬事宜而制作,而是将生活中的常见与常用的物品直接放入墓室之中,这些生活用品能够成为后人看作艺术品,从某个方面证明了汉代工匠的技艺高超,也证明了汉代造型艺术已然渗透进了百姓的生活之中。从《史记》《汉书》《后汉书》相关记载中可以看出汉代宫廷绘画的繁荣景象,虽其中没有对于民间艺术活动的记载,但从其他文献当中可以看出汉代对于艺人的尊重。《淮南子》便有汉代艺人受到推崇的记载:“宋画吴治,甚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也。”[2](P29)可见当时的艺人是受到社会尊重的。这种尊重有利于汉代工匠的艺术创造活动,从而影响了汉代墓葬艺术的整体品质。

(三)神仙思想盛行

“汉代是一个重鬼好祀、神秘浪漫的时代。以汉武帝为例,他的一生就同鬼怪神仙联系在一起。由于统治集团的好尚,加之汉代厚葬风气的盛行,导致了中国上古神话在这个时期的蓬勃发展和高度繁荣,汉人生活的每一个空间,甚至每一个角落,无不飘散着神灵的迷雾。”[3](P77)马王堆汉墓位于西汉早期的长沙国境内,这里不仅仅是汉代诸侯国的行政区域,还是楚文化的重地。神仙思想的流传不仅仅与汉代统治阶层紧密相关,还与楚地的文化紧密相连。神仙思想体现着楚地人民对于生命逝去后的思考,在他们看来,除了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仙界,这是人死后可以升往之处。因此,考古与艺术史等学界有不少学者认为马王堆T形帛画是一个“引魂幡”,它能引导死者的魂灵升往仙界。死后之事自古以来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是大事,对于信仰封建迷信的西汉贵族来说更是如此,因此长沙国轪侯家族对于家中核心人物的后事必定非常重视,从马王堆汉墓的规模便可看出这一点,这必定也影响着能人巧匠们对于墓主人随葬物品的用心程度,马王堆T形帛画的精美绝伦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

由上述内容可见,马王堆T形帛画的精致并非工匠一人之事,而是受到了厚葬的社会风气、汉代造型艺术的繁荣兴盛、汉代和楚地神仙思想盛行的综合影响。在这多重影响下创作出的T形帛画因其画面的浪漫、丰富和瑰丽,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依旧被各界奉为文物精品,具有深刻的艺术价值与美学价值。

二、马王堆T形帛画生命风格、形式特征的艺术价值

马王堆汉墓建于公元前150年左右,是西汉早期的墓室。汉初的70年被认为是西汉建立后巩固社会政治、恢复经济和文化的一个重要时期。这个时期的墓葬艺术品主要为帛画、漆画和木雕,其中帛画是汉代墓葬艺术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艺术类型,马王堆帛画作为西汉帛画的重要代表具有丰富的艺术价值。

(一)风格:楚文化的强大生命力

有学者指出,马王堆汉墓中的楚文化因素非常浓厚,且长沙国是西汉帝国早期保留楚文化最多的地区之一[4](P33)。高至喜[5](P80-81)指出长沙国大量保留楚文化主要有3个原因:一是秦朝占领长沙国的时间很短,对这个地区的文化影响并不深,而且此地区的楚文化根深蒂固,不易撼动;二是西汉帝国在长沙国的统治阶层基本上都是楚地人,他们身上的楚地传统习俗很难改掉,因此自上而下维持着该地区的社会习俗;三是楚文化具有很高的文化水准,已成为一种非常成熟的文化体系,具有非常强大的生命力。楚文化的强大生命力体现在马王堆T形帛画的各个方面,从色彩到符号,从符号到图像。从色彩方面来说,T形帛画用色大胆,整体色彩呈现出非常鲜明的浓厚、奇幻特色。帛画的整体画面以大片红色为主,并以此奠定了帛画大气、明艳的主要基调,再配之以黄色、赭色与青色等颜色,为大气、浓厚的画面增添必要细节,这是T形帛画通过用色体现出来的楚地特有的文化生命力。除此之外,T形帛画中的各种符号神秘莫测,以一号墓T形帛画为例,自帛画下方往上看,交尾的双鱼、举顶的巨人、攀爬的龟兽、祭祀的壶与随从、人头鸟身的仙人、硕大的玉璧以及相交的双龙、推柱的神豹、墓主人肖像及其随从、庄严的天门、穿戴考究的天门守门人、龙绕扶桑环九日、长着翅膀的青龙、月中蟾蜍、日中金乌、对称的仙鹤、画面顶端的伏羲,如此等等,不胜枚举,这些符号大多数为神话传说中的神与兽,T形帛画在此将之表现出来,体现着楚地神话的生命力。

不仅色彩与符号能体现出楚文化的生命力,T形帛画中的众多图像本身同样能体现这种生命力,构成了T形帛画特有的艺术风格。其中许多图像本身呈现一种向上的态势,如托顶巨人两旁的龟兽、人头鸟身的仙人,而最为明显的应是T形帛画纵幅中间部分的“双龙交璧”图像,这个图像由一个玉璧与两条相交的巨龙组成,这两条龙一条为青色、一条为赤色,呈现出一种奋力向上的运动感。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对汉代艺术的描述:“就在这不事细节修饰的夸张姿态和大型动作中,就在这种粗轮廓的整体形象的飞扬流动中,表现出力量、运动、速度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气势’的美。”[6](P82)“双龙交璧”的图像表现出来的正是这种奋力向上的气势美感。对于该图像的功能与含义,有不少学者做出过猜测与考证,只是众学者说法不一。巫鸿[7](P497)认为“双龙在升腾之际交缠着穿过璧孔,表现着玉璧在促成轪侯夫人从其暂时存在到永恒存在这一转化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朱磊将视线聚焦于由“双龙”构成的壶形空间,朱磊[8](P79)认为这个由双龙构成的壶形空间上半部分代表着“太阴世界”,下半部分代表着“蓬莱仙岛”,轪侯夫人于双龙相交之处炼形完成,而后复生;汪悦进[9](P476-477)也关注到了“双龙”构成的壶形,不同的是,他对双龙与壶的历史渊源展开论述,以西周纹有双龙交错的颂壶上“子子孙孙宝用”的铭文以及“壶中龙精使宫女受孕”的神话传说为例,讲述龙与壶的“生机”寓意。这几种说法各不相同,却有一个潜在的共通逻辑,即探讨某种朝向生命的转化,且这个转化是由“双龙交璧”图像完成的。基于此,该图像的功能意义与其整体态势十分吻合,它体现出来的奋勇向上的力量感也许是为了迎合其图像功能,然而汉代工匠的技艺之高,使观者在并不了解图像意义的前提下,仅从形式层面也能感受到图像的生命力,这正是楚文化中强大生命力的风格体现,其艺术价值在于呈现出一种生生不息的文化力量与具有地域特色的艺术风格。

(二)形式:体现世界的整体性

马王堆汉墓的T形帛画由横幅与纵幅组成,由于这两幅T形帛画的画面符号众多,且图像与图像之间并无较多间隙,因此从画面呈现上对其进行直观的空间划分有一定困难。有不少学者对于该帛画的空间组成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孙作云[10](P54)认为“画幡的内容,自上而下,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画上天的景象……第二层以帷幕为界,是从人间到天上的过渡阶段;第三层画死者生前宴饮及其他神物”;李建毛[11](P85)认为该帛画自上而下应分为天上、人间、幽冥、地下;商志(香覃)[12](P44-45)认为该帛画上方的横幅表现的是“天国故事”,下方的纵幅表现的是“蓬莱仙岛”的故事;刘敦愿[13](P71)认为整幅帛画都在表现地下世界;《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发掘简报》认为帛画的上部是天上境界的象征[14](P40),如此等等。也有学者对已有的划分进行了否定。李泽厚将汉代人所表现的世界分为了“天上—人间—地下”3个层次。而刘宗超[4](P71-72)对李泽厚的划分方式进行了否定,认为李泽厚缺乏对具体图像的研究,而只是将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套用到了汉代艺术研究中,没有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刘宗超同意信立祥的说法,认为汉代艺术并不是一种自由创造的艺术,它严格遵循着当时的传统礼制与宇宙观念。刘宗超[15](P32)指出,西汉初期的马王堆汉墓T形帛画是目前已知最早能够探索汉代人的宇宙观念的图像,这肯定了这两幅帛画的价值意义,并认为该帛画应分为天上世界、魂灵世界、人间世界、地下世界。刘宗超的划分不是仅仅以马王堆T形帛画为根据做出的划分,而是通过对整个马王堆一号墓室内部进行了整体性的考察,并对楚地风俗进行探究之后得出的结论。不论以何种方式划分马王堆T形帛画,学者们都在强调帛画中人间世界与其他世界的联系,以及各个世界之间的紧密关系,这构成了马王堆T形帛画结构紧密的形式特征,在这形式特征背后体现的是西汉楚地人民整体性的世界观,或者说,是他们对于世界的整体性的理解。

这种对于世界的整体性的理解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马王堆T形帛画中各个世界的关系图景,由某种功能意义将这几个世界连接起来,形成一个整体;二是在这几个世界的交界处并无刻意用某种形式将其间隔开来,而是以丰富的图像将世界与世界连接在一起,其中最明显的还是“双龙交璧”图像,若按照刘宗超的“四个世界”对T形帛画进行划分,那么“双龙交璧”图像从下至上依次穿过了地下世界、人间世界、魂灵世界,工匠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将图中的世界紧密联系起来,不仅仅照顾到了帛画的整体功能,还在形式层面追求了时间与空间的完整性,可以说,一幅帛画便是一个宇宙,各个世界对于西汉人民而言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环境。这便构成了马王堆T形帛画的第二个艺术价值,即体现世界的整体性。

三、马王堆T形帛画浪漫主义美学的实质

从马王堆T形帛画中,能够看见大量神秘的符号,其中神话与历史、现实与神、人与兽置于同一画面之中,甚至同一时空之中,李泽厚将之称为“琳琅满目的世界”[6](P73)。神话、神与兽都属于想象中的对象,而历史、现实与人都属于真实存在的对象,当这两类对象被杂糅进同一个时空之中,充满奇幻的浪漫主义色彩便出现了。而造就马王堆T形帛画浪漫主义美学的并非浪漫主义本身,这与当时的思想观念和精神文化紧密关联。

学者们认为,马王堆T形帛画中表现出的浪漫主义美学思想与楚文化密切相关,如李泽厚[6](P67)认为西汉初期的“南中国由于原始氏族社会结构有更多的保留和残存,便依旧强有力地保持和发展着绚烂鲜丽的远古传统……在意识形态各领域,仍然弥漫在一片奇异想象和炽烈情感的图腾——神话世界之中”。李泽厚在这里没有将楚地的文化统称为楚文化,这与学者刘宗超的观点相近,刘宗超在其著作中明确指出“楚文化”是一个不明确的概念,认为“楚”会引发4个意思:一是楚地这个地域;二是楚国这个国家;三是楚地的民族;四是楚地的特有文化。因此,不能泛泛地使用楚文化概念作为马王堆T形帛画体现出浪漫主义的理由。正如李泽厚所说,西汉时期位于楚地的长沙国保留了许多远古的传统,其中神话便是这一传统的极重要组成部分。楚地的传统习俗是以神话为本色的,这在《楚辞》中体现得极为鲜明,《淮南子·人间训》中也对这一特色做出了评价:“好鬼巫为楚人之俗。亦为汉朝宗室所用。”[16](P576)可见,神话亦是西汉楚地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在马王堆T形帛画中也可以求证,帛画中的奇珍异兽与人神共存,组成的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而在以神话为主要内容的楚地传统文化之中融入现实世界的图景,这仅仅是因为文化传统的延续吗?也许并不是。作为西汉帝国行政范围之中的长沙国,其受到的文化影响不仅仅来源于楚地的远古传统,还受到了西汉王朝统治之下的思想融合的影响。汉初的统治阶层对多种思想进行了杂糅,如陆贾将“仁义”“教化”“制礼作乐”等儒家思想与道家的“无为”相结合;贾谊尝试将儒家具体政治主张与道家“阴阳”“宇宙”思想相结合,试图构建某种宇宙论模式;《文子》中尊老子的同时又强调仁义,如此种种都在体现着汉初思想上的杂凑性与合流性[17](P141)。这种杂凑性与合流性从某种程度上体现着汉初思想文化的包容性,在具有主流政治文化思想的同时还能兼收并蓄其他思想的长处,是汉初文化思想包容性的重要体现,这种包容性不仅仅在政治思想中,还在艺术文化中得到体现。如在马王堆T形帛画中,多种神话符号与人间现实的图像交融在一起,这种浪漫主义美学背后呈现出来的实际上是一种包容性的文化性格,是汉代气势恢弘的统治思想与楚地根深蒂固的远古传统相结合的文化性格,这是马王堆T形帛画显露出的浪漫主义美学思想的实质,也构成了汉代艺术的主要精神。

四、结语

马王堆汉墓的两幅T形帛画自出土以来便受到了海内外学者们的热烈关注,其在整个墓室内部结构中处在核心的中部位置,以神秘丰富的内容与艳丽恢宏的色彩成为中国古文物中的瑰宝。长沙马王堆汉墓T形帛画精美卓越的原因是多重的,如从汉代之前一直延续到汉代的厚葬风气、汉代造型艺术的繁荣兴盛以及西汉尤其是楚地神仙思想的盛行。多重因素的叠加使得人们对丧葬艺术高度重视,从而造就了马王堆汉墓T形帛画杰出的画面呈现。马王堆汉墓的两幅T形帛画因整体呈现向上的态势而具有朝气蓬勃的生命力量,这成为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又因帛画将汉初楚地人民所理解的“四个世界”紧密连接,因此从形式结构划分上体现出了一种当时的人们对于世界的整体性的理解,即认为各个世界是相联系的、一体的。最后,由画面的琳琅满目呈现出来的T形帛画的浪漫主义美学特征实质上是一种包容性的体现,这与汉初时儒道等思想的融合有所关联,构成了汉代艺术的主要精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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