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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捷克到法国:米兰·昆德拉小说叙事艺术的流变

2022-11-23

关键词:昆德拉捷克时期

赵 谦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安徽 芜湖 241002)

一、引言

捷克裔法籍作家米兰·昆德拉是最受学界关注的当代小说家之一。一直以来,国外许多研究者都以叙事学为视阈分析解读其小说。扬·库利克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分析昆德拉小说创作中运用的后现代主义技法。他指出:“米兰·昆德拉有计划地利用虚假事实,故意歪曲和破坏逻辑,目的是要警告读者关注存在于生活的不可靠性。”[1]奥恩贝认为:“昆德拉发现了一种抵抗文化政治化的文学方式”[2],这是他对小说艺术的一大贡献。丹尼尔·贾斯特也高度评价昆德拉的小说艺术,认为其小说“将对文本的反思态度视为成熟,并将其应用于整个生命”[3]。艾尔斯·哈曼以昆德拉用法语创作的四部小说(《慢》《身份》《无知》《庆祝无意义》)为研究对象,通过对比捷克语创作的小说,得出结论:“尽管存在某些差异,但‘法国时期’小说保持了捷克语小说的诗意的元素(存在主题,讽刺幽默等)。”[4]无独有偶,在《在别处:跨越语言的昆德拉》一文中,米歇尔·伍兹探讨昆德拉如何将其创作风格“从捷克语文本转换为法语文本”[5],并分析法国小说语言和风格的规范。在国内,有不少研究者关注昆氏小说中的叙事主题,如存在主题、哲学主题、创伤主题、伦理主题等。与此同时,部分研究者关注小说的叙事结构,他们以昆氏某部作品为例,分析其中的音乐结构、章节结构、修辞性结构等。此外,叙事技法也是不少研究者关注的视角,前期成果主要聚焦对小说中复调、隐喻、引用等技法的梳理。对比昆德拉在“捷克时期”和“法国时期”创作的小说发现,其中的叙事主题、叙事结构和叙事技法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尚无研究者从宏观的全景视阈出发去梳理昆氏小说中叙事艺术的流变历程。本文拟以昆氏的全部小说为研究对象,从叙事主题、叙事结构和叙事技法三个层面出发,深入剖析昆氏叙事艺术的演变过程,以期为后续的研究者提供启示。

二、叙事主题:演变与坚守并存

(一)从捷克到法国:叙事主题的嬗变

根据原文写作时运用的语言,学界一般将昆德拉的小说创作分为捷克时期(包括在捷克创作的小说和在法国时用捷克语创作的小说)和法国时期(指用法语创作的小说)两个阶段。在捷克时期,政治和音乐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两大主题。因为参加了“布拉格之春”的政治运动,昆德拉被电影学院辞退,他的小说也在捷克国内禁止出版。在这段人生经历的影响下,政治成为昆氏早期小说创作中的重要主题。梳理捷克时期的小说发现,因政治风波而导致人生命运改变的叙事情节屡见不鲜。《玩笑》是昆氏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故事中的路德维克因在寄给女友的明信片上开了一个政治玩笑,被学校开除,人生轨迹由此发生改变。在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收录的第七个故事《爱德华与上帝》中,爱德华的哥哥读大学时因政治态度问题被学校开除,沦为一名不务正业的农村游民,大好前途从此葬送。除了讲述政治风波对人物生活造成的影响外,昆氏经常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直接对捷克历史上发生的政治事件进行叙述与评论。如他通过在叙事情节中插入随笔式的议论,阐述对俄国入侵布拉格、“布拉格之春”运动等政治事件的态度,同时评价这些政治事件对捷克民族造成的巨大影响。尽管昆德拉一贯反对学界将其作品归为政治小说,但毋庸置疑,政治主题是他早期小说中不可忽略的重要题旨。受父亲的影响,昆德拉自幼便对音乐产生了浓厚兴趣。他阅读了许多音乐理论方面的书籍,逐渐形成对音乐的独到见解。正因如此,音乐成为昆氏捷克时期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如《玩笑》中,透过雅洛斯拉夫,我们可以管窥昆德拉对民族音乐的态度。在小说中,雅洛斯拉夫热衷于民族乐队的演出,为该事业奉献了一生的精力。他希望通过弘扬捷克民间艺术来振兴捷克文化,展示国家和民族的存在感。不幸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传统的民族艺术偏离了大众的审美取向。曾几何时,优雅质朴的民族艺术居然沦为逗乐观众的滑稽手段。为了唤回大众对民间艺术的关注,雅洛斯拉夫费尽心思,但始终无力改变现状。现实生活中,面对传统民族音乐的日渐衰落,昆德拉感到无比痛心。于是,他借助小说这一文学媒介,期待可以改变大众对音乐的审美取向。在捷克时期,不少小说中叙事情节的发展与音乐密切相关。如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贝多芬的四重奏《Es Muss Sei》让托马斯确定了对特蕾莎的爱,自此将她视作生命中的“非此不可”。《不朽》中,由于在父亲葬礼上乐队演奏了马勒第十交响乐中的慢板,之后,该段音乐成为阿涅丝怀念慈父的方式。此外,昆氏还经常在捷克时期的小说中插入对斯特拉文斯基、贝多芬、肖邦、莫扎特等音乐家及其代表作的评价,借此凸显对音乐主题的青睐。

到法国时期,昆德拉小说中的政治、音乐主题逐渐淡化,流亡主题所占比重不断增加,逐渐成为作品中的重要主题之一。这一时期的作品中,不少人因为种种原因被迫离开家园。在流亡过程中,朋友和家人的冷漠和背叛给他们造成巨大的心理创伤,在他们记忆中留下诸多不悦。小说《玩笑》中,路德维克在流亡劳教期间,亲朋好友都与他断绝联系,只有年迈的母亲给他寄过几封信。亲友们的行为让他对故乡产生恶意。在《笑忘录》中,塔米娜和丈夫背井离乡,流亡到海外生活。她的弟弟为了保住工作,与移居国外的姐姐断绝一切关系。同样,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因为无法忍受家人的虐待,特蕾莎选择逃离,以此表达内心的抗争。在流亡的岁月中,家人几乎没有和她联系过,也没有人关心过她的生活境遇。每当她回忆起在故乡的生活经历,心中总是充满酸楚与怨恨。正因如此,即使是在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她依然抗拒回归。从捷克移居到法国后,生活境遇的改变引发昆氏创作主题的演变。移民初期的生活是困难的,昆德拉“总是在受着思乡痛苦的煎熬,然而最糟的还是陌生化的痛苦”[6]。在适应新的生活后,故乡的形象变得日渐陌生。对昆氏而言,流亡生活也是一次解放的开始。假如他一直生活在捷克,其艺术嬗变的过程肯定会是另外一种路径。即便如此,故乡的生活经历对他来说仍十分重要,无法完全抹去。这种对待流亡的矛盾态度,对昆氏的小说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法国时期创作的“遗忘三部曲”中,随着流亡主题比重的不断增加,与此密切相关的故乡、回归等成为创作的重要主题。以《无知》为例,女主人公伊莱娜深陷因回归而引发的两难境地。移居法国后,她有了新的朋友,渐渐适应巴黎的生活节奏,巴黎的风景早已取代记忆中捷克花园的翠绿。曾经以为流亡到法国是一种不幸,如今却成为一种幸福。因为好友茜尔薇的再三催促,伊莱娜最终回到布拉格。然而,回归故乡后,她时刻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中。伊莱娜意识到,让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只是记忆中的故乡,而非现实存在的故乡。回到布拉格后,高楼林立的现代建筑让她心生厌恶,聚会时旧友的冷漠让她心寒,她再也无法真正融入故乡的生活之中。无独有偶,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乡,约瑟夫也对回归之旅感到无比失望。透过伊莱娜和约瑟夫,读者可以管窥昆氏对回归的态度。尽管心中对故乡的思念难以割舍,昆德拉已经不能也不愿回归。在他轻松诙谐的小说文字背后暗藏着一道难以愈合的情感伤痕。

在法国时期的小说中,身份是一个新出现的重要主题。如在《身份》中,叙事情节围绕着香黛儿对身份的找寻展开。《无知》中,身处异国他乡的伊莱娜和约瑟夫始终在寻找着他们的身份归属。此外,在这一时期创作的随笔集中,昆氏曾多次谈及小民族作家的身份问题。在他看来,小说是发现我们每个人身上隐藏着的东西。对于小民族国家而言,生存问题是它们必须时刻面对和思考的论题。越是小国,民族自尊心越是强烈。通常情况下,小国的作家在创作时受到诸多限制。在世界文学史上,存在一种奇特的文学现象,小民族作家在国内被压制,但在国外却受到欢迎。对此,昆氏感同身受。他从亲身经历中体会到,对身份的找寻是小民族作家必须经历的过程。正因如此,在法国时期昆氏“不断探索新的题材、风格、语言,努力改变流亡作家的边缘文化身份,积极融入新的文化圈,为自我构建新的合法的文化身份”[7]。

(二)流变中的坚守:对生活本质的持续思考

当今世界,全球一体化趋势不断发展,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逐渐凸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对整个人类命运相关主题的探索与思考,才能显现文学作品的意义与价值。在昆德拉看来,“写作而不描绘一个时代、一种环境、一座城市;抛弃这所有的一切而只与本质接触”[8]。在小说叙事主题不断演变的过程中,有一部分是昆氏一如既往、始终坚守的叙事题旨,如精神生态主题、哲学主题等。

在现代社会中,精神生态问题层出不穷,它“一方面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一方面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9]。作为一名善于思考生活的智者,精神生态主题是昆德拉小说创作中一直坚守的题旨。“通过对现代社会人类精神空虚这一普遍特性的揭示,昆德拉表达了自己对于这一精神生态问题的关注。”[10]在诸多精神生态主题中,情感关系无疑是最受昆氏关注的论题。无论是在捷克时期还是在法国时期,夫妻之间的情感背叛、母女之间的矛盾纠葛、兄弟姐妹之间的紧张关系、朋友之间的冷漠无情等叙事情节反复出现,引发读者的深思。此外,昆氏的小说还涉及许多其他的精神生态问题,主要包括道德沦丧、身份焦虑、信任危机、精神空虚、对生命价值的否定、对他人隐私的窥视等。

除了精神生态主题外,哲学主题也是昆德拉自始至终关注的一个论题。在昆氏的系列小说中,哲学主题涉及矛盾哲学、存在哲学、身体哲学、死亡哲学等诸多领域。以矛盾主题为例,这一题旨存在于昆氏所有的小说中。如在捷克时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主要围绕轻与重、肉与灵、偶然与必然等多对矛盾主题展开论述;在《笑忘录》中,记忆与遗忘是一对贯穿始终的悖论主题;小说《不朽》中,对死亡与不朽的论述是小说的重点主题。到了法国时期,矛盾主题依然贯穿小说的叙事情节中,如《慢》中的快与慢、《身份》中的谎言与真相、《无知》中回归的矛盾性等。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多对矛盾主题的共存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语义学美感。同时,矛盾情感的共存赋予昆氏小说一种戏剧性特征。

尽管昆德拉有一些始终坚守的写作主题,但在叙事策略方面存在明显的变化。如情感背叛是昆氏所有小说的一个共有主题:在捷克时期,《玩笑》中的埃莱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特蕾莎等女性因无法忍受丈夫的情感背叛,选择被动型出轨;在法国时期,《身份》中的香黛儿、《无知》中的伊莱娜等女性则是主动背叛丈夫。然而,无论叙事策略如何变化,始终未变的是对生活本质的持续思考。

三、叙事结构:从复杂到简约

在小说创作的初期,昆德拉认为:“结构并非一种简单的技巧,它本身就包含着一位作者的风格独创性,同时它又是每部特殊的小说的身份标记。”[11]在他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中的七个笔记本是小说最重要的部分。在撰写该部分内容时,陀氏精心计算、反复排列。正因如此,在捷克时期,昆氏的小说大多构思精巧、结构复杂。为了建构完美的结构,这一时期创作的小说篇幅普遍较长。“在奇妙的音乐世界中,‘7’个简单的音符经过音乐家们精妙的排列组合后变成了一首首美妙绝伦的歌曲。”[12]受此影响,昆德拉将绝大部分的小说都分为七章,由此呈现出一种音乐性的特征。与此同时,在每一章标题的选择上,昆氏进行了多种尝试。如《玩笑》以人物姓名作为每章标题,《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和《不朽》以叙事主题作为章节标题,而《生活在别处》则将主人公的成长轨迹作为每章的标题。在捷克时期,昆氏在叙事结构的安排上常常煞费苦心。以《玩笑》为例,作品共分为七个部分:第一、三和五章的标题为“路德维克”,他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人物;第二、四、六章的标题分别为“埃莱娜”“雅洛斯拉夫”和“卡茨卡”,他们是小说叙事中的主要角色;最后一章的标题为“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该部分共由19节组成。由此可见,第七章是以三位人物为视角展开的文本叙事。通过不断切换视角,昆氏将原本不相干的情节巧妙地串联在一起。梳理叙事视角发现,昆氏在叙事的编排上可谓费尽心思。19个小节中,路德维克依然是中心人物,以他为视角的叙事情节占据了1、3、5、7、9、11、13、15、17、19十个部分。雅洛斯拉夫排名第二,以他为中心的叙事占据了2、6、8、10、12、18六个小节。相较而言,埃莱娜是其中重要性最弱的一个人物,对她故事的讲述仅占据三个小节。在作者的精妙安排下,小说呈现出一种美妙的音乐性。又如在《好笑的爱》收录的七个短篇故事中,第四篇是全书中心,“另外六个故事分别按照一和七、二和六及三和五,对称式地呈现出各自的主题”[13]。为此,我们可以将该作图示为 A-B-C-D-C-B-A形式的拱形。《笑忘录》中的七个部分虽然独立存在,却相互映照,形成一个整体,缺少其中任何一个章节,小说的意义便会丧失。尽管情节并无关联,昆氏却以共同的主题为桥梁,将每个章节联系在一起。

到了法国时期,昆氏明显弱化对小说形式的关注,叙事结构变得随性自然。相较之前,这一时期创作的小说篇幅较短,写作方式趋于简洁,叙事速度加快,犹如给肥胖的身躯减肥。这一改变主要源自昆氏对小说叙事结构态度的变化。随着对小说艺术的不断思考,昆氏逐渐意识到,“真正小说式的思想永远是非体系的,无纪律束缚的”[14]114。他一反当初对完美结构的追寻,开始“反对结构条理的偏见,将之视为阉割人物‘活生生’性格的‘非艺术’因素”[14]115。他首先尝试打破小说“七章式”的写作模式。以“遗忘三部曲”为例,小说中没有章节标题,仅以数字标注,其中《慢》和《身份》各有51节,《无知》则分成53节。当然,对于改变小说的叙事结构,昆氏一直持犹豫的态度。最终,沉寂十年后,他在推出新作《庆祝无意义》时,重新启用读者熟悉的七章式,同时再次选择以叙事情节和主题作为章节标题。在捷克时期,不少小说存在多个并置的叙事主线,齐头并进的叙述营造出共时性的叙事效果。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例,叙事情节围绕托马斯和特蕾莎、萨比娜和弗兰茨两条并置的主线展开。到了法国时期,小说中的叙事主线开始变得单一。如《身份》中所有的叙事情节都是围绕香黛儿和让-马克的情感纠葛这一主线展开,伊莱娜的回归也是《无知》中唯一的叙事主线。随着叙事主线的简化,法国时期小说中的人物相对减少,篇幅也相应变短。

综上所述,从捷克时期到法国时期,昆德拉小说的叙事结构不断简化,对形式的关注也逐渐淡化。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上述变化,学界褒贬不一。笔者以为,叙事结构的转变并非以一种更好的模式结构去替代旧的叙事模式,而是昆氏打破固有结构模式的一种尝试与创新。至于两个周期的叙事结构究竟孰优孰劣,实在难下定论,答案只存在于每位读者心中。

四、叙事技法:从多元到随性

在捷克时期,昆德拉尝试运用多种不同的叙事技法,其中最常见的包括复调、隐喻、叙述视角切换等。复调是一种发端于欧洲的音乐创作技法,它是指两段或多段旋律同时进行,这些旋律各自独立,却又合为一体。在小说创作中,复调理论源自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研究。在复调理论的影响下,昆氏将不同时代的音乐理论知识融入创作之中,使得他的小说具有音乐性的特征。如在新古典主义时代的音乐中,主旋律变得简短,作曲家必须不断建构新的主题,从而产生鸣奏曲这一新的艺术形式。受这一时期音乐形式的影响,昆氏在用捷克语创作小说时,频繁地更替主题,让作品呈现出极强的音乐性。受雅纳切克音乐艺术的影响,昆氏的小说中存在多个紧密并列的主题,在文字的空间中形成一种极致的美学张力。此外,在现代音乐的影响下,昆氏注重思辨与故事并行,由此形成无视情节发展的一致性自由写作的特点。小说音乐性的建构离不开旋律,而旋律通常产生于重复之中。以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为例,故事中情侣的对话围绕着一些无意义的话题展开,话语间充斥着重复。受此影响,昆氏也在小说中设置诸多重复情节。在昆氏的编排下,叙事情节的发展与音乐复调艺术完美融合,让小说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艺术魅力。正如李夫生所评:“拆开来是各自独立的故事,组装起来就是一部诗意的‘复调式’小说。”[14]116总而言之,在捷克时期,复调是昆氏小说创作中最重要的一种技法,它早已成为文学批评界普遍关注的热门视阈。

在昆德拉看来,小说家经常会使用一些超出词典定义、具有特定意义的词汇,用以建构一些独有的隐喻意象。各种隐喻不断以重复、变奏的方式出现,由此突显小说的统一性。他在捷克时期运用大量的隐喻修辞,传达出丰富多元的象征意蕴。如《生活在别处》中,眼泪具有许多截然不同的隐喻意义。因为未婚夫被盖世太保杀害,保姆玛格达终日以泪洗面。眼泪激发了雅罗米尔的保护欲,让他兴奋欣喜。一次,读完儿子创作的诗歌后,雅母流下眼泪。此刻,眼泪具有多重隐喻意义。首先,雅罗米尔的诗让她想起画家借给她读的诗集中的诗句,因而眼泪是雅母对逝去之爱的缅怀;其次,雅罗米尔诗歌中充斥着忧伤,让雅母想到自己失败的婚姻生活,因此眼泪包含着一种怨恨之意;再次,作为第一个阅读雅罗米尔诗句的人,雅母意识到自己是儿子心中最信任的人,因而眼泪也是一种慰藉;最后,雅罗米尔在诗歌方面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雅母的眼泪也表达出赞赏之意。当雅罗米尔渐渐长大,对母亲的抵触情绪不断增加。因为母亲一直偷窥他的日记,雅罗米尔将抽屉上锁。雅母发现后,又流下隐喻意义丰富的眼泪:一是悲伤的眼泪,因为儿子嫌弃她;二是希望的眼泪,期待儿子可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重新成为贴心的小棉袄;三是狡猾的眼泪,因为这样可以感动儿子,让他心生愧疚,可以一直陪伴她。雅罗米尔和红发姑娘恋爱后,向母亲提出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私密房间。为此,嫉妒的雅母流下眼泪。在母亲的泪水之镜里,雅罗米尔发现自己对于独立的追求显得厚颜无耻。因为被母亲和女电影艺术家任意摆布,愤怒的雅罗米尔将怨气发泄在红发女友身上,狠狠地给她两记耳光。对雅罗米尔来说,女友的眼泪抚平他心中的怒火,让他的心态平复下来。当雅罗米尔提出分手时,红发女友失声痛哭。在雅罗米尔的爱情中,这是唯一一次有一个姑娘因为爱他而哭。“对于他来说,眼泪可以让一个人溶解,特别是这个人不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个人而存在。”[15]因为感动,雅罗米尔也流出眼泪。他们相拥而泣,纠缠在彼此的情感之中,宛如处于尘世之外。综上所述,在昆氏的小说中,眼泪在不同的语境中有着不同的象征意指。在捷克时期,类似眼泪这样的符号隐喻不胜枚举,如多部小说中出现的帽子、梦境、动物等意象,它们都蕴含着丰富多元的象征意义。

多元化叙事视角的运用也是昆德拉在捷克时期惯用的写作技法。通过不断变换故事的叙述者,他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有时,小说中的人物讲述自己的故事,如《玩笑》中的路德维克、《不朽》中的阿涅丝等;有时,小说中的人物讲述他人的故事,如《玩笑》中,昆德拉分别以路德维克和考茨卡为叙述者,讲述露茜的爱情故事,从而得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结论。昆氏还尝试将随笔式的思考汇入小说创作之中,为离题的自由谈创造条件。他置身于小说中,自然地插入各种插曲、思考和回忆。如《不朽》中,昆德拉居高临下,俯视小说中的人物,主导着情节发展的方向,自如地游走于现实与文本之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氏以第一人称的视角阐述人物形象的建构方法,表达自己对小说艺术的理解。昆氏还时常安排不同时代的人物进行穿越时空的对话,甚至让自己与不同时代的文学大师直接对话,如在《不朽》中,昆氏让海明威与歌德进行了一次跨时代的对话。此外,他甚至将自己融入小说世界中,直接与阿弗纳琉斯、保罗、洛拉等人物相遇并对话。为了表达对大师的敬意,昆德拉对《宿命论者雅克》进行了戏谑性改编,借此与狄德罗进行了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

除了复调、隐喻、切换叙事视角,化抽象为具体也是昆德拉在捷克时期经常运用的一种叙事技巧。如力脱思特是《笑忘录》中出现的一个哲学词汇,指的是“突然发现我们自身的可悲境况后产生的自我折磨的状态”[16]。为了解释这一抽象的概念,昆德拉化抽象为具体,通过讲述大学生和女友游泳的故事,让读者轻松地理解该词的内涵。此外,昆氏还综合运用并置、引用、反讽等多种叙事技法,用以展示其高超的叙事技法。不过,在复杂多变的技巧中,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一些始终不变的个性特征。

到了法国时期,通过对小说艺术的不断思索,昆氏发现太过多样化的叙事技巧会抹杀小说家的个性,简化创作技法反而让读者更容易抓住小说的内涵。因此,他一改之前对技法的过度在意,叙事风格变得随性洒脱。这一时期他放弃擅长的复调技法,淡化对小说音乐性的关注。与此同时,小说中符号意象的隐喻意义也变得单一。以《身份》中的玫瑰花意象为例,尽管数次出现,但它自始至终只有一种隐喻意义。当香黛儿还是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时,她常常想象变成玫瑰花,用全身散发出来的具有诱惑力的香味去征服男性。结婚之后,这一意象便在她内心深处沉睡。在不断收到匿名倾慕者的信件后,深藏于香黛儿心底的玫瑰花再次绽放。小说中,玫瑰花的象征意蕴清晰明确,始终隐喻一种征服男人的冒险历程。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随笔式思考的插入逐渐减少,叙事情节发展变得紧凑,技法运用的种类不断简化。不过,昆氏还是保留了一些惯用的叙事技法,如历史与现实、不同历史时代相互渗透,是他一直追求的美学意图。在法国时期,这一叙事技法依然得以延用。如《慢》中,作品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融为一体,增强了小说故事的真实感。小说结尾,文森特和维旺·德农小说中的18世纪的骑士相遇并交谈,而昆德拉和妻子薇拉目睹了一切。如上所述,从捷克到法国,昆德拉不断淡化对技法的刻意关注,逐渐形成一种随性自然的叙事风格。

五、结语

从捷克到法国,昆德拉的叙事艺术经历了化繁为简的流变过程。探究变化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四点。首先,昆氏的创作受到语言的影响。在法国生活一段时间后,他开始尝试用法语写作。然而,法语毕竟不是昆氏的母语,他在文字表达上始终无法像运用捷克语那样自如。其次,艺术理念的转变对昆氏的创作产生重大影响。在捷克时期,昆氏的写作受到很多传统理念的影响。到了法国时期,他逐渐意识到“艺术家自己为自己创造规则,在无规则地即兴发挥时,他并不比在给自己创造自己的规则体系时更自由”[8]20。艺术理念的变化让他从有法到无法、从有形到无形,开始追求小说创作随心所欲的化境之界。于是,他开始打破之前的写作模式,尝试一种简洁明快的叙事方法。再次,生活境遇与身份地位的改变也是影响昆氏小说创作的一个因素。相较捷克时期恶劣的生存环境,移居法国后的昆德拉迎来美满的生活。他的小说受到读者的一致好评,丰厚的版税让全家过上富足的生活。功成名就之后,来自外在的各种束缚不断减弱,他的写作变得愈发自然随性。最后,不同国家和民族对于小说艺术有着不同的审美取向。移居法国后,昆氏慢慢融入法国的文化圈,小说写作的目标作者群逐渐由捷克民众转至法国人民,这一变化是昆氏小说叙事艺术流变的一个外因。作为当代世界文坛最具声誉的小说家之一,昆德拉在国内外拥有众多的研究者。在数十年的小说创作生涯中,他逐渐形成独特的叙事风格,为世界小说艺术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笔者以为,梳理昆德拉叙事艺术的流变历程,对理解其小说创作的精髓大有裨益,值得学界普遍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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