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凤翔府志》中的文教论析
——兼论志录苏轼的社会价值
2022-11-23王婧怡
□王婧怡
凤翔作为关中西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重镇,自周被设为雍邑,作为“秦中巨辅……关右之雄区”(达灵阿:《凤翔府志》),在历史上已经活跃了近两千年,实为“关西一大郡也”(《凤翔府志》)。凤翔素有修志的优良传统,但许多志书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散佚或失传,目前能见到的全本凤翔府志主要有五部,分别为:明正德十六年(1521)凤翔知府王江主修的《凤翔府志》、明万历五年(1577)叙州知府周易主修的《重修凤翔府志》、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凤翔知府朱琦主修的《重修凤翔府志》、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凤翔知府刘祖曾主修的《凤翔志略》与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凤翔知府达灵阿主修的《凤翔府志》。
在这五部现存志书中,以乾隆三十一年的《凤翔府志》版本为最佳。该版本在旧有基础上,参考《大清一统志》与《陕西通志》,结合采访和衙门公文记录,由当时的凤翔知府达灵阿主修,通判叶世助参修,知州、知县等11人分修,另外还有负责校对、监督、编次、誊录的13人。全志约40万字,分为12卷,记载了明清时期凤翔府管辖下的凤翔、宝鸡、岐山、扶风、麟游、千阳、眉县等及陇州的舆地、建置、祠祀、田赋、学校、艺文、祥异杂记等情况,成书较晚,内容丰富翔实,保存较为完好。
基于此,本文选取乾隆三十一年《凤翔府志》(以下简称《凤翔府志》)为底本,通过其《艺文》的记载,辅之以其《人物》与《陕西通志》的记载,对凤翔府的文化情况及其相关问题做一梳理与分析。
一、志文中的文教记载与分析
凤翔地区历史较为悠久,商代为岐周之地,周为雍邑,秦始皇统一后设立雍县。唐至德二年(757),雍县为凤翔县,原凤翔郡升为凤翔府,并升为西京,后凤翔府的建置一直被保持到民国元年(1912)。
1.明清凤翔府的文教记载
据《凤翔府志》所载,凤翔府在明清时期文教较为兴盛。洪武八年(1375),明太祖命县官在乡社成立社学,供15岁以下幼童入学读书,教化百姓,凤翔应自此开始办立社学。嘉靖三十四年(1555),凤翔出现地震,“城垣庙宇,官民庐舍,倾颓摧圮,凤翔之盛,无已矣”(《凤翔文史资料选辑 第2辑》),后亦多次出现地质灾害及战乱,导致百姓大饥,流离失所,凤翔府的文教活动未见于记载。万历四十八年(1620),自然灾害程度稍有减弱,凤翔知府沈自彰决定重修张载祠,并邀请张子后裔张文运来主持横渠书院,这是张子后裔及横渠书院在凤翔的开始。
清初,凤翔知县舒向第曾上奏清廷:“今日屡遭兵荒之后,罹兵刃而死者,受征比而死者,转沟壑而死者,十分已去七八,人丁小儿田地荒”(罗鳌:《凤翔县志》),由此可见,清初的凤翔社会残破不堪。到了雍正年间,凤翔五谷大熟,生存压力稍有缓解,府学、县学、州学及书院逐渐兴起。凤翔知府罗经于乾隆四年(1739)在凤翔城内创立凤鸣书院,作为凤翔府属各县生员修业之所。乾隆三十一年(1766),达阿灵主修了《凤翔府志》。次年(1767)凤翔知府罗鳌创立凤邑书院。光绪三十年(1904)年,凤翔知县尹昌龄创建凤翔府中学堂、蚕桑学堂、师范传习所等,是当时陕西省设施和办学质量较好的学堂。
由上可见,明清凤翔府在自然及社会条件较为恶劣的时期,仍坚持编修方志,兴办教育,且教学质量较高,足见凤翔府对文教事业的重视。
张载创立的关学是陕西关中地区极为重要的学派之一,其与凤翔府也有较大关联。李二曲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致书许孙荃时曾说:“关中之学,横渠先生开先。眉县横渠镇乃其故里也,先生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葬于斯,则横渠之为横渠,亦犹曲阜之阙里,英灵精爽,必洋洋于斯。”(李颙:《二曲集》)重建横渠书院后,凤翔知府沈自彰迎请张载十四世孙张文运等人来此讲学祭祀。康熙二十三年(1684),凤翔知府曹鼎望重修张载祠时,也请了关中大儒李因笃撰写《重修张横渠夫子祠记》。全文被收录在《凤翔府志》中,文中简述了清初关学状况,“抚周原之故地,崇关学之大防,以翼以严,俾流荡忘返者闻风而自止,使君知所先务,繇此纳之轨物,即渐复西都之人文非难也”(《凤翔府志》)。李因笃认为张载是百世不祧之祖,斥陆王心学为邪说,这种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关中地区乃至凤翔府大部分儒生的观点。
2.凤翔府在陕西省内的文教情况
本文还选取了清雍正十三年(1735)《陕西通志》(以下简称《陕西通志》)的艺文与《凤翔府志》进行对照,从而一窥凤翔府在陕西地区的文化发展情况。
《陕西通志》由陕甘总督刘于义总修,沈青崖编纂,在康熙旧志的基础上增订而成,共一百卷。该版本如其凡例所言:“山川必究其脉络,人物必详其世系,古迹必核其时地。合者收之,不合得去之”(查郎阿:《陕西通志》),内容较为丰富,考证更加严谨,且年代与《凤翔府志》相近,故本文选取该版本作为对照参考。
《凤翔府志》卷十为艺文,共录御制16篇,奏疏5篇,行状2篇,古文2篇,赋8篇,颂表4篇,赞7篇,铭4篇,碑3通,记25篇,传4篇,书启6篇,论7篇,诛吊4篇,祭文2篇,诗文213篇。
其中被收录进《陕西通志》的有:御制11篇,奏疏2篇,赋6篇,颂表1篇,赞5篇,铭4篇,碑2通,记8篇,传2篇,书启3篇,论5篇,祭文2篇,诗歌79篇。
虽然《凤翔府志》所选诗文为“言尤雅者”(《凤翔府志》),但《凤翔府志·艺文》所收录的诗文,有近41%都被《陕西通志》所收录,可见凤翔府当时文教之盛,及其在陕西省内的文化地位之高。
3.《凤翔府志·艺文》所收录的宋代诗文
通过对《陕西通志·艺文》中所收录的《凤翔府志·艺文》的诗文年代进行梳理,数量最多的是明代33篇,其次是宋代25篇,唐代24篇,清代17篇,还有少量的周、秦、汉等朝代诗文,这一朝代分布比例与《凤翔府志·艺文》收录的全部诗文的朝代分布比例基本相似。
综合分析其朝代分布,明清诗文数量可能与《凤翔府志》的修撰时间相关:明代时间长,因此收录的诗文数量最多;清王朝建立至《凤翔府志》修撰,仅过了130年,因此被收录的诗文数量较少。相较于宋代,唐代诗文收录更少,这与唐、宋两朝凤翔府的重要程度不相匹配。除此之外,《凤翔府志·艺文》所收录的58篇唐代诗文中,有47篇被收录进如《全唐诗》、《全唐文》、《艺文类聚》等大型总集之中,而所收宋代诗文被收录进大型类书总集中的数量较少,可见《凤翔府志·艺文》收录大量宋代诗文应不是基于其文学价值,而是修纂者主观选择的结果。
综上,笔者认为,《凤翔府志》大量收录宋代诗文可能与凤翔府当地的关学传承有关。宋代,由于张载关学影响力极盛,且张载在此处讲学又埋骨于此,凤翔地区文风颇盛,在全国都具有较大的影响力。明清时期,凤翔府灾荒连年,文教发展缓慢,加之陆王心学兴盛,凤翔文人儒生在全国的文化影响力减退,这些传承关学的文人儒生因此神往、尊崇和赞美宋代的文人世界,这从李因笃为张载祠所作的记中也可看出。因此,在修撰《凤翔府志》时,负责基础誊录的生员、童生等,可能会因对宋代文人世界的神往,而选择辑录更多的宋代诗文。这个观点仅为笔者一孔之见,还有待于进一步的分析考证。
二、苏轼的凤翔贡献与文献记录
《凤翔府志》中收录的宋代诗文多,且以苏轼的诗文为盛,甚至在整本《凤翔府志》中,苏轼都处于较为特殊的地位。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目前较少,基于此,本文欲就此问题进行梳理与探讨。
苏轼于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应制举,被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以下简称凤翔府签判),次年(1062)创修“东湖”,于英宗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还朝,在凤翔任职共约3年。
苏轼就任凤翔期间,曾三度出游周至,并修建了许多亭阁,仅《凤翔府志·舆地》中与苏轼有关的古迹就多达12处。例如:凤翔县内的苏文忠公画,上刻梅菊老竹,在府判厅署壁上。凤翔县东湖湖北的苏公祠,为纪念苏轼引凤凰泉水渚成。苏轼任凤翔府签判时还修建有喜雨亭、会景亭、莲池亭等。《凤翔府志》中甚至还记载了苏轼诗中提过的岐山怀贤阁、宝鸡斯飞阁等,可见苏轼在凤翔文教发展中的地位之高。
苏轼在凤翔任职期间,约有130首诗文留存下来,被保存于《凤翔府志·艺文》中的就有奏疏1份,记2篇,书启1篇,祭文1篇,诗歌28篇。其《乞封太白山神状》等9篇被载入《陕西通志》中,《钓台石》等2篇被载入《明一统志》中,《大像寺》被载入《大清一统志》中。
苏轼不仅在清修《凤翔府志》中具有较高地位,在1985年修订的《凤翔文史资料选辑 第二辑》中,苏轼也是唯一被记载了来就任府衙签书判官时间的官员,其创修东湖的事件,也被辑录进了大事记中。
究其原因,应先从苏轼创修东湖一事分析。苏轼创修东湖在《陕西通志》、《凤翔府志》、《凤翔文史资料选辑》等中都有明确的提及,苏轼围绕东湖也作出了如《喜雨亭记》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因此,创修东湖一事对于苏轼在凤翔地区地位的确立应是起着较为关键的作用。
据苏轼的《东湖》所记,岐山“风物尤可惭”,“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唯有东湖“入门便清澳,恍如梦西南”(《凤翔府志》),《大清一统志》中亦有“岐州水苦盐浊,独此水味绝甘美”,苏轼引凤翔府城西北饮凤池水盘活而成东湖,并在其湖畔栽培垂柳,湖中种植荷花,在湖边依地形建有喜雨亭、君子亭、春风亭等,是北方少有的江南园林式建筑。东湖的修建不仅保障了凤翔府民的用水问题,还改善了东湖周边的自然条件,提升了凤翔府民的生活质量。明代,在东湖北畔修建了苏文忠公祠,用以纪念苏轼为凤翔府民作出的贡献。
东湖以人文景观见长,在建成后直接拉动了凤翔府的旅游增长。在《大清一统志》中,对东湖的记录为:“在凤翔县东门外,旧志,即宋苏轼诗凤翔八观之一也……多芙荷修竹,为郡中游览之胜”。东湖作为“郡中游览之胜”,在全省乃至全国的文人群体中都有着较高的知名度,大量文人墨客在东湖游览所写的诗文被收录进《全唐诗》、《全唐文》、《元诗选》、《明诗纪事》等等。仅目前东湖碑林内,就留存了168通精选碑刻。这不仅有利于提升凤翔府在全国的文教地位,提高关学的影响力,也可以通过旅游促进当地文化、经济、政治的发展,对凤翔府的建设有着重要的作用。
除此之外,苏轼在凤翔府任职期间,还注重实施仁政,为政以民为本,忠君爱国,这也是《凤翔府志》强调苏轼的重要原因。苏轼在凤翔为政期间具有明显的“民本”思想,如其所创修的东湖,主要是为引水缓解凤翔大旱,方便居民用水,灌溉农田,在《重修东湖碑记》中有“湖成而民利普焉”(《凤翔府志》)的记载。苏轼的《喜雨亭记》中亦记述了喜雨亭命名的由来:宋仁宗嘉佑七年,凤翔大旱,苏轼与凤翔太守前往太白山求雨,后天降甘霖,解除大旱,保证了百姓当年的收成。忧百姓之忧,喜百姓之喜,东湖就是苏轼“民本”思想的生动体现。除此之外,苏轼在任期间还改革“衙前之役”,推行“以官榷与民”、免除积欠等举措,反映出苏轼勤政爱民的士人情怀,成为后世在凤翔为官者学习的楷模。
清乾隆年间,凤翔知府德明的《喜雨池记》可一窥官员宣扬苏轼的原因:“宋东坡苏公判右辅,凿东湖以休息,胜迹颇多,惟喜雨一亭,数百年来,历其址,读其记,眉山之德泽迄今尚可想见焉……夫苏公构亭而得天之和,予凿池而适通地之脉。官斯地,抚斯民,一亭一池,先后皆雨之赐也……坡仙名亭以志喜,予亦以之名池”(《凤翔府志》)。在该记中,德明记载了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大旱凿池得水的事情,并将自己的事迹类比于苏东坡修东湖,借此来彰显自己勤政爱民的形象。《凤翔府志》承担着政治教化功能,在编修时表现出地方官员希望借助苏轼的影响力向民众展现自己的亲民形象,从而获得凤翔府民爱戴的心理。
三、文教记载的社会思考
凤翔是悠久历史荟萃之地,在史前时期即有人类生息,夏时为九分天下的雍州所在,商代为封过周之所在;西周为王畿所在,被称为雍邑;东周成为秦的封地,直至发展为雍都。汉承秦制,雍为三辅之地;此后一直是郡县的核心所在。此地孕育了周的强大,秦的统一,也造就了民风尚文,因此才能在明清两代虽有连年灾害,仍未放弃修志办学的传统。有了这样的人才储备,也才能在修志中有别于其他地方志而收录大量诗文,并被《陕西通志·艺文》频繁引用,足见明清时期凤翔府文教发展水平之高。
从文献记载中也能看出,除历史文脉传承之外,明清凤翔府文教的兴盛也与执政者和地方名绅有很大的关系。关学大儒张载生卒之地在凤翔府境内,“横渠四句”流传至今,其后人也参与了地方文教事业。明乎此,作为地方文化名人效应,在《凤翔府志》中出现大量宋代诗文,与此也不无关系。
苏轼诗文被大量收录,还应是时人对至今仍造福一方官员的深切怀念。苏轼为凤翔府签判期间,创修东湖,改革吏治,发展文教,造福一方,至今仍有很大的影响力。修志者基于敬仰之情多加收录其诗文,也是常情所在。由此可以看出,修志本是客观记述,但修撰者在其中会注入人情考量,这种人情的考量不仅是个人恩怨喜恶的体现,也是对地方特色和优势的凸显和张扬。
现今,凤翔县委、县政府正在着力打造、积极推广苏轼文化,欲将其提升为一个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地方文化品牌。在此过程中,可借鉴《凤翔府志》中的叙事方式,找准定位,多方发掘,充分彰显苏轼在全国的文化影响力,在还原历史中弘扬地方文化,从而建立一个立体丰富、充满活力的新凤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