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碎裂与延伸
——关于文化自信的思考
2022-11-22余洪斌
□余洪斌 桂 明
(余洪斌/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桂明/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
诗意是古今中外人类共同向往的精神家园,在生活、艺术、文学各个领域引领着人们不断自我修养,改造生活。在文化自信成为国家战略的今天,更好地理解诗意的内涵,对传统文脉的延续发展,乃至新文化的创造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笔者从诗意的文化深层结构和诗意下的文化灿烂来审视诗意的内涵和文化价值,并通过反思中国文化在融入世界文化后的自觉与认同焦虑,力求站在当下的立场上对诗意所承载的文化建筑进行解构与重构,实现当代意义上的价值延伸。
一、诗意的文化深层结构
一个民族文脉的形成与发展,离不开该民族群体与个体间交互生活习得的影响。东方文化的核心是建立在儒、释、道教化基础上的一种另行文明,其融合着对社会、家庭、自然及人的基本看法和诉求,以“仁”为核心,以“德”为基础,以“礼”为规范,以“道”为目的,融洽着不断异化的集体和个体间的黏合与疏离。而“和”是贯穿儒家文化并成为华夏这样一个发展相对恒定、传承有序的农耕文明的象征。子曰:“和者天地正道也。”孟子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诸事“和”为贵便传承和影响了后世华夏子孙的思维乃至精神定式。宽厚的传统文脉为诗意提供了坚实的深层文化结构,使其在世界美学中独具东方特有的厚重、森然又亲切热烈。
诗意几乎成为中国人所有高尚情感的表达,既可以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气,也可以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旷达;既可以是杜甫“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沉郁,也可以是龚自珍“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壮阔。
1951 年10 月6 日,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比勒欧作题为《人,诗意地栖居》的演讲,使“诗意的栖居”成了现代人最神往的状态。这似乎是一次东西方生存理想的激荡,使“诗意”跨越了文化,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诗意蕴含着闲适、浪漫和对世俗的超越,人们将其与“远方”联系在一起,这反映的是当下的现实的窘困、冰冷,无处不在的限制和计划。那么,诗意是否能将人们解脱出来?诗意如何而来?它在历史上又曾怎样影响人们的生活?
二、诗意下的文化灿烂
子曰:“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这里的“诗”指的是《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是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 世纪至前6 世纪)的诗歌,共311篇。如此古远的回响引发人们无尽美好的遐想,其中咛唱着的、应和着的必然极度浪漫,富有想象力,饱含深情。这或许也是人们认为的诗意的应有之义。但《诗经》中“若《国风》《小雅》里的诗,没有一句不是真景、真情、真趣,没有一句是做作的文章。为着这样的真实,所以绝对的自然,为着绝对的自然,所以虽然到了现在,已经隔了两千多年,仍然是活泼的,翻开一读,顿时和我们的心思同化”。这或许让很多人失望,人们心中仰望的诗意竟如此平淡、真实,恰似一座褪去雕龙画凤的宫殿,没有了富丽堂皇、宫阙绕梁,如此亲近朴实。这也恰恰反映出人们对诗意的误读。
傅斯年总结道:“文人做诗,每每带上几分做作气,情景是字面上的情景,趣味是他专有的趣味。所以就在当时,也只得说是假文学。《诗经》中的文章有三种独到的地方:一,普遍;二,永久;三,情深言浅。”可见,所谓诗意是对生活真实的反映,并能引起广泛的共鸣。之所以自古诗人多才,只是他们更敏锐地发现这种真实,更细腻地表达出来,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诗作才能传颂千年。在古人诗意的生活中,少不了瓷器、绘画、家具、园林。而这些无一不与这种真实细腻的日常相关。
中国是“瓷的国度”,中国陶瓷艺术的巅峰在两宋。宋瓷在中国陶瓷工艺史上,以单色釉的高度发展著称,其色调自然朴素,优雅含蓄,常以玉喻之。宋代五大名窑传誉至今。在灿若繁星的宋代各大名窑中,景德镇青白瓷以其“光致茂美”“如冰似玉”的釉色名满天下。钧瓷的海棠红、玫瑰紫光辉灿烂,其“窑变色釉”釉色变化万千,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说。汝窑造型丰富,源于生活日用所需,瓷釉晶莹柔润。翠绿晶润的“梅子青”是宋代龙泉窑中上好的青瓷。被美术家誉为“缺陷美”和“瑕疵美”的宋代冰裂令人玩味无穷,这种顺应自然的审美意识,对现代陶艺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其“油滴”“兔毫”“玳瑁”等结晶釉是宋人在人力与天意的媾和中的产物,古代瓷工多谓制瓷“三分在人,七分在天”正是此意。
中国绘画在唐以前大抵还是一门技术活,作为家居装点或权贵玩赏的物件。到了唐宋时期,绘画逐步与诗、文、书合流,成为文人钟爱的高雅活动。当然这种高雅并非故作高深,而是借助文人的天才和禀赋,将常人无法感知或表达的生活日常、七情六欲呈现出来。“雅”定是生发于“俗”的,故作姿态无病呻吟只会让人直起鸡皮疙瘩,而“雅”从何来?明式家具是中国乃至世界家具设计的典范,简洁优雅,用料讲究,做工精细,而且处处体现出中国人的日常礼仪规范,使家具不仅仅是一个器物,更是文化的载体。以椅子为例,圈椅、官帽椅、小姐椅等都在造型上兼顾了审美与伦理之间的和谐,彰显了古人造物的智慧。
古代文人不论高居何位,心心念念的还是叶落归根,这“根”大都是一处精心打造的园子,园子里记录的是一生的故事,也栖息着未尽的心事。明代计成在其《园治》一书的结尾,谈到自己著书的原委:“崇祯甲戌岁,予年五十有三,历尽风尘,业游已倦,少有林下风趣,逃名丘壑中,久资林园,似与世故觉远,惟闻时事纷纷,隐心皆然,愧无买山力,甘为桃源溪口人也。自叹生人之时也,不遇时也;武侯三国之师,梁公女王之相,古之贤豪之时也,大不遇时也!何况草野疏愚,涉身丘壑,暇著斯‘冶’,欲示二儿长生、长吉,但觅梨栗而已。故梓行合为世便。”计成虽是造园人,但园子主人的意趣是决定园子格调的。也正是在与这些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园主的互动中,计成才得以“由技入道”,以一个“草野疏愚”之人写下这部古代园林的巨著。句中“少有林下风趣,逃名丘壑中,久资林园,似与世故觉远”道出的不仅是计成的感悟,还是园主的心声。
诗意是中国人对生活最华丽的想象,但诗意并不在远方,而在“挑水砍柴”中,关键是用心体会。年少的轻狂,壮年的宽博,老年的清寂,都是人之常情。“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道则知天。”知天则意味着内外通达,豁然开朗,此等境界与“诗意”不及?
三、融入世界文化后的自觉与认同焦虑
近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怀抱着救国救民的理想,绞尽脑汁,思索民族振兴的道路,西方文明汹涌而来,从提出“中体西用”到引进“德先生、赛先生”再到“马克思主义”扎根中华大地,都是这种尝试的结果。进入当代,这种趋势并未改变,在文化领域还呈现出在全球大工业背景下对西方文化自我清盘式模仿,但总觉“水土不服”。王国维的“人生三重境界”的第三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同样可以应用在大文化体的发展轨迹上。重新思考传统文化,在当代经济、政治背景下的延续与发展,成了当代中国文化人的历史课题。
但历史的转向必然不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而必须经过对传统的解构和重构。人们正在经历这个转型的过程,随着中国人文化身份的觉醒却是认同焦虑,伴随着日益广泛的世界主流交互展出、参与,一代没有良好传统文化遗传且在缺乏现代主义良好认知无根据背景墙下存在的参与者,如何在现实生活中寻觅诗意?难怪大家都在和唱着“诗与远方”。
解除这种自觉后的焦虑,一方面要超越文化相对主义的立场。如果“诗意”是人类的共情所向,那么自觉之后并非一定要寻找一个新的天地,刻意将中西文化分出渭泾,或许最后的结果就像萨特所说的“存在就是这个,除此以外,它什么也不是”。人们也可以如是说:“诗意就是这个,除此以外,它什么也不是。那到底是什么呢?不就是我们当下感官所感知的,内心所涌动的一切吗?”另一方面要摆脱精英主义的余毒。诗意并非专属于诗人、艺术家,而是人皆有之。只要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诗意就栖居在你的内心,你只需要静心聆听。
四、诗意的重构与延伸
世界艺术史的搭构是严格建立在文献史基础上的书写,视同考古与考据。由此,我们只有回归到诗意文化基因的思考,才能使华夏民族的文化脸谱在当下的语境下参与世界文化讨论,而不是简单的政治关注或流于形式的跟随。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在信息化时代的极速发展,中国成为世界经济的引擎。但文化自信仍是国家战略层面初涉的话题,任重道远,没有对自身文化的深刻理解和审视,而只是随口几个“之乎者也”,何来真正的文化自信?文化不自信又怎能启迪芸芸众生民族意识的觉醒?
诗意正是人们审视自身传统的一个极好的窗口。因为“诗意”容纳了中国人所有高尚的情感,兼容了上至精英阶层修齐治平的理想抱负,下至黎民百姓的日用常行,在当下依然为国人所向往。但这一切都应该建立在对诗意精神内核把握的基础上。《尚书》有“诗言志”的表述,中国诗论一直秉承《尚书》之传统,对“言志”颇为重视。“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说文解字》解“意”为“志”,可见在古人看来,“意”“志”相通,“诗言志”与“诗言意”相通。“诗意”就是人们想要实现的理想或愿望,在表达或追求这种理想和愿望的过程中,因为“情动于中”而形于外,呈现出不同的表现方式,极具感染力。
可见,诗意发自朴实的真情实感,表现于情不自禁。这是诗意的本质,好似万丈高楼的地基,地基上的建筑则应因时而异、因人而异,贵在“当下”,正如禅宗所谓“砍柴挑水,无非妙道”。由此,人们是否可以豁然开朗,关键在于能否解开关于“诗意”的固化认知,去除黏附在其周围的细枝末节。王阳明认为,人的修养好似种树:“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文脉的延续未尝不是如此,中国数千年文脉生发出无数支流,支流又生发出无数细流,时间越长体系越庞杂,再经由无数人的阐释、解读,实已离题万里,难怪老子云“行之愈远,知之愈少”。
综上,对诗意的重构和延伸,应该回到人本思想。在资讯爆炸的时代,人们的感官疲于接受、消化无休止的外来信息,连对诗意的感知也来自视频、文字。自我意识麻木不仁,内在情感被压抑,情感表达机能退化,这正是人们远离诗意生活的原因。
文化自信的建立,一方面来自对自身文脉的认知和梳理,这其中伴随着对传统的审视与反思,而非一味地敝帚自珍,这是建立文化自信的心理基础。另一方面,对待传统应有本末之分,唯有握其主干,除去末枝,文化才能越发灿烂光辉。当做到这两点,传统将不再是人们背负的一个混杂庞重的包袱,而是透着千年智慧光芒的宝典。技术的进步、知识的堆积、物质的丰盈并不意味着人类智慧的进化,反之还可能遮蔽人们对更深刻问题的(人存在的意义、人与自然的关系等)认知。由此,作为拥有数千年文化积淀的中国人,在对待传统的问题时更应该正本清源,刨开历史的淤泥,与先人对话,直面人的根本问题。如此一来,人们不仅能在建立文化自信上有所建树,还能在全人类共同面对的诸多困境中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