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治理逻辑下的民俗文化传播
——以“春官说春”为例
2022-11-23顾广欣赵娟娟
顾广欣,赵娟娟
(宁夏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一 问题的提出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农业大国,国家历来重视乡村社会发展及农民的生产生活。2004 年至今,中央每年的“一号文件”都将“三农”放在突出位置,在这一系列涉农文件中,农村文化建设被多次提及。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其中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内容,而有效治理是整个乡村振兴的内在要求和重要保障,乡村文化建设被列入国家发展战略。
随着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推进,如何提高基层治理能力成为多个重大会议讨论的热点议题。当前乡村社会治理主要依赖行政化手段,而乡村文艺所蕴含的治理功能却被学者所忽视。事实上,乡村文化,尤其是民俗文化具有自身的社会功能。马凌诺斯基认为,民俗是“一种依据传统力量而使社区分子遵守的标准化的行为方式,是能作用的或者能发生功能的”[1]。中国民俗学者钟敬文也对民俗的社会功能进行了概括,在他看来,“民俗具有‘教化、维系、规范和调节’四种功能”,不论是庙会、戏曲还是社火,都具有潜移默化影响人的思想、规范人的行为的作用,蕴藏着丰富的乡村治理思想,我们可以“发挥农民群体的主体作用并创造性利用传统,依靠(农村)内生性力量进行自我治理”[2]。早在1962 年,罗杰斯就提出了“内生型”这一概念,主要指的是“通过社会内部的创新促进社会的整体发展”。20 世纪70 年代,以拉美学者为代表的研究团队主张用本土理论和本土方法回应本土问题,也就是从“内生性”视角研究社会发展。沙垚则提出了乡村文化传播的内生性视角,认为在乡村文化传播过程中要“尊重内生秩序”[3]。由于传统民俗文化源于乡村社会内部,故将内生性视角引入乡村治理,让传统民俗文化参与乡村治理,从另一个角度探讨乡村治理逻辑,对解决当下的乡村治理问题有较强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治理”一词源于西方学术界,它与中国传统的“统治”相区别,后者指以权威的政府机构为主体,自上而下的管理过程。西方“治理”的重点最初也集中在国家和政府身上,但自20 世纪90 年代起,随着政治和民主的深入发展,“治理”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多元主体参与、上下互动的过程,其主体既包括政府机构,也包括社会团体甚至个人,治理的手段不一定是政府的强制要求,也可以是多样化的。罗伯特·罗茨指出,“治理标志着政府管理含义的变化,指的是一种新的管理过程,或者是改变了的有序统治状态,或者是一种新的管理社会的方式。”[4]也有学者认为,这是“现代西方自16 世纪以来发展出来的一整套统治术的现代形式”[5]。其实从词源来讲,“治理”与“统治”同根同源,只是随着政治和民主的发展,“治理”更为注重运用与实际相符合的多种手段,且愈发尊重公众意愿。
“治理”概念被引入文化领域后,葛兰西提出了“文化霸权思想”,米歇尔·福柯提出以多样化的治理方式对文化进行动态化治理,托尼·本尼特认为,“必须把文化的观念归于话语的范畴,而不是如同文化转向所显示的,归于其他的方面”[6],这些思想促进了文化治理研究的兴起。杜赞奇结合乡村这一特殊领域,对华北乡村社会中正式社会关系和非正式社会关系进行了研究,认为权力不仅存在于正式的社会关系中,也存在于非正式社会关系中,由此他提出了“权力的文化网络”概念,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乡村治理。从这个意义上说,杜赞奇开辟了乡村文化治理研究的新范式。
将杜赞奇关于乡村文化治理的研究置于中国乡村社会之中,是符合乡村内部逻辑的。中国对乡村的治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探索过程,传统中国社会便有“皇权不下县,县下为宗族,宗族皆自治”的说法,“自治”是传统乡村社会主要的政治形式,即“乡绅社会模式”。自20 世纪80 年代起,中国乡村社会“成立了基层群众自治组织,但其与农村实际情况存在较大张力”[7]。中国乡土社会极为复杂,不是简单的村民自治问题,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所以“借用治理这一更具包容性的概念”[8],不失为一种有益尝试。文化治理作为一个动态的过程,同时具备工具性和多元协调性,可融合多元主体治理功效,对乡村社会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对治理的“借用”并不是简单的照搬,而是结合中国乡土社会的实际,进行去西方化的处理。西方的“治理”更多强调的是发展公民社会的一种现代性模式,如果将“治理”置于中国乡村治理的语境下,则需要更多考虑乡村社会内生的文化网络结构,也就是乡村内生秩序。
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展开对乡村内生秩序的研究,着重强调家庭、乡村精英等对乡村社会结构和发展的影响。随着新媒体技术下沉到乡村社会,有学者开始关注新媒体对乡村治理的影响,认为“新媒体技术在乡村的普及,乡村的舆论场域和社会运作逻辑也发生了一些令人关注的变化”[9]。这些村庄的内部力量,“主要依托村庄内部人与人之间的联系”[10]。将乡村内生的文化网络考虑在乡村治理的范畴内,能够开拓乡村治理研究的新路径。
乡村文化治理的主体绝不仅仅是农民,其主体是多元的,包括政府、农民和社会组织等。本文选取“春官说春”这一民俗活动,探究其中所体现的农民文化实践以及政府、社会团体和农民在这一文化实践过程中表现出的协商、参与和共治内涵,发现某些乡村治理的逻辑,为乡村治理提供更多的可能性,以期更好地服务于乡村社会发展。本文提出的研究问题是:以春官说春为代表的民俗文化,其文化实践的主体是谁?这些文化实践在乡村社会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些文化实践中蕴含着怎样的乡村文化建设和治理逻辑?本文采取田野调查的方法,通过实地调研,深入了解春官说春的整个流程,通过对春官,说春活动组织者、参与者的深度访谈和线上参与,观察了解农民的文化实践及其深层内涵,以期探索出此类文化实践中潜藏的关于乡村治理的积极因素。调研时间从2021 年6 月至2021 年12 月。
二 变迁:从“官方仪式”到“民间礼仪”
甘肃陇东地区是古代周文化和秦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农业是其主要的社会生产方式,拥有丰富多彩的农耕文化,现如今的一些民俗活动都保留了古代农耕文化的基因,“春官说春”就是其中之一。“春官”是上古时期的一个官职,掌管祭祀、礼制和历法,最早设立于西周。说春活动最早也是源于西周,以“籍礼”的形式出现,由天子带头对耕作进行示范,以表示对农业和农耕的重视。西周之后劝农课桑的职责由朝廷官员承担,汉代朝廷官员就必须主持“班春”和“行春”等一系列活动。魏晋以后的迎春活动中增添了“说春”这一非常重要的内容,北周说春仍在延续,但形式上开始弃繁从简。唐代改“礼部”为“春官”,改“礼部尚书”为“春官尚书”,主要职责是掌管天文历法,虽后期复名,但春官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礼部的代名词。此外,唐宋依然继承前代官员春天劝人农桑的传统,更加重视迎春活动,民间说春活动就是从唐代及以前春官说春演化而来的,属于民间礼仪。明清时期迎春活动规模宏大,仪式性强,参与者广泛,说春活动发展至顶峰。这一时期说春活动重要的表现形式是用笔墨在小孩头上画春牛,寓意春天新的开始、新的希望,但主要功能仍是劝农课桑,营造节日氛围,丰富生产生活,活动的举办仍以官府为主导,民间也有不同形式的说春活动。
改革开放之后,尤其是进入21 世纪以来,随着国家对传统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地方政府意识到说春民俗既能够传承传统文化、延续历史,又能在举办这种集体活动时推动原子化的乡村社会整合,促进社会和谐,且能够通过对乡村社会不良现象的揭示,起到舆论监督的作用,具有重要的现实作用和当代价值,故将春官说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行列。新媒体环境下,各类传播媒介下沉到乡村社会,春官们开始在互联网平台上展示自身才华,进行自我表达。比如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春官们通过“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创作春官诗,以助于疫情防控知识宣传,获得了网友的一致好评,为春官说春非遗文化注入新的时代内涵。
从籍礼、班春,再到行春、说春,它从天子官员主持且参与的最高仪式,逐渐发展为民间庆祝百姓吉祥而行的小贺。从唐宋的盛起,明清的鼎盛,到当下新媒体对这一传统民间艺术的重塑,虽然说春文化随着时代的变化发生了变迁,但这种变迁正是农民发挥自身主体性和能动性,适应社会生活,用自己的力量为文化寻找到新出路的表现,是农民内生的文化现象和文化实践。
三 春官说春:作为乡村治理的农民文化实践
陇东地区的“春官说春”是一种以说唱形式即兴创作顺口诗来表达人们对新年美好愿望的艺术形式,源于农村文化传统。远古时期,农民对节令知之甚少,由于未能依照节令进行农业生产,常常发生无收现象。为了向农民讲授农业生产知识,提高产量,劝农课桑,皇帝便增加了“春官”这一职位,说春在以农业为主要生产方式的陇东地区受到欢迎,逐渐成为当地民间口头文学,并流传至今。改革开放初期的陇东春官形象是“骑着高头大马,反穿皮袄,一顶礼帽、一副墨镜、一把羽扇,非常霸气地坐在马鞍上,气势咄咄逼人,说辞形象诙谐”,这是继承了明清春官的扮相。随着时代的发展,“骑马”这一元素在说春中消失,春官们开始头戴黑礼帽,戴黑眼镜,手持羽毛扇或彩扇,身穿黑棉袄,走在社火队伍的最前列,起到活跃气氛的作用。如今在春节耍社火队伍中,由于社火仪式的弃繁从简以及交通工具的更新换代,有些社火队伍为春官配了小型货车,将锣鼓放置在货车上,专人负责打鼓伴奏,春官则站在车上说春。他们的着装和出行方式紧跟时代潮流,与时代同频共振。
陇东春官主要随社火队走,偶尔有两人一组走街串巷的春官,或在重要的节日场所及各类庆典出现。当有需要即兴赋诗时,春官必须在短时间内组织语言,快速完成表达,春词不仅要押韵而且要符合具体场合。就表演形式而言,走街串巷的说春与社火和节庆典礼上的说春有一些不同:社火队和庆典说春仪式较为简单,先由鼓手锣鼓助兴,春官甲拉上音,同时举起手中彩扇表示开始,春官便即兴创作七言诗,每位春官接着前一位春官的后音继续说春,春官每说一句,锣鼓敲一次,节奏感十足。而走街串巷的春官在进入村户时,首先要说《开财门》作为开场词,接着说一些与主人职业相关的春词,最后是道别答谢词,此时主人会进行答谢。虽然各地说春在表现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其文化实践的主体都是农民,他们根据生产生活的需要创作春词,并结合不同的地域和时代创新表现形式,以幽默、逗乐的方式表达内心想法,是农民自身文化及乡土文化的体现。
对“春官说春”民俗,学者们研究的地区主要集中在甘肃陇南礼县、西和县和贵州石阡这几个地区,研究内容主要包括说春的历史起源问题,说春所使用道具和春词艺术价值等问题,说春社会功能和社会价值以及新媒体环境下春官说春所面临的困境和如何传承等问题。以上研究既包括纵向上对历史发展脉络的梳理,也包括横向上对不同地区说春的比较研究,但总体来说关注这一民俗活动的学者较少,且大多研究都将春官说春视为一种静态的对传统文化现象进行的研究,而很少将其作为一个动态的、对话的农民社会实践。如果仅仅将其作为一种传统文化现象研究,就无法体现出吾土吾民的生活智慧,某种程度上忽略了乡村文化的主体及其与社会结构相关的有机镶嵌,存在将历史与当下割裂的问题,也就无法发现其对当下乡村社会治理的重要意义。
不论是古代民间的说春活动还是现如今的说春民俗,春词来源大多为农民日常生活,同时也融入传统文化元素,可以说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此外,目前陇东地区的说春已经不再局限于春节,许多庆典、旅游景点都有说春活动,逐渐融入陇东人民的日常生活中。春官说春这一文化实践的主体是农民,具有文化的主体性,同时源于农民农业生产,体现了文化的内生性,蕴含着优秀的传统文化元素,这对当下乡村社会治理具有重要意义。
(一)说春的主体:农民说诗给农民听
春官艺人大都来自乡村社会,他们的主要身份是农民,但为了生计,部分春官平时会外出务工或干零活,说春仅是他们的一项业余爱好,依靠这一业余爱好也会得到相应收入,这种文化活动可以说是一种“超越职业化”的文化实践。春官艺人Z 受到父亲耳濡目染,自小便喜欢上说春,对Z 来说,说春主要是一种兴趣爱好,既可以锻炼他的口才和反应能力,也可以表达本人对社会的看法。为了提高自己的说诗本领,也为了更好地传承和发扬春官文化,Z 加入了民间说春团体,如“平凉春官协会”。X 是春官说春市级传承人,爱好创作春官诗,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春官文化,2016 年6 月他出版了春官诗集《春之声》,将自己的说春智慧融入文学作品中,这类作品既是春官文化表达的重要体现,又能满足农民的精神文化需求。
类似这样的春官还有很多,他们通过说春讲述自己的经历、情感、价值观或诉求,这种表达或是对社会美好生活的深情讴歌,抑或是对自身某些诉求无法得到满足的倾诉。因为需要与不同的人沟通交流,所以春官要能言善辩,他们是真正的“农民脱口秀演员”。在全国各地,春官多为男性,因为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女子不宜外出抛头露面。就传承而言,一般为父传子、师传徒等自发传承。在笔者调研的甘肃平凉,遇到的春官年龄最小的仅为8 岁,年龄最大的有82 岁。可见,春官并没有出现断代的现象。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国共产党在乡村文化传播和建设过程中坚持走群众路线。在陇东,农民说诗给农民听的传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由于观众和表演者的生活环境和经历相似,春官诗又扎根于农村大地,因而观众对这种文化表达能从内心深处产生共鸣。乡村作为一个熟人社会,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彼此熟悉,在春官说春的过程中,无论是对先进人物的歌颂还是对社会丑恶的批判,每个村民心里都清楚说的是谁,这一活动在无形中形成了强大的道德与舆论压力。春官说春这一民间仪式通过语言及表演,借助农民说诗给农民听的民俗文化,发挥着舆论监督功能,在以国家权力支配逻辑开展的文化治理中紧紧依靠乡村内生性力量,对解决目前乡村治理过程中过度依赖行政化手段产生的问题具有现实意义。
(二)活动组织与动员:政府、村庄与社会团体构成的多元主体
春官说春活动既有政府组织,也有村庄或部分社会团体举办。在甘肃平凉,每年春节期间,政府会组织许多文化活动比赛,其中就包括说春。譬如平凉市文化馆会在其官方网站发布正式的比赛通知,之后会通过抖音、快手等新媒体平台进行传播扩散,广而告之,各路春官听闻后会积极参与。但绝大多数说春活动是由各村来组织的,一般来说,春官会跟随社火队伍走街串巷演出,或者走进村户为农民送上新春祝福。说春活动中,由于多位春官会同台表演,所以大家在表演过程中既相互配合,也会暗自比拼。2021 年8 月21 日,笔者访谈春官艺人曹金龙,他说很多春官“都是在参加社火表演或者说诗会碰上到的,大家都是‘不露山水亦峥嵘’”,这也反映了春官们豁达的胸襟。
虽然说春活动的组织者既有政府、村民,也有社会团体组织,但三者并不是彼此割裂的。由政府组织的说春比赛,会以各种传播方式动员农民及社会团体参加。除了春官协会的成员,各村经常活跃于社火表演的春官也会参与其中。显然,三种活动的组织者必须相互配合、协调,才能使不同时间段的民俗活动有广泛的参与性。但不论何种组织形式,其文化实践的主体始终是农民。文化治理的主体多元性特征要求政府、社会组织、村委会以及村民均参与文化活动之中,“从传统治理模式的‘主体偏向’转变为‘多元主体均衡’的现代性文化治理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党建领导、政府政策领导处于突出地位,社会团体和村委会与政府相互协调、共同配合,在以农民文化实践为主体的基础上,进行社会化动员和组织化管理,进而使乡村治理发挥最大效力。
(三)演出时间和空间:流动的文化场域和乡村自生的文化空间
和全国大多数地区的民俗活动类似,陇东地区春官说春活动大多也在春节期间举行。春节说春虽然在演变过程中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但作为民间仪式的操演几乎从未间断,长此以往便形成了“春官说春”这种惯常性的民间仪式。“仪式在文化上是被加以形式化了的行为的实际展演,在特定的场合中,一般为反复重复某一做法。”[11]正月十五、十六是说春、耍社火最热闹的两天,每到这个时候,春官们都会跟随社火队转来转去,走在闹春队伍的最前面。在锣鼓的伴奏下,为人们即兴说出七言四句的吉祥话,为社火表演活跃气氛。除此之外,喜爱热闹的村民或者想要得到春官祝福的家庭会请春官前去家中说春,得到新春祝福之后会给春官答谢礼。
说春不仅仅限于春节,也成为各个重大节日都会举行的活动。比如在五一劳动节会创作诗歌歌颂普通老百姓的勤劳与伟大;十一国庆节,春官们会根据主题表达对祖国的祝福;婚庆、开业庆典、竣工仪式、庙会、旅游景点等亦成为春官说诗的重要场合。由此可见,说春的时间和地点并不固定,其表演都是在流动的文化场域及乡村文化空间中进行的。
(四)表演形式及内容:讲述农民自己的故事,获得认同与想象
甘肃陇东的说春具有独特的表演形式。春官身着黑色或红色礼服,头戴黑礼帽,戴黑眼镜,手持彩扇或羽扇,脚迈八字步,伴有鼓乐、烟花声、鞭炮声,因此,他们的声音必须响亮,否则其声音会被现场的伴奏声覆盖。春官说春一般为两人以上结为团体说诗,手部动作与说诗同时进行。在说春过程中,春官会利用手中的羽扇为自己打节拍,每说一句诗,鼓乐会锣鼓助兴。春官诗一般为七言诗,鼓乐为五个节拍,甲春官说完他的七言诗后,“乙春官接着其后音,接后者在说春过程中叫作‘踏蛋’”[12],也叫作“帮腔”。每个春官诗的内容是不同的,具体内容由春官个人即兴创作。这些顺口诗往往建立于春官对生活的体悟,对“好人好事”或“坏人坏事”评判上。演出结束后,农民通过掌声表达对春官诗文本的认可,进而对所点名的人及事进行监督。
春词来源于农民生活实践,但比日常的口语表达更高雅,除了来自《二十四孝》或者秦腔里的引词,还有对民间传说和历史典故的再创作,因而要求春官具有一定的知识文化素养,不仅对传统文化有所涉猎,同时对当下社会现实有敏锐的感知。与传统文化有关的春词涉及中华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春官通过反复地说春将传统文化中包含的深刻人生哲理传递给观众,潜移默化为民众的思想认识起到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作用。村民一方面在听春的过程中获得娱乐,另一方面了解历史文化传统,提升自身知识文化修养,并体悟生活的哲理。除了包含传统的文化元素之外,春词也会注入新的时代内涵,创造出符合时代特征的社会主义新文化。譬如在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周年之际,春官们创作了一首七言律诗来回顾党的百年历程:
征程路上一明灯,指引中华向复兴。从弱到强成伟业,由贫变富破坚冰。摇天万里雄风起,铸梦百年豪气升。旗帜高扬迎盛世,江山千载日蒸蒸。南湖星火漫天燃,照亮中华一百年。推倒三山惊世界,实现四化进乐园。牢记红船不忘根,镰刀斧子举旗人。二十八载开国史,初肇乾坤靠赤心。抗美援朝书道军,中华儿女志气兴。百年奋斗波澜阔,耕海航天运大钧。红船百岁舞红旗,华夏迎阳盛典仪。地覆天翻天地变,今生古往古今奇。南湖有幸载红船,砥砺前行一百年。湘赣江边燃火种,陕甘原上育忠贤。党心不变民心暖,大梦成真小梦圆。北斗巡天观九夏,繁花似锦柳如烟。
除了讴歌时代,普通百姓也成为春官们咏颂的对象。当赞誉普通人时,春词的风格往往风趣幽默,善于抓住人物特点及事情的笑点,让听众既开怀大笑又深受启发。在这类的春词中,就有对人民教师的赞扬:
三尺讲台存日月,一支粉笔写春秋。四海五湖桃李艳,身居陋室乐忘忧。三尺杏坛度春秋,泪干丝尽品更优。霜鬓早染混不觉,培育桃李只埋头。
七言四句吉祥话是说春的主要内容,但春词也常取材于现实生活,反映农民的实际诉求。譬如会涉及善待老人、处理好婆媳关系、与邻里友好相处方面等,也会以嘲讽的态度去揭示政府官员的贪污懒政,从而起到舆论监督作用。除旧迎新是约定俗成的民间仪式,农民会清扫屋宇以迎佳节,否则会被春官现编春词进行善意的嘲讽或批评。春节来临之际,春官们就以在外务工农民的欠薪问题创作了一首春词:
辞旧迎新庆元旦,今天没见工资面。费劲心机把人骗,让人好好把活干。来到年根过年关,柴米油盐如搬山。老板就是心肠狠,不给薪水给心酸。春官要把领导劝,员工也要过元旦。你是稳坐金銮殿,要让员工去要饭。
就此而言,春官在乡土社会扮演了“清道夫”的角色,他们“为农民的日常不满和泄愤提供了途径,缓和了社会矛盾,农民用自己的笑声和热情表达对这段文本的认可。”[13]观众在观看说春表演时,会形成布迪厄所谓的场域,“每个人的行动均被行动所发生的场域影响,而场域并非单指物理环境,也包括他人的行为以及与此相连的许多因素。”[14]这些春词会对场域中的人起到警示效果,使村民约束自己的行为,维系村庄共同体。
可见,“当国家政策进入乡村时,农民从历史传统和现代生活的角度去理解,用自己喜闻乐见的形式去表达”[15],乡土中国以“再生产”的模式更新着自己内生的文化,不断实现自我超越和自我创造。换言之,传统与现代并非二元对立的关系,农民会不断塑造符合时代特征和自身发展的“新传统”。通过春官说春,农民将传统价值观中的仁义礼智信与新时代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结合在一起,在此基础上,使乡村社会内生的文化与国家话语有机结合,从而凝聚了乡村共同体,缓解了村庄集体认同下滑的危机。
在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看来,文化是被“放大的人格”,它“像人一样具有稳定的心理和性格特质”[16]。面对乡村中出现的“本体性价值危机”和“文化失调”的问题,通过重新发现农民文化及其主体性表达,回归集体娱乐,减少地方文化被消磨的风险,起到了促进社会整合的作用,从而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文化治理路径。
四 文化与社会的互动:农民文化实践中的调适
任何一种文化形态如果不与社会结构有机互动,并嵌入文化网络和社会变迁之中,那么它必定不会受到人民群众的欢迎,也不会具有长久的生命力。说春文化自诞生起就与当地社火、庙会等民俗活动紧密联系,在各类庆典和文化演出场所频繁出现,演绎着人民群众的生活史和奋斗史。同时,说春的表演形式与表演内容也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形成今时今日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又符合国家政权建设需要的社会主义新文化,反映了乡村文化与国家、社会的有机互动。
就春官说春在社会中的作用而言,最初它具有民间仪式的作用,受到经济因素和政治力量等方面的影响,如今的春官说春以民间仪式和文化展演的形式并存。作为民间仪式它主要在春节和庙会上发挥作用,涂尔干认为仪式的主要功能是将自己和他人处于同一群体中,这一民间仪式的重点并不在于具体的仪式过程本身,而是潜藏在人类心灵和精神深处的内在的生命力量,仪式所包含的虔诚,具有提高社会凝聚力、促进人际交往的功能。在仪式举行的过程中,如果有人破坏仪式的秩序,现场观众会共同排斥这种做法,古代春官们就是通过这一仪式倡导人们重视农业生产的。
伴随着全球化浪潮和市场经济对传统村落的影响,民间传统的社会功能发生了一定的变迁和重构,如今的春官说春便具有了文化展演的成分。在一些旅游景点,可以看到春官通过说诗的方式进行宣传,吸引游客。民间请戏班唱戏时,说诗成为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婚庆或开业庆典等场合,为了活跃气氛,给观众带来精彩节目,老板或主家会请春官前去说诗。时下,春官说春在留存传统“文化真实”的同时,也被赋予了“舞台真实”,通过舞台得到了发展和创新,但并没有改变文化的原始形态,而是使“真实”获得了“持续性发展”,从而使得传统文化得以保护。
从说春活动的组织者来看,随着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政府每年都会投入一部分经费举办各类说春比赛或文化展演,从而由民间举办为主体变为政府和民间力量的双主体。这不仅仅是国家政权建设在乡村社会实践的结果,也是农民在对自身文化展开思考、反思和挖掘的基础上以另一种方式所进行的内生文化的表达。他们通过对社会生活的洞察来自觉转变文化呈现形态,使传统文化能适时留存,既展现文化价值,又发挥社会功能,而不至于被社会所淘汰。
说春在社会的功能从民间仪式到文化展演,活动举办主体从民间到民间与政府双主体,春词内容从劝农课桑到如今歌颂时代、舆论监督、教化人心,表演空间从乡野自生到线上线下相结合,春官说春在与社会互动中体现着农民的文化主体性和文化自觉,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乡村内生的文化传统基础之上。春官说春民俗活动体现着文化与社会的互动,在这一互动中,民俗活动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政府与农民、乡村与社会、政治力量与经济势力的桥梁。在乡村文化建设和乡村治理过程中,要借助政府与民间双主体,发挥各自优势,调适传统与现代,政治力量与经济势力之间的关系,从而使乡村治理发挥更大的效力。
五 结语:重新发现农民文化表达的乡村治理逻辑
本文所聚焦的民俗春官说春,是西北农村的群众文化活动,农民基于自身生产生活和文化娱乐需要,依据内生性的文化传统,进行文化表达,其中蕴含重要的乡村治理逻辑。一方面,文化实践的主体是农民——不论是表演者还是观众,农民说诗给农民听的传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通过春词这一载体,农民之间互相传达了人生哲理、道德规范以及国家政策法规,并起到了舆论监督的功能。另一方面,春词连接了历史与当代,使人们重新发现乡村文化网络的社会整合功能。春词中既有农民的日常生活经验,弘扬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同时又被创作者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此外,“乡村文化活动中的集体主义与个体化娱乐并存,构建起农村(集体)与个体(日常)的时间和空间结构。”[17]面对乡村中出现的“本体性价值危机”和“文化失调”的问题,需要重新发现农民文化及其主体性表达,回归集体娱乐,减少地方文化被消磨的风险,进而起到促进社会整合的作用,形成一条完整的文化治理机制和信息传播链条。
乡村文化的社会整合功能并不是天生的,需要协调各方利益使行动得以统一。说春艺术从民间仪式到文化展演,主办方从民间团体发展到民间与政府双主体,春词内容从劝农课桑到如今歌颂时代、舆论监督、教化人心,表演空间从乡野自生到线上线下相结合——所有的变迁都是农民文化主体性和文化自觉的体现。当下,民俗活动已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政府与农民、乡村与社会、政治与经济的桥梁。综上,在乡村文化建设中,需要发挥多方力量,结合传统与现代,从而使乡村文化治理发挥更大的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