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媒介时间与互联网产业中的劳动控制

2022-11-22吴鼎铭许天敏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劳工劳动数字

吴鼎铭 许天敏

意大利理论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Carlo Rovelli)曾如此诗意地表达我们与时间的关系:“我们栖居于时间之中,就如鱼在水中。”①我们置身于时间之中,如此自然而然、习以为常,以至于很少反思时间对于我们的意义与影响。随着互联网嵌入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关于时间的话语变得异常丰富:视频“秒拍”上传、信息“随时”发送、新闻“即时”到达、快递“半小时”上门、购物使用“秒杀”、滴滴叫车“马上”就到,人们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日常生活节奏的加速与时间流逝带来的紧迫感。而在这些新兴时间话语的背后,则是依托网络传播技术而形成的数字资本逻辑与劳动控制模式。因此,对互联网时代时间与时间观念的研究与分析,可以有效地帮助我们打开一扇理解互联网的新的大门。

一、媒介时间的起源与内涵

“不同的社会培养不同的时间观念。”②人们对时间的感知与理解往往与传播技术、生产关系和社会形态的变化存在着紧密关系。在经典电影《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中有一个颇具时代色彩的情节:在20世纪70年代中国的边远农村,农民依靠“天时”来决定一天的劳作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劳作习惯因为两位知青的到来开始发生变化:他们给村里的生产队长带来了机械钟,充满好奇与控制欲望的队长开始使用钟表时间来组织队员的劳作与生活。这个电影片段浓缩了中国人的时间观念从自然时间到钟表时间的变迁过程。

自然时间“是以天文规律、季节流转、植物生长等自然现象为参照标准的时间体系,它是农业文明的产物。”③因此,自然时间表现为经验性、流动性、周期循环性等特征。随着人们对日常生活和工业生产精细化安排的需求,以日历、钟表为代表的社会时间开始代替自然时间,成为人们协调、组织与互动的参考标准。社会时间源于群体所共有的信念和习惯,它以其他社会现象作为参照点来表达社会现象的变化和运动。④比如人们常说的“开会之后我去找你”“礼拜日休息”“结婚要选一个黄道吉日”等,都是在使用社会时间,从而“在事件与时间的参照系之间建立起一种附加的意义关系。”⑤因此,社会时间“是人们在互动过程中建构起来的人类意义的另一种形式。它受有机体和自然的物质实在的限定,而且成为每个社会中制度和组织的结构部分。”⑥以学校为例,“学校生活按复杂的时间顺序组织,同时被组织成复杂的时间顺序。正是这些时间顺序的有限长度制约了活动,并为排列优先顺序和事务分配提供了基础。”⑦学生们被嵌套在已经规划好的时间流程之中,报到、注册、晨读、上课、吃饭、班会、熄灯睡觉等。在此过程中,社会时间确保了集体活动的规律性和可控性。

“当事件的性质变化时,我们用来指定某一事件发生在某一时间的方法也会发生变化,因此,时间会以不同的外观出现。”⑧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媒介成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媒介时间”的主导性开始逐步显现。电子媒介对时间观念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大众的休闲时间被吸纳为媒介消费时间。媒体根据一天时间场景的变化,给人们提供和匹配不同的媒介内容,从而吸引大众的阅听。第二,持续不断的信息流重塑了日常生活的时间秩序。比如《新闻联播》在每天19点准时播出,从未间断,逐渐成为中国人特有的一种时间标尺。在依靠机械钟表读取时间的年代,此节目甚至成为观众校准时间的参照。

进入互联网时代,人们越来越习惯于丰富多彩、快速便捷的“云端”生活。以微博、微信、“快手”为代表的社交媒体使信息的生产与传递时间被压缩到“瞬时”,实现了人们远距离“即时”互动与交流的常态化;同时,社交媒体的信息“流状”发布模式将诸多分散的、碎片的、无关联的信息拼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多场景的“穿越”幻象。因此,“网络时间是一种不连续的、点状的此刻时间。”⑨“它们快速地散播出诸多视觉刺激而又逐渐淡化,与突出意义上的知识和经验不同,信息和体验没有什么持久的或者深刻的效应。”⑩因此,与传统媒介相比,网络传播模式所建构的是一种即时、分散和去历史化的时间观念。与此相对应,滴滴、淘宝、京东等依托网络传播技术的互联网企业,则通过消费流程的简化与产业劳工的时间控制,实现了“即时”消费模式,用时间压缩了空间,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和体验。在这一过程中,新的媒介建构了新的时间观念,而这种新观念又加速了媒介形态的更替和社会生活的转变。

综上分析,在互联网时代,“媒介时间”包含了三个相互勾连的维度:第一,媒介技术使用与内容消费时间;第二,媒介技术与媒体内容成为人们感知与判断时间的参照系;第三,时间成为媒体产业运作的生产资料和权力导管。“社会生存的结构主要是由这个社会的生产方式来决定的,而生存结构是直接反映在社会时间的形态。”基于此,本研究将围绕“媒介时间”的三个维度,分析“媒介时间”在互联网产业生产方式转变与数字劳工控制中的具体功能与所扮演角色,从而为我们理解互联网及其对人们生活方式和生存结构的影响提供新的视角。

二、争夺与监测:网民时间的商品化分析

“时间的商品化,是理解随资本主义的出现而产生日常社会生活的最深刻变化的钥匙。这些变化既与生产组织过程的关键现象有关,又与‘工作场所’以及日常社会生活经验的内在机理有关。”在传播学研究中,关于时间商品化的研究可以追溯到传播政治经济学者达拉斯·斯迈兹(Dallas Smythe)。1948年,斯迈兹进入伊利诺伊大学传播研究所,开始关注收看电视的行为对家庭日常生活与受众休闲时间的影响。他提出:广播与节目提供了一系列复杂的产品,其中一种就是电台时间,它通过节目的收听率得以评估,并被卖给广告商。其后,苏珊·杰哈利(Sut Jhally)进一步纠正与细化了斯迈兹广为人知的“受众商品论”,提出“受众时间商品论”,认为媒介与受众共同生产了“受众时间”,传媒产业凭借节目内容与受众进行“受众时间”的交换,最终出售给广告商。在此过程中,传媒产业出于盈利的目的,不断缩短必要的广告收看时间(收回成本所需的时长),延长剩余的广告收看时间(成本回收后的盈利时长)。受众的广告收看时间越长,其为传媒产业所作出的资本增值劳动就越多。

进入互联网时代,网民时间成为促进产业增值的重要资源。互联网公司采用多种形式争夺网民的时间,并精确测量,从而实现时间的商业兑现。具体来说包括:

第一,争夺时间。“只要能占据用户时间,就意味着有用不完的流量,就意味着可以转化为金钱。谁失去对用户时间的掌控权,谁就失去未来。”为了争夺并“占领”网民时间,互联网公司常常采用三种形式:一为社交互动。据统计,2021年上半年中国网民每周上网时长为26.9小时,其中用于社会化媒体的平均时长达14.1小时。微信、微博、“B站”、直播等社交媒体的生命力就在于互动参与,它们形成了以兴趣为核心的“强连接”,实现了原子化个体的“再部落化”,有效吸引了网民的时间和注意力。二为社交游戏。社交游戏是创造情感、激活欲望最为直接和有效的形式,在游戏中产生的征服感、成就感或是失落感,可以令参与者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以淘宝“双十一”营销活动为例,阿里巴巴公司在淘宝客户端设置了多种形式的社交游戏,包括“种红包树”“喵喵币”“盖楼”等,在短时间内引发集体狂热。虽然这些游戏名称有所不同,但其本质上都是通过廉价的经济诱惑,激活人们争强好胜的本能,从而争夺和占有网民的碎片时间。三为新鲜创意。在商业利益的操纵下,互联网企业不断更新技术与传播形式,以迎合人们对于追新与娱乐的本能追求,从而有效吸纳网民的时间。比如拥有5亿注册用户的“抖音”app,采用了沉浸式页面设计,让网友沉迷其内容之中,使其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

第二,测量时间。在数字资本的运作体系中,时间成为一种货币形式。“时间不仅是商品价值量的标准,它本身也可以作为商品进行买卖。”近几年,互联网使用行为监测技术不断更新,过去依靠记录网页访问量、回访率、评论数、转发量、点“赞”量等较为粗糙的监测技术被逐步淘汰,转而变为更为精准的量化统计,如美国著名的网站流量分析公司Chartbeat开发了一种新的网民上网行为测量工具,它以“参与时间”作为测量变量,“对用户的‘活跃媒体接触时间’(active exposure time)进行监测,即通过记录用户阅读了网页的哪些部分和用户的鼠标和键盘操纵等使用行为等,对受众在阅读某一媒介内容的准确投入时间进行监测和计算。”以内容分享而成名的美国Upworthy网站则将受众的接触时间单位缩小至分钟,可以更精准地评估网民时间的商业交易价值。由此,互联网企业不仅将网民的点击动作与内容生产等商品化,而且将两次点击之间的目光停留时间都纳进网站广告价值的计算之中,实现了网络使用行为的全面商品化。所以,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来看,互联网监视技术通过社会控制的理性化与信息技术的数据化处理,实现了对个人隐形的数字化监视,从而完成了网民传播技术使用行为的全面劳动化与商品化。

“在‘资本’强大的统治力量下,自由时间被单位化和计量化,成为实用价值和金钱的代表。时间成为生产力和赢利资本,同时在本质上也成为商品”。从网民时间的争夺、测量到占有,互联网企业成功将网民转化为商业时间的生产者与贡献者,从而实现数字资本的增值。

三、时间与劳动规训

“工业资本主义的缩影更是时针,而不是蒸汽机。正是时针的发明,使之能够系统地建立起一种崭新的生产体系。”换句话说,时钟时间并非一种先验的存在,而是一种历史和社会的设计,其目的和利益早已嵌入时间的结构之中。学者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曾考察了中世纪欧洲纺织制造城从可变时间体系向定量钟点体系的转变过程:在14世纪,“一种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相对大规模、私人控制的、为了交换(也即为了利润)而进行的生产形式”在西欧纺织业中形成。由于纺织工人的工资采用日付形式,商人们开始绞尽脑汁提高工人们的时间利用率。在此背景下,工作铃作为一种计时工具激增,并广泛运用于工厂之中。从此,工人们的作息时间从日出日落、昼夜交替的“自然”时间转向抽象的、标准化的时间。随后在14世纪50年代,高悬在钟楼上的自鸣钟与六十分钟小时制在西欧都市化地区被广泛采纳与使用,成为西方工业体系中根本性的劳动时间单位。

而在中国,时钟时间的引进与1860年代“自强运动”所要求的工业化发展有直接关联。彼时,在英法等西方国家的军事与殖民压力下,清政府被迫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自救式工业生产。由此,官办工业、官督商办、私办工业纷纷兴起。为了更好地管理与约束劳动工人,计时制劳动开始被普遍使用,时间成为各类工厂支付薪水的重要依据。比如江苏纺织厂就设置了“六进六出”的规定:不论男女老幼,每日均需分成日夜两班,各工作12小时,接班时间为早晨六时与傍晚六时。时钟时间进入工业体系,进而控制劳工的身体与惯习,是政治力量与商业资本双重力量“共谋”的产物,并沿用至今。那么,进入互联网时代,互联网企业是如何通过时间这一权力导管,从而进行生产方式的转变与产业劳工的控制?

(一)时间、算法与劳动效率控制

互联网企业通过商业意识形态的“询唤”与传播技术的变革,持续不断地激发网民对即时消费的需求,并通过对数字劳动过程的精准控制来满足这一需求,以推动数字资本的再生产。这一过程在平台经济时代的网约车司机和外卖配送员的数字劳动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网约车司机和外卖配送员的数字劳动共同特征在于高度依附于互联网企业所建构的数字平台,并经由手机客户端接收企业或客户的指令完成运输和配送劳动。在此过程中,算法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它所发挥的作用是尽可能减少空闲时间的浪费,增加订单之间的劳动密度,实现劳动时间利用的最大化。以“美团”平台所设计的智能调度系统为例,其内嵌的算法“可以在高峰期每小时执行约29亿次算法,每天调度全国60万活跃骑手完成超过2000万订单的配送,平均配送时长从41分钟缩短至30分钟。”而具体到外卖员个体而言,“假设一个骑手身上有5个订单,就存在11.34万种可行的配送路径,美团的智能调度系统可以在0.55毫秒内为骑手规划出最优路径。”而“滴滴”公司所使用的派单算法采用了“预测订单”与“连环派单”的模式,前者依靠对历史大数据的整理与推算,对部分区域可能出现的订单进行预测;后者则通过对网约车司机的位置监测与时间计算,在结束当下订单之前,为其接入新的订单。在平台系统算法的精准调控下,外卖配送员与网约车司机的劳动时间都被无缝对接,数字劳动的休息时间被大幅度压缩,由此,产品的流通与分配效率快速增加,形成了互联网时代最典型的“泰勒主义”(Taylorism)劳动控制模式。

(二)时间、监视与资源分配

“劳动时间的调配和剥削是资本主义的中心特征。”在传统劳动工厂中,企业可以通过指纹打卡、肉身监视、摄像监视等多种方式控制工人的劳动时间,管理工人的劳动状态。进入网络时代,互联网公司所面临的主要困境是如何对视线之外的劳工进行有效的控制与规训,从而保证企业的高效运作和产品的高效流通。

以网络直播行业为例,为了尽可能吸纳主播的劳动力、激发主播的创造力,直播平台往往采用流量分配的方式对主播实现隐形的奖惩。具体来说,直播平台会给新主播分配一定的“兜底流量”,以示激励和扶持,时长一个月左右。随后,平台根据主播的每日直播时长予以流量再分配:直播越长,直播间的人气越“旺”,主播的商业价值越高。号称“口红一哥”的主播李佳琦在媒体访谈中提到:

“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6小时马拉松’计划,每天播6小时,至少持续30天,这样积累到一批稳定的数据,才能得到下一波流量。播到十多天时,他的耐心抵达了极限。一天夜里十一点半,四五个朋友聚集在他的家里,催他去吃夜宵,不停说,算了算了。在最后的20分钟,李佳琦坚持不住,起身把直播停了。一走到楼下,他就开始后悔。直播运营也给他打电话:你这样我们太失望了。第二天,李佳琦接到要求,计数清零,重新再播30天。‘从此我就再也不敢突然下播了。’”

可以看出,在网络直播行业中,互联网公司将时间作为权力导管,对平台主播进行资源分配,从而尽可能延长数字劳工创造剩余价值的时间,同时又可以实现远距离的劳动监视与劳工规训,最大限度激活劳工的生产力与创造力。

(三)计件制与“去时间化”的时间控制

2015年,由国务院颁布的《关于加快构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支撑平台的指导意见》中明确鼓励企业采用“众包”机制,即“借助互联网等手段,将传统由特定企业和机构完成的任务向自愿参与的所有企业和个人进行分工,最大限度利用大众力量,以更高的效率、更低的成本满足生产及生活服务需求,促进生产方式变革,开拓集智创新、便捷创业、灵活就业的新途径。”“众包”机制改变了传统“僵化刻板”的福特主义生产模式,催生了一种新型弹性雇佣制度,企业得以调动社会分散的劳动力,并以“更高的效率、更低的成本”完成资本增值。由此,数字资本的生产方式进入一个被称为“后福特主义”的时代。“后福特主义不仅要考虑如何在市场需求高峰时有效控制劳动力,还必须考虑市场需求低迷时如何减少劳动力成本,”从而实现利益最大化。

在此现实背景下,计件制——作为“众包”的一种典型操作模式,被互联网企业广泛运用于产品生产与劳动控制过程中。以近几年兴盛的短视频行业为例:随着微信、“抖音”“快手”等移动客户端成为网民互动与娱乐的社会化媒体平台,互联网公司开始将目标转向了这些大量网民聚集的虚拟空间,以计件制形式招聘大量数字劳工参与短视频的生产过程。以福州一家短视频公司为例,它通过互联网平台招聘大量临时工,任务是拍摄3分钟左右的短视频,每条5-15元不等。同时,公司规定“产出视频达标,则周底薪200元,数量不达标会扣钱。除底薪外,如果你的视频超过了1w播放,之后的每1w播放都会有额外10元奖励提成。”从表面上来看,这种计件工资制不以固定劳动时长为计酬标准,而是按产品的完成数额来决定劳工的工资,因此这种计件制会带来新的意识形态效果,比如“自负盈亏、自助自控的‘小头家意识’”“虚拟的自由意识”等,这对劳工来说极具诱惑力。但在实际运作过程中却并非如此:短视频公司常常通过极力压低基本工资、设置获取基本工资的门槛、设计劳工等级制度等多种奖惩措施,随时淘汰效率低下、产能不足的劳工,从而充分调动劳工的所有时间,激活劳工的最大潜能。因此,如台湾学者谢国雄所言:“计件制的表象‘掩饰’(obscure)了计时制的本质。”

与此相似的还有近几年炙手可热的“共享经济”。在数字资本的驱动与互联网技术的支持下,“共享经济”开始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语。从表面上来看,共享经济盘活了被闲置的社会资源,为社会大众创造了大量的劳动机会,在一段时间内被老百姓啧啧称赞。但这种乌托邦话语遮蔽了现实的另一面:以“滴滴”公司的商业运作为例,公司通过任务众包和计件分成,吸引大量司机加盟;但与此同时,平台又采用强制自动接单、评分星级管理、接单数量奖励等多种隐藏的技术设计,精准控制劳动者的工作时间、时长和地点,由此获得高额利润。因此,从本质上来看,共享经济是互联网公司以“分享”为名义来实现劳动密集型经济发展,并通过计件制的自由表象来吸纳大众的参与,尽可能延长劳动时间。这种“去时间化”的时间控制不仅为互联网公司的劳动控制获得了合法性,同时也为互联网企业带来了快速的资本增值。

四、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时间政治

“时间就是权力,这对于一切文化形态的时间观而言都是正确的。谁控制了时间体系、时间的象征和对时间的解释,谁就控制了社会生活。”不过,权力结构的压迫与主体的抵抗性总是共生共存,这一规律亘古不变。在平台经济时代,数字劳工在时间维度上的抗争从未停止,他们采用多种游击式、微观复杂且富有抵抗性的劳动实践,试图寻求对时间控制的反控制。对此,我们将数字劳工的抵抗实践分为两个层面:

(一)时间维度的制度性抵抗

2019年3月,一个名为“996.ICU”的项目在代码托管平台GitHub上被发起,以此抵制互联网企业对员工休息时间与身心健康的过度剥削,引发了全社会的讨论。“996”工作制是指早上9点开始上班、晚上9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的工作模式。与传统“八小时”工作制相比,“996”工作制因其过度超时与强制性而备受争议。其后,来自不同领域的数字劳工,比如网店客服、快递员等创造了“007工作制”这一略带夸张和自嘲的概念,被用来形容互联网企业利用即时通讯技术或平台等对劳工随时随地、不分昼夜的召唤与控制。由此,时间开始成为人们反思劳动控制的切入点。

“‘996.ICU’所展示出的互联网界核心劳资矛盾,虽然实质上是早已普遍存在的时间剥夺,但长期以来被掩埋在行业红利之下,嵌套于行业发展和资本主义系统的价格博弈之中,让加班变得‘合情合理’。”因此,“996.ICU”运动所反思的正是违反人性、剥削时间的数字资本生产体系和劳动制度。这场轰轰烈烈的讨伐运动在全社会形成了一次控制与反控制、剥削与反剥削的思想启蒙,并在法律层面推动了工时制度适用标准的清晰界定:2021年8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和人社部联合发布的《劳动人事争议典型案例》中明确表示“996”违反法律规定,数字劳工在时间维度上的制度性抵抗取得阶段性胜利。

(二)技术驯化与时间政治

“平台经济的一大特点是算法技术日益取代传统的人力监管手段,因而,原有的劳资矛盾由于技术的中介开始慢慢隐退,转而迁移到‘技术—劳动’的实践层面。”也就是说,在数字资本时代,越来越多劳工抗争的目标不再指向雇佣关系,而是转向了对技术的驯化和时间控制的反控制。

“驯化”一词原指改造动植物的自然野性,使其顺从安排、听从驱使。学者罗杰·西尔弗斯通(Roger Silverstone)将其引入传播研究,意为人们发挥主体性与能动性,将商业化技术占为己用,从而实现自我赋权。在互联网产业中,数字劳工利用社会制度与法律法规的空白与漏洞,“不正当”使用网络技术、电脑软件等,从而形成对抗时间控制的劳动实践。比如短视频众包生产者通过“群控系统”,批量控制上百个抖音账号,包括自动上传短视频、自动“刷”流量、自动评论与转发等,从而在很短的时间内获取平台的广告分成;又如网络主播利用“群控系统”,实现了一个人同时控制上百台模拟手机和上百个平台账号,它们可以自动登入直播间“刷”视频、自动通过微信群引流等,迅速制造直播间的虚假繁荣,从而推动商业消费。这种技术赋权极大压缩了数字劳工生产过程的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迅速获得商业兑现,形成了抵抗数字资本逻辑的劳动实践。这些微观行为充分展现出数字资本运作逻辑的“不完备性”所引发的复杂的、丰富的且极富抵抗性的文化实践,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时间政治景观。

五、结语

数字资本主义是伴随着信息技术的重要性与日俱增而必然出现的新历史趋势。通过时间这一视角,我们得以窥视互联网时代数字资本隐而不见的运作逻辑:它一方面通过新鲜刺激的信息洪流和迎合人类本能的游戏互动吸纳网民的参与,从而争夺、占有与精准测量网民的时间,完成商业兑现;与此同时,又赋予时间以支配性力量,利用其精准的、客观的、秩序化的表象与特质建构了弹性灵活的工作模式,实现对数字劳工“不在场”的精准控制,由此提升数字劳动的工作规模、时长与密度。在这一过程中,时间扮演了平等的、客观的、无可辩驳的“审判官”,成为互联网企业控制劳动过程中最为理想的权力中介。不过,数字劳工在时间维度上的抗争从未停止,他们通过制度呼吁与技术驯化等多种形式,以寻求对时间控制的反控制。在此过程中,互联网平台从一个抽象的符号化空间转化为具有社会意义、融入社会结构的博弈场域,造就了一幅虚拟与现实空间里权力争夺的时间政治景观。从传播政治经济学视角展开对时间的分析,不仅让我们得以重新审视时间研究的学术价值,同时也为我们理解互联网带来了新的视角和维度。

注释:

① [意]卡洛·罗韦利:《时间的秩序》,杨光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

② [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42页。

③ 卞冬磊、张稀颖:《媒介时间的来临——对传播媒介塑造的时间观念之起源、形成与特征的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06年第1期,第33页。

④⑤ Sorokin P.A.& Merton R.K.SocialTime:AMethodologicalandFunctionalAnalysi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42,no.5,1937.p.620.

⑥ Lewis J.D.& Weigert A.J.TheStructuresandMeaningsofSocialTime.Social Forces,vol.60,no.2,1981.p.450.

⑦ Ball S.TheTyrannyofthe“Devil’sMill”:TimeandTaskatSchool.in S.Delamont,eds.,ReadingsonInteractionintheClassroom.London:Methuen.1984.p.43.

⑧ Bridgman,Percy W.TheConceptofTime.The Scientific Monthly,vol.35,no.2,1932.p.97.

⑨⑩ [韩]韩炳哲:《时间的味道》,包向飞、徐基太等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5、86-87页。

猜你喜欢

劳工劳动数字
劳动创造美好生活
快乐劳动 幸福成长
答数字
热爱劳动
拍下自己劳动的美(续)
数字看G20
成双成对
目击
数字变变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