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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莫比乌斯游戏:网络社会媒介场域中的流动性之争

2022-11-22魏海平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行动者场域流动

胡 海 魏海平

自鲍曼(Bauman)①、厄里(Urry)②、贝克(Beck)③和卡斯特尔(Castells)④等对“流动”这个当下社会愈发重要的特征作出了切中时效的论述以来,学界对其的考察成为社会研究中富有启发的因素。进化中的技术及社会媒介化过程为流动的增值提供了丰厚的机遇,也为权力这个社会研究的重要议题带来了新的情境和问题。更符合网络社会关系特征的权力观被一再重新检视:权力作为一种交往生产性实践,建立在社会关系之中。⑤在“时空压缩”日趋明显的当代社会里,追求速度、讲究效率、快速流动成为了社会发展的核心理念。因此,流动能力成为社会行动者能否获得相应地位的关键因素,也是社会权力的表现。⑥

卡斯特尔(Castells)将流动因素加入对围绕信息传播技术构建起来的网络社会权力分析中,展示了技术、网络、流动空间和权力之间的关系,进而发展出“权力的网络理论”⑦,强调了权力运行在关系网络之中的机制和张力,却尚未对时间向度中权力博弈、流动的具体历史转化进程进行批判性的考察,这种横截面式的研究是单向度的。在社会普遍的媒介化进程中,场域的边界被物、信息、身体等流动性跨越,促使研究者进一步思考时间中关系的稳定性作为权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新媒介环境之中发生的变化。⑧

因此,在全球化正在经历严峻挑战的当下,讨论网络社会中被信息传播技术凸显的关系性权力的运行机制时,对作为表象的流动性在不同权力场域中的社会行程进行分析,进一步拓展媒介与权力问题域中的议题,就显得迫切和必要:流动的逻辑如何嵌入权力关系的强弱变化之中;在流动中,作为强连接的权力关系在何处发生断裂;在媒介场域的权力博弈中对流动性的争夺在哪里发生;为何媒介场域的权力博弈可能是一种共谋的“控制的幻觉”;对流动性与权力博弈的研究可能从哪些方向展开。

一、权力关系中的流动逻辑

在黑格尔(Hegel)看来,流动是世界自在的原动力,如果缺乏主体的介入,流动就是弥散性、无意识的,是一种无方向的天然本性,方向是社会行动者权力实践的结果。韦伯(Weber)曾用铁路作比喻,将宗教思想的权力比喻为“扳道工”,他们在若干轨道中决定着社会发展的方向,而铺轨和改换新轨距的“时刻”,是探讨流动方向与权力博弈问题的最近点。突飞猛进的技术与社会发展以及其中权力结构的调整,则是当下人们正在经历的重要“时刻”。

福柯(Foucault)将权力的施展定义为某类行为可以将另一类可能性行为结构化。可能性即是无法被一劳永逸地建构、定型的无结构状态,在当下,身体、物、信息等传统权力关联资源流动的可能性比工业时代更多,速度更快,这意味着自在的、发生着的无结构状态。流动性已经成为最有力、最令人垂涎的划分社会阶层的因素。试图利用工具性手段对流动的控制和反控制的权力博弈实践,试图将流动性、可能性、层级固化的权力企图,发生在社会行动者相互拉锯的互动关系之中。

在二元思维的权力研究中,属性(attribute)和关系(relation)往往被单一地当做解释工具,而更富启发的场论及网络分析提出融合主体属性和关系来描述和分析权力场域的方式,把相关的因素放入复杂的社会实践的历时过程之中,这打破了二元思维的静态决定论立场,为考察权力实践提供了一些重要的洞见:个体或群体属性虽然能解释既有的权力资源在博弈原点所呈现的不均衡结构,更为重要的是如果在一个松散的、密度低、临时性、无意图的交往实践关系网络中,不太可能产生稳固的权力关系。在高密度和连接紧密的关系网络中,行动者占据的有利位置能够为自身主动争取更多的资源和更少的限制,对其他行动者的影响力更大。在关系视角下,权力实践更多地在社会行动者间的互动关系之中展开。以往,单向度的信息传播、社会运行和交往实践的科层化使得社会关系网络呈现层级形态,而当下信息流动的多向、交往实践的跨域和社会的媒介化进程极大地改变了社会的形态,在社会行动者与外界的关系丛增长涌现的过程中,网络社会中的交往实践不再是单一的层级状态,更多非层级、跨域的关系连接被建构起来。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随着交通、媒介技术、移动终端的快速升级,交通和媒介已聚集到一个场景之中不可分割,在移动空间中,流动的人和可携带的电子媒体生成了最丰富的交流经验。⑨在考察网络社会中流动性与权力关系议题时,非媒介场域中的流动性构建起来的新的权力研究方向被研究者强调即身体、物的流动及其基础设施如何隐秘地构建权力关系。横跨媒介、交通、物流场域,综合传播、地理、技术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带来了“流动性转向”,以往被忽略的一些流动元素以及不同场域中的流动性表象被行动者/媒介实践研究范式勾连起来,进一步拓展了流动性逻辑在权力研究中的问题范围,在社会不同场域的媒介化进程中,更多的跨域的流动表象、权力博弈的落脚点被揭示出来。

但在主要由关系网络建构起来的部分社会形态中,权力的博弈更多地体现在对控制流动性的有利位置的争夺以及对节点中流动性的控制上。关系性的权力观有助于更好地认识流动性如何在博弈中成为焦点,并强调了:第一,权力是对流动性的控制实践,这是对当下社会加速流动状况的直接回应;第二,权力是强关系连接之中的不平衡;第三,在流动性越强的地方,稳定的权力关系和结构形成的难度越大,在流动性弱的地方,控制越容易实现;第四,权力是被中介的,这个中介在网络社会中就是以媒介/信息传播网络为基础构建的关系丛;第五,权力是基于同一技术底层和前提的共谋。

权力关系建立在强连接之中,而流动性中潜藏着削弱固有强关系、创设新关系的多重可能。身体、物、信息的流动影响了关系网络的连接强度,不稳定弱连接大量产生,加之流动的加速以及分散化的趋势,进一步影响了权力议程的控制力度,使得传统实体和层级的权力运作面临越来越多的难题。此时,在网络内部及网络之间关系连接的节点上,对流动的控制行为,才有可能成为卡斯特尔声称的“权力的开关”。当下,更快的流动速度和更多的流动渠道在急速增长,企图拥有控制权的社会行动者制造或维持权力的关系结构,以往被支配的对象同时也在对抗和消解关系结构,但都需要解决同样的问题即控制流动及其速度。在有目的的权力博弈之中,权力关系网络中的核心、节点及其中的结构洞对流动性的影响日趋明显和重要。在技术铺就的道路上,关系网络的密度和广度呈指数增长,传播与社会网络的结构洞形成和消失同时加速进行着,这些正在发生的进化过程,更加流动的、当下的、碎片化的个体与社会生活体验,为不同的社群赋权,提供了主动改变的机会。

二、关系裂缝的几类观察点

在加速的流动中,传统的权力关系中一些看似稳定的连接处出现了裂缝,隐藏在整齐包装之下的脆弱之处逐渐浮现出来,让研究者得以重新审视流动性如何在关系裂缝中削弱旧有的权力关系强度。

(一)权力能指/所指关系的意义功能在加速的流动中断裂

网络社会一个重要的特征是符号和社会表象的流动。“能指的漂浮”概括了在流动的媒介信息充斥人们感官的过载状态中,意义如何被消解的原理。拉康揭示出能指链永远在滑动、漂移、循环,不存在任何的锚定。能指链一直处于流动的游戏之中,试图阻止滑动的努力将会以失败告终。政治能指是虚假意识形态霸权的体现,对意义的操控从来就是政治合法性和影响力的技术。文化能指在社会权力再生产中遮蔽其他资本的作用,将不平等、赤裸裸的社会权力结构隐藏在看似合理的合法性外衣之下。在表征技术的进化过程中,符号能指与现实关系发生了剧烈变化,符号不再与真实/现实有任何关联。符号实现了自身与“表意行为”的流动,实现了“延异”和“狂欢”。“意义”实现的过程是一个力图将能指链加以固定的过程,建立在断裂的能指/所指关系基础之上的象征性权力结构未曾获得过稳固的形态,尤其是在网络社会,或是波德里亚(Baudrillard)的“消费社会”中,尽管如此,真正使人绝望的事实却是人们难以触摸超越自己语言的边界,以及与这种意图精确固定意指关系的巴别塔幻觉,于是人们在模糊的意义世界里相互耗费轮回。在流动性被从工业革命以来的数次技术革命释放之前,有限的信息交往、缓慢的社会节奏以及局限的地理活动范围,为符号的意义原则提供了稳定自身的机会,也提供了“拟态环境”和意识形态得以有效运行的社会基础,但当下铺天盖地的成指数增长的信息流动,让这种固定的、确定性的希望破灭,而对符号的“沉默”策略,则是对意义可能性的彻底抛弃和摧毁。

(二)区隔与分类的权力边界在信息的穿透性流动过程中模糊

划定边界、分类是权力的作用机制。在自然界,边界是普遍现象,在社会场域,边界则是权力的结果,是权力欲望的需求。信息传播技术的发达使社会信息量的增长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信息传播媒介承载着各路信息急速膨胀,无终止地向外扩张。信息实践不仅在改变已有的社会结构中助力良多,而且会消除社会结构的区隔/分类的过程,使政治的、公共领域的、商业的各领域相互渗透。按麦克卢汉与波德里亚所言,在走向超级场域的过程中,每一场域都推广到最大可能的范围,以致于最终失去了所有的特性。这样一来,任何的种类之间都可以拼凑,一切领域都处在混杂之中,人工智能的穿透性使得身体也不例外。“内爆”与“外爆”的结果是一切领域的混杂状态,地理中的区隔限制和“远方感”在物和信息流动中消失。地理和社会场域之间,区隔回归“零度”,不再那么界限明确。政治可以娱乐,权力难以阻止人类娱乐,政治就是权力的演出;文化可以消费,权力无法阻止人类消费,文化就是文本的消费;历史可以游戏,权力不能阻止人类游戏,历史就是当下的博弈。重新划定边界的权力企图在这个过程中凸显,成为权力博弈的观察点。

(三)根基孱弱的认同关系

认同是一种追求同一性的、对象化的关系活动。在认同的“市场”上,呈现的是流动的不稳定状态,是一种解构与建构的循环生产过程。在这个周期性的博弈过程中间,“客观中立”的认识论基础遭到了物理学进展的强烈挑战,人们意识到在认识论上存在着相对性和复合性,也就是说,事物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本质,人们的认识绝不可能只找到一个确定的阿基米德支点。追求同一性的逻辑迎合了人们对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不安与焦虑的强烈需求,然而“自我”却是一种如果仔细探究却所求不得的东西。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之间的互动关系构成了社会权力流动的心理基础,这种“选边站”的基础并不牢靠,人是存在于历史与社会复杂进程之中的个体,量子物理和新的人工智能进展让“自我”确认愈发复杂,即使在社会表象层面,认同的根基从来也没有牢靠过,认同只能在有意义的空间中进行,而有意义则是被创造出来的能指的漂浮和虚假误识,是一种无根的流动过程。政治认同的流动在权力更迭中呈现,认同需要追求秩序和整齐,不同的社会行动者却难以在政治认同中找到和解的道路;民族认同看起来是最坚硬的,人类却从未在同样为人这种最基本的同一性上达成一致,因而有了民族主义与民族战争在历史中的反复演练;宗教认同中看似整齐统一的称呼和外表,掩盖了不同流派之间以及宗教内部流派之间的争斗,成为了地区冲突的导火索;文化认同在信息的全球流动中丧失了稳固根基,旧文化成为了“文化遗产”,新圈层文化不断重叠浮现而又消失。

然而,看似脆弱的权力关系并非如一盘散沙,还有更多有意义的观察点等待研究者去发掘。无论如何,对权力的欲望,建立新结构的渴望,却在被不断冲刷、解构的基础之上,继续制造“重构”的想象。

三、流动之争的重要落脚处

在关系性的权力观下,权力之争的落脚点主要发生在两类场所,一是对关系节点的争夺,二是在关系节点上对流动性的控制。流动性之争呈现的动态结构调整正在进行中,有些落脚点是明显可见的,有些则要隐蔽得多。因此,在寻找流动性争夺的落脚点时,要从时间向度出发,在传统的权力结构之中博弈的可能性和微观的权力博弈实践中寻找线索。

(一)稀缺注意力的争夺:流动时间的控制

时间是人和社会的尺度,是权力关系发生作用最重要的基础。当下,信息非但不是稀缺资源,相反是过剩的。相对于过剩的信息,以及带来的碎片化的时空,只有一种资源是稀缺的,那就是注意力。早期的研究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信息产生的效果将逐渐减弱。持续的注意力对于权力效用有重要的意义。无论是在对经济资本的争夺中,还是在文化、社会和符号资本的争夺中,时间的稀缺性都对这些资本和资源的流动、固定产生最基本的影响。在网络社会中,“无时间的时间”表现出的是时间的匮乏、周期的短暂以及注意力的稀缺。如何生产注意力,将注意力的流动固定,是权力生产和博弈的重要一环。经济在消费社会的广告的拉动下增长,政治在信息的流动中获得权威和合法性,知识的扩散流动形成文化资本,这一切都需要人的注意力这种稀缺的时间资源。注意力的生产从自然转向了自觉,广告排位和点击率的诞生是这种注意力生产的标志;在政治场域,从依靠演讲、辩论,转向了社会化媒体传播,数据研究、民意调查机构的诞生是注意力生产的辅助机构。

在媒介场域,议程设置的目的、传播的效果需要注意力的支持。不断涌进的信息让人们的感官麻木。持续的噪音使整个社会都得了注意力短缺混乱症。个体似乎拥有了不再被垄断的信息主权,当人人都可能办“没有执照的媒体”时,这样的“媒体”却再也不可能拥有以往媒体所占有的巨大的注意力资源。信息和信道数量的无限增长,使得在信息接收者绝对数量不断增长的情况下,有效注意力反而越来越稀少。在新媒介环境下,注意力所需的稳定、集中等要素都在过度饱和与多样化的选项中发生了改变。

媒体业早已把注意力当作一种货币,这在当下越发显著。经营媒体如同经营眼球,获取注意力再将其转卖,媒体就成为一种贩卖时间的平台。然而注意力是一种掌握在社会行动者手中的稀缺资源,是利益群体所觊觎的财富。注意力作为个体资源虽然有限,但从社会总体角度看,又是非常丰富的资源,从而引发的效益具有倍增的乘数作用,这就是信息流量更受到参与者重视的原因。粘度能够帮助我们破译注意力“密码”,从而准确地把握舆论和市场的走向,对注意力的总体占有和控制又与新近的“数据权力”密切相关,是算法和数据权力实践的前提。注意力左右社会资源的配置和走向,如果不与注意力和瞩目性结合,价值无法被实现。

(二)合法性争夺:身份流动的控制

韦伯(Weber)在其名篇《以政治为业》中表明,他要为“服从的‘正当性’寻求答案”。政治离不开意识形态及其所提供的合法化功能,一种政治之所以受到普遍认同,不仅仅是由于人们对暴力和强制的恐惧,更重要的还在于统治者具有被指认为“正当”的道德信念体系。合法性关心的问题是统治、政府或政权怎样及能否在社会成员的心理认同的基础上进行有效运作。

然而,像手握流沙一样,心灵是难以被捕获的,意识、思想、念头无时无刻的流动,似闪电般瞬息万变。世界范围内的社会、政治、宗教、文化思潮的流动已经对旧有的意识形态运作机制造成了冲击,许多领域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受到质疑。政治权威被丑闻解构,道德规范被异化,宗教内外冲突激烈,新的认同建构和抵抗在社会各个层面兴起。合法性认同建立起的公民社会在萎缩,对抗性认同建立起的社区在迅速膨胀,而计划性认同尚未建立起任何新社会。在这种流动的认同中间,既有的权力格局中优势地位的主体,对这三种认同的控制是维持既有社会合法性的回应:一是对抗性认同正在进行合法性的生产,以回应合法性认同失落和公民社会萎缩后,身份流动带来的“空洞”的认同空间和意义的“荒漠化”;二是宗教的基本教义派、文化民族主义以及地域性社区同全球化的对抗,企图恢复人类生活中的机构、组织及沟通系统的自主性,对抗模糊了成员以及参与边界的网络化及弹性,借由在新的社会制度的根基上改变文化编码的方式来对抗持续进行中的信息化过程;三是环境主义、女权主义、和平主义、同性恋主义等等这些以共同价值取向而构建起来的社会运动形式,也在回应日益消失的合法性认同,在拥挤的认同空间中寻找自身的立足之地。不过,这种对抗性认同的后果可能与其初始之理想背道而驰。

(三)话语权争夺:符号和意义流动的控制

话语意味着社会行动者依据某些成规将其意义传播于社会之中,以此确立其社会地位。尽管话语生产的机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话语生产的空间、场所在网络社会中发生了较大的转移。话语的生产是对符号和意义流动的控制,这种控制包含了两个层面,一个是对话语符号流动的控制,一个是对话语意义流动的控制。

知识曾是话语的一种传统形式,教育则是生产知识、制造话语的一种机制。大学一直是知识的标志,似乎是一个超脱政治场域的“独立”存在,布尔迪厄(Bourdieu)批驳了这样一种认识,他以文化资本在权力场域中所发挥的作用来反驳了知识的“客观性”,解构了自身所在的象牙塔体系,揭露了文化资本来源的知识所具有的政治性和经济性。在网络社会中,知识并不成为大学垄断的一种话语资源,知识可以在数字化的数据库中寻求而不必进入专门的机构,尤其是非技术性的知识。因而,学术权威的“去魅”和大学教育的普及,可能正是这种知识话语权力衰退的表现。

传统的话语生产场所,例如媒体,仍旧在大量的生产权力的话语,包括采取革新的形式以适应新的技术偏向、媒介环境和目标群体。纸质载体的报纸和书籍等转移到了移动的数字空间中,可以在联网的任意地点获得;视频也从卫星传输到户的形式拓展到了网络数据库、移动终端之中。占据经济和政治权力优势地位的社会主体,通过控制媒体的所有权、媒体平台的关节点和强制性权力的干涉,控制着话语生产的内容,这一点在网络社会中没有发生改变。而发生改变的是新的话语生产场所、行动主体、技术潜能的出现,丰富了话语的市场,提供了不同的选择。技术进化与媒介化进程提供了这样的生产场所,并且难以整齐地、一劳永逸地控制,一定程度上为处于权力劣势地位的社会行动者提供了生产话语、设置议程的增权机会。

四、控制幻觉中的循环游戏

需要注意的是,在网络社会加速流动的信息流及其时间节奏中,被放大的还有控制的幻觉(illusion of control),指在完全或部分不可控的情境下,个体由于不合理地高估自己对环境或事件结果的控制力而产生的一种判断偏差,是日常非理性决策行为产生的根源之一。控制的幻觉是由于过于关注行为之后出现某一特定结果的特例,忽视了行为之后不出现该结果的事例而造成的,即人们更倾向于证实而非证伪。

首先,信息的量和度会影响控制的幻觉。在信息爆炸时代,适度的信息对作出正确判断的影响很大。过多的信息甚至会干扰判断。拥有更多的信息对判断往往更有信心。这意味着网络社会信息的大量流动以及易获得性,往往造成人们握有决定权和判断权的幻觉被放大。

其次,关系位置会影响控制的幻觉的产生。处于较高社会经济地位的人,处于主导群体中的成员,处于支持权力价值的文化氛围中的成员更倾向于认为自己可以控制未来。控制幻觉程度高者倾向于采取严格的控制策略(如批评、强迫、惩罚、威胁等)。

最后,事件相关程度越高,越容易产生控制的幻觉。高卷入程度的个体产生控制的幻觉的可能性更高。如果卷入了某一事件,那么相对于那些没有卷入该事件的人来讲,会认为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更高,也更容易产生控制幻觉。而拥有选择权的个体也更容易高估自己的控制力,进而产生控制的幻觉。

在媒介场域的权力博弈中隐含着一个前提,即双方均深度卷入信息传播实践过程中。社会责任论坚持新闻机构在享有自由的同时,也应承担道德责任传播的行为效果的确存在,需要对信息流动进行筛查与控制。工具论认为作为工具的媒介可以履行权力的职能。双方都强调了社会行为及其后果都同信息流动密切相关的证实效果,却忽略了深度卷入媒介实践这一前提所造成的控制的幻觉。用历史判断未来的思维模式忽视了实践中意义、权力产生的互动过程与社会后果的非因果关系。因而,效果理论与控制的幻觉有着一脉相承的逻辑基础,例如对忽略了行动者主体性的数据与算法权力的担忧,同样值得进一步检视。

媒介场域中的权力博弈企图实现对信息流动及其效果的控制,这种行为往往在“控制的幻觉”作用下被放大,形成了博弈双方共同的“误识”和“游戏值得玩”的判断。符号权力是通过一种既被认可、又是误识的行为完成的,这种认可和误识的行为超出了意识和意愿的控制。换句话说,对抗和控制成为了博弈的循环和相互消磨时间的“游戏”。尽管新的由技术进化而来的权力节点、权力资源的短暂垄断在博弈中产生,引发了普遍忧虑,但从更长的历史进程来看,这只是韦伯所称的重要“时刻”之一,而不是权力轨道莫比乌斯环上无法抵达的“终点站”。因此,问题不在效果如何,而是对权力幻觉的需求满足了无根的欲望,在流动着的权力欲望中周而复始地循环,才构成了权力场域中精彩“游戏”的过程,怎么玩是一回事,玩什么又是另一回事。

五、结语

在流动性显著的网络社会,革新中的技术在社会行动者的实践进程中,已经为世界带来了无数的变化,其速度之快、范围之广,超出了个体和区隔思维的想象力边界。在信息技术带给人们生存的多重可能性的同时,往往让人容易沉浸于进步的表象之中,而忽视了更多的全球性的权力博弈和利益调整,冲突更加直观,控制更加隐蔽。在历史进程的乐观想象中,权力博弈中控制的幻觉也似乎膨胀开来。将流动性要素融入被穿透的实践场域和权力博弈过程的分析之中,或许能打破这种幻觉,同时也是社会研究参与现实的途径之一。

囿于聚焦于理论梳理和分析框架建构的局限,以上对权力关系裂缝、流动性争夺落脚点、权力的控制幻觉等问题的初步考察,没有融入更具体的情境,只是对当下正在进行中的部分重要的权力博弈的“管中窥豹”。本文试图勾勒出这种分析的粗略路线:在关系性权力观视角下,从考察不同场域内部和场域之间增长的流动表象及其底层逻辑出发,进一步确定权力关系在各种要素流动中变化的落脚点,对不同社会行动者的技术手段、博弈策略和互动过程进行深描与媒介学的历史性分析,有助于揭示和批判被有意或无意地隐藏在进步表象下可能存在的权力遮蔽和社会幻象。

(本文系西南民族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基于社会网络视角的传播与权力研究”〔项目编号:2016SZYQN45〕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 Bauman Z.LiquidModernity.Cambridge:Polity Press.2000.

② Urry J.MobileSociology.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vol.61,2010.pp.347-366.

③ Ulrich,Beck.MobilityandtheCosmopolitanSociety,inTracingMobilitiesTowardsaCosmopolitanPerspective,eds.by Weert Canzler.Vincent Kaufmann.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6.p.42

④ Castells M.TheRiseoftheNetworkSociety.New Jersey:Blackwell,New York:Oxford Press.2000.

⑤ [法]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

⑥ 王志弘:《速度的性政治:穿越移动能力的性別界分》,《台湾社会研究》,1994年第16期,第147-165页。

⑦ Castells,M.ASociologyofPower:MyIntellectualJourney.Review of Sociology,vol.42,no.1,2016.pp.1-19.

⑨ 卞冬磊:《遗忘与重建:作为“传播”的“交通”》,《新闻大学》,2021年第1期,第36-47、118-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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