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年马克思思想中的解放政治*
2022-11-23刘增明董晓辉
刘增明 董晓辉
青年马克思以政治的方式积极介入社会现实问题。他虽然受到黑格尔哲学、法国启蒙思想的深刻影响,成为青年黑格尔派的活跃分子,但马克思的理论研究具有鲜明的人民立场,受到了“为人类幸福而工作”这一远大理想目标的牵引。在为实现这一远大目标而奋斗的过程中,政治始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域。德国学者多尔纳曼认为,对马克思来说,“政治是最性命交关的事”。①露依丝·多尔纳曼:《卡尔·马克思夫人传》,高国淦译,知识出版社1983年版,第30页。美国学者卡弗更愿意把马克思解读为政治家。尤其在早期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论犹太人问题》等文本中,政治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青年马克思的政治批判思想,引导了他和恩格斯后续的大量研究工作,包括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青年马克思通过积极参加批判普鲁士反对派的政治运动,创办与编辑报纸并发表相关政论文章等,对当时资本主义政治制度进行彻底批判。正因为如此,青年马克思很快就与黑格尔哲学以及其他青年黑格尔派思想家的理论主张产生了巨大分歧,逐步创立了科学的共产主义世界观。
一、与为政治解放辩护的旧哲学世界观决裂
针对鲍威尔的《犹太人问题》,马克思针锋相对地写了《论犹太人问题》,问题的焦点是宗教批判,也是哲学批判、政治批判。鲍威尔在解决犹太人问题的方案上,片面强调废除宗教来实现人的解放。马克思认为:“鲍威尔在这里把犹太人的解放问题变成了纯粹的宗教问题。”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但他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宗教批判,因为当政治国家从宗教神学中解放出来之后,宗教信仰成为私人事务,宗教的存在只是问题的表象,问题的根源在世俗领域。马克思明确提出:“我们不把世俗问题化为神学问题。我们要把神学问题化为世俗问题。”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页。关于犹太人问题的这些重要观点,说明他与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形成了显著分歧。
鲍威尔、费尔巴哈等青年黑格尔派思想家,从批判黑格尔哲学的神秘主义出发,力图摆脱对现实的完全妥协状态,以便在静止与动态、保守与革命之间,寻找一条折中的道路。开展宗教批判是他们的一个共同做法,但具体的批判方式有所不同。他们为何如此热衷于宗教批判?法国哲学家科尔纽认为:“由于批判基督教比批判普鲁士国家危险要少些,所以黑格尔左派也像法国的百科全书派一样,在对社会和政治采取行动之前,先抨击了基督教。”③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的思想起源》,王谨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9页。在科尔纽看来,黑格尔左派依然囿于自己的阶级局限,他们虽然看到了黑格尔哲学的问题,试图以批判哲学的方式开辟新的道路,从而将辩证法的动态性、革命性体现出来,发挥批判哲学的功能。但他们只注重以思想、理论的方式,改变社会中一些不合理方面,完全不触及具体社会制度的实质,这就使得他们不可能给出真正的解决办法,只能停留在幻想的批判阶段。
马克思从法学转向哲学是由于他认识到了哲学思考的重要性。多尔纳曼认为: “他(马克思——引者注)钻研法学渐渐被钻研哲学挤掉了,因为他当时觉得,哲学是一种武器,有了它,其他一切都可渗透、认识、系统化的,而且哲学领域还是对反对派进行自由斗争的决战阵地。”④露依丝·多尔纳曼:《卡尔·马克思夫人传》,高国淦译,知识出版社1983年版,第23页。英国和法国的经济发展快于德国,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也更为明显,但黑格尔哲学却具有理论上的“先进性”,黑格尔哲学思辨性地表达了德国人受抽象统治。马克思曾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德国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是唯一与正式的当代现实保持在同等水平上的德国历史。”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因此,马克思认为,在德国必须同反映现代国家制度的哲学分裂,对批判哲学展开有针对性的批判。鲍威尔解决犹太人问题的方案,表明他以避重就轻的方式讨论问题,认为人应该放弃宗教、拥抱政治国家。马克思不同意鲍威尔的看法,他认为宗教和政治国家都是中介性的存在,政治解放已经实现了对传统宗教的超越。
政治解放的意义在于政治从宗教的羁绊下解放出来,从而政治尤其是政治国家获得了独立性。人获得了形式上的自由、平等、民主等权利,人的独立性得到了体现,奠定了现代社会发展进步的重要基础。但政治解放有自己的局限性,它以一种虚假的普遍性实现了人的自由与平等,即每个人作为政治共同体的成员,似乎是没有等级差别的公民。资本主义国家也确实从表面上形成了这种效应,它把政治启蒙的理想变成了现实,把具有真实权力基础的政治国家挺立出来,进而成为保护社会与进行公共管理的权力组织。每个人都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获得了“独立性”,看似可以自由平等地进行交往与参与生产,一个完美的“自由民主社会”似乎已经到来。基于这种原因,鲍威尔把犹太人问题的实质归结为宗教,他接受了现实的政治国家,试图以唯心主义的方式来改变现存社会中的不合理因素。正如科尔纽所说: “这种哲学断言,单凭精神的力量就可以改变现存事物,并把政治活动归结为对制度和教义的简单批判。热衷于采取行动但实际上又无能为力的青年黑格尔派,热诚地接受了这种批判哲学。”⑥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的思想起源》,王谨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3页。
资本主义国家虽然在国家形式上有了进步,它把基督教所宣扬的自由、平等、民主等彼岸世界价值,通过政治启蒙的方式在形式上实现了。但资本主义国家与封建主义国家一样,依然是抽象普遍性的代表,它同宗教具有类似的特点,都是人的本质异化后的产物,具有貌似普遍性、公共性的外观,实则仍然是阶级统治与压迫的工具。青年黑格尔派试图克服黑格尔哲学的抽象思辨与神秘主义,但他们的批判哲学仍然带有保守性与神秘性的特征,实质上是黑格尔哲学的变种。可以说,宗教与哲学在黑格尔哲学及其变种哲学中真正合流了,或者说实现了和解。青年黑格尔派力图批判宗教,认为宗教是制约犹太人获得解放的障碍。然而这并不是犹太人问题的关键所在。青年黑格尔派没有看到宗教成为私人事务之后,以政治国家为权力象征的政治领域,成为代表特权阶级利益的重要工具,其背后是作为抽象性的资本在统治,它意味着无财产者仍然在遭受抽象统治。鲍威尔、费尔巴哈等青年黑格尔派成员,看似对宗教进行了深入批判,但实际上他们的哲学最终还是落入了宗教的怀抱。宗教与哲学的合流,意味着黑格尔哲学世界观的延续,消极性与保守性的实质没有得到改变,反而成了为现存社会制度辩护的意识形态工具。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当我们不去批判我们现实历史的未完成的著作,而来批判我们观念历史的遗著——哲学的时候,我们的批判恰恰接触到了当代所谓的问题之所在的那些问题的中心。在先进国家,是同现代国家制度实际分裂,在甚至不存在这种制度的德国,却首先是同这种制度的哲学反映批判地分裂。”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哲学正是马克思建立新世界观的绊脚石,他们以试图改变现状的理论建构,完成了对现存政治国家的变相肯定,政治国家成为人们现实生活中的“宗教”。“基督教国家的完成,就是国家表明自己是国家,并且不理会自己成员信奉的宗教。国家从宗教中解放出来并不等于现实的人从宗教中解放出来。”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38页。马克思的这一重要判断,明显不同于黑格尔哲学及其变种哲学的态度,他认为政治国家成了“人民的宗教”。
二、解放政治成为超越政治解放的出路
马克思承认政治解放是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成就,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他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充分考察了政治解放的局限性,强调必须进一步分析政治解放与人的解放的关系问题。在政治解放已经实现的情况下,人类社会又提出了人的解放的时代课题,这是一个被现代政治社会掩盖但又必须回答的问题。黑格尔哲学及其变种哲学始终局限于政治解放的视野,为现存资本主义政治制度辩护。政治解放并不是人的真正解放,人的真正解放使得政治解放成为有待被超越的解放形式。也就是说,政治解放本身蕴含着深层次的矛盾,而黑格尔哲学及其变种哲学却无视这种矛盾,仅仅从唯灵论的层面变相承认了它,并任由其发展下去。马克思在早期文献中已经清楚看到了矛盾所在,并在具备一定事实根据的情况下,对资本主义国家采取了激进的革命姿态。
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说: “国家,虽然是国家,如果要对犹太人采取基督教的立场,那就要宣讲福音,同样,犹太人,虽然是犹太人,如果要求公民的权利,那就得关心政治。”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政治解放为人们展现了一幅徒有其表的完美画卷,作为共同体的政治国家只具有虚假的普遍性,它以实体性的组织架构,表面上成为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公共组织,所有人都成了政治国家的公民。但在马克思看来,政治国家窃取了普遍性与公共性,并具有隐秘性和欺骗性。他明确提出了天国生活与尘世生活、公民与私人的区分,虽然其早期文献的概念仍带有旧哲学的色彩,但他着力赋予这些概念自己独到的理解。所有人都成了政治国家的公民,似乎这个社会成为了人人平等的“世俗天堂”,但私人领域却充满了分裂与对立,而且这种分裂与对立得到了政治国家的强力支撑。
作为公民,每个人都有自由、平等、民主等“人权”,然而资本主义社会真实的人权是什么?马克思认为是私有财产权,他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分析了自由、安全等权利后,强调这些概念都没有超出“利己的人”的范围。因为这些概念都以分裂与对立为前提,而分裂与对立的初衷却是保护一部分人的私有财产权。资本主义国家的法权虽然从形式上规定了有利于所有人的内容,似乎消除了财产等外在因素的干扰,但在本质上是明确划定边界并维持对立。作为所有公民的政治共同体,不仅不是所有人真实结合的共同体,反而只是以虚假共同体的形式,限制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政治权力,说到底就是要坚决维护有财产者的利益与权利。所谓的政治共同体、公民等概念,只是给广大人民造成的一种假象,即他们似乎已经生活在类似天堂的政治国家。而在马克思看来,这是一种政治虚无主义,以虚假的普遍性强化不同阶级之间的对立,是维护有财产者特权的隐性手段。公民成了徒有其表的政治虚幻概念,原子式的个人才是政治国家本来意义上的人。马克思说:“自由这一人权一旦同政治生活发生冲突,就不再是权利,而在理论上,政治生活只是人权、个人权利的保证,因此,它一旦同自己的目的即同这些人权发生矛盾,就必定被抛弃。”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页。
政治国家正是建立在上述矛盾的基础上,并要进一步强化这种矛盾,采取的隐秘方式就是把广大无财产者排除在公共权力之外,进行有财产者的专制统治。美国学者阿伦特认为,马克思颠倒了哲学与政治等相互关系的等级,将目光转向政治领域,政治问题成为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焦点。她说:“非但如此,还说明了他为什么放弃了哲学而专注于历史、经济和政治。马克思这种选择本身也是一种哲学的决断,也显示了它是我们时代的精神史上为数很少的决定性的转折点之一。”②汉娜·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孙传钊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2页。当政治国家以虚假普遍性窃取真实普遍性时,就发生了继宗教异化之后的政治异化,这就在宗教批判之后提出了政治批判的现实任务。英国学者麦克莱伦认为:“最外面最远离中心的异化是宗教的异化,对于宗教异化的批判导致对其他异化的批判,对这些异化应当以同样的方法加以处理。”③戴维·麦克莱伦:《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夏威仪等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82页。与旧哲学不同,青年马克思真正把握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实,着力摆脱德国哲学唯心主义世界观,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存在出发,思考作为意识形态领域的宗教、哲学与政治等问题。
马克思认为,政治国家表面看来试图维护全体社会成员的利益,实则是要维护有财产者的利益。资本主义国家将利己主义精神解放出来。政治虽然摆脱了宗教、等级等因素的制约,是更高层面的发展,但政治异化的程度也日趋加深,它表面上脱离了现实物质生活领域,实际上没有脱离作为其基础的物质生活内容。马克思在早期文本中着力揭示了这种辩证关系,并对政治国家展开前提性思考,初步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原则。马克思说:“国家还是让私有财产、文化程度、职业以它们固有的方式,即作为私有财产、作为文化程度、作为职业来发挥作用并表现出它们的特殊本质。国家根本没有废除这些实际差别,相反,只有以这些差别为前提,它才存在,只有同自己的这些要素处于对立的状态,它才感到自己是政治国家,才会实现自己的普遍性。”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在这段论述中,马克思明确指出了现实社会存在是政治国家的前提,更确切地说是现实社会中的实际差别构成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前提。以色列学者阿维纳瑞认为:“物质生活条件与政治领域处于一种相互矛盾的关系之中。黑格尔的理论表明物质生活条件是外在于政治结构的,而马克思指出,它们实际上贯穿政治领域的每个角落和缝隙之中。”⑤阿维纳瑞:《马克思的社会与政治思想》,张东辉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黑格尔把国家看作观念的逻辑性产物,是作为思想必然性的理性化、理想化的产物,完全撇开了构成政治国家的物质生活基础。而在马克思看来,政治国家离不开它的世俗基础,并且它就是从世俗基础中生发出来的“政治狮皮”。政治解放的后果就是使资本主义国家获得了合法性外衣,为有财产者提供了自由逐利与保护私有财产的权力组织,从而政治国家就成为与“人民相脱离的统治者及其仆从的特殊事务”。
政治解放意味着以工人阶级为代表的无产阶级再度沦为被压迫、被奴役的阶级,与之前的阶级社会相比,资本主义社会采取了更加巧妙隐蔽的统治方式与剥削方式。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说: “形而上学的国家权力对形而上学的、普遍的国家幻想来说是最适当的安身之处。”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3页。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结构展开分析,对政治国家产生的物质生活前提进行深入考察,并触及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问题。这就把矛头指向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本身,当然社会问题的解决仍然涉及政治国家,因为政治国家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强力维护组织。科尔纽认为:“个人完全服从国家的绝对权威,乃是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根本原则。”②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的思想起源》,王谨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0页。这就把马克思展开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焦点揭示出来,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批判,马克思要讨伐德国观念论对政治国家的肯定。政治国家虽然是派生的,然而却是保护有财产者、奴役无财产者的强大工具,它已经成为阻碍人的解放的巨大绊脚石。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明确表示:“局部的纯政治的革命的基础是什么呢?就是市民社会的一部分解放自己,取得普遍统治,就是一定的阶级从自己的特殊地位出发,从事社会的普遍解放。”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这里所说的社会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德国的犹太人问题触及了从资本主义社会获得解放的重大主题,从而内在蕴含超越政治解放的出路——解放政治。
三、解放政治轮廓的初步形成
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宏观逻辑来看,政治解放有积极意义,它从形式方面实现了政治启蒙的价值理想,以隐秘的方式深化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矛盾,为理解无产阶级斗争的性质、条件以及一般目的,提供了重要的社会政治条件。刘同舫认为:“从总体上看,马克思构建人类解放思想的逻辑过程是在市民社会的阶级矛盾与阶级冲突中寻找人的解放和人类解放之路。”④刘同舫:《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1页。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在早期文献中对政治解放乃至市民社会的研究,引出了他对人类解放的深入思考,并形成了极富启发性的思想观点。这说明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尽管带有黑格尔哲学以及青年黑格尔派思想家的印记,甚至带有唯心主义的痕迹,但他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已经初步显露。
(一)科学共产主义世界观的初步确立
马克思以前的一些思想家也关注与同情无产阶级的生存状况,并试图通过理论研究寻求出路。空想社会主义及空想共产主义等思想,是一些思想家给出的解决方案,但由于局限于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他们未能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真实的分析与批判,从而难以找到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行道路。青年马克思对这些空想学说有所了解,不愿意使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概念。通过对资本主义政治现实展开深入分析之后,他逐渐意识到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具有了现实可行性,这是他后来继续使用共产主义概念的原因。阿维纳瑞认为: “‘具体劳动的阶级’并不只是现代社会的一种空缺现象。它的存在是市民社会本身得以运转的条件;因此,对现代社会的理解预设了一种对工人阶级状况的分析。这里,在1843年,马克思终生事业的核心已然清晰可见。”⑤阿维纳瑞:《马克思的社会与政治思想》,张东辉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第28页。这一判断是合理的,黑格尔哲学使现实的历史主体沦为了观念、逻辑的玩偶,马克思着力改变黑格尔哲学造成的人的虚无化境地。马克思不仅要恢复人的主体地位,而且深入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主体结构,认为无产阶级是市民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无产阶级将成为创建新社会的现实主体。可以说,《黑格尔法哲学批判》 《论犹太人问题》等早期文献,已经内在孕育了《共产党宣言》的思想观点,成为马克思科学共产主义思想的发源地。
现代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利己主义原则高度统一,以特殊性之名窃取了普遍性,将从事具体劳动、价值创造的广大无产阶级,牢牢控制在符合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需求的地位上。如果不触及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存在的根基,任何从政治层面进行的批判与革命,所起到的作用都将是极为有限的。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对德国来说,彻底的革命、普遍的人的解放,不是乌托邦式的梦想,相反,局部的纯政治的革命,毫不触犯大厦支柱的革命,才是乌托邦式的梦想。”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触犯大厦支柱的革命,实际上就是触及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革命,是比政治批判更深入一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这种批判从把握资本主义社会特殊规律出发,从政治、经济与社会等层面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整体性的批判与变革。正如科尔纽所说:“马克思的这一努力,就使共产主义不再是一种抽象的理论,而成了政治和社会的行动学说。”②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的思想起源》,王谨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页。正是从与资本主义社会毫不妥协、积极实践行动的意义上来说,马克思已经在早期文献中确立了与空想共产主义完全不同的科学共产主义世界观。
(二)申明无产阶级的历史地位和历史使命
马克思对政治国家的批判,已经深入政治国家与物质国家辩证关系的层面,认为它们之间是政治形式与物质内容的关系,政治形式的建立既取决于物质内容的需要与支撑,又在建立之后成为盘踞在整个社会之上的强制力量。黑格尔哲学及其变种哲学片面地从形式方面,对政治国家的合理性进行了理论性辩护,而没有深入现实的物质生产。马克思认为,政治解放所实现的自由、平等与民主等价值,只对社会有财产者是可能的,不可能惠及社会中那些丧失财产的人。政治权力还以表面的正义性,掩盖了对人民展开普遍剥削与奴役的非正义性,并为这种剥削与奴役穿上了合法性外衣。阿维纳瑞认为: “任何私人生活缺乏政治地位的人都是奴隶:政治的不自由意味着社会奴役。”③阿维纳瑞:《马克思的社会与政治思想》,张东辉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第21页。这就意味着政治形式表面上维护全体社会成员的政治权利,实则要阻止丧失财产者享有政治权利,并对丧失财产者实行隐秘的剥削与奴役。
因此,资本主义社会不仅存在天国生活与尘世生活的对立,而且尘世生活内部也发生了严重的分裂与对立,后一种对立是具有根源性的实质所在。这在马克思早期文献中得到了重点关注,尤其是对丧失财产者的社会地位与遭遇的考察,折射出资本主义充满了普遍社会奴役。马克思不仅看到了丧失财产者的社会境况,而且认为他们是变革资本主义社会、走向理想社会的现实主体,应该强化他们的无产阶级意识,使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历史地位与历史使命。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应当把德国社会的每个领域作为德国社会的羞耻部分加以描述,应当对这些僵化了的关系唱一唱它们自己的曲调,迫使它们跳起舞来!为了激起人民的勇气,必须使他们对自己大吃一惊。这样才能实现德国人民的不可抗拒的要求,而各国人民的要求本身则是能使这些要求得到满足的决定性原因。”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马克思甚至喊出了“向德国制度开火”的激进口号,他对无产阶级意识的调动,不仅仅是针对德国制度本身,而是朝向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不同于黑格尔哲学及其变种哲学的僵化保守,马克思要脱离旧哲学局限于理性思辨与神秘主义的窠臼,实现哲学世界观的真正变革,以积极介入现实的方式,充分实现辩证法的批判性、革命性功能。
(三)全体社会成员真实参与公共事务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较为集中地表达了解放政治的观点。因为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以观念论的方式,表达了他对国家的理性化、神秘化理解,肯定了现存国家作为绝对理念环节的重要伦理意义。因此在黑格尔看来,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实行了自由民主制度,现存政治国家已经是理想的社会制度了,后续的工作就是如何从形式上完善它。而在阿维纳瑞看来:“黑格尔的国家就不过是市民社会的利益的一种合理化。市民社会的制度仅仅具有一种形式的现实性,它们掩盖了一种充满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的状况。”⑤阿维纳瑞:《马克思的社会与政治思想》,张东辉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页。形式的现实性不可能改变资本主义国家的本质,资本主义国家与封建主义国家仍具有本质上的一致性,这就是它们遵从有财产者、等级制的全部要求,政治国家不过是社会特权阶级的工具。因此,马克思并未给予资本主义民主制很高的评价,而是从这种民主制服务于市民社会特权阶级的层面,对其进行了深入批判,并提出了“真正的民主制”的理论主张。资本主义民主制从表面形式上规定了主权在民,人民通过议会民主的方式似乎行使了自己的主权。而实际上资本主义民主制只是通过抽象规定、程序原则等方式,变相肯定了资产阶级对国家主权的享有与行使,并巧妙掩盖了主权未能惠及全体无产阶级的事实。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政治国家具有虚假的普遍性,只是与人民形成了表面上的统一,并不是个人与社会、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真实统一。资本主义社会的民主制局限于资产阶级,保护和实现本阶级的意志、利益与权利等特殊性诉求。而广大的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沦为普遍受奴役的阶级,他们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生命与生活,他们的劳动付出反而成为剥削与奴役自身的强大异己力量。马克思从切实维护广大人民自己权利的角度,描绘了“真正的民主制”的未来图景。他说:“在民主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具有与它本身的意义不同的意义。每一个环节实际上都只是整体人民的环节。”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页。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将他人下降为手段,马克思认为每个人都是作为意义而存在的,人与人的关系是具有真实意义的纽带关系。人民将成为自我规定的存在,成为自身生命与生活的主人,自我成为他人利益与权利实现的积极存在。这时,社会普遍事务真正摆脱了特殊事务的裹挟,从而具有了公共管理与协调社会成员之间关系的真实普遍性。
四、余 论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 “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在马克思看来,是现实的个人的相互联结构成了国家与社会,人民才是国家与社会的真实基础。但资本主义国家以特权阶级的特殊意志取代了人民的普遍意志,其形成的政治制度、社会制度势必违反人民的意志与利益。作为启蒙理性后果的政治制度与社会制度,也势必具有了反人民的极端利己主义特征。启蒙的任务远未完成,因为它仅仅注重满足特权阶级的利己主义要求,局限于资产阶级的狭隘个人理性算计。黑格尔哲学等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工具,作为颠倒的哲学世界观,妨碍人民看清政治国家的本质。马克思对政治以及政治国家的批判,表达了对政治发展倒退的不满,他主张“法国无产阶级是政治家”。当马克思从人民立场思考民主制国家的时候,他就把人民作为理解国家、社会的真实基础与核心原则,政治国家就会真正实现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统一。因此,当青年马克思提出政治解放对人的解放的关系问题时,他正在着力思考超越政治解放的道路,即以解放政治的方式探寻人的真正解放。
马克思对解放政治的轮廓以及实现路径的阐述,是他所处时代的理论创新。中国共产党人则在百年的接力奋斗中,始终秉持马克思解放政治的初衷,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真理,坚守共产主义理想,把为人民谋幸福作为根本使命。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提出了“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将“人民至上”作为党和国家全部工作的出发点与落脚点。中国人民的自由、平等、民主与人权等政治权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享有,中国政治文明进程沿着马克思指引的方向加速推进。中国现代化政治实践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将人民当家作主作为国家政治生活的核心原则,使政治国家服务于全体人民的利益与权利,摆脱了国家形式与国家内容、个人与社会的分裂与对立,从而使马克思追求的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统一,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设计与政治实践中得到了贯彻与落实。当代中国政治的持续探索,通过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的良性互动,形成了不同于资本主义政治文明的新型政治文明样态,获得了符合青年马克思解放政治理论本意的中国式表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建设以马克思关于人的解放的价值目标为指引,将民心看作最大政治,为向共产主义共同体过渡奠定了坚实的政治文明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