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灭莒”说
2022-11-23宋爽
宋爽
(青海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8)
营国历史较为复杂,最早可追溯至史前,《雍正营州志·分封》载:“营本少昊苗裔,三代以前建国最久。”可知营国乃古代东夷地区少昊部落后裔建立的古国之一;后经夏、商两代;至西周初期,周公东征,营国亦在其列,《路史·后纪八》载:“非纪姓之营,周灭,以封兹舆期。”待平定东夷后,周天子封少昊之后兹舆期于营地,“初都计,后徙营”,建立新的营国。春秋战国时期,营国是一个拥有固定领土、一定经济和军事实力的诸侯国。营国虽小,但曾盛极一时,且形成独特的营文化,1987年在营县营国故城内出土的“刀币陶范”[1]468等器物佐证了营国的强盛。
春秋之际,小国图存、弱国图强、大国争霸,论及综合实力,营国相较于齐、晋、秦等大国仍略显孱弱。为谋求生存和发展,营国君主纵横捭阖,周旋于各诸侯国之间,其事迹频见于春秋史籍,营国亦成为较活跃的诸侯国,正如清人马骕所说,“春秋之际,小国名见者,邾、营为强。”[2]274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国家,其历史在战国初期便戛然而止,身后更是留下了诸多谜团,司马迁也未将其单独列入《世家》进行详述,仅有只言片语散落于其他篇章之中,尤其对营国灭亡的记载,更是寥寥数字便一带而过,即“简王元年,北伐灭营”[3]1719,由于其记载过于简单,其记述时间是否准确、内容是否正确,不禁使人产生疑惑,笔者就以《史记》为基础材料,结合其他史料所载内容对其辨析之。
一、《史记》所载“简王元年,北伐灭莒”质疑
通过梳理记载内容,笔者从《史记》所载灭营时间和记叙内容两方面展开论述。首先,按《史记》所载,楚国灭营时间为楚简王元年(前431年),笔者对该时间点产生质疑。把视野拉回当时的历史时期,《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载:“勾践已灭吴……去还江南,以淮上地与楚。”[4]274笔者认为,随着越国于前473年灭掉吴国,楚越关系从联合开始走向对立,而把淮上地送于楚国,这是越国为了缓解历经大战后的阵痛及疲惫的缓兵之计,同时借献地之名向楚国示好,以求得养精蓄锐的时间,是无奈之举。但越国野心绝非止步于此,其于前468年北上迁都琅琊,足以彰显其经略中原之野心,此后近二百年的楚越对抗中,楚越两国各有胜负。越国多次利用水缘、地缘等优势,战胜楚国,在楚越对抗中占据主动,但随着越国把经略重心北移,且深陷对齐作战中,无暇顾及楚国,这为楚国扭转战局创造了条件。至楚惠王时期楚国国力大增,《史记·楚世家》载:“四十二年,楚灭蔡。四十四年,楚灭杞。”[3]1719尤其在楚惠王四十四年发动的对越战争中,楚国大胜,最终“广地至泗上”[3]1719。在此情况下,越国为维持后方安全,会暂时和楚国保持相对稳定的局面,楚国则会借机巩固新占领土,养精蓄锐。前431年简王新君继位,应以稳定朝政为首任,而不应着手攻伐,战争的不确定性极可能会触及其政权的稳定性,且营国距离楚国国土甚远,对楚国来讲并非必争之地;又考虑越国仍在东方虎视眈眈,实力不可小觑。综上因素推测,楚简王继位虽然可能有继承先皇意志、北伐灭营之决心,但初继位即伐营可能性不大。
其次,笔者对《史记》记叙内容准确性提出疑问。《史记》载营国亡于简王元年即前431年,若其记载属实且后续无营国复国等记载,则前431年以后的历史事件中营国理应不会出现,但同书《六国年表》中却又载“齐宣公四十四年,齐伐鲁、营及安阳”[5]707,齐宣公四十四年即公元前412年,齐国把营国视为同鲁国一样的国家来看待,说明营国尚且存在,虽不能确定营国是否为独立诸侯国,但至少说明营国并不属于楚国领地,若属楚国,则齐楚之间必会因此而引起战争,然并未有史料证明在此期间齐楚有征伐。由此可以推测,前412年营国仍存在,并未被楚国于前431年灭国。营国又一次被提及,期间相差近20年,《史记》记载的相互矛盾显而易见,其内容准确性值得商榷。
综上两点,笔者认为《史记》所载楚国灭营存在诸多疑问,其说服力大打折扣,楚国灭营一说并不可信。
二、“齐灭莒说”合理性分析
早于《史记》的《墨子》一书,对亡营记载截然相反。《墨子·非攻》载:“东方有营之国者……计营之所以亡于齐、越之间者,以是攻战也。”[6]160清代学者苏时学对此说法进一步解释,称“营实为齐灭”。晚清学者孙诒让根据《墨子》与《战国策》进一步考证:“苏云:‘《史记》云:楚简王元年,北伐灭营。据此,则实为齐灭,故其地在战国属齐。’诒让案:《战国策·西周策》云:‘邾营亡于齐’,亦其证。”[7]85同意苏氏的“齐国灭营”说。近代学者蒙文通先生结合前人的质疑,进一步考证,在《古族甄微》中说:“司马迁徒知楚后之有营,既不明其取之于齐,又不审其当为楚顷襄王事,径于楚简王元年大书 ‘北伐灭营’,其误甚矣。”[8]428-429蒙文通先生认为灭掉营国的应该为齐国,且推测“灭营应为齐威王九年至十四年间事”[9]132-133。近些年曹定云先生又据山东诸城臧家庄战国墓出土的编钟、编镈,铸有“(营)公孙潮子造器”等铭刻,认为“蒙文通的结论,由于诸城臧家庄营国墓地铜器铭文的发现而得到了证实”[10]162-163。
笔者在诸位学者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推测营国可能为齐所灭。首先,可以说,齐国灭营具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并非一时之举。齐营两国因领土等问题素来纷争不断,据《国语·齐语》,齐桓公“即位数年,东南多有淫乱者,莱、营、徐夷、吴、越,一战帅服三十一国”[11]261。虽齐桓公在继位前曾有出奔于营的经历,但其继位不久便开始谋划伐营,并无丝毫感恩营国收留之心,且视营为淫乱之国,是其征伐的对象之一。
其次,是时营国西临齐国,东临越国,恰逢齐越交战,营国“恃越”[12]672之举,为齐国灭营提供口实,因此推测营国可能亡于齐、越征伐期间,亡于齐。春秋时期小国(例如郑国、杞国、宋国等)每逢战事,为避免亡国,必会积极寻求某个或某些国家进行联盟以求得庇护,营国虽曾多次在攻伐中以小克大,但与齐、越相比,仍处明显劣势,唯有结盟才能自保。《战国策·齐策五》记苏秦说齐闵王曰:“昔者莱、营好谋,陈、蔡好诈,营恃越而灭,蔡恃晋而亡,此皆内长诈外信诸侯之殃也。”[12]672由此可知营国和越国结为盟国,而越国分别在前441年和前430年两次联手三晋攻打齐国,此时营越结盟,可能是为共同应对齐国,这也为营国亡于齐埋下隐患。而对营越结盟,笔者认为很可能是营国为解燃眉之急的无奈之举。营国作为小国夹在实力雄厚的“老牌”强国齐国和风头正盛的越国之间,营国国君的选择事关国家生死存亡,一招不慎将满盘皆输。从营国和齐国地理位置与历史渊源等因素考虑,营国最可能也最应该首先选择的盟友是齐国,且《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营子朝于齐”[13]1209,春秋时期便有齐、营结盟的先例;从文化认同因素考虑,越国大费周章北上迁都的原因同吴王黄池会盟一样,都是为了向周王室进献贡品,得到中原国家认可,摆脱蛮夷国家的形象,进而巩固本国的统治,认同上的差异使营国没理由与这样的“南蛮”国家结盟。诸因素考虑,营国都应选择齐国,但《战国策》载“营恃越而灭”[12]672。由此推测,迫使营国选择越国的原因,很可能是当时齐营两国正处于兵戎相见之际。当然,对营国来说,东方的越国亦是自己无法对抗的存在,《墨子·非攻下》载:“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今以并国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6]171-176可知越国在当时确有与齐国一较高下之资本。在这种情况下,营国选择越国,很可能是一种被逼无奈下而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做法,选择越国作为自己所能依靠的强大力量来对抗他们共同的“敌人”齐国,是可以说得通的。所以“齐灭营说”应较为可信。
再次,《战国策·燕策一》记载:“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14]1676《史记·燕召公世家》中也有“五都之兵”[3]1557的记载,由此推测齐国确有“五都之兵”的说法,且齐宣王时期“五都之兵”已经建成。杨宽《战国史》中有“齐国共设有五都……即墨、营也该都是五都之一”[15]248,唐朝史学家在《史记索隐》中也有同样论断,因此营极可能为五都之一。至前284年,乐毅伐齐,攻占齐国七十余城,齐闵王逃到营,且最终仅凭营、即墨两地实现复国,说明营在齐国的地位重要,更增加营为五都之一的可能性。古代城邑不仅是经济中心,更是军事要地,而具有“五都”地位的城邑更非一朝一夕所能建成,由此推测营被纳入齐国最晚是在齐宣王时期。如若楚灭营为真,则与齐国占有营地的事实相冲突。虽然春秋战国时期割地以求和、以结盟之事屡见不鲜,但此种记载多附着于重大军事行动,进入战国时期,三晋率先进行变法,雄视诸国,尤其给予邻国齐、楚很大压力,齐楚两国此时迫于压力,各自进行改革,变法图强,因此该时期齐楚之间的战争较少,楚国无缘由的放弃占领的营地让与同自己实力相当的齐国,实乃养虎为患之举,令人费解。由此笔者认为“齐灭营说”真实性更高一些。
最后,再从《史记》的文本性分析,笔者认为虽然《史记》的权威性及其地位毋庸置疑,但其存在的问题,历代学者也质疑不断。《鲁国史》的作者郭克煜先生认为,《史记》对先秦史的记载,虽依据大量古代文献而写成,但其中也不乏与史实不相符的、依据传说而写成的部分。李健胜在其著作《流动的权力:先秦、秦汉国家统治思想研究》中亦言:“《史记》虽然是一部史书,但和《吕氏春秋》及《淮南子》一样,司马迁也试图整合诸子百家之学,所不同的是,司马迁不是仅利用诸子陈说,而是以史家的理智与士人的情怀试图对历史与现实做出独立判断。”[16]142结合当时司马迁生活时代背景,“天人合一”“大一统”思想盛行,笔者认为司马迁可能受古史儒化的影响,例如对汉高祖母亲刘媪怀孕时“蛟龙于其上”的记载,便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另《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17]3319-3320说明《史记》中包含了司马迁个人的思想。综合上述两点分析,笔者对《史记·楚世家》所说的“简王元年,北伐灭营”[3]1719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而笔者运用较多的另一部文献《战国策》,其真实性与《史记》相比可能更强,《战国策》一书主要记录的是战国纵横家的游说之辞,刘向仅负责汇编、整理成书,掺杂个人思想较少,内容又多为战国人言战国事,其真实性比后人追溯记录可能更高。综合比较,笔者认为《战国策》记载的营国事件真实性可能更强,因此,“齐灭营说”也应更为准确。
三、总结
司马迁所写《史记》中,关于营国灭亡原委虽有所记载,但其中仍然存在诸多问题值得商榷。笔者试图在诸位学者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史料进一步辨析营国灭亡的史实,但由于史料较少,并不能完全解读。但是通过本文的论述,有一点可以大致确定,《史记》所载营国亡于楚是存疑的。对比《战国策》等其他史料的记载及今人的研究,笔者认为相较于“楚灭营说”,“齐灭营说”可能更为真实可靠。但《战国策》的记载是否完全正确,也仍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因此关于营国灭亡及其他问题还有许多未知,若想得出准确的结论,仍需进一步借助考古发掘及传世文献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