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传播视域下的少数民族文学地理创作
2022-11-23李莉
李 莉
(湖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山川、河流就是功能不同的器官,它们共同构成人类活动的基础。”[1]2地理学家李特尔的观点为人文地理,尤其是文学地理的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撑。其实,文学地理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早就存在,古代的许多山水诗文、游历抒怀诗文、为求真求知而探秘地理的诗文、行军征战途中写景叙事的诗文等都属于此类。
对于“文学地理”,不同人有不同理解。 文学工作者认为,“文学地理就是作家赖以写作的区域背景,一般都是真实的地理,但这个真实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把现实地理搬到作品中来,甚至直接以现实地名作为书名;还有一种就是虚构一个地名作为故事发生地”[2]。这就意味着,不论作家采取何种语言,虚构何种语境,其作品都会透露出一定的地理信息,只因写作重点不同,呈现的地理信息强弱不同。 当文学与地理勾连,地理融入文学,两者相互作用而成的文学作品,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地理作品。 换句话说,作家以游历/行走为主线,记录、描述游历/行走过程中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地理知识、地域文化,同时表达游历/行走过程中的感受;或是以某个真实的地理情境为主线,虚构故事情节,这类文学创作谓之文学地理。 少数民族文学地理创作就是少数民族作家在创作中以独特的审美视野关涉地理知识、地理景象、地理传播以及与地理相关的诸种元素。
鉴此,本文以部分少数民族作家的相关作品为案例,探究少数民族文学地理创作中作家的审美感知、文学与地理的互动关系,揭示文学地理对民族文化传播之巨大作用。
一、审美感知激发地理与文学互动
作家书写文学地理,地理嵌入文学作品,促进文学与地理两者关系生成的重要媒介是创作主体的审美感知,即作家对地理的审美感知是文学与地理得以融合的内驱力。
地理学是奇妙的、富有趣味的、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学科,既有普通大众需要掌握的基本常识(方位、地形、地貌、土壤、植被、河流、气候等等),也有专业人士需要探索的高深知识。 从研究对象看,一般分为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两大类。 掌握地理知识,首先需要地理感知。 人的需求不同,感知的侧重点就不同。 例如普通司机(行走者、游历者)的地理感知就难以提升到文学层面;如果一个人既是司机(行走者、游历者)又是作家,同样的路程中,他/她不仅有强烈的地理感知,还有强烈的审美意识,一段路程走完,一篇作品(诗歌、散文或其他)可能就酝酿出来了。 对此,藏族作家阿来有深刻的感受。
有一次,阿来和一个寺庙的年轻喇嘛在夕阳下聊天,对话中两人都意识到了周边景色之奇妙。“这时,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列列远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牵动着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 ”作家观察到这些风景时,喇嘛也表现出了他的欣赏:“我看那些山,一层一层的,就像一个一个阶梯,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 ”[3]喇嘛是一个生活中的诗人,其独特的信仰使他把现实的“地理”幻想成了“归天”的通途,他所言的“阶梯”形象却长久地留在作家心中。之后,作家继续观察、体验,“从此以后,我在群山中各个角落进进出出,每当登临比较高的地方,极目远望时,看见一列列的群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最终失去陡峻与峭拔,融入青藏高原的壮阔与辽远时,我就会想到这个有关阶梯的比喻。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比喻”[3]。 这次相遇之后七八年,阿来用《大地的阶梯》作为一部散文集的名称,充满诗意又深蕴哲理。 可见,同样的地理景象,不同人眼中呈现的美感及其意义完全不同。 喇嘛想的是如何借美景“升天”,作家阿来想的是如何把美景留驻于创作。
阿来的经验告诉人们:夕阳和山水本是自然之物,不管人是否感受到它,它都是自然存在的,更无所谓美丑,唯有懂得欣赏美的人才能看到美之所在。 鉴于欣赏者的职业素养、人生追求不同,对美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当地理景象进入作家视线并对它赞赏不已时,作家的审美情感已被触发,创作动机开始萌生。这种触发是地理审美感知的展露,比普通人的地理感知更高级,更富有审美趣味,而且能促进文学作品的生成。 古代文论家钟嵘所言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4]106,便是审美感知激发的力量。 可以说,作家的审美感知越强,作品的美感就越强;同理,作家的地理审美感知越强,文学地理文本就越富有审美感召力。
文学地理创作中,创作主体“我”固然重要,创作客体中的“地理”也不可忽视。面对常见的、熟知的地理,若无特别的情思很难产生审美感知,所谓“熟视无睹”即是常态。 反之,“地理”语境愈是陌生,产生的感知力就愈强。 所谓“距离”产生美感,“新鲜”产生“好奇”便是最好的阐释。当然这离不开审美感知和审美经验。“陌生”地境的感受,少数民族作家拥有特别的财富和特别的话语权。如果他的生活地比较僻远,又有大众罕见的风土人情,且为一般作家难以触及,那么,这里的地境和风土,一旦触发其审美感知,便可能成为其宝贵的写作财富。苗族作家沈从文建构了一个浪漫神奇的“湘西世界”;满族作家端木蕻良建构了东北“草原”世界;土家族作家叶梅、李传锋等人建构了“三峡”世界、“武陵”世界;藏族作家阿来、达真、梅卓等人用自己的系列作品建构了“雪域高原”世界①……这些都是与众不同的、震撼心灵的独特世界。 当作家自己“熟知”的地理环境遭遇文学的“陌生化”后,审美感知生发的文学地理作品就能以特异的姿态呈献于世。
地理介入文学创作,作家所运用的文学语言扰乱了地理共同体的感性秩序。 特别是作家对地理景观的书写,少不了运用各种修辞(比喻、比拟、夸张、通感等)进行想象,文学文本中呈现的地理景观与现实世界的地理景观有很大差异。 读者对文学文本接受的程度不一样,对地理景观的想象也不一样。终年积雪的高原雪山,在实际生活中是一种单调、落寞,容易使人引发紧张,甚至高原反应,文学创作中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引人神往。 阿来的短篇小说《奔马似的白色群山》《环山的雪光》除了有忧伤的故事外,用大量的隐喻对高原雪山之雄奇、诡谲进行了深度描述。
由此可见,文学审美与生活审美的差异导致人们对地理的感受和认知不同。 文学会破除日常生活与艺术审美的界限,让人们通过合理的想象去感知世界。而美学与世界的关系,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作家的族别、身份和位置——所处地域之生熟、眼界之高低和视野之宽窄。 当陌生的、荒野的、危险的地理情境以审美姿态进入文学文本供人们欣赏,就是康德所言的“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形式,“合目的”之美超越了一切实在状态,进入空灵之境。 地理,则是这种美所产生的基础。
二、文学地理游走于虚实之境
从宏观意义讲,文学与地理密不可分。 从微观意义讲,并非所有的地理都能走入文学,并非所有的文学都能倾情地理。 其中的奥秘全仰仗于作家与地理之间的“缘分”。 如果没有机缘,即便是最熟知的地理,也难以进入文学;如果机缘促发,地理情感、地理景观或是地理知识能激发作家的兴趣,文学介入地理就成为可能。 “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近与归来”,“作为一个漫游者,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会感觉到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3]阿来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一旦作家的境界得到“提升”,他对故乡的感情以及地理认知就会更深入也更深刻。
文学介入地理后,可以把实际地理与美学地理结合,把日常世俗与崇高信仰结合,跨越禁忌界限,混淆生活中不可能混淆的礼节,解除生活中不可能突破的规约。以青藏高原为中心的藏区,地境、人境和情境中都存在很多“神秘”禁区,特别是藏区各地的寺庙生活以及神灵崇拜、神秘仪式的举办,非藏区人很难接触,非藏区作家即便接触了也难以把握。 藏区的藏族作家因为“本地”“本族”的“便利”,可以根据自身的观察,对实在情形进行合理想象,用充满张力的文字去描绘、叙述。
藏族作家梅卓的散文集《藏地芬芳》《走马安多》就多次写到“我”冲破禁忌,进入一些神秘的寺庙或是寺庙中某些隐秘的房间去观察、去拍照,结果惹得主人“不高兴”。 作家的“违规”旨在寻找“神秘”资源,发现“美”之所在,让普通人难以触及的“神秘”通过作家的“美”的书写形态进入公众视野,进而感受“神秘”深处的存在状态与“神秘”的力量来源。 阿来的长篇小说《格萨尔王》是在民间口传史诗《格萨尔王》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想象写成的。神子诞生这部分就书写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神奇景象:神子托生的地理位置、降生的家庭环境及其来到人世后所拥有的超人能力,还有当地人们对他的景仰和膜拜。 这些叙述都与地理景观紧密相连。作家的叙述中,客观的地理界线被文学想象突破了,地理景观也随作者意图而转换,与之相随的时间概念也被进一步打破。古代的地理,当今的地理;故乡的地理,异乡的地理;安全的地理,危险的地理;美丽的地理,诡异的地理等景观都汇聚于作家笔下,实现穿越,或者共享。
文学介入地理,使地理空间发生感性的迁移。 实际生活的地理通过作家的文字描述进入感性认知的地理,使不能观者得以可观,不能见者得以可见,由此地理现场进入文学现场、审美现场。 沈从文曾在多篇文章如《凤子》《长河》《雪晴》中写到过湘西的“镇竿”“凤凰县”及散落其中的一些小村庄。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湘西的乡村和其他地方一样,都非常贫穷落后,农民生活困苦不堪。沈从文看到了这些苦痛,他仍然愿意书写人性的希望。“除了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于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性情上的天真纯粹,还可见出一点希望,其余笔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无光。”[5]尽管如此,大多数读者在沈从文作品中感受到的仍是湘西世界之美,即使一条小河,一片桔园,一个黝黑的姑娘,也都是人们所喜爱的。 湘西,成为沈从文创作的地理世界,成为美丽单纯的代名词。 半个世纪后的二十世纪晚期,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湘西的“凤凰古城”被打造成一处旅游胜境。人们来游览湘西的山水风光,也会进一步理解沈从文创作的独特性。
其实,文学地理不只是作家的语词游戏,也不只是作家的心灵慰藉,文本一旦与读者产生共鸣,激发读者的神往之情,甚至萌生“到此一游”的念头以至躬身践行,文学语词产生的审美力量就会转化为物质力量, 景观欣赏就会转变为经济消费, 文学地理衍生出新的功能——旅游文化经济与消费。 如今,人们只要去湘西旅游,就会知道沈从文,就会知道《边城》,知道翠翠这个单纯善良的湘西姑娘。 可见,地理影响文学,文学影响地理。 由文学引发的旅游消费引导地理景观进入消费现场,促进地方经济的繁荣,地方文化得以改写。
文学介入地理,通过作家的行迹将各处地理“拼贴”“组合”,构成一幅地形图。作家的行走是对“地理”的不断观察、书写。在作家眼中,所有对象都是创作素材,一旦进入视野,就有了进入心灵的可能,有了转化为文字的可能。 随着行者脚步的变化,视野的变化,很多新的异质性因素不断产生。这些异质因素对读者是陌生的,把读者从熟悉的“已知”中带出来,进入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未知”世界,激发他的好奇心,探寻欲望,引领他进到一个新的情境中。这时的文学,充当探险者的媒介物。阿来的散文集《大地的阶梯》各章标题便有这样的效应:第一章 从拉萨开始、第二章 醉卧泸定桥、第三章 嘉木莫尔多:现实与传说、第四章 赞拉:过去与现在……各章之下各小节的标题更是一幅深藏诱惑的地图。 例如第二章的大标题之下有六个小标题:醉卧泸定桥、仙人掌河谷、一片消失的森林、穿越在伤心地带、滞留丹巴的日子、没有旅客的汽车站。[3]每一个标题都有一个地名,都有关于这个地方的不可捉摸的、令人惊讶的故事,以及难以预测的、又令人向往的地理信息。
老舍的《四世同堂》则叙述了老北京/北平的很多地名、胡同和景观,是一幅微缩的地图。小说第一部第二节叙述“祈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由此开始,对“小羊圈”胡同的地理位置、地形情况、建筑情况、居住在此的各家生活情况都进行了详细的叙述。 这不是一般的地理知识介绍,而是文学描写,作家的思维清晰明朗,叙述顺序有条不紊,所用语言贴切生动,伴有浓郁的“京味儿”。
李四爷的紧邻四号,和祈老爷的紧邻六号也都是小杂院。四号住着剃头匠孙七夫妇;马老寡妇与她的外孙子,外孙以沿街去叫“转盘的话匣子”为业;拉洋车的小崔——除了拉车,还常打他的老婆。 六号也是杂院,而人们的职业较比四号的略高一级:北房里住着丁约翰,信基督教,在东交民巷的“英国府”做摆台的;北耳房住着棚匠刘师傅夫妇,刘师傅在给人家搭棚而外,还会练拳和耍“狮子”;东屋住着小文夫妇,都会唱戏,表面上是玩票,而暗中拿“黑杵”。[6]
之所以完整地引用这个段落,旨在说明文学地理富有何等感染力!同样的内容,如果是地理工作者可能就会勾画出一幅地图,把每个位置的相关人物点画出来,给人们直观感受。作家就完全不同,他用极为简练的、富有张力的文字描述了一幅胡同人物群像:每个院子、每个房间、每个家庭中人物的身份、地位、职业、性格甚至命运暗示都很具体。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人物有呼之欲出之效果。
文学介入地理,作家通过文字书写,将现实中的真实进行虚构性想象,转换成文学真实,读者在文本阅读中难辨虚实,唯文学之美带来阅读快感与享受。地理贡献美学素材与知识,特别是地表风物的自然独特,建构了文本的独特景观。 所以,不同的地理景观自然会形成不同的文学地理。 同一地理景观,对于不同作家而言,也会产生不同的文学地理。 即便是同一作家,在不同时间面对同一地理环境,也会创作出不同的文学地理作品。文学地理因地理环境、创作主体、创作情境的不同而不同,文学文本的个性与差异也由此形成。 从这个层面讲,地理的差异性是建构文学地理独特性的前提条件;文学地理为现实地理提供了丰富的想象世界。
三、文学地理促进文化传播
不同地方的文化随着各自地理的延伸而得到传播,“传播即交通”[1]3是最主要的表现状态。例如,传统社会,中国的中原文化容易被传播到各地,不仅因为地处中心,其地形也相对平坦,交通便捷。偏远地方的少数民族文化则因为地理偏远,传播受到限制。如今,随着交通的改善,文化传播的途径也发生巨大的改变。东部地区的文化可以传播到西部;西部少数民族地方的文化产品也可以在东部地区见到(买到)。 文化的跨地界传播进一步说明传播“指向一个过程而不是某个对象”[1]11这个观点的合理性。 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说明了传播的动态性、广泛性。附载于文学作品中的地理文化,随着作品这个媒介以及其他媒介的传播走向了更广阔的地理空间,形成了更广泛意义的文化传播。
肖太云在《文学地理学维度下的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扫描》[7]中运用文学地理学批评术语“地理基因”“地理空间”“地理意象”“地理叙事”,从四个方面对当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做了一个扫描式探究。 这四个术语所涵盖的内容是文学地理涉及的基本元素,但是文学地理并不止于这四个方面,还有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交叉所产生的地理时间、地理历史、地理文化等元素,以及历史、政治、经济、军事等因素介入地理后产生的各种事象。地理时间有自然时间和社会时间。 同一地理空间中,由于时间的变化,景象就不同,如白昼与黑夜的变化会引发同一空间景物的变化;阴晴云雾雨雪等气象变化也会对同一空间中地表景象产生变化,一年四季气候的变化就会引发地表植被的变化,从而引发地表景观的变化,不同季节就会有不同的植被景观。 地势高低变化也会引发地表景观的变化,甚至改变地表。 如云雾笼罩、大雪纷飞、暴雨如注、潮汐消长等情况都会在很短时间内影响地表景观变化。阿来在《大地的阶梯》中有很多章节,如“上升还是下降”“阅读地理与自然”“上溯一条河流的源头”就对变幻莫测的地理景观进行了精彩而极富耐心的细描。
此外,历史遗留的边界划分,土地纷争引发的械斗②,时间变化引发的地理变化(如阿来《云中记》讲述因为大地震带来的系列变化),或因其他事情引发的移民(如扶贫、道路修建以及大型工程建设等) 拆迁都会引发地理空间③的变化。 人口迁徙可以使一个地方变得繁荣;还有些地理及其空间也会因时间和人力因素的变化而变化(如沙漠变成绿洲)。梅卓《走马安多》中写到牧民草场的冬夏季节轮换,季节变化引发生活方式的变化等都是气候与地理情况变化产生的结果。
老舍创作中,很多作品都涉及到地理知识。 如《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都可以说是一幅精细的老北京/北平地图,街道、胡同、建筑甚至招牌、饮食等都可以在其中找到。 故事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变化,情节随人物的移动而变化,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就此呈现。《四世同堂》中钱墨吟之子孟石死后,小羊圈胡同的邻居帮忙处理丧事,故事空间从胡同转到路上,从路上转到坟地,从坟地再转回胡同。 地理空间的转换中,时间也在变化。 人物的悲剧在这空间地理和时间地理中意外呈现。 孟石本身生病,因为父亲被日本人无辜抓走坐牢,忧愤而死,留下焦虑的母亲和怀孕的妻子。好心的邻居帮忙处理后事,孟石尚未下葬,钱母将自己撞死在儿子的棺材上。一连串事件发生在时间变化中,在地理空间的转换中完成,彰显出作家高明的叙事技巧。
达真的长篇小说《命定》,主人公土尔吉和贡布的逃亡也是在空间和时间的变化中交织变化。 另一部长篇小说《康巴》中有几章就是专门写郑云龙的逃亡,带着未婚妻逃亡于悬崖绝壁之路;或随着军队行走。还有一些驮脚娃带着商品长途跋涉于雪域高原,这些都是地理文化的真情书写。
梅卓的游历散文,以所到之地为目标,介绍该地的各种情况。 《走马安多》《吉祥玉树》《藏地芬芳》等作品如是,小说也有类似特点。长篇小说《月亮营地》的故事发生在青藏高原,以此为范畴,以甲桑为主要人物,围绕部落之间的恩怨情仇展开故事,同时将相关的地理知识、历史知识、地方性知识、民族文化知识融入其中,藏区人的精神风貌和刚毅个性由此呈现出来。
创作客体对创作主体产生影响,毋庸置疑。文学地理中,现实的客观地理影响作家主体的审美感知,进而影响作家的文学创作。 那么,文学创作会不会影响地形地貌呢? 一些地理研究者认为不会,即便有,也是微乎其微。 对此,有文学研究者明确指出:“地理环境与文学的关系,乃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地理环境影响文学,文学也影响地理环境。 ”[8]这一观点有事实依据。
客观上讲,从观念形态出发的文学对地理外表的作用和影响并不大,不论文学作品怎么书写,实际存在的山川河流、平原丘陵依然按照它原有的样子存续着,并不因为作品书写了它就会有多大改变。可是,很多事实表明,文学作品的书写会在一定范围、一定程度上影响地理,甚至有可能影响地形地貌、地理景观。 这就是说,文学书写会在某个特定地方,某些时段产生人文景观,这个人文景观改变了局部地方的地理风貌、文化类型。 如旅游景点的建构因某个名家的出现而被当地人们打造成文化名片,进而建设成旅游景区。旅游景区在一定范围修建的地表建筑(房子、道路、设施、园林景观及其他植被)等对该地的地貌会产生较大影响;随之而来的是游客不断涌现,促进了生产、消费、文化等产业的兴旺,对于当地的植被、生态、文化都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于是文学的力量从间接的、隐性的变为直接的、显露的。经典案例有前述的湘西古城因为作家沈从文而建设;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因为作家张贤亮而建设。 长城(民间传说《孟姜女哭长城》)作为人造建筑,对周围环境的影响也是显著的,特别八达岭长城作为胜境,人山人海的盛况对地理的作用不言而喻。这些文化景观都是在地理景观基础上建构而成,对地形地貌、当地文化、地域经济都产生着或大或小的影响。
考察中国文学史,考察中国名胜古迹,文学作品对地理,特别是局部地方的地形地貌会有比较明显的影响。优秀的文学作品,特别是世代传承的文学经典,能使局部地方的地形地貌发生一定程度的改变,对当地的文化传播也会产生较大影响。
作为文学创作对象的地理,涵盖面非常广阔。 地球上的地质构造、地表地貌,以及与之相应的空间构成的地理景象,本身就是一部杰出的艺术作品。 当这部作品被人意识、感知、书写时,它的美学价值便被发现、被利用,甚至被改造。 如亭台楼阁的修建、道路的开通、河流的改道、湖泊的疏浚或填平、山岗的堆砌、山峦被挖走或铲平等等,都是人类作用于地理的表现。 高科技发达的今天,由《边城》④演绎而来的各种故事在当代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凤凰古城”模式中的修路、建房、造桥等都是对地貌的改变。 种种案例表明,文学对地理会产生一定影响,只是这些影响通常是渐进的、缓慢的;文化传播则随着文学作品、文化旅游等活动潜移默化地进行着。
文学地理是语言文字与地理物象交融的地理,是感性思维与理想思维交融的地理。 人们表述的言语有两种状态:天然状态和本质状态。言语的天然状态,就是日常交际的言语活动;言语的本质状态就是思想的语言。 将天然状态转化为本质状态,需要作家付出劳动。 同样,景观的自然状态转化为本质状态,或者说天然状态进入审美状态,需要艺术家的劳动和读者的劳动。只有赋予审美思维,这样的活动才能有效完成。所以,文学地理就是审美地理、艺术地理、文化地理。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所言的“思理为妙,神与物游”[4]84便是文学地理的最好注脚,也是文学地理的最高境界。
结语
总体看,文学地理作品是文学与地理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结果。 概括地说,文学通过创作主体——作家介入地理,用文学语言书写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的有关知识(地理位置、地理历史、地理景观、地理遗迹,以及人类活动作用于地表产生的各种知识、景物等等),以审美为目的传播与地理相关的文化,让地理知识富有美感,进而扩大地理的空间范围,延展地理知识的时间长度。 地理元素通过作家的审美感知与美学选择,围绕某一主题进入文学创作,进而影响作品的题材、内容、风格以及创作主体和阅读主体的情感,由此延展文学空间,增广文学类型,丰富文学题材,拓展审美视野,扩大知识范围,提供实践经验。
文学地理中有很多文学经典,特别是少数民族文学地理作品,为民族文化、地域文化的传播起到了积极作用。 文学地理书写文化,文化随着地理的传播而传播,形成传播地理。 文学地理与传播地理融合,促进新的学科产生,这有待于新的研究去探索。
注释:
①这些作家在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有:沈从文的《边城》《湘行散记》等,端木蕻良有《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科尔沁旗前史》等,叶梅有《撒忧的龙船河》《最后一个土司》《追云记》等,李传锋有《最后一只白虎》《白虎寨》以及与人合作的“武陵王”系列历史小说,阿来、达真、梅卓等藏族作家的代表作文中已有提及。
②阿来的《瞻对》、达真的《康巴》等作品中涉及到区域疆界划分、地方名称的更改,政治文化对地理文化的影响。 阿来的《尘埃落定》、达真的《康巴》等藏族小说中所述的土司之间的土地纷争属于这类。
③土家族作家徐晓华的长篇散文《那条叫清江的河》,写了清江支流水布垭水坝因修建水电站而造成了移民搬迁。
④湘西凤凰古城将沈从文小说《边城》制作成大型实景节目上演,供游客观赏。 凤凰古城被打造成旅游景区后,沱江河上建造了多座姿态各异的桥梁,古城内也修建了很多有特色的房子用于民宿、商铺等活动。 这都是地表景观变化的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