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勒古恩科幻小说《黑暗的左手》中的后人类
2022-11-23刘晓华
刘晓华
(沧州师范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1)
后人类(Post-human)的概念,是伴随着“人类”这一概念的危机出现的,体现着对传统概念中的“人类”进行的反思和批判。学界对后人类的认识莫衷一是,但大体可以分为离身(disembodied)后人类和具身(embodied)后人类。在具身后人类中,有的涉及技术对身体的改造,但本文所论及的具身后人类不伴随技术对身体的干预,只把后人类看作内在于人类的性质,有赖于认识改变带来的认知觉醒。正如林建光先生所言:“但事实上‘后人类’并不一定指涉‘人类’之后的状态,而更接近一种对于自我与历史情境的觉醒与认知。人之于后人,情况类似意识之于无意识。后人类或许一直是人类中心主义下的无意识,只是后者一直视而不见吧!这也是为何许多后人类研究经常透过后结构思想,以颠覆、拆解传统认知中人类/后人类、先/后、内/外、优/劣、原初/拷贝等二元对立思想。”[1]布拉伊多蒂在《后人类》导论中也谈论了这种因认识改变而导致的后人类状况:“后人类状况不是一系列看似无限而又专断的前缀词的罗列,而是提出一种思维方式的质变”,它只是引进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来让我们重新思考“我们自己是谁”“我们与地球上其他生物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2]
《黑暗的左手》是美国作家厄休拉·勒古恩的科幻小说,里面写了两类人,在彼此眼里,他们都非常怪异,当格森星上的卡亥德国王等人看了关于艾先生和他那个飞船的录像之后,他们都认为这个外来者不是人类。爱库曼人也是这样看待格森人的,他们要么认为格森人是试验失败的产物,要么认为他们是怪物。作家多次将这两类人进行比较,其实是在将格森人作为一种后人类,来反观传统人类的性别与社会现象。
一、性别
《黑暗的左手》里最受关注的焦点是格森星上的性别现象。小说中的金利·艾来自几百光年之外,作为特使,他到达因冰雪覆盖而被称为“冬星”的格森星,希望促成该星球上的国家加入已经拥有83个星球成员的爱库曼联盟。格森星上雌雄同体的双性人令这位地球人大开眼界,他们与金利·艾所知的人类如此不同,连整个社会系统都因之发生了改变。
与爱库曼的单性人种不同,格森人是可以在两种性别间随机转换的双性人。当格森人进入克慕期后,在脑垂体的作用下,荷尔蒙分泌,随着激素的变化显现出性别特征,成为男人或女人,而这并不是他们自己能够控制的。克慕期结束之后,怀孕者会维持女性特征直到哺乳期结束,除此之外的人则回到索慕期,变回彻底的双性人,直到下一个克慕期开始之后,才又继续随机转换成男性或女性。对格森人而言,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母亲,也都可能成为父亲,每个人的一生中可能都既做过父亲,也做过母亲。
金利·艾来自爱库曼联盟中的地球,这位已来到冬星两年的特使,仍然难以适应冬星人的身体特点,小说开篇曾经写到他以地球人的固有眼光对一位能呼风唤雨的贵族大人物伊斯特拉凡的审视。“来冬星已经快两年了,我还是不能设身处地看待这个星球上的人,远远不能。我曾经努力过,不过每次我都会下意识地将对方先看作一个男人,然后又看成一个女人,将他依照我所在的种群进行分类,而这样的归类对他们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此,现在我一边吮吸着热气腾腾的酸啤酒,一边在想,伊斯特拉凡在饭桌上的表现女里女气,很有魅力也很擅长社交,但是缺乏实质,华而不实,同时又太过精明。我不喜欢他、不相信他,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温柔逢迎的女性特质吧?将这个人看作一个女人实在不可思议——这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森森然坐在火炉边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有权有势,喜欢冷嘲热讽——但我每次想到他是个男人,心里就会有一种虚假的感觉、一种面对伪装的感觉:究竟是他在伪装,还是我自己在他面前伪装呢?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也算响亮,但不深沉,不像是男人的声音,可也不像女人的声音……”[3]伊斯特拉凡是金利·艾在卡亥德王国宫廷的保护人,但他却总是对其双性人的特点表现出厌恶。当然,格森人(例如卡亥德国王阿加文)对其他星球那种永久对立的性别也非常厌恶,在格森星的文化里,永久的单性状态被认为是一种生理上的变态或者说反常。
性别现象通常会引起一系列社会现象的变化。金利·艾依据自己的经验说:“我觉得,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影响最为重大的一个因素,就是你的性别是男是女。在多数社会中,这一点决定了一个人对自己的期望、行为、世界观、道德观、生活方式——几乎所有的一切。你的语言、符号的使用,衣着,甚至饮食。”[4]雌雄同体双性人的特点,同样主宰了格森星的一切。无论在工业、农业、商业等任何职业中,人们的地位、职责与性别无关。格森星人在看待他人时,不会带着先在的性别期待,他们不会预先将他人看作男性或女性,他们只是将对方看作人。“在我们的社会里,一个男人想要别人认为自己阳刚有力,一个女人想要别人欣赏自己柔弱温婉的女性气质,不管这种认可同欣赏表现得多么间接、多么微妙。而在冬星,这两样都不会有。尊重一个人、评价一个人,都只是将他看作是一个纯粹的人。这种体验的确匪夷所思。”[5]
每个人每月在克慕期时都会有一次假期,不会被强迫去劳动,每个人都会在二十岁到四五十岁之间遭受怀孕、分娩的辛苦,一起承担抚育儿童的责任。在卡亥德的首都埃尔亨朗,儿童要么在私人或公共抚育所,要么在学校,都是接受集体抚养或教育。而在戈林亨林部落这种比较偏远的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的部落中,没有专人负责照料孩子们,但其实也就意味着人人都负有责任。总之,“大家共享义务同特权,相当公平;人人都在承担同样的风险,享受同等的机会”[6],这是基于生理特点的平等。
二、二元论与整体性思维
冬星上的性别现象,带来的不仅仅是性别平等,而且是一种根本意义上的对二元论的打破,对分割、对立的抛弃,对整体性的拥抱。“这里的人没有强势和弱势、保护和被保护、支配和顺从、占有者和被占有者、主动和被动之分。事实上,我们发现,在冬星,人类思维中普遍存在的二元论倾向已经被弱化、被转化了。”[7]在金利·艾看来,格森人是孤独的,因为这个星球上没有别的哺乳动物,也没有别的双性动物,甚至没有能够驯化为宠物的智慧动物。格森人是这个星球上最特殊的存在,但是,这种特殊性并没有导致过度的优越感甚至自大感,没有导致与外界的对立,韩达拉教将其引向了一种与外界的融合感和整一感。“呃,韩达拉教……你知道,没有理论,没有教义……也许,他们对人兽之间的这个鸿沟没有那么在意,关注更多的是彼此的相似性和关联性,关注所有生物构成的这个大同世界。”[8]虽然伊斯特拉凡认为格森人也是二元论者,但是他们更能看到对立面的关联性和整体性。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对道家思想非常熟悉,还曾翻译过《道德经》,这里的韩达拉教就被认为体现了道家的思想。艾先生曾给伊斯特拉凡看了阴阳的符号,认为这一符号体现的就是光明与黑暗、恐惧与勇气、寒冷与温暖、女人与男人等事物的对立统一。光明是黑暗的左手,它要表达的就是一种打破二元论的整体性思维。
接受了韩达拉教的这种观点之后,艾先生也慢慢放弃了二元论的对立观念。当他再次审视伊斯特拉凡时,认识已经有所不同,他承认、接受、认同了伊斯特拉凡的独特性,因此,恐惧消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两人的信任和共患难的友情。“我们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抚慰心灵的伟大友情。这种友情对处于流亡生涯中的我们来说无比及时,而且已经在艰辛旅程的日日夜夜中得到了见证。从此以后,称之为爱情也无妨。不过,这种爱情的根源却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性,不是相互吸引和情意相投,而是差异。差异本身就是一座桥梁,唯一的一座跨越我们之间鸿沟的桥梁。”[9]这里不再是一种“我”和“他”的关系,而是“我”和“你”的关系。这是两个得到承认的、带着独特性的各自独立的人。“独自一人,我无法改变你们的世界,你们却可以改变我;独自一人,我不能只是向你们宣讲,还需要聆听;独自一人,我同你们最终建立起来的关系不会冷淡而毫无人情味,也不会仅仅限于政治层面。它会带有个人色彩,同时多少有些政治的意味,不是‘我们’同‘他们’,也不是‘我’和‘他’,而是‘我’和‘你’。不是政治层面,也不是实用层面,而是精神层面的。”[10]女性主义者们常常会对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和态度产生困惑,因为她主要作品的主人公都是男性,而且这些男性通常都是正派体面有爱心的。[11]在《黑暗的左手》中也是如此,事实上厄休拉·勒古恩在这里要强调的并不是性别问题,而是一种超越性别、超越人种、甚至超越物种的整体性观念。
三、直觉与不确定性
格森星的性别现象不仅体现了整体性思维,还体现了重视直觉、信任不确定性的特点。
金利·艾曾经去问预言师格森星何时会成为爱库曼的成员,在预言师这里,他感受了精神连接,一种神奇的力量激起了他内心世界的场景,最终,金利·艾感觉到那个答案自动浮现出来:五年之后,格森星将成为爱库曼的成员,它像直觉一样准确无疑。这使金利·艾认识到,格森人与爱库曼人是截然不同的。格森人的文化不是建基于理性与科学的基础之上,而是一种建立于含混与直觉之上的神秘文化。“我们有纳法尔飞船、即时通信和神交术,却还没有把直觉利用起来。为了这种技艺,我们应该来格森星。”[12]但是,格森人并不会利用这些来急功近利地谋利,因为他们信任不确定性。预言师们可以为别人预言,但通常那个预言并不能改变什么。例如,金利·艾曾经记录了一个卡亥德东部的故事,爱普勋爵问预言师自己会在哪一天死去。预言师只告诉他是某一日,但没有说是哪一年哪一月中的那一日,从此,爱普勋爵陷入了无尽的烦恼和消极的等待,直至最后在愤怒中杀死了爱人,发疯自尽。预言师法科西也曾对金利·艾说过:“未被预先说破、未经证实的一切,才是生命的根基所在……造就生命的是永恒而难以容忍的不确定性:你永远无从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13]这就像格森人的性别现象,他们有潜在的性别,但都是未知的独立个体,这个月还是精明强硬的男性政治家形象,到了下个月,也许就成为了一位温柔的母亲。这对他们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可以完全接受的不确定性。
接受不确定性,让格森人能够享受当下,而非总是筹谋将来。金利·艾想教给预言师法科西一种不用语言的神交术。这是一种无需语言也可以避免谎言的沟通方法。但是,法科西拒绝了,他说自己的职责是忘却,而不是学习。他认为自己要做的,是在世界改变的时候也跟着改变,而不是自己去主动改变或者推动这个改变。“地球人喜欢前进和进步的感觉,一直生活在元年的冬星人则认为前进并没有当下重要。”[14]这使他们看起来比较消极,不太进取,也正是格森星发展缓慢的一个重要原因。韩达拉教推崇“那夙思”原则,也就是一种无为和无所谓的态度,喜欢闭关自守、自给自足,过着一种节奏迟缓、漠视权势的生活。这会让人们安于当下,却也会使人缺乏改变的动力,所以格森星非常落后。艾先生认为,地球用三百年取得了非凡的进步,而冬星三千年里却几乎毫无变化,发展非常缓慢,人们仍然生活在只有冰雪和岩石的严酷环境中,一不小心就会被冻死或者饿死,没有报纸,书籍和电视不如收音机普及,当然,这里也没有地球人所付出的环境代价。艾先生的使命,就是说服冬星人加入爱库曼,脱离孤独和落后,进入一个83颗星球联盟的大家族中,去沟通、合作、进步。
小说的结局是乐观的,即使如此不同的两类人,也可以成为“我”和“你”的关系。不仅金利·艾和伊斯特拉凡成了朋友,卡亥德也与爱库曼结盟,那是一个大约有三千个国家或者说族群的大家庭,有先进的技术和丰富的物资。当然,爱库曼人也将从格森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学会重新评估理性、进步,学会重新看待人与他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正如学者所言,《黑暗的左手》严格意义上来讲并没有提供一个乌托邦模式,因为小说中的两个国家(卡亥德和欧格瑞恩)甚至爱库曼都被认为体现了对当代社会的批判,[15]它们都具有各自的缺点。这些不同的人可以在相互学习中走向一种后人类认知的觉醒并做出改变,但他们就是各不相同,却又可以和平共处,也正是因此,《黑暗的左手》被推举为能带来和平的经典,成为和平研究(peace studies,也译为和平学)的一个文学案例。[16]很多主流科幻作家都想通过描述不同的世界模式来重新定义他者,勒奎恩试图呈现的也正是“无限组合中的无限多样性”(Infinite Diversity in Infinite Combinations)[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