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乡土”为媒:熟人社会内外的信息传播*
2022-11-22李红艳冉学平
李红艳 冉学平
一、研究问题
在乡村社会变迁中,如何使乡村真正振兴起来,始终是政府和社会各界以及民众关注的问题。对于贫困村而言,如何在脱贫之后实现乡村的真正振兴,更是一个需要从多元化路径考量的问题。而无论是在何种路径上的思量,绕不过去的一个基本问题是如何看待乡村社会的本质属性。
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先生曾说过:“中国社会从基层上看是乡土性的,……不论在空间和时间的格局上,这种乡土社会,在面对面的亲密接触中,在反复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们,并不是愚到字都不认得,而是没有用字来满足他们在社会中生活的需要。”①那么,改革开放以来乡村社会的基础发生了什么变化?学者认为乡土中国的相关论述在概念和经验对照层面限制了学者的学术视野②,因为构成乡土中国的“乡土性”已发生质变,由“人情”与“礼治”为内核的“乡土性”蜕变成了由“理”“力”“法”相互混合和交杂的“结构混乱”。“乡土中国”已不再“乡土”,而是处于“结构混乱”的状态③。
就乡村传播的信息系统而言,从信息不对称这一视角来分析乡村社会的基本属性问题或许是一个有益的分析路径。“信息不对称理论”(Information Asymmetry)源自信息经济的一个概念。1970年,美国经济学家乔治·阿克洛夫(George Akerlof)发表了题为《次品市场:质量的不确定性和市场机制》的文章,提出信息的不对称可以导致市场失灵。麦克·斯彭斯(Michael Spence)、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等学者从信号、筛选等方面发展了这一理论。信息不对称理论认为,信息不对称可以产生逆向选择、道德风险等负面作用④,不同角色对有关信息的了解的差异性,以及这种差异性导致的市场交易双方的利益失衡,会影响社会公平、公正以及市场配置资源的效率。⑤本研究将信息不对称的概念延伸到乡村社会与外来者之间的信息比较中,将其定义为乡村社会对于外来者的信息诉求与角色传播,与外来者对自身的信息诉求与角色传播之间出现了信息不均衡现象,由此导致了不同信息视野下的认知冲突。换言之,外来者与乡村社会信息系统之间的认知冲突是信息不对称的叙述形式之一。
因此,通过对外来者(第一书记)进入乡村后的自我评价信息、政府和媒介评价信息与村民和村干部之间的评价信息的比较分析,建立对外来信息系统认知与乡土信息认知之间的差异分析,由此解读在信息认知差异中乡土性所彰显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背后所隐含的内涵,为进一步讨论乡村振兴中的共同富裕提供新的认知思路,这是本研究的主题。选择这个分析角度的原因在于:外来者与贫困村之间的信息认知,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与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的乡土性之间的一种认知。通过对第一书记与贫困村落之间发生联系中的诸种信息认知现象的分析,可以为反思乡村社会的基本属性提供一个富有典型意义的样本。乡土性在这里被定义为外力(人力、物力与其他)对乡村社会的影响与建构,以及乡村社会如何对这种影响与建构进行反向认知——尽管这种反向认知处在隐性的位置上。
二、案例选择与研究工具
本文选择L村的两任第一书记与L村村民之间的自我评价信息与他者评价信息为调研对象。这样选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L村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山村。村里的家族宗族力量集中,民风淳朴,是一个典型的富有熟人社会属性的乡村;二是两位第一书记是改革开放以来作为政府代表的外来者进入乡村的两个观察对象,具有较大的典型性和普遍性。
L村位于M县城东南28公里处,村子面积8202亩,其中耕地面积250.3亩,林地面积6300亩。L村由6个自然庄组成,这些自然庄的村民原来都住在附近的山上,居住分散,徒步一天也走不完六个自然庄。1973年L村从附近的村落分离出来,与周边自然村组成了后来的L村,当时村里有80多户300多人,村里有学校、小卖部和卫生室等。但村民居住分散,交通不便,基本的生产生活条件无法得到保障,基础配套措施无法实施。在各级政府和部门的协调和支持下,2009年L村移民住宅小区开始破土动工,2014年小区全部建成。⑥
作为一个移民新村,L村目前有58户141人,其中建档立卡贫困户29户70人⑦。2015年8月L村来了第一个第一书记A,书记A于2017年7月离开;第一书记B于2017年8月上任,按照计划本应于2019年8月离开,但由于L村脱贫摘帽验收和新冠疫情,延迟返回原单位,目前还在L村工作。由于第一书记A和B都来自某林业部门,该林业部门每年对L村的经济资助力度都是常规性的:从2015年起,该单位连续五年给村里造林项目资助80万元,除该项目外,还资助其他项目如森林抚育项目等,并与村里的合作社合作,为村里不能外出务工的村民们提供就业岗位。此外,帮助村委会整理与扶贫相关的文件和各种档案资料等也是A和B的主要工作内容之一。就工作内容而言,两位第一书记的工作内容基本类似,主要是依托林业单位进行植被造林工作。因为村里人口稀少,其余工作对他们只是辅助性质的。两位书记年龄相当,都是40岁左右;来自一个单位,级别相同,均是科级;带来的资源相同,都被评为该县该镇的优秀第一书记。两位书记对自我的评价都十分肯定。在政府的评价体系中他们二人都获得了各项荣誉,同时他们都作为优秀的第一书记被当地的省级日报所报道。
但在村落中,二位书记在村民和村干部中获得的评价信息则出现了较大的差异,二位书记对于村落信息的态度也有较大的差异,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差异呢?带着疑惑,笔者分别于2019年10月中旬、2020年2月—2020年10月之间通过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方式,对第一书记、村干部和村民们进行了访谈,并结合县、乡(镇)提供的相关总结资料,进行综合分析,试图回答以下问题:在资源、年龄、职位、性别等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外来者的自我评价信息与村落对外来者的评价信息是基于何种原因形成的?二者之间的评价信息之不对称与乡村社会的基层属性之间是什么关系?最后,笔者对变迁中乡村振兴发展的可能性路径与共同富裕的未来进行了讨论。
三、文献探讨
从乡村性到乡土性。乡村性(rurality)是乡村地理学的概念,诞生于20世纪50—60年代,主要有三种认知路径:一种是通过描述性进行城乡社会的分割与界定,认为农业生产是乡村的核心要素;一种是通过关注作为外力的资本对于乡村社会的重塑来理解乡村性;一种是通过建构主义的视野指出,乡村性是一系列社会意义建构的过程与产物。⑧克洛克最早提出通过构建乡村性指数(rurality index)⑨的方式来界定乡村的属性,他认为乡村性指数涵盖了人口结构和密度、住户满意度、就业结构、交通格局及距离城市中心等16项指标,并与学者爱德华⑩根据这些指标将英国威尔士的乡村划分为极度乡村(extreme rural)、中等程度乡村(intermediate rural)、中等程度非乡村(intermediate non-rural)、极度非乡村(extreme non-rural)和城市(urban)五个类型,他们指出乡村社区、乡村生活方式、乡村文化的生活画面等都是乡村性的表征。国内乡村性的评价研究在研究方法上侧重构建乡村专属指标体系。如研究指出,江苏乡村转型发展首先实现了生产空间的转移,而生活空间和身份空间依然滞留于农村地区。浙江乡村性指数格局较为稳定,但差异较大。总体而言,研究认为乡土性景观包括农业文化遗产展现了一种界定和对待时间、空间的特殊方式,因此应该从地方性来理解中国乡村社会的乡土性。
关于乡村共同体的研究。研究认为,感情、利益和伦理构成中国乡村共同体的三个维度,即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熟人社会、以父系血缘关系为核心的人际关系和以伦理为差等的礼治秩序。而从多元主义研究取向来看,学者们主要关注两种纵横交错的视角。其一,社会、市场或国家的横向视角。一种观点认为村落是中国乡土社区的单位,因为村落是个松散的个人集合体,内部受实力关系的支配,“村民的集团行为”或“共同体的性格”对农民意识、道德中的共同规范具有重要意义。另一种观点强调集镇是最自然、最合理的乡村社区组织,因为它体现了同一地区的村庄之间的传统联系,这种联系得益于集镇所具备的两个因素:稠密的人口和便利的交通。
其二,历史的纵向视角。国家在乡村社区广泛地采用一种“集权的简约治理”的实践模式。有学者认为,中国乡村共同体经历了传统社会时期、人民公社时期和新时期这三个不同的阶段。传统社会时期的乡村共同体是依据血缘与地缘关系自发形成的共同体;人民公社时期的乡村共同体形成于高度集中的“政社合一”体制下,农民生产生活高度政治化,生产活动、日常生活与政治活动高度重叠;改革开放以来的乡村共同体关注新型社区生活,农民的经济自主性与独立性日益增强,继而引发其在政治生活与社会生活上的疏离,而个体间生产生活交流与沟通的式微,导致乡村共同文化与价值观的离散,乡村共同体亟待重建。
关于乡村共同体的重建,学界主要聚焦制度、文化、技术或其他视角。就制度视角而言,一方面鉴于乡村治理精英的缺乏和市场对共同体的敌意,国家需要政府以组织者、行动者和服务者的角色推进乡村共同体再建,并发挥主导作用。另一方面以平等的公民权为基础重构地方社会的自治共同体,正视村民的主体地位,形成共同体治理和国家治理的互动局面。就文化视角而言,要利用乡村文化振兴来再造乡村共同体,以党建文化引领乡村集体,以家庭文化重塑乡村伦理,以公共文化激活公众参与,以文化产业助力乡村发展,最终实现乡村的全面振兴。重建乡村共同体尤其是要重视在行政性、重新秩序化和自组织性的当代中国乡村文化生产实践中,发挥村级文化组织员在国家与社会、政府与农民之间的“协调”作用。就技术视角而言,以微信(群)为代表的互联网技术所营造的“虚拟型公共空间”能够搭建起散落在不同空间的村民之间的联系,这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乡村共同体衰败的境况。新技术作为乡村自主表达、社会身份认同、乡村亚文化传播的主要工具,会引发重建乡村共同体理论与实践的重大转向。从多维视角而言,重建乡村共同体包括,建设以乡村政治共同体、乡村经济共同体、乡村伦理共同体、乡村精神共同体为主的“四位一体”的新型乡村共同体,或者构建政治上公平正义、经济上互惠高效、文化上兼收并蓄、生态上和谐美丽、社会上安全幸福的“五位一体”乡村共同体。
关于乡村信息传播的研究。首先,从以农民或农民工作为行动主体的角度,研究指出,就网络时代农民的信息获取与信息实践而言,牵涉信息富有或信息匮乏的概念,更多关注的是信息本体而非以农民为中心。村民们通过媒介赋权,讨论乡村公共事务,是一种彰显农民主体性和乡村内生动力的公共性重建。也有研究从信息传播视角分析农民工的媒介时间属性,指出农民工的媒介时间观念呈现出仪式性、压缩性、断裂性和永恒性四种特征。
其次,从国家或乡村治理的角度而言,在乡村振兴背景下,本地信息的经验化和外来信息经验化之间的冲突与交融,始终凸显在农民对美好生活的设计过程中。这种设计超越了市民、乡民之间的显著性分割,形成了新型的社会现实,在乡村治理过程中,乡村信息传播既发挥了政治认同和社区整合功能,也有利于促进经济、社会和个人的发展。
关于第一书记的研究。首先,学者将国家派驻第一书记到村庄进行组织建设,治理、消除贫困的模式称为“接点治贫”模式。“第一书记”作为政治手段嵌入乡村,连接了国家和基层两个端点,三者相互嵌入。党和国家与贫困村之间存在组织嵌入,党和国家与“第一书记在”之间存在政治嵌入和利益嵌入,第一书记和贫困村之间存在关系嵌入,各种嵌入关系的互动形成了第一书记扶贫工作的嵌入逻辑。“第一书记”具有双重角色,既是政府的代理人也是村庄的当家人,因此当国家政策与群众需求相悖时就会出现角色的冲突,只有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才能实现“第一书记”角色的融合,提高国家治理能力。“第一书记”在嵌入农村后的治理和互动过程中,形成粘合治理,重构了乡村治理秩序。
上述文献更多地将视角集中在探讨如何构建乡村共同体、如何认知新的乡村共同体上,对于作为政府代表者的外来者在村落所获得的认知信息与外界认知信息之间的差异关注较少。乡土性的研究则是从地理视角关注较多,从地方性视角关注的研究较少,研究侧重在媒介化意义上的城乡信息传播差异,以及农民的信息地位,对于从微观意义上分析外来者与村落之间信息评价差异的关注较为薄弱。第一书记的研究集中在第一书记和乡村治理的关系上,或者集中在第一书记与村落之间的关系状态上,关注村落对外来者的评价信息则几乎处于空白状态。就当代中国社会发展而言,乡村与城市始终是社会变迁的两个端点,而中国贫困乡村在脱贫之后如何实现振兴决定了乡村社会未来的发展趋势。基于此,本文以L村为研究对象,从身体定位与职业定位两个视角,关注两位第一书记与村落之间的信息互动关系,从第一书记的自我认知信息和自我评价信息中探究他们在村民中如何引起了不同的信息评价,并从这种信息评价中重新理解乡村社会的乡土属性如何在其中发生作用的。
四、身体传播:持续在场与分离式在场
就乡村社会而言,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生活,是其基本的属性之一。“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有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生活范围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这里存在着“一种力量与权威,无论通过何种方式,它皆影响着所有成员的身体与生活。”在这种相对封闭的区域性中,人与人之间处在熟悉的状态中,依靠默认一致和共同领会生活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依赖着身体的在场、交往的在场与共同生活的在场,即依靠一种身体的不间断或者持续在场。这种身体的持续性在场意味着在一个共同的生活空间的循环中,比如日日夜夜、年复一年。如果是白天来此,晚上到他处居住,这种情形即身体的分离式在场。
L村就区域而言,处在两座山之间。2014年搬迁后村民居住在其中一座山的山脚下的一块平整的土地上,虽然在2019年初两座山之间开通了一条公路,但是公路两侧并没有发展任何商业机构,村民们虽然靠着公路,但生活依然处在自给自足的状态中。整体而言,村民的日常生活十分单调,迁移前后的变化在于:迁移之前居住在山上,各自有自己的院子;迁移之后居住地很集中,两座山之间的一块平地是所有村民集中居住的场所,门前是大山,对面是大山,村落始终处在一个相对孤立的社会圈子中。村里没有小卖部、没有餐馆、没有旅馆,外来的物流系统还没抵达该村。
基于上述情况,对于第一书记A和B而言,他们在L村的日常生活十分不便,如何居住成为他们在村落展开工作的第一个难题。在这个封闭的区域里,他们的居住地只有村委会的办公室。L村的村委会是两层楼,一层的房间分别是爱心超市、村里的集体合作社、图书室兼文化活动室,二层中间是一个会议室,两边分别是村委会办公室。第一书记没来之前,村委会的办公室分配情况为村书记和村主任一间,妇联主任、村委副主任以及村委会其他干部一间。第一书记A来了之后,村委会所有人员集中在一间办公室,另外一间为第一书记的办公室(兼住宿生活场所),村委会就在二层中间会议室的角落增设了一张办公桌,桌上放了电脑,第一书记A可以在这张办公桌上办公,还可以使用会议室的长条桌子工作。
在546天的任职中,第一书记A住在村里有455天,其余时间用在返回单位和去其他地方开会或者参加培训上。在村里,他住在这间不足10平方米的兼厨房和宿舍的村委会办公室里。
第一书记B来了村落之后,看到村委会的办公情况和第一书记A的办公室兼宿舍后,觉得村里没法居住,联系了村落附近的林场,晚上开车到林场过夜。因此,B书记没有在村里居住过一天,早餐、午餐和晚餐也开车到林场食堂解决。
“村里没有小卖部,不能洗澡,也不能做饭,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晚上黑漆漆的。林场在村附近,林场和单位有合作关系,与村里的业务往来很多,人都熟悉,居住在林场生活更方便一些,这样我也不会耽误白天在村里的工作。”(第一书记B)
每天下午四点半,第一书记B就开车离开村落到附近的林场,第二天早晨八点半左右再回到村委会。
村民与第一书记的关系,按照A书记和B书记的说法,“关系很好,都很亲”。两位第一书记在任职期间都分别获得了市级、县级和镇级优秀第一书记的称号。在笔者走访村民和村干部的过程中,村民的表述更为朴实一些:
“A书记总到家里唠家常,也总给我们从省城捎点东西回来,我们还一块喝酒吃饭。”
“B书记也能看见,不那么熟悉,不上家里吃饭,也不一起喝酒吃饭。”
村书记和村主任觉得,A书记很亲切,喜欢村里,他们更愿意和A交流。他们认为B书记也能说,但总觉得B不喜欢村里,办事情总是公事公办的。
“B书记很洋气,见着的时候少。白天我们下地干活,见不着,晚上他就走了(不在村里)。”
“B书记是干部,我们是百姓,距离远着呢!”
从A书记和B书记的居住情况来看,居住区域的选择是小事,但对于乡村共同体而言则意味着一种“内”与“外”之间的区分。在村民眼里,他们是政府的代言人、村落外来知识分子的化身。村民们白天劳作,晚上才有空出来聊聊天,谈谈心。住在L村村委会的A书记的办公室,晚上总是人来人往的。或者村民请A书记到家里吃晚饭,或者村民找A书记询问相关的扶贫政策、孩子的上学问题或者讲讲家庭的矛盾等。村书记也常来找A书记一起吃晚饭,一起喝酒聊天。工作与生活在这种气氛中被粘合起来了。在封闭的区域中,经过农业劳作之后的人们,进入了乡村社会交往的信息系统中。离开了这个系统的B书记,是无法进入这个信息系统的,B书记身体传播的分离式在场,将他与村民之间的关系搁置在起点上:外来者的身体成为B书记在村民里的认知。A书记身体传播的持续性在场则会积累与村民之间的认知,在累积的认知中,形成了新的社会关系。
研究指出,日常化的生活信息互动是与村庄建立密切情感关系的重要手段,日常信息互动对于顺利开展驻村帮扶工作的意义直接指向乡土社会的“熟人”逻辑。“熟”是在一起生活的共同场景中、日常信息的交互中形成的。这种“熟人”逻辑既是一种情感关系的累积,也是乡土关系的一种彰显。其中,身体的持续在场是日常信息传播中实现“熟”这一属性的重要载体,身体的分离式在场使得乡村成为一个“工作场所”,而不是“生活场所”,身体在场的方式形成了两位第一书记自我评价信息与村民对其评价信息之间形成差异的主要路径之一。
五、角色传播:村落成员vs共同体的外来者
L村的现任村书记和原来的村书记是父子关系。前任村书记在2018年去世了,对L村感情深厚,威望很高。现任书记原本在县城做生意,后来前任书记,即他的父亲生病了,他代替父亲继续守候村庄,2015年他被村民选为村书记,2018年在村民选举中连任。第一书记A来到村落的时候,前任村书记还健在,第一书记B来的时候,前任村书记已经去世了。
第一书记A在与前任村书记的接触中,对于村落的历史有了体会和认知。现任村书记与B之间的关系用现任村书记的话说就是“很官方”。B书记在职两年后,遇到了脱贫摘帽,离开的计划延迟到2019年年底。但是之后又遇到了新冠疫情和村落合并的事情,离开的计划一直延迟到现在。
比较而言,首先,A书记和B书记对他们的职业定位差异较大。A书记要把村民的每一件小事都当作扶贫的大事,自己就是村里的一员,有义务为村里做任何事情。从2015年8月11日被任命的第一天开始,到2017年2月6日,他写了546篇日记,用了三个日记本,共计25万字,这些文字记录了他任职后对扶贫工作的认识、思考和相关的实践行动,以及对获得的荣誉和业绩的反思等。“每天写日记,主要是为了记录自己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思考和总结自己的扶贫工作。”(第一书记A)
2015年8月11日,他在第一篇扶贫日记中写道:“今天,我被任命为L村‘第一书记’,要求8月15日前进村到岗,任期一般为2年,中间一般不再轮换,不实现脱贫目标,帮包单位不脱钩……”(第一书记A)
他在2015年9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任何民生‘小事’在‘第一书记’眼里就是天大的事,一刻不停地解决问题,以问题为导向找到‘梗塞’的原因,才能挖掉穷根,找到致富的路子,斩断穷根奔小康。”(第一书记A)
在这种将任何事务与村务的扶贫大事关联的逻辑下,村民的事情,无论大小,全部变成了他自己的事情。L村没有商店、没有物流,连一包方便面也要到县城购买。购物是第一书记进村出村例行性的工作之一。第一书记A每次离开村里,都会询问村民的物品需求,从县城给村民带来各种生活日用品;A每次从省城回来,都会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烟酒副食到日用品等。如某村民说:“我因腿病行走不便,书记回省城给我带来一条拐杖,说怕我跌倒,我们和书记就像一家人。”67岁的贫困户W,老伴身体不好,他又没技术、没资金。2015年,第一书记A动员W种了2亩党参,收入了6000多元。第一书记B认为,购物是村民自己家里的事情,第一书记的本职工作已十分忙乱,这些事情和本职工作没关系,不需要他来做。
其次,在职业工作中,第一书记A坚持“一月一党日”“一季一党课”“半年一次班子民主生活会”“一年一次评议”的“三会一课”制度,把每个党员纳入党支部的严格教育与管理之中。同时,他提出“一个党员一面旗”的党建载体,采取党员联系群众的形式,架起党群“连心桥”,充分发挥党员先锋模范作用,扶持鼓励党员带头领办专业合作社,带头脱贫增收,为群众做示范、做标杆。A将L村作为典型,撰写调研报告和新闻报道发在媒体上,提高L村的知名度和美誉度,据不完全统计,A在各类报纸、杂志、网站上共刊登文章287篇。
B以最快的时间,爬坡上梁走遍了6个自然庄、10公里范围内的家家户户。了解村里的民俗习惯、家庭构成、收入来源、致贫原因等;组织开展好每季度的党课教育和每月的主题党日活动;组织村支两委、党员和扶贫工作队赴抗日纪念馆、劳模展览馆等参观学习;召开组织生活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此外,他还利用党建经费和第一书记工作经费4万余元,规范党支部和党员活动场所,制作各类党建宣传栏、宣传标语、灯箱宣传栏和电子显示屏等。B书记认为自己做了很多本职工作,把国家的帮扶政策及时宣传到位、落实到位,耐心细致解答村民提出的疑虑,编制政策帮扶卡和明白卡,发动自身发展动力不足的农户参加管护员培训,对缺资金的农户积极帮扶,做好扶贫贷款等。
仅仅通过数据和事例而言,第一书记A和第一书记B的工作都很出色。不同在于:A觉得L村是一个大家庭,自己既然来到了大家庭里,就要和村民一样,同吃同住同干活同生活,A将职业角色与生活角色混合在一起了,二者之间没有边界。B认为,第一书记的工作定位不清晰,工作范围不明确,角色很含糊。比如:第一书记是什么呢?用他的话说,是“秘书、保安、保洁员、厨师、老师等。自己做饭,还得给村里当保安,得看好门,还得当好丫鬟带好钥匙,办公室里的卫生还得打扫,村委会的卫生也得打扫,还是秘书吧,今天又要什么材料,需要报表,写材料。还是村里的电商培训老师……。”B书记觉得工作太多了,超过了本职工作,还得不到相应的支持。“比如说下到村里之后都是靠自己,开自己的车,没有油补助,只有180块钱的车辆补助,这个远远不够,70公里往返,还经常要去县里开会,又不是住在这个地方不外出,每天还要吃饭,我觉得应该多在资金上支持一点,村里谁家有人去世了我们还得随礼,谁家小孩结婚了也要随礼……”
现任村书记的表述却恰恰相反:“B书记和村里的扶贫工作队,一共三个人。L村是个小村,B书记说水电费不交钱,村里一年转移支付只有3万,他们一个冬天的供暖就花了2万多,你说村里怎么办?A书记在的时候,吃住和村民一样,所以村民当然觉得比B书记好多了。”
L村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村落,虽然是移民新村,但村落里民风淳朴,村落受资本或者商业力量冲击不大,村民之间延续着熟人社会的关系模式。B以陌生人的角色关系定位来对职业进行定位,A则以融入者的角色关系进入乡村社会中,将L村看作大家庭,家庭成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两种角色认知的定位,使得A和B与村落的关系定位与发展在村民心中呈现出较大的差异。
换言之,村落中角色传播定位存在差异。A和B在自我评价信息和自上而下的信息考核体系中,如行政评定、媒体报道等信息系统中,获得的评价信息十分一致。但是在村民和村干部的眼里,角色传播与村落的社会关系之间,则发生了信息不对称的认知情况。
六、结论与讨论
从两位第一书记的工作来看,在科层制系统中,两位业绩都很突出,技术治理中的数据详实;对各级政府和媒体而言,他们所获得的肯定也是一致的。但是,他们在乡村社会信息系统中得到的信息评价是有差异的。通过对身体传播与角色传播两个视角的分析,初步得出如下结论。
首先,科层制内外的身份定位差异,是两位书记在乡村信息系统中和在政府和媒体的官方信息系统中的认知差异导致的,这种认知差异则源于对于乡土性认知的不同。
虽然随着乡村社会治理的变迁,村庄治理结构日益被嵌入科层体制中,但是科层体制的行政动力并不足以深入乡村社会中,科层治理侧重于事务,村庄治理侧重于“人”,二者之间的治理逻辑总是处在张力之中。“第一书记”治理成效在微观上表现为农村经济发展,农村经济逐渐产业化和市场化;在中观上表现为组织建设成效。“第一书记”的社会资本促进农村经济发展,作为外来帮扶力量能发挥自身优势为贫困地区带来资金、技术、人才等方面的资源,促进经济发展。由于科层制机构往往效率低下,为了高效率地实现某种目的,科层系统中的工作人员会利用一些非正式的渠道或是动用私人关系来解决工作中遇到的问题。作为外来者的第一书记,在科层制之外的选择,是其在乡村社会共同体中获得认可的首要原因。科层身份的单一选择,使得作为第一书记的B,在乡村社会共同体中没有得到较好的赞誉,引起了认知上的冲突,这种冲突在双方的信息系统中,呈现出较大的分离态势。因为“科层治理具有鲜明的事务主义属性,这与乡村治理内容的连带性和模糊性存在张力。”
其次,乡土性中的“剩余事务”扮演着重要角色,忽略了这种“剩余事务”,也即忽略了乡土性的基本属性。关注乡村社会的乡土属性及其变迁特征,不仅是对变迁社会带来的挑战的一种回应,也是从新的视角对理解乡村传播提出了新的反思。
外来者对自我身份定位及其由此产生的行为,是第一书记能否被乡村社会共同体认可的核心因素。“规范化的技术治理目标与基层弹性治理需求之间存在悖论”,获得地方化关系,需要主动融入村庄,获得地方社会情感的接纳及地方社会关系网络的认可。而“官僚制度催生了一种非人性化的新物种。……与人类命运相关的规范与信条被剥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技能,这些技能可以在管理与行事结果方面加强其技术手段的优势。从心理层面来讲,这种新型人格是属于理性主义专家类型的……”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中曾提出了共同体的三个最主要的规则:亲属之间、夫妻之间相亲相爱;邻人之间、朋友之间也是如此。这些相爱的人们之间存在着共同领会,他们相互理解,居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共同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乡村社会是一个充满了“习惯”属性的社会,“正因为人生下来并不是一个完全适合集体生活的动物,所以我们的集体生活不能全由本能来完成,而求之于习惯。”乡村社会的“习惯”属性对于外来者而言,意味着一种习俗或者规范。外来者对于这种“习惯”属性的认知,如果将其看作是与自我分离的,那么,这种“习惯”属性使外来者也处在一种“无形的约束”中。
最后,从信息不对称视角而言,对作为共同体的当下中国乡土社会而言,乡村信息传播系统的属性是处理好乡村信息传播与外来者信息传播之间的基础,也是乡村振兴的基石。在“进”“出”乡土性之间,如何融入乡土性,是乡村振兴的核心之一。
中国乡村共同体虽然历经传统、前现代和近现代三个时期,但半正式的行政方法以及国家发起、结合社会参与的模式,在乡村共同体追求自身特色的政治现代性中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改革开放之后,村落共同体朝着利益共同体变迁,传统乡村共同体的基础被瓦解了,因为地理边界、社会边界和文化边界高度统一是传统乡村共同体形成和发展的重要条件,这三个因素如今都发生了变化。
本研究认为,尽管乡村传统共同体的含义和根基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对一些传统村落而言,乡土社会的基本属性依然没有太大变化。首先,就纵向而言,L村虽然很小,但其根基源自6个自然庄,这些自然庄源自地理和时间维度上的家族延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村民源自一个家族,搬迁之后居住集中,并没有改变这一点。其次,就横向而言,该村的村书记,在1987年之前是家族担任,1987年以来继续由家族担任,延续至今,村主任和村书记之间也是同族关系,村民选举的结果依然是家族为主。治理维度的横向与纵向都证明乡村传统共同体属性的延续。再次,L村交通不便,处在相对封闭的状态中,村落中的经济形式处于缺席状态。他们在山的怀抱里延续着之前的生活状态。这也在一定意义上维护了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乡土性特征。
在这种乡土性特征较为明晰的村落里,共同体的外来者——第一书记,在居住、饮食等日常生活中,如果处在村落共同体的居住空间和日常生活状态中,更容易获得认可;如果居住在村落共同体之外,村民和村干部都会保持人际距离,将其放置在村落之外,经济利益在这里并不会扮演重要的角色,反而是乡土性因素成为影响村民对二者进行评价的核心因素。
值得继续讨论的问题是:首先,科层治理与乡村的人情治理之间如何融合?研究指出,“一线治理场景在科层体制中的‘突现’打破了科层体制的常规运行状态,使科层体制不得不面对政治正当性与治理有效性的检验。”如何使得这种“一线”与乡土性更好融合,是一个需要继续探究的问题。其次,乡村社会的属性,是以阶层结构为主还是依然是差序格局?研究指出,当下的乡村社会结构是阶层结构形式正在逐渐取代差序格局形式,但差序格局的社会结构形式依然还在发挥重要作用。王斯福等认为,“很大程度上,村落界定的特征不同于家户个人网络。它能够使分散的网络集中起来。”换言之,村落这个地方是一个在信息传播场域中往往被弱势化的场所,外来者在乡村社会的信息传播中所获得的评价,往往会呈现出一种乡土性信息视野的特征,本文所提及的信息不对称正是在这样的视域下发生的。乡村社会的基本属性、乡土社会的诸多属性是一个内嵌于乡村治理体系中的重要背景和组成部分,如何更好地认知这种属性,是乡村如何走向振兴、实现共同富裕必须面对的问题。
注释:
② 桂华:《作为“他者”的“乡土中国”——兼论如何对待费孝通先生的学术“遗产”》,《人文杂志》,2010年第5期,第155页。
③ 欧阳静:《从“乡土性”到“结构混乱”——评〈宋村的调解:巨变时代的权威与秩序〉》,《云南大学学报》(法学版),2009年第3期,第138页。
④ 黄琪:《信息不对称与市场效率的关系研究》,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1页。
⑤ 王则柯:《信息经济学平话》,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
⑥ 按照每户180平米上下两层来设计,独门独户小院。每户22万元投资标准建设,总投资1386万元,国家给予了913.5万元的投资,个人自筹了472.5万元,每户出资7.5万元,搬到了现在的移民新房。新房集中修建,新村村址在两座山之间的一块平地上,村民集中居住。村落旁边是新修的国道,移民新村被大山环绕。山上面还住着两户老年人,他们的土地都在老庄,如果搬到新村,由于不会开车,子女们也不在身边,无法耕作。因此,依然住在老庄,方便耕种。
⑦ 村支两委由第一书记、支部书记、村委主任、村委副主任、村委会妇女主任5人组成,有党员9名(含第一书记)。主要农作物为玉米、谷子、土豆等,主要经济作物为中药材柴胡、连翘、黄芩、党参等。2011年被评为市级平安村,2012年被评为市级扶贫移民先进村,2008年至2020年连续14年被所在的县授予“红旗党支部”称号。
⑧ 范学刚、朱竑:《西方乡村性研究进展》,《热带地理》,2016年第3期,第504-505页。
⑨ Cloke P.J.AnIndexofRuralityforEnglandandWales.Regional Studies,vol.11,no.1,1977.pp.31-46; Cloke P.J.ChangingPatternsofUrbanizationinRuralAreasofEnglandandWales,1961-1971.Regional Studies,vol.12,no.5,1978.pp.603-617.
⑩ Cloke P.J.& Edwards G.RuralityinEnglandandWales1981:AReplicationofthe1971Index.Regional Studies,vol.20,no.4,1986.pp.289-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