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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抗战前红军改编谈判中的国共较量

2022-11-22张文俊

安徽史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蒋介石谈判红军

张文俊

(中山大学 历史学系,广东 珠海 519082)

蒋介石以张学良被扣为契机,进行西安事变善后,着手处理东北军、十七路军和中共问题。中共在事变善后中发挥关键作用,协助蒋介石劝说东北军和十七路军接受撤兵命令。当东北军和十七路军的善后工作取得成效,中共则成为蒋介石善后的主要对象。其时,中共也在考虑与蒋介石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遂在东北军和十七路军撤兵之际,积极联蒋抗日。蒋介石虽基本实现停止“剿共”承诺,但仍有收服中共心理。至于如何收服,因国共双方所持目标不同,不免在国共谈判中围绕各自的战略意图展开较量。较量内容主要涉及中共的党、政、军。其中,红军问题是双方最大的争议。红军关乎中共生存,是故,中共十分重视红军安置。那么,究竟如何妥善安置红军?国共谈判即以红军改编为中心进行讨价还价。之所以会如此,它既有国际因素的影响,也有国内局势变化的作用,在某种意义上呈现出中国政治的国际化色彩和国内政争特征。博弈的结果,红军改编谈判取得成效,改编方案基本形成,而改编却未落地。这样的结局,既有蒋介石防共及灭共心理的作用,也有国内外势力博弈的影响。目前学界对红军改编问题已有一些研究成果。(1)张家康:《红军改编八路军的艰难历程》,《党史博采》2012年第2期;刘家国:《红军改编前后国共两党谈判斗争评述》,《军事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杨牧、路宝平:《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及其历史意义》,《中州学刊》1985年第4期;丁家琪、李鹏聪:《中国工农红军主力改编为八路军的谈判斗争》,《军事历史》2009年第4期;岳思平:《八路军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杨奎松:《抗战前后国共谈判实录》,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其给笔者诸多启发,然也存在一些不足,大多成果静态叙述较多,仅用中共方面资料从中共角度分析居多,笼统概述较为普遍,鲜有利用国共双方资料,从国共较量乃至国内外形势变化的动态场景,呈现多方势力博弈的轨迹,进而追溯八路军产生历史。有鉴于此,笔者着重从动态角度还原红军改编谈判中国共较量实态,讨论国共双方由不同的意图和认知,经博弈最后达成协议,红军改编何以未能实现?

一、改编红军还是收编红军

蒋介石究竟是否联共抗日?其具有不确定性。中共在东北军和十七路军尚未完全撤离西安之际,以“三位一体”为筹码,要求蒋介石与其尽早和谈,实现红军改编。蒋介石固然有收服中共指日可待的心理,“则于其穷无所归时收服之,未始非一良机也”。(2)《蒋中正日记》,1937年1月30日,中国台湾地区抗战历史文献研究会整理PDF2015年版,第15页。但对中共推动之和议,蒋介石并未拒绝。究其原因,一是他担心中共会阻碍东北军和十七路军撤兵,二是中日关系日趋紧张,蒋介石想联苏,就须考虑处置中共的妥善办法。由此,蒋介石委托顾祝同与中共先谈。当二者商谈有成效时,他将亲自与中共面商。(3)⑥《1937年国共谈判中毛泽东、周恩来、洛甫等的一组来往电文》,《中共党史资料》2007年第2期,第6页。

中共对国共谈判期望很高,想重点解决防地、军队编制、待遇及人事安排等问题,同时要争取与蒋介石合作。中共与蒋合作,不仅是中共的战略,也是苏联的指示。1937年1月19日,斯大林、莫洛托夫和季米特洛夫等人,在克里姆林宫就中国问题进行讨论,要求中共对国民党和南京政府停止内战,使南京政府团结中国的一切力量反对日本侵略,中共要从苏维埃制度向人民革命的管理制度及时转变。(4)[保]季米特洛夫著、马细谱等译:《季米特洛夫日记选编》,1937年1月19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2—53页。随之,共产国际要中共争取停止内战,使国民党和南京政府放弃消灭红军的政策,争取同南京共同抗日。中共公开宣布和坚决执行的方针应为:支持国民党和南京政府所采取的一切旨在停止内战、联合中国人民的一切反对日本侵略、捍卫中国领土完整和独立的措施;同张学良、杨虎城等人的军队合作,应服从于完成这一主要任务的需要,向这些军队施加各种影响。(5)《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致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电——关于中共领导在西安事变之后的方针问题(1937年1月19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1—1937)》第17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362页。

与此同时,蒋介石也想早日解决中共问题,较为重视和谈,专门派参加过中苏谈判的张冲赴西安,协助顾祝同。(6)《蒋中正电顾祝同(1937年2月7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编号002-010200-00172-016。2月8日,顾祝同率军进驻西安。11日,周恩来等人与张冲、顾祝同开始谈判。张冲提出蒋介石的甲、乙两案。蒋介石旨在统一,意想将苏区改造成“国中之国”,将红军改造成具有国军意识形态的国家军队,将中共其他武装地方化。周恩来认为蒋介石的甲、乙两案过于简单,所提条件意味着蒋介石要干涉红军,主张以甲案为基础交换意见,针对乙案提出涉及红军改编的内容(7)⑥《1937年国共谈判中毛泽东、周恩来、洛甫等的一组来往电文》,《中共党史资料》2007年第2期,第6页。,即红军改为国军,享受国军同等待遇,但受中共领导绝对不能改变,红军的数量不能裁减,政训处不可干涉军政,只起中共武装与国军的联络作用,国民政府按月提供足额经费。

对于国共谈判,共产国际十分重视,就中共给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的电报提出具体意见,即中共最好仅限于申明共产党和红军的决心:支持国民党和南京政府一切旨在停止内战、集中国力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措施;说明共产党和红军愿意同国民党和南京政府签署协定,以便本着民主原则改组苏区的体制,在承认南京政府为全中国之政府的基础上调整南京政府和苏区政府的关系。在三中全会即将召开之际,针对红军问题,共产国际再次要求中共向三中全会决议做出承诺,红军改名并受军事委员会和南京政府统一指挥。(8)《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致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电报(1937年2月5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就中国国民党三中全会致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电报(3月5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1—1937)》第17卷,第484—485页。随即,中共代表于2月12日将中共中央致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电交顾祝同,双方形成协议草案。(9)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359页。但中共中央获悉草案后,觉得它存在诸多不足,进一步细化条件(10)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654—655页。,力争扩展红军的生存空间,尽量接近苏联,要求游击队的发展超出陕甘区域,拒绝国民党政训人员向中共武装灌输不良思想。

蒋介石却对谈判表现出“居高临下”姿态,谈判前对中共软硬兼施,答应南京政府每月支付红军二三十万元军费,由杨虎城间接领发,红军番号暂照旧,防地及改编视情形再作商定。(11)《西安行营顾祝同主任电话报告(1937年1月31日)》,秦孝仪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五编,“中共活动真相”(一),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5年版,第261页。为便于行文,后文将此文献统一标注为“《史料初编》第五编(一)”。这表明蒋介石只愿给红军提供一些物质支持,至于红军的活动空间和改编问题,蒋介石有意拖延。他这样做,既有笼络红军的意味,又有等待时机另做打算的意思。当东北军、十七路军正在撤离时,蒋令中央军半包围陕北中共防区,进行监视、威胁,到万不得已时用武力“围剿”(12)《顾祝同作:“西安事变”忆往》,秦孝仪编:《史料初编》第五编(一),第243页。,统制中共。以此思路,2月9日指示顾祝同,“对周恩来除多说旧感情话以外,可以派亲信者间接问其就抚后之最低限度之方式,与切实统一之办法如何,我方最要注重之一点,不在形式之统一。一国之中,决不能有性质与精神不同之军队也。”(13)王正华编注:《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40卷,台北“国史馆”2010年版,第17页。他的态度很明确,旨在统一,兼并中共武装。只要中共同意实行三民主义,不作“赤化”宣传,其他问题都好商量。(14)《蒋委员长致顾祝同主任指示改编共军方针电(1937年2月8日)》,秦孝仪编:《史料初编》第五编(一),第262页。蒋介石进而决定“编共而不容共”方针。(15)《蒋中正日记》,1937年2月16日,第21页。

中共为使交涉成功,在坚持拓展红军生存空间和保证红军生存前提下,做出让步,对蒋介石的甲、乙两案有所修正,提出具体及临时办法。具体办法以周恩来提出的条件为基础略有改动,政训工作只能由中共承担,中共必须掌握自己的武装,绝不容许国民党插手;为便于军事沟通,南京政府可在红军中派少数联络员,他们只负责一些日常事务的相互传送,不能介入军政事宜。若此不易施行,可暂拟临时办法,暂划一区供红军驻扎,每月酌予接济红军经费,士兵每人每月最低伙食非7元以上不敷维持。蒋介石欲统制中共,极力压缩红军编制,只准红军编四团制师之两师,八团兵力在1.5万人以上,其余由国民党中央设法编并与安置,各师参谋长和师内各级副职,自副师长乃至副排长由南京派充。军事商妥,周恩来即可到南京协商其它政治问题。(16)《西安行营主任顾祝同呈蒋委员长报告与周恩来谈话情形电(1937年2月13日)》《蒋委员长致顾祝同主任补充指示改编共军方针电(1937年2月16日)》,秦孝仪编:《史料初编》第五编(一),第262—264页。既然蒋介石如此强硬,何不回归“剿共”老路?当然不能排除蒋的这种心理,但迫于现实,他不能这样做,为了联苏和抗日,继续“剿共”行不通。苏联的加伦将军曾要国民党驻苏武官邓文仪转达蒋介石,要蒋联合红军。(17)陈晖译:《加伦与邓文仪1936年会谈纪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部编:《近代史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2页。显然,消灭中共对蒋而言不现实。

蒋介石无法消灭红军,则想通过缩减红军编制、撤换军队领导人并控制红军思想,压迫中共屈服。可形势对蒋不利,一方面东北军和十七路军撤离时仍与中共藕断丝连,另一方面中日关系急剧恶化,特别是华北问题引起国民强烈不满,抗日氛围日渐浓厚,内斗为国人不容。蒋介石为应对时局,想借五届三中全会处理中共和抗日问题。在会上,以汪精卫为首的亲日派和反共分子,攻击蒋介石在西安被捕后曾向中共和张、杨妥协,接受西安方面条件,他们认为,中国存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政府和军队进行着长期内战,没有团结全国抗战的可能,阻止大会通过国共合作抗日决议。(18)郭德宏编:《王明年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333页。蒋介石为消弭反蒋活动,背弃西安口头承诺,仅将张学良等人意见报告三中全会,利用大会亲日、反共气氛,强调统一,诬蔑中共,诋毁中共生活没有人伦、不道德,信仰的主义无国家、反民族(19)《蒋中正日记》,1937年2月18日,第22页。,破坏中共形象,从精神上打击中共。中共严厉驳斥蒋的言论,坚持中共组织及其信仰绝对不能改变,中共非反国家、反民族而依附外力的团体,信仰共产主义与服从三民主义不矛盾。(20)④《1937年国共谈判中毛泽东、周恩来、洛甫等的一组来往电文》,《中共党史资料》2007年第2期,第7、9页。

二、聚焦于红军人数和编制的博弈

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通过的《根绝赤祸案》,提出南京政府对中共最低限度办法:必须统一编制,统一号令,彻底取消所谓“苏维埃政府”及其他一切破坏统一的组织,停止赤化宣传,停止阶级斗争。它看似有“反共”味道,然在中共看来,却有很大进步,接受国共合作主张。因蒋介石一直拖延讨论红军改编,而在大会上提出军队的统编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国民党愿与中共商讨红军改编及其政权的改组。由此,周恩来建议中共应在不失立场、不放弃原则情况下接受对国民党一切可以让步的条件,以重登全国政治舞台。于是,中共将先前想通过一揽子解决的争议暂时搁置,采取逐一突破,首先解决红军改编的人数和编制。2月27日,周恩来同张冲继续交涉,主张红军改编人数至少六七万,以六师计,每师三团。张冲表示,蒋介石只准红军编四师、4万人。(2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第360—362页。这与蒋之前提出的两师、1.5万人相比,已有明显进步。然顾祝同只准红军编一个军,辖三师,划延安、肤施、延长、洛川等县为红军防地。(22)《顾祝同作:“西安事变”忆往》,秦孝仪编:《史料初编》第五编(一),第243页。人数及编制与中共目标差距甚远,遭到周恩来拒绝。

为促成红军改编,中共同意在人数、编制上做出让步。3月1日,毛泽东和张闻天将中共中央提出的红军改编新方案电周恩来等人。接到中央指示,周恩来当即与张冲再谈,张冲建议:红军主力编四师十六团,再编两个徒手工兵师八个团,人数6万人,表示此数已达蒋介石接受上限。如要蒋同意,中共可通过在苏联的蒋经国做蒋介石的工作(23)④《1937年国共谈判中毛泽东、周恩来、洛甫等的一组来往电文》,《中共党史资料》2007年第2期,第7、9页。,以协助蒋经国回国为条件,要蒋增加人数和编制。得此消息,毛泽东和张闻天指出,可接受红军主力编四师十六团及两个工兵师共6万人之条件(24)⑧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第660、661页。,尽早使谈判成功,中共取得合法地位。但是,蒋介石对红军改编条件并未放宽,在原有八团基础上只许红军编九团。(25)《蒋中正电示张冲(1937年3月4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编号002-010200-00173-004。顾祝同酌情允许红军编四师十二团。此与张冲提出的十六团差距太大。周恩来等人找张冲再谈,达成协议:红军中最精壮者编为四个步兵师,人数可达4万余人,四师设某路军总指挥部。红军中精壮者选编为两个徒手工兵师,人数2万余人。红军军委直属队改编为总指挥部的直属队。红军的地方部队改编为地方民团、保安队及特别行政区的警卫队。红军编余的老弱残废者由南京政府给资遣散。(26)⑨《周恩来关于与张冲谈判结果向中央的报告(1937年3月4日)》、《周恩来关于一月来与国民党谈判结果向中央的报告(1937年3月8日)》,中央统战部、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中卷,档案出版社1985年版,第421、424—426页。其回避了因团数、编制引起的矛盾,最大限度地满足中共的师数和人数要求。蒋介石虽同意人数和编制有所增加,但不准红军改编后成立军部或总指挥部,以限制中共对其武装的直接领导。

红军改编在人数和编制上取得成效,是中共的一大收获。毛泽东和张闻天遂筹谋红军改编实现后下阶段的工作部署,在3月5日电周恩来等,主张总部直属队以两特务团编成人数约1500人为主,其余机关旅长及部队编成人数由彭德怀和任弼时提议。红军完成改编,中共发表宣言,南京政府也发表宣言式的公开文件,承认中共合法地位。(27)⑧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第660、661页。7日,毛泽东电周恩来并告彭德怀、任弼时,红军编制以四师为宜,徐向前部须编一师,如蒋介石坚持三师,只得照办。面对中共的真诚合作,国民党谈判方积极回应。8日,顾祝同、贺衷寒、张冲与周恩来、叶剑英协商,意见趋于一致,由周恩来写成提案,计划送蒋决断。(28)⑨《周恩来关于与张冲谈判结果向中央的报告(1937年3月4日)》、《周恩来关于一月来与国民党谈判结果向中央的报告(1937年3月8日)》,中央统战部、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中卷,档案出版社1985年版,第421、424—426页。提案表明,谈判双方经过激烈较量,达成共识,即红军编制由四师缩编为三师,军队的政训工作由国民党派人联络,红军改编后可以设总指挥部。

然而,东北军和十七路军撤兵顺利,杨虎城被迫辞职,蒋介石不再担心中共阻挠其调防,便考虑如何处置中共才为得当。加之中共经济窘迫,已按月接受国民政府提供的经费、粮食、车辆等。由此,蒋介石等人欲将红军改编变为收编。(29)杨奎松:《抗战前后国共谈判实录》,第63页。当提案转给他时,他仍不准红军改编后设总部。贺衷寒等人秉承蒋意,改动提案:裁减红军定员,一师1万人,共3万人;将“服从统一指挥”改为“服从一切命令”。(30)④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第364、365—366页。这不仅削减红军数量,而且剥夺中共武装领导权,中共难以接受。毛泽东要周恩来进一步与蒋交涉。此外,中共鉴于呼吁团结抗日取得社会各界同情的有利形势,以及国内外局势变化,断定全国和平趋势已成,蒋介石不可能再“剿共”,主张对蒋介石在政治上积极进攻,不再退让。3月12日,中共中央书记处提出红军接受改编最低限度,即三个国防师组成某路军,由中共直接领导,不许南京政府派遣副佐,不能取消政工人员,服从国防调动。每师人数1.5万余人,地方部队不能少于9000人。(31)《中央关于与国民党谈判方针给周恩来的指示(1937年3月12日)》,中央统战部、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中卷,第428页。

其实贺案不仅引起中共抗议,而且遭到张冲和顾祝同反对。3月15日,张冲向周恩来声明贺案作废,主张仍以3月8日提案为谈判基础。周恩来表示,提案已被贺案推翻,张冲等人在未获中共同意情况下告知蒋介石交涉有了结果,这使中共觉得谈判方没有诚意,他决定回延安重新讨论提案。张冲当即提议附加三项修改意见供延安讨论,即政训工作派人联络改为派人参加,红军学校办完该期变为改期或准备结束,红军改编后国民党分期派辅佐人员到任。周恩来觉得这些条件仍与中共期许相差甚远。张冲坚持要周恩来向中共中央转达其意。周恩来表示,中共对原提案意见很大,何况又不信任顾祝同。受周谈话刺激,张冲见顾祝同后,电话约定先与叶剑英面商,再与周恩来谈。中共中央指示周恩来继续与顾沟通,结果未获成效。但鉴于国内的分裂活动,中共中央要周恩来速见蒋介石,将重新提出的十五项谈判条件告知周。(32)④《1937年国共谈判中毛泽东、周恩来、洛甫等的一组来往电文》,《中共党史资料》2007年第2期,第7、9页。

3月20日,周恩来将十五条示以张冲。在交涉中,中共所提条件与坚持原则,是以政党的身份寻求与国民党的平等地位。为实现目标,中共在保持组织及其武装独立前提下做了妥协,而蒋介石始终以“央地”思维对待中共,将中共行为看作是“投诚”表现,欲控制中共及其武装。可时势变化已不容蒋这么做,为抗日和联苏,他急需实现国内军政统一,于是寻求与中共和解。3月16日,蒋介石电张冲,要周恩来在22日至25日期间到上海,约定地点与周秘密会面。(33)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5册,台北长达印刷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63页。周恩来先飞抵上海,见宋美龄,将中共十五项条件交宋,随之由潘汉年陪同到杭州和蒋面谈。令周恩来感到意外的是,蒋介石仅谈及中共内部的改正、根本政策的决定,让中共承认蒋的领袖地位(34)秦孝仪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四上册,台北财团法人中正文教基金会1978年版,第24页。,表示红军可编三个师、4万余人,可设总指挥部;绝不破坏中共部队,粮食接济由顾祝同设法解决。

蒋介石对待中共的态度何以会有如此大的转变?可能缘于六个方面的因素:一是东北军和十七路军虽正在撤离,但为避免节外生枝,尤其担心中共影响撤兵,蒋介石对中共态度好转;二是西安事变后日本对华政策和缓,妨碍蒋的联共抗日,随着日本对华政策向“战”转变,蒋介石想利用中共抗日,则对中共渐趋友好;三是蒋介石正在改善中苏关系,试图联苏制日,已得到苏联支持。(35)《中央关于同蒋介石谈判经过和我党对各方面策略方针向共产国际的报告(1937年4月5日)》、《西安事变结束后苏政府采取的外交步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1—1937)》第17卷,第488、419—420页。蒋既然要取得苏援,自然要与苏联支持的中共搞好关系,以进一步实现联苏战略;四是陕局刚有转机,川局不靖,给蒋介石的“安内”方针造成困扰;(36)《蒋中正日记》,1937年1月8日,第9页。五是蒋介石有收编红军之心,让其部属在交涉中提出苛刻条件,但他毕竟在西安期间对中共有过承诺,虽未留书面协议,但作为国家领袖的他考虑到个人声誉,岂能信口开河,则以宽容态度,表明他在履行承诺;六是他接连不断遭到政权内部挑战,为缓和矛盾,需借助外力支持,而中共是他外部的有力支持对象。这也许是蒋介石态度转变的关键因素。

三、设置军事指挥部抑或政训处的较量

周恩来于3月30日携带与蒋介石联系的密码返回西安,当晚与顾祝同讨论接济红军给养。(3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第368页。中共着手改编红军,计划在5月10日左右召开改编代表大会,6月初红军实行编遣。如南京政府嫌红军改编耗时过长,只要蒋介石核准国共合作纲领,中共愿提前发表取消苏维埃及红军的称号,南京政府发表红军改编后的部队长官。(38)《西安行营主任顾祝同上蒋委员长报告为周恩来回西安带来共党输诚及新定纲领请早日核准电(1937年4月28日)》,秦孝仪编:《史料初编》第五编(一),第265—266页。这样做,一则中共向蒋介石表明积极合作态度,二则急于摆脱生存困境,因红军的西进战略受阻,只能寄望于统一战线,与蒋介石联合抗日,进而扩大陕甘根据地,解决红军生存危机。

对于中共改编红军的工作部署,蒋介石甚为满意,觉得对中共应以诚意感召之,遂让顾祝同与周恩来商定红军改编手续、日期与名单,使陕甘问题早日明朗化、中共发表宣言。随即张冲要求中共确定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的将领和共同纲领,公开声明取消苏维埃及红军名义,再由南京政府发表红军改编后的番号。但是,中共担心蒋介石使诈,坚持军事与政治同步解决,要求南京政府确定共同纲领、发表承认中共宣言。为此,周恩来与张冲再度交涉,达成红军改编协定。(39)《陈布雷主任上蒋委员长转呈张冲自西安来电报告洽谈改编共军情形电(1937年5月8日)》,秦孝仪编:《史料初编》第五编(一),第266页。

结果,中共获取公开地位的要求,与蒋介石“编共”意图不合,引起蒋态度大变。他主张对中共方针、处置步骤及办法不能公开,要求中共取消名称、改编组织,否则中共不能公开,企图消灭中共。(40)《蒋中正日记》,1937年5月12日、13日,第55页。并要中共誓行三民主义,限定中共领导人的地位与权责,中共重要首脑外出且不能留队。这表明,蒋介石又回到“编共不容共”立场。其态度的明显变化,除与“编共”意图有关外,还受到一些客观因素制约,一是陕局基本得到解决;二是中苏联盟未遂、川局和缓;(41)《蒋中正日记》,1937年5月17日、20日、21日,第57—58页。三是蒋介石担心公开国共关系会激化中日矛盾。他在和共同时,也考虑来自日本的压力。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在3月6日见蒋介石时就曾指出:“报载中国政府已与共产党妥协,究竟如何?”蒋称:“我国政府对共产党之政策,并未有何变更,此点可于前次三中全会之宣言与决议案证明之。”(42)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5册,第254页。

受“编共”心理作用,蒋介石决定对中共在政治和经济上从宽,在军事和防区上从严,质问中共,如各省军阀借口“中央容共”叛变,中共是否配合南京政府共同讨逆?以此为借口,要中共承认“领袖”,限定权责。中共若要公开,须取消党名。(43)《蒋中正日记》,1937年5月25日、29日,第60—61页。此举不仅未给中共合法地位,还要淡化中共影响,从社会意识层面消灭中共。面对蒋介石反复无常的变化,中共决定派周恩来与他再度交涉。为响应中共提议,蒋介石计划在5月23日与周恩来在洛阳见面,后因杨虎城在洛影响蒋的行程。(44)《1937年国共谈判中毛泽东、周恩来、洛甫等的一组来往电文》,《中共党史资料》2007年第2期,第17—18页。他要周恩来先到上海,由张冲转约会期。(45)《蒋中正电告顾祝同(1937年5月22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编号002-010200-00175-065。6月4日,周恩来携带《关于御侮救亡复兴中国的民族统一纲领草案》以及13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到庐山与蒋面谈。针对红军改编,蒋提出:先由中共对外发表宣言,南京政府再公布红军编制为三师十二团、4.5万人,三师以上设政训处;朱德、毛泽东离开红军;中共派人联络南方游击队,经调查后实行编遣,游击队领袖离开部队。(46)《中共中央关于与蒋介石第二次谈判情况向共产国际的报告(1937年6月17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1—1937)》第17卷,第492—493页。从蒋所提条件看,他在军队编制上基本满足中共要求,但仍不准设立总司令部或总指挥部,而是由政训处代替,实质要“异化”中共武装,不仅从思想上掌控中共军队,而且要通过撤换红军领导人,夺取中共武装的领导权。

面对蒋介石的苛刻条件,周恩来坚持设总司令部或总指挥部。虽经宋子文、宋美龄从中协调,但蒋介石仍不松口,只准红军改编后设政训处,要毛泽东出洋,主张军队政治主任只能转达人事指挥,三师的管理及教育须直属行营,三师参谋长由南京调派,政治主任由周恩来或林伯渠担任,军人不得充任。不过,蒋又允许毛泽东做副主任。(47)③《1937年国共谈判中毛泽东、周恩来、洛甫等的一组来往电文》,《中共党史资料》2007年第2期,第22页。很明显,蒋介石要通过“偷梁换柱”的手段弱化中共政治部功能,强化国民党政训处乃至行营的作用,同时指责中共要求甚多,要中共改变观念,降低目标,注重实际,恢复社会信用等。(48)秦孝仪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四上册,第45页。周恩来力争无效,赴南京和上海观察时局变化,建议红军自行改成三个方面六个单位的统一组织,每个方面军编足1.5万人,各独立军师都编入,各方面军的独立工作在干部指导下展开。(49)③《1937年国共谈判中毛泽东、周恩来、洛甫等的一组来往电文》,《中共党史资料》2007年第2期,第22页。

中共根据时势变化,适当调整交涉内容,保证在自主掌控武装前提下,边区政府的领导人选可做让步。6月25日,中共中央起草谈判新提案,提出蒋介石若同意设立军事指挥部,红军将在南京政府正式发表其国民革命军的番号后进行改编,否则在8月1日将自行宣布改编,采用国民革命军暂编师名义,编三个正规师,共4.5万人。每师以1.4万人左右为标准,每师辖两旅两团,每团人数与原来红军师相同,约2700人。其余编为师直属队,总部编3000人,地方部队连同保卫队在内编1万人。编余的老弱、残废、妇女及机关工作人员约三四千人,另设法安置。(50)《中央关于与国民党谈判的方案问题致彭德怀、任弼时、叶剑英电(1937年6月25日)》,中央统战部、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中卷,第518页。朱德为红军改编后的指挥官,毛泽东可以外出做事,需在适当时机离去。

对于中共新提案,蒋介石认为“共党输诚条件亦可接受”,电催周恩来再谈。中共表示拟好国共合作宣言并得蒋介石复电后,周恩来才去谈。蒋介石却有些着急,致电中共要其做出让步,否则自7月起南京政府将不接济红军粮饷。(51)杨奎松:《抗战前后国共谈判实录》,第79页。粮饷断绝,红军会再度面临生存困境。这使中共不得不重视蒋之威胁。可蒋介石只许红军改编后设政训处,中共只好修正提案,认为可利用政治机关名义指挥部队,军队须有等同于指挥机关的组织和职能,如争取不到朱德为政治机关主任,则自行改编。为此,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常委会,周恩来觉得交涉症结仍在军队,如南京政府准设政训处,建议中共在交涉中确定政训处权力。(5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上卷,第375—376页。毛泽东认为,中共在谈判中必须保持独立性,蒋介石限制中共及其武装,严重妨碍中共独立性,不能因蒋限制中共独立性就与其决裂,必须反对蒋限制中共的秘密活动和红军生存。(5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第686页。

蒋介石何以会对中共再趋强硬,甚至采取决裂态度?这与西安事变善后接近尾声不无关系。至5月,东北军移防完毕,接着被整顿。被改编后的东北军由原来的25个师缩减为10个师。十七路军剩余3万多人,被改编为第38军。杨虎城被免职,且不断受到排挤,在6月29日由上海登轮出国考察。(54)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5册,第341页。受此影响,国共双方在红军改编问题上达成的一些协议被搁置,蒋介石企图收编红军,中共当然不会将其武装拱手让于蒋,使其组织被瓦解,结果红军改编未能实现。

卢沟桥事变发生,中共与西安行营进一步交涉,推动红军改编。蒋介石仍欲掌握红军领导权,不愿公开承认中共合法地位,国共博弈再次进入拉锯状态。随着日军侵华加剧,蒋介石对中共态度略有变化,但始终觊觎红军领导权,不同意红军实行改编。对此,中共决定自行改编红军,着手改编的准备工作。鉴于日军侵华压力以及中共与阎锡山进行合作的现实,蒋介石在红军改编问题上做出让步,改变思路,想借日军消灭红军,让红军尽早开赴前线抗日,同意红军改编。淞沪抗战爆发和《中苏互不侵犯条约》签订,意味着南京政府主动抗日与联苏制日政略的实现,使蒋介石改编红军之心日益迫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于8月22日正式宣布红军编入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序列,随即红军完成改编。

结 语

蒋介石西安事变善后取得成效,表示不再“剿共”,却有收编红军的臆想,乃至在国共谈判中过分压制中共关于红军改编的要求,使红军改编问题成为国共较量的重心。蒋介石视掌控武装的中共为“死敌”,欲消灭中共,红军即成为他灭共的首要突破口。蒋介石“围剿”红军多年,然消灭红军企图始终未能得逞,则借红军改编谈判想再次控制甚或夺取中共武装。中共很清楚武装的重要性,当然不会受蒋威逼利诱,更不会放弃红军,反而借谈判与蒋介石博弈,为红军生存和发展争取空间。由此,红军改编引起国共之间激烈的政治交锋。这种较量既不逊于直接武装对垒,也反映出复杂的时代特质。它不单纯是国共之间争夺武装的博弈,具有国内外势力较量的历史面相。

在博弈中,蒋介石时而对中共态度强硬,时而和缓。其态度变化与东北军和十七路军的撤兵进程、杨虎城被解职有直接关系。张、杨军队被调离,中央势力把控西北,蒋介石觉得“安内”方针基本实现,进而对中共再趋强硬,企图兼并中共武装,导致红军改编谈判取得成效却未付诸实践。南京政府内部的和日派对蒋联共有一定阻力。此外,国际力量也是影响红军改编的重要因素。随着日本侵华加剧,苏联为制衡日本,积极推动中共与蒋介石改善关系,要求中共争取与蒋介石合作,要红军改编并服从蒋介石和南京政府的领导。相应地,中国为制衡日本,需要苏联支持。蒋介石想和苏联建立抗日联盟,对中共的态度不如从前恶劣,况且苏联不赞成南京过分挤压中共。中苏关系如愿,蒋介石对红军改编条件较为宽松,一旦中苏关系不理想,蒋对中共就趋强硬。可见,八路军产生是国内外势力博弈的结果,也是全球政治结构变迁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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