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创造意义产消者:论纪实影像跨文化传播的情感主动性*

2022-11-22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社群跨文化纪录片

田 浩

一、引言:情感议题的引入

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为文化的生产和传播开拓了新的途径,并在真正意义上开创了“受众的时代”——这是数字时代媒介文化的基本生态。基于对这一新生态的观察,学界不断反思新的技术条件下纪实影像文化与其受众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特定文化(文本)的传播机制如何为日益“主动”的受众所影响的问题。与此同时,由于数字媒体和社交平台所具有的“超本地性”(trans-local-ness)特征,媒介文本与受众的上述新关系又具有了一种内在的跨文化性(trans-cultural-ness)①,这意味着我们在对数字时代纪录片“媒介—受众”关系进行理论化时,必须同时兼顾“技术—文化”分析框架和“跨文化”分析框架,思考数字媒体文化理论和跨文化传播理论的对话与融合问题。

在以往的跨文化传播研究中,学者们在考察媒介文本与跨文化受众的关系问题时,往往基于经典5W模型选择研究对象。在这种线性传播结构中,研究者要么以“文本”为中心(首要是符号学的)进行意义解读,要么以“跨文化受众”为中心开展传播效果评估。这种文本中心或受众中心的研究路径,一方面源于传统媒介环境下文本与受众作为线性传播过程中相互独立的基础要素的事实,另一方面也受到跨文化传播固有取向的影响——由于作为实践的跨文化传播的根本目标就是对异文化中的受众施加影响并期待积极的效果,因而对结构化的“作用物”和“被作用物”进行专门研究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而这两种研究路径显然已经因媒介生态的变化而日渐失效,原因在于人们已普遍认识到基于数字媒体的信息传播不再是一个线性实践过程,而是以网络化、流动性为基本特征的。②而立足于数字媒体生态的跨文化传播研究同样也要打破线性逻辑,转向网络化与语境化的新路径。

在这种新型跨文化传播结构形成的过程中,情感(emotion/affect)是一个重要标识,不但正在成为人与数字媒体生态联结、互动的基本渠道,而且也在新闻传播学的理论体系构建中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③借助数字媒体的技术可供性得以彰显和强化的情感体验,通过一系列数字化叙事(digital storytelling)的方式,培育了个体的“跨文化意识”(intercultural awareness),并建立了传播主体间新的关系。④而我们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发展纪实影像的跨文化传播理论时,也必须要重视情感的作用,尤其是情感在“社群”中扮演的不可替代的角色。质言之,数字时代纪实影像的跨文化传播实践要求研究者必须以一种融合与流动的视角观察文本和受众之间的关联,并以情感为中介对这种关联背后的媒介与文化逻辑作出充分的解释。

正是基于上述理论背景,本文尝试通过一项探索性的质化研究,考察数字时代纪实影像跨文化传播的情感实践(affective practice)及其内在逻辑,厘清影响跨文化意识生成的核心因素,并思索这种实践逻辑对推动数字时代纪录片对外“讲好中国故事”的启示。

二、跨文化新媒体研究与跨文化意识

本文以数字媒体环境下跨文化用户对中国纪录片的接受实践为研究对象,主要基于“跨文化新媒体研究”(intercultural new media studies)的概念框架,尝试引入“情感”要素,对基于数字媒体生态的跨文化意识的形成原理进行剖析,进而探析支配数字时代跨文化传播诸种实践的内在逻辑。

跨文化新媒体研究(以下简称INMS)由跨文化传播学者罗伯特·舒特(Robert Shuter)于2012年提出,其核心观点在于:数字技术所塑造的新媒体环境正在日益成为各种跨文化传播实践所面对的新的历史条件,因此对数字时代跨文化传播实践的理解必须将新媒体研究的逻辑与跨文化传播研究的逻辑有机融合,形成新的学科认识论。⑤在罗伯特·舒特看来,INMS的基本研究方式在于探析新媒体技术如何一般性地介入跨文化传播的核心环节;更进一步来说,即作为总体性环境的“新媒体”如何影响不同文化背景之中的个体行为及其互动。在此基础上,本文认为,INMS的主要任务,就是探索、解释新媒体技术与跨文化传播实践之间互相构建的逻辑,而这种实践的主体是更具一般性特征的“跨文化用户”(intercultural users),而非泾渭分明的“传者”和“受众”。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需要立足于数字媒体平台的技术属性,细致地剖析跨文化用户参与跨文化传播实践的基本逻辑。

在数字时代,“跨文化意识”(intercultural awareness)是我们理解跨文化用户的重要概念,它大致是跨文化用户的总体精神观念和价值取向在其跨文化传播实践中的“投影”。学界对“跨文化意识”的理论化,脱胎于文化研究对于“文化意识”(cultural awareness)的考察,其主要目标在于以“去本质主义”的文化观念解释文化之间的动态联系。学界对跨文化意识的理论研究大致形成了认知、情感与价值观三种路径,其中大多数研究是从认知和价值观维度展开的,而情感目前正在成为日趋兴起的“新传统”,基本原因则在于媒介和文化的数字化凸显了情感对于人的行为的巨大影响。情感成为与理性认知同等重要,甚至在某些时候比后者更加重要的因素,决定着人的跨文化行动选择。这一脉络下的研究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研究者将情感视为培育、推动跨文化传播实践的一个重要的“意识”要素,对其表现形式和作用机制加以严肃考量。其二,学界也须对情感力量从“意识”到“行动”的演化过程作出准确的解释,即跨文化用户如何从既有的情感结构出发,作出采取某种行为的决定。有学者即提出,跨文化意识只有发展为“跨文化共情”(intercultural empathy),才能转化成实际的行为。⑥

立足于罗伯特·舒特所提出的INMS框架,以及这一框架与跨文化情感理论的结合,本项研究认为,跨文化用户的日常媒介使用行为应当被视为解释其跨文化传播实践范畴最重要的行为。跨文化意识正在成为准确理解跨文化传播实践逻辑的关键所在,跨文化传播理论的发展须立足于不断解释新媒体环境对跨文化意识——尤其是这种意识的情感维度——的具体作用机制。

基于上述考量,本文期望通过一项具体的经验研究回答如下两个问题:第一,在跨文化用户的接受实践中,情感逻辑以什么方式发挥作用,并会带来什么结果。第二,跨文化用户基于跨文化意识的意义生产和消费行为,对于有效的跨文化传播而言有何理论意义。

三、研究设计:一项探索性的质化研究

本文借鉴以往针对跨文化受众的研究思路,选择身处中国大陆的24位外国留学生为研究对象,针对他们对中国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A Bite of China)和《奶奶最懂得》(Grandma Knows That)的接受行为进行半结构式访谈。在征集访谈对象时,研究者只选择了那些通过互联网(视频网站、社交媒体等)观看了这两部纪录片的留学生。选择这一群体的主要原因有二:第一,留学生群体作为跨文化传播最主要的“桥接社群”(bridging community),其对中国文化的接受方式具有较强的代表性;第二,在中国大陆生活了较长时间的留学生群体,对中国文化具有较深入的理解,具备对文化差异做出一定程度的辨析的能力,亦能为本研究提供较丰富的资料。

参与访谈的24位对象均由研究者的人际关系获得,其中男性10人、女性14人,来自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等高校,年龄均介于20岁至31岁之间。他们均自认为是“数字原住民”或十分熟练的新媒体使用者。大多数受访对象可以阅读汉字或使用汉语交流,少数受访对象需要依靠英文字幕观片并用英语接受采访。

在访谈提纲设计上,本研究主要围绕两个核心问题组织访谈:(1)跨文化用户对于两部中国纪录片关注的焦点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以此为焦点;(2)跨文化用户如何理解纪录片中的某些典型“中国式”的观念和行为。研究者亦会根据受访者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结合对其文化背景和生活经验的了解进行灵活追问。由于疫情原因,少部分访谈借助即时通讯工具(微信视频)在线上完成,大部分访谈以面对面方式完成,单个访谈时长平均为60分钟左右。在完成访谈过程之后,研究者对收集到的资料进行主题分析(thematic analysis),通过对所收集到的访谈材料进行原始编码、主题分析与主题凝练,建构关于跨文化用户的接受实践的核心认识。

四、研究发现

通过对访谈资料的整理与归纳,本文认为,社交媒体平台的数字逻辑催生了跨文化用户的接受意识,这种意识是以“情感主动性”(emotional activeness)为核心行为逻辑的。跨文化用户对于文本的解读并不仅仅取决于文本本身,融合了情感、认知与态度等诸多要素的“日常经验”(everyday experiences)是塑造这一接受过程的根本动力;跨文化用户对于文本的接受也并非孤立的个人行为,而会在情感社群中受到调节与规范。总而言之,在数字媒体生态下,跨文化用户既是意义的接受者,同时也是意义的“产消者”,拥有巨大的跨文化传播潜力。

(一)情感经验:跨文化接受的动力与框架

无论是文化间还是新媒体平台之间的差异,都会造成宏观和微观层面上跨文化传播效果的区别。例如,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用户在社交媒体上对于表情符号的使用偏好差异巨大⑦;而社交媒体平台本身的功能偏向(如微博和推特的差异)也会影响用户的跨文化信息分享行为⑧。跨文化新媒体研究表明,跨文化用户的新媒体使用不仅是一种个体行为,也是其积极介入全球性(跨)文化社区建构的过程。⑨用户的倾向、趣味和观念正在日渐超越媒介文本和传播渠道的限定,成为跨文化传播效果的决定性因素——甚至有学者认为,判断数字媒体平台上的跨文化文本的吸引力,也应基于它所面对的用户的特质而非文本自身的品质。⑩

笔者在访谈中发现,数字媒体平台上的跨文化用户对于中国美食纪录片的接受行为受到其自身情感经验的约束与影响。也就是说,跨文化用户源于日常生活的情感体验、情感图式和情感结构,是其接受中国纪录片的主要兴趣来源和认知框架。该框架一方面能够推动用户主动地理解纪录片文本的符号体系,为用户提供了“接受意愿”;另一方面也促使用户以共情为中介,主动与文本进行互动,进行积极的意义生产。

具体来说,首先,纪录片文本意义的有效传播,有赖于跨文化用户对中国美食纪录片的初始兴趣。正是跨文化用户既有的情感经验为他们提供理解纪录片的原始动力,而这种源自日常生活中的情感经验始终以个人化为特征。例如,跨文化用户往往会对两部纪录片所呈现的食材抱有浓厚兴趣,而对于同一种食材,他们又往往将其与自己曾尝过的食物进行比对。有受访者表示:“我对川菜很关注,因为我以前在美国经常吃中餐,我听说宫保鸡丁就是从川菜中来的。这让我觉得很熟悉。”也有受访者表示:“有很多食材都是我没有尝过的,我每次看视频的时候都会好奇有没有我吃过的菜。要是有我喜欢的食材的话就更容易理解了。”这种基于自身的“好恶”而产生的观看兴趣主导着跨文化用户对异文化文本的接受过程。诚然,以日常经验为基础的跨文化意识本身是碎片化的、流动的与混杂的,能够在不同的语境下帮助跨文化用户“灵活处理”不同类型的文化冲突问题。倘若文化文本的内容脱离用户的日常经验,他们则会丧失对文本内容进行阐释的框架,进入到普遍意义的“自我—他者”的传统结构中。例如,有受访者明确表示:“很多时候我都不喜欢中国人的烹饪方式,我们很多时候不会这么做……但我想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可能就是这样的。”

其次,对于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行为的分析工作长期以来有一个基本的理论前提,那就是文本本身所想要传递的意义是相对固定的。大多数学者都承认文本及其意义是一种“给定的”(given)内容,而非一种在接受过程之中被创造的东西。但我们发现,由于社交媒体平台上的文本内容在一定程度上会与跨文化用户的生活经验发生错位,这就会给跨文化用户借助日常经验框架理解文本带来挑战。这种挑战主要表现为:他们无法直接地确定自己对意义的理解是否准确,于是便通过反复的观看去“确证”自己的理解。跨文化意识理论认为,文化之间的联系是“情境性”的,因而对跨文化传播实践的研究必须立足于具体的跨文化语境,并着重探析上述语境与传播主体(跨文化用户)的行为动力(跨文化意识)之间的关系。对于跨文化用户来说,他们对于意义的理解大多不能基于单次解码,而体现为一种不断生产框架、不断调整理解的往复过程。而促成跨文化用户多次解码的动力,就是纪录片文本对其“喜爱”情绪的触发。例如,有受访者表示:“有的时候我一下子没有办法理解他们在做什么,但他们的行为还挺有意思,那我就会先继续看下去。过一会儿就知道前面在讲什么内容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跨文化用户对文本的情感实际上是被实时创造,并实时校准和修正的。

由于观众的日常情感经验能够为他们提供理解媒介文本的驱动力,也能够为他们提供校准意义的基本框架,因而对于跨文化用户而言,“理解”实际上是一种为情感体验所深度介入的文化创造行为,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过程则是在一种以文本为载体的“中介化对话场域”(mediated conversational floor)内完成的。跨文化用户既通过自身的生活经验理解文本所承载的意义,也借助自身的“好恶”明确文本意义校准的方向,这与受众的主动性一脉相承。这种积极的“情感主动性”能够推动用户本身的生活经验与生产过程实现接合,推动文本这一载体的退场。

数字技术正在以特定的“媒介逻辑”为基础,塑造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人的日常生活,因此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用户的媒介使用行为的摹刻与剖析,就成为我们理解跨文化传播实践的基本方式。上述日常情感经验表明,我们已不能单纯将文化冲突的发生归因于宏观的“文化价值观”差异,而应更多关注、比较用户在跨文化交流情境下具体、微观的媒介使用行为,将跨文化用户的媒介使用行为视为个体经验与文化价值观之间的交叉点,将用户视作文本意义的“生产者”。

(二)情感社群:流动的接受逻辑与意义生产

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过程不仅受到情感经验的影响,也时时受到情感社群的调节。情感社群意指跨文化用户在日常生活中因情感的相互联结而形成的临时性团体,这些团体价值观相近,对同一纪录片文本往往具有相似的接受思路。由于情感与理性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被绝然分开,而情感本身与个体所认知的社会价值与观念密不可分,我们在这里使用情感一词,目的是为了消弭“接受”这一过程长期被赋予的审慎、严肃的特征,进而强调情感群体内部的亲密关系。在访谈中我们发现,情感社群的形式不拘线上或线下,人数也往往不定,但其交往过程大多以数字平台为中介。经过我们的分析和归纳,情感社群对于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行为的作用主要包括两个方面:情感的可协商性与意义的可复制性。

所谓情感的可协商性,是指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过程往往受到情感经验的支配,但这种接受并非绝对稳定的。也就是说,观众的接受效果不仅受到观看纪录片时的心理状态的调节,也受到他们所置身其中的亲密关系的影响。例如有受访者就表示:“看这种中国烹饪的节目,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要是理解不了的话,我就会找朋友聊一聊。”不同个体在情感社群内开展交流时,即使交流的主要目标可能并非探讨纪录片文本,不同的接受倾向也会形成碰撞或对话,经由加强、动摇或转变等过程最终呈现为稳定的接受结果。一般来说,加强指的是相似的接受倾向互相印证,并形成共有倾向的过程;动摇指的是不同的接受倾向互相对话,某一方的接受倾向发生自我怀疑的过程;转变指的是某一方的接受倾向完全被另一方改变的过程。在这三种情况中,加强和转变都能够顺利形成共有倾向,而动摇往往最终无法形成共有倾向。针对这种情况,有受访者表示:“这样的谈话并不是想要互相说服,而是想搞明白那个片子里在说什么……所以大家的观点不一样也没关系,毕竟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实际上,“协商”也并不意味着完全是理性层面上观点的批驳与验证。对于跨文化用户来说,自身的生活经验与情感社群之中的交流为他们提供了纪录片文本的理解框架,“接受”过程只有在此才会基本结束。

在“协商”情感的过程之中,情感不仅要扮演“经验”的作用,同时也被内化为跨文化新媒体环境的一种基础素养。在数字媒体平台上,用户必须对自身的情感倾向和文本的情感倾向以及他人的情感有较为清晰的认识,并在这些情感倾向的加强、动摇或转变等过程之中明确自身的选择。因此,“情商”就成为衡量传播效果的决定性因素。跨文化领域内的“情商”指的是用户认知自我情感、识别文本中包孕着的生产者情感,以及在两种情感之间建立共鸣的能力。在数字时代,“情商”的作用也超越了跨文化传播这一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用户文化适应(acculturation)的效果。

情感的协商过程并不是主导情感社群的唯一要素。正如访谈对象所表示的,由于对于中国美食纪录片内容的协商并非价值的批驳与理性的交换,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情感社群之中的双方(或多方)带有一种“无方向的”协商意识。这种“无方向”意味着协商双方没有强烈的说服动力,而是有更主动的情感趋同,这在情感社群之中的表现是纪录片文本的意义会通过“复制”的方式进行传播,我们将这种路径称为意义的可复制性。意义的可复制性包括两个方面的实践意义:其一,纪录片文本为跨文化用户之间的交流提供了意义载体,不同的跨文化个体能够在情感交往的过程中实现观点和情感的互相补充,这种生产方式允许不同的个体最终形成趋于一致的认知模式;其二,由于不同个体对同一问题的认识存在差异,跨文化用户之间的交流往往也是不对等的,而在很多时候其都是无障碍地被“说服”,形成对他人观点和情感的认知和理解。

意义能够被“复制”意味着,情感本身不断突破“理性对立面”这一刻板认知,情感的逻辑不是“非理性”,而是有机地融合在跨文化用户的实践逻辑之中的。长期以来,中国文化与中国故事的国际传播面临着外国受众难以共情的困境,而情感策略对于跨文化用户的吸引力早已被认可。意义的可复制性或许启示我们应当呼唤更多着眼于小群体与个案化的跨文化传播实践。

相似背景的跨文化用户在异文化环境之中能够产生相似的心理反应,这为情感社群的出现提供了基本的条件。霍尔(Stuart Hall)认为,文本意义的生产和接受过程本质是存在错位的两个相互独立的部分,这是由于生产者与接受者之间存在着概念与逻辑上的差别,或者更深层次上的阶级、地区、家庭和教育上的差异。本文接受这样的观点,并将其拓展为受众内部的异质性。也就是说,跨文化用户本身就是“被定义”在一起的流动社群,他们对于同一文本的认知和理解存在差异。我们不应当将其视作统一的均质集体,而应当从个体经验出发,探析其中不同个体之间的情感影响,并最终把握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规律。现有的研究已经表明,数字媒体用户的情感本身具有高度的内部异质性,这也进一步凸显出摒弃“受众”概念、采纳“分众”理念的重要意义——跨文化传播的“受众”不是无差别的大众,而是无数共享某些“文化符码”(cultural codes)的个体的集合。因而,重视跨文化用户之间的人际关系,进而明确其对跨文化接受过程的影响,就应当成为接受研究的“延长链”。

(三)意义产消者:意义的接受与再生产

通过对跨文化用户的情感体验和情感社群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第一,跨文化用户的接受框架并非完全是理性的价值判断,而是一种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的、高度语境化的信息处理方式,经过与特定的纪录片文本的“相遇”(encounter),这种接受框架能够生产出具有个性化特征的文本意义,这表现出跨文化接受框架的主动性特征;第二,跨文化用户的接受框架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情感社群之中不断蜕变,围绕着不同的用户生成不同的情感体验。当我们综合考察这两个过程的时候,可以发现,对于跨文化用户的分析既可以继承文化研究对受众主动性的强调,也可以使其在用户的身份确认和意义生产层面具有独特性——跨文化用户本身需要一种更为微观的主体视角,这一视角的核心特征是:情感主动性推动文本的意义日益为用户所定义。

本文将跨文化用户称作“意义产消者”,意指用户在接受过程中的既是意义的阐释者,也是意义的消费者。一方面,纪录片文本本身并非跨文化用户生活中的核心内容,而是带有碎片化特征的资源库,甚至在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过程中,纪录片文本也仅扮演着“载体”的角色,而没有强大的议程设置能力。有受访者表示:“这些中国美食节目挺有意思的,但我不能像做作业一样努力地去分析它……因为我是为了了解新知识,或者拓展跟朋友聊天的话题。”也就是说,跨文化用户往往并不围绕着文本本身进行分析,而是以其为载体检视和重构自身生活经验,因而跨文化文本的意义由用户独特的身份、性别或社会角色所定义。另一方面,纪录片文本在跨文化用户的人际交往之中能够成为价值共享与情感交换的“中介物”。因为在情感社群内,跨文化用户进一步明确不同个体对纪录片文本的不同接受框架,进而对不同的接受框架进行交流与沟通,形成观念的加强、动摇与转变。如有受访者所表示的:“朋友间的交流是为了分享喜悦或共同吐槽。”

数字技术为用户的影像收看行为带来了流动性与便捷性。INMS强调,“新媒体”本身是一种“复数形式”,它正在以网络式、生态性的面貌塑造着跨文化传播的基础逻辑,但我们必须反对将数字技术视作一种乌托邦式的“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因为意义的传播与接受始终是在人际交往的影响范畴之内。这就告诉我们,用户立足于数字平台所主动进行的意义生产和消费应当成为我们关注的核心问题。笔者在研究中也明确发现,跨文化用户的接受结果并不是通过单一环节就能稳定下来。因此纪录片文本需要与跨文化用户之间产生特定的关联,以此吸引跨文化用户的注意力。惟其如此,跨文化用户才会在情感社群内继续完成对文本意义的生产。正如访谈对象所说的:“我只会跟朋友讨论那些有意思的事情,要是我觉得不有趣或有点不能接受的话,我肯定就不继续跟别人分享了。”而情感社群——这一能够方便地进行意义交换的社群——形成的基本原因就在于数字平台的移动性与便捷性。经过意义的接受与生产后,跨文化用户对纪录片文本的接受结果就能够沉淀在生活经验之中,作为随时可供调用的信息资源,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被反复调用。这种调用的过程会不断强化个人生活经验对纪录片文本的主导性,突破简单的“传递—接受”过程,将接受效果引介至一个长效的维度上。

因此本文认为,跨文化用户是主动的意义产消者。这与将跨文化用户视作“积极的解码者”的观念有一定的差异。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过程更具有颠覆潜力的地方在于其将文本作为“素材库”,立足于日常经验,对其进行改造与重述。这不仅突破了传统的线性接受过程的核心理念,更是将意义的“接受”和“生产”两个过程融为一体,将一种整体的文化阐释理念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五、结语

本项研究能够在如下两个方面对数字时代的跨文化传播研究提供启发。一方面,跨文化接受并非一个审慎的理性对话过程,这一行动的结果受到亲密关系与情感要素的深度介入。在这一视角下,跨文化用户研究应更加深入地考察与辨析“跨文化用户”这一概念本身,并以分众思维破除其固有的结构特征。因为跨文化用户的接受行为不仅受到其本身的情感体验的影响,也会在情感社群内受到深度的调节,这为我们放弃将用户视作均质群体的观念,转而采纳年龄、性别、族群或文化背景等更为具体的身份标签进行受众分析提供了经验基础。因而,对数字时代的跨文化受众(用户)进行重新概念化,将用户之间的情感关联纳入跨文化研究的视野,对于细致摹刻与深入分析当前的跨文化接受行为具有显著的价值。

另一方面,跨文化用户研究应当将数字生活中意义的“产消”作为核心。数字时代用户的媒介收看行为传播日渐呈现出流动、便捷的特征,用户的数字化行为日趋融合为一种混沌面貌,其文本接受是一种“综合的”意义理解和使用行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跨文化用户本身的行动目标在于意义的生产和消费,而是说跨文化用户本身就在日常行动之中内置了意义生产的倾向。因而,倘若要实现良好的跨文化传播效果,我们必须跳出静态的“符号体系”,而以更具动态性的“故事体系”调动跨文化用户的情感主动性,通过一种植根于日常生活语境中的意义“产用”行动发挥跨文化用户本身的意义生产潜力。

上述结论对于中国纪录片生产最直接的启发在于,鉴于“中国故事”的国际传播工作仍然缺乏“故事”与“用户”之间的情感关联,我们需要探析如何借助故事生产与内容叙事唤醒用户特定的情感体验。我们应当切实将用户视作积极的变革性力量,借助这一角色的主动性实现“讲好中国故事”的目标。

注释:

① Kraidy M M.ConvergenceandDisjunctureinGlobalDigitalCulture:AnIntroduc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11,2017.p.3810.

② 彭兰:《未来传媒生态:消失的边界与重构的版图》,《现代传播》,2017年第1期,第12页。

③ 常江:《数字时代新闻学的实然、应然和概念体系》,《新闻与传播研究》,2021年第9期,第49页。

④ Ribeiro S.DevelopingInterculturalAwarenessUsingDigitalStorytelling.Language and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vol.16,no.1,2016.p.69.

⑤ Shuter R.InterculturalNewMediaStudies:TheNextFrontierinInterculturalCommunication.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vol.41,no.3,2012.p.234.

⑥ Zhu H.FromInterculturalAwarenesstoInterculturalEmpathy.English Language Teaching,vol.4,no.1,2011.p.117.

⑦ Park J,Baek Y M,Cha M.Cross-culturalComparisonofNonverbalCuesinEmoticonsonTwitter:EvidencefromBigDataAnalysis.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64,2014.p.333.

⑧ Ma L.ElectronicWord-of-mouthonMicroblogs:ACross-culturalContentAnalysisofTwitterandWeibo.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Studies,vol.22,no.3,2013.p.18.

⑨ Denton M.VirtualInterculturalBridgework:SocialMedia,VirtualCosmopolitanism,andActivistCommunity-building.New Media & Society,vol.18,no.8,2016.p.1715.

⑩ Agirre I.ActiveAudience:InteractionofYoungPeoplewithTelevisionandOnlineVideoContent.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vol.29,no.3,2016.p.142.

猜你喜欢

社群跨文化纪录片
跨文化的儿童服饰课程初探
社群新玩法:分层和快闪
营销的最短路径
社群短命七宗罪
纪录片之页
纪录片拍一部火一部,也就他了!
纪录片之页
石黑一雄:跨文化的写作
The Significance of Achieving Effective Cross—cultureCommunication in Foreign Trade Business
社群到底怎么玩才能黏住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