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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秦汉文特质:从经史之学到文学复古文章观*

2022-11-22蒋兴燕杨遇青

关键词:汉文复古文章

蒋兴燕,杨遇青

(1.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2.陕西科技大学,陕西 西安 710021;3.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明代复古派古文的研究向来门庭冷落,历来学人多指责其剽窃模拟,“古文则钩章棘句,剽袭秦汉之面貌”[1]545b,从清代钱谦益、四库馆臣经累积生成而影响至今①在王慎中《遵俨集》总目提要中,四库馆臣认为前七子古文“剽袭秦汉面貌”,遂成伪体。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李东阳条”中说李梦阳“侈谈复古,攻竄窃剽贼之学”,指北地李梦阳模拟秦汉过甚之弊病,参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5页。。近来黄卓越、冯小禄、陆德海等学人对复古派的古文创作提出了颇有启发性的观点。如黄卓越《前七子文复秦汉说的几个意义向度》一文认为前七子知识谱系上的杂学倾向对其文风势必构成影响,就极具启发性②参见黄卓越《前七子文复秦汉说的几个意义向度》,《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第1期。冯小禄、张欢《论明代八股文中的七子派秦汉古文宗尚》围绕七子派会试录序中的秦汉文体奏疏、科考策语,及其教学措施、效果和选本展开研究,是复古派秦汉文在科举层面的研究,参见《聊城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陆德海的《文法理念差异与秦汉派、唐宋派之争》就唐宋派与秦汉派不同文法理念所带来的不同散文书写与风格进行了对比,参见《江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事实上,古文原本就具有杂文学的特征,要客观深入地认识复古派古文思想,离不开对弘德七子及其周边学术思想与知识谱系的考察。本文拟从康海、马理、吕柟、崔铣、何瑭等陕西、河南籍学人交往入手,进一步对文学复古运动早期文章观的形成加以考察,通过梳理这一历史时期文学复古运动的经史学统与写作特征,以求深化对“文必秦汉”论的认识,从而较为全面地了解明代复古派先秦两汉文风与经史之学一脉相承的写作特质。

一、弘、正之际陕西、河南学人的交往与经史之学

弘德七子的兴起与北方经术的关系不可谓不深。陕西督学杨一清说“康之文辞,马、吕之经学,皆天下士也!”[2]47弘治时期,关中士子马理、吕柟与康海同游太学,北京的陕西、河南学人群体中兴起一股讲学之风,与七子派兴起桴鼓相应,互为表里。

康海与马理的交往是这个学人群体的先声,他们的往来最早可追溯至弘治八年(1495)。马理《明太史对山康公墓志铭》说,康海“二十一岁与予讲学于长安邸舍,凡两月而别。明年会于三原,凡十日而别。又明年会于泾阳,数日而别。又明年弘治戊午(1498)会于长安邸舍,时公年二十四岁矣”[3]495。马理的经学渊源有自,其祖父马贵精研《中庸》,父亲马江授徒,“教学不倦,兴之以诗,肄之以礼,博之以群史,约之以小学、《大学》《论语》《孝经》”[3]630。在学术史上,马理被归之于三原学派。弘治六年(1493)“会王端毅公致仕,康僖公以进士侍归,讲学弘道书院”[2]47,“维兹书院实卒群英,隆师亲友,讲道穷经”[4],马理即为书院弟子中的翘楚;康海则少负文名,“龆龀为文弱冠成,便于海内窃时名”[5]265,弘治九年杨一清建正学书院,康海负笈从学:“予为诸生时,邃庵先生提学关内,以予就业正学书院。”[5]545此时吕柟亦被“督学邃庵杨公、虎谷王公拔入正学书院,与群俊茂游”[2]41。马理为三原人,吕柟为高陵人,其间马理与康海等先后在三原、泾阳等地讲学,自然也少不了吕柟的参与。弘治十一年戊午,康海与马理再“会于长安邸舍”,参加乡试,同时中式。两年后(1500)康海奉母进京,次年(1501)以书诏马理来京,同游太学,与之同行的还有薛价、秦伟、东汉、史鲁、成文、来嘉会等①参见韩结根《康海年谱》,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9页。。弘治十五年(1502),康海进士及第,一举成名,马理则名落孙山,继续在太学肆业②弘治十五年(1502)与康海同年的有何景明、王廷相、王尚䌹、何瑭等。此后前七子诗歌唱和频繁,可视为前七子崛起时期。本文考察时间段主要着眼于前七子崛起之前的陕西、河南籍文人、学人之间的交往对前七子“文必秦汉”古文观的影响,因此考察时段以弘治八年至弘治十五年(即1495—1502)为中心。。康海对马理后来太学讲学具有首推之功。

“康之文辞”与“马、吕之经学”是陕西学子中的并蒂之花,文学史一般都着眼于此后康海及“七子”的唱和活动,但马理“既游太学,与泾野及安阳崔后渠诸公相交切劘,而文章德义,名震都下”[3]620,他们此期的活动对理解当时的文学趋向也有其积极意义。马理《泾野先生文集序》载:“弘治辛酉(1501),子在辟雍,与理及秦西涧世观、寇涂水子惇,均携妻子,同邸居者数年,内外旦夕,以修齐之道相切磨,相观法也。”[6]2崔铣《右副都御史马公行状》(卷十)载:“会天下名士,讲学关中,则马理、秦伟、吕柟,山右则寇天叙,同省则方镗、张士隆、田汝耔,铣亦辱公与友。”[7]908这一时期,与马理、吕柟一起聚集讲学者以陕西、河南籍为主体,如:秦伟,三原人,与马理讲诚敬之学;寇天叙,山西榆次人,与崔铣、吕柟交善;张士隆,河南安阳人,与崔铣、马卿、吕柟相互砥砺,以学行闻;崔铣,也是河南安阳人,刚正廉洁,一生三起三落,修《彰德府志》态度严谨,实事求是。他们“主本六经,兼综史氏,躬行实务”[7]908,修习讲学活动密切频繁,思想交流充分,也形成了相似的价值取向。《崔文敏公传》中也有记载:“(崔铣)己未(1499),不第。游太学时,文字揽笔而成,月试尝日中投卷,榜出辄列名第一。”[3]556崔铣此时游太学大约与马理、吕柟同期,其笃实无华学风与文风和马理所主张的明辨笃行似也颇有渊源。马理在京师汇聚学子讲学,影响日益扩大,成为前七子崛起的先声。

从思想看,明中叶马理、吕柟、崔铣等北方学人延续了程朱理学对经学的持守,继承了张载关学读经重礼的传统。吕柟的一段话极好地阐释了经学的重要意义,他说:“士习易于趋卑……是故高者耽玄,卑者溺俗,治词者忘物,荣名者废实,喻利者损义。此五者,多士之病也,其药石皆具于六经。是故经学者,士子之堤防也。”[6]258吕柟是这一讲学群体中的又一核心人物。马理《泾野先生文集序》记载:“于时异居而志同者,有张西渠仲修、崔文敏仲凫、马柳泉敬臣,皆簮聚规过、辅仁肄礼。讲学时,泾野已卓然自立而弗惑矣。”[3]573可见他们从一开始讲学便十分重视行为层面礼的落实。吕柟“重躬行,不事口耳”[2]46,他也深研经术,认为六经并非脱离现实而空谈,读经要切于人伦日用,教弟子从行为层面体认经学,从礼教入手落实,强调“看经要体认玩索”,“得之于心,见之于行”[8]。他对经学的重视还表现在对礼仪乡约的重视,讲学之时“尝取《仪礼》诸篇,令按图习之”[2]44,“诸生皆循循雅饬,一时太学有古辟雍之风”[2]45。显然,他们的讲学和实践活动具有深厚的复古风气。黄宗羲《明儒学案》对马理正德九年殿试有记载:“登正德甲戌进士第。时以《大学衍义》为问,先生对曰:‘《大学》之书,乃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也。’‘真氏所衍唐、汉、宋之事,非《大学》本旨也。’”[9]马理对古道的执着追寻可见一斑。时人以为“关中风声气习淳厚宏伟、刚毅强奋,不有古之道焉”[5]376。据此说这种对经学与古道的执守与关中风气相表里,应当并不为过。

事实上,这一时期的马理不仅被视为经学的传承者,也被视为复古派的健将。据李开先《谿田马光禄传》记载:“自胡元微言之绝,先生与何柏斋、崔后渠、吕泾野力回其澜,可直继濂、洛、关、闽之绪。自晚宋文体之腐,先生与王渼陂、李空同、康对山首振其弊,天下始知有先秦、两汉之文。”[3]625李氏记载分思想与文学两个层面将马理在文学复古初期的关节作用凸显出来:在思想层面,马理与何瑭、崔铣、吕柟直承宋代关、闽之余续;在文学层面,他则与王九思、李梦阳、康海共同提倡先秦两汉文,并享有“马理文章景明诗”[3]624的盛誉。由此可见,先秦两汉文在明代中叶兴起与关中学人的学术背景似不无关系。马理《对山先生墓志铭》中曾明确指出,康海“论著必宗经而子、史,以宋人言为俚,以唐为新巧,以秦汉为伯仲,而有所驳也”[5]672,确认其度越秦汉,以经史为宗的文学旨趣。这恰好可与李开先的论述相表里。陕西、河南地区学者文人皆崇尚三代汉唐,慷慨有气节,具有浓重的家国情怀,他们在文学上主张复古与经学崇尚之间有其内在的关联性和一致性,经史之学与秦汉文统之间的共生关系决定了复古派的古文必然倾向于先秦两汉的文体文风。

二、从“根本六经”到“融经筑史”

以“先秦两汉”为典范的文章宗尚与这一学人群体关系极大。薛应旂《谿田马公墓志铭》说:“时邃庵杨文襄公督学关西,每试公即称为天下士。于是泾野吕先生尚未及第,遂相结会。先是,关中士人多以文艺相高,动称先秦、两汉,其以理学相讲明,而知绍张子厚之传者,实自先辈始。”[3]620这里认为关中士人中有两种先后承继的思想转进:一是“以文艺相高”。康海重文艺,为唐龙作序表达一致的文章观:“文不如先秦,不可以云古”[5]642,提倡先秦两汉之文。李开先认为“对山崛起而横制之,天下始知有秦、汉之古作”[10]367。二是“以理学相讲明”。马理、吕柟即是重理学的代表,传承张载的关学精神。这已是众所周知的思想史事实。但薛应旂以理学家的身份为马理立传,对马理文学方面的努力却习焉而不察。

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参考四库馆臣对他们的评价。《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六《谿田文集》提要说:“理少从王恕游,务为笃实之学,故所诂诸经亦多所阐发。惟其文喜摹《尚书》,似夏侯湛《昆弟诰》之体,遗词宅句,涂饰雕刻,其为赝古,视李梦阳又甚焉。”[1]705a在《泾野集》提要中对吕柟的评价是:“颇刻意于字句,好以诘屈奥涩为高古,往往离奇不常,掩抑不尽,貌似周秦间子书,其亦渐渍于空同之说者欤?”[1]696b四库馆臣认为,马理、吕柟这些关中学人在文章复古方面表现得尤其激进,不仅推崇先秦两汉文,甚至对远古的《尚书》和“周秦间子书”亦步亦趋。马理的文章在当时负有盛名,“马理文章景明诗等语,亦传闻外国”[3]624。马理在弘治十六年(1503)九月所作《送康太史还关中序》为其尚书体的代表作,据说“传闻外国”,高丽国人采之以为“矜式”[3]624。此外吕柟的论语体、王九思的国语体等也于这一时期涌现,摹古构成这一群体文学书写的一般特征。

陕西籍学人之所以推崇先秦两汉文,与经史之学不无联系。事实上“文章根本六经”①王维桢在《文章根本六经论》提出文章根本六经论,并说“六经诚具,然不能豫穷后世之变”,士子要根据时代发展变化而论事,参见《槐野先生存笥稿》卷十五,续修四库全书第1344册,第164页。在陕西、河南籍复古派古文家形成了普遍的共识,如康海、李濂、胡缵宗、王维桢皆有相关论述。康海曾说“经籍,古人之魄也,有魂焉,吾得其魂焉已矣”[10]367,认为经籍是古人魂魄的聚集,探寻古人精神不可不由此入;李濂认为“六经,文之至者也”[11]524a,他曾列举文学史上二十位名人名篇,认为它们比于六经不过是“燧之于日”“潮之于海”[11]524a。胡缵宗在嘉靖五年至十年(1526—1531)任苏州知府时也曾提出类似的观点:“文必以六经为准,而秦汉次之;诗必以《三百篇》为准,而汉魏次之。舍是,虽工犹为弃源而寻委,舍根而培枝也。”[12]10a嘉靖十五年(1536),江南文人袁袠读到胡缵宗文集说:“公所著述即所授袠之法也。文出入秦汉而根于六经,诗出入汉魏而源于《三百篇》,其视昌黎、少陵若弗屑者,而亦未始不合也。”[12]11a复古派古文家认为文章根本在六经,要取法乎上,通过学习古人经典,形成自然质朴、浑然天成的文章形态,以接继古人的魂魄、精神、生命元气。复古派古文观“文章根本六经”的影响遍及南北,六经的根坻在先王之道,北方学人和复古派古文家在对六经和古学的回归上互为表里,在经术与文章间互相影响,他们企图借六经而恢复先王之道,继承三代之精神血脉,因此无法舍六经而旁求,唯有借助于秦汉而上溯六经,才能复古道于今朝。当然,复古派古文家也注意到作为文章根本的六经并非一成不变,王维桢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古今异时则诸物异”[13]164b,六经不能穷其变,士人当“随时论事”[13]164b以周其变,但六经的精神元气则历久弥新。

康海是文学复古运动中古文家的代表,嘉靖二十四年(1545),张治道在《对山集序》中评价“李倡其诗,康振其文”[5]3,可以略窥李康在文学复古运动中的意义。康海也曾是马理等在长安、北京结社习礼的重要参与者,因此康海的文学经历与思想的分析,对理解文学复古运动的经史之学与古文学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康海在当时文坛的影响之大可以从三个方面见之:第一,弘治十五年(1502)康海以《廷对策》中状元,被誉为“马迁复生”,孝宗皇帝颇为赞赏,“我明百五十年无此文体,是可以变今追古矣”[10]355。拟状元第一,天下文体为之一变。第二,高调行事的《康长公世行叙述》引起当时文坛震荡,“一时文出,见者无不惊叹,以为汉文复作,可以洗近文之陋矣”[10]357。第三,康海对当时士子文章的修改。据王九思《渼陂集序》记载:“予始为翰林时,诗学靡丽,文体萎弱,其后德涵、献吉导予易其习焉。献吉改正予诗者稿今尚在也,而文由德涵改正者尤多,然亦非独予也,惟仲默诸君子亦二先生有以发之。”[14]41据李开先记载其他诸君子还包括何景明、王廷相、徐祯卿、边贡。马理《对山先生墓志铭》记载嫉妒者将国老文就正于康海,“公即革其质,易其文”,“所留者十不一二”[10]362,可从侧面说明康海对士子文章修改之频繁,对士子文风影响之大。李开先认为,康海与李东阳交恶,被列入“瑾党”,所以在文学方面为李、何所遮蔽。李梦阳、何景明复古文学观通常诗文并举,而康海则更侧重于文章,古文观主要表现为“融经筑史”,从周公、孔孟到《诗经》的儒家原初精神命脉,构成其文章学的重要话语来源。

宗“经”是康海古文宗尚的重要面向。我们可以从康海学习古文辞的实践和理论两方面予以考察。马理《对山先生墓志铭》中记载了康海的学习经历:

公七八岁时授毛诗,无何,通大义。既而读陈止斋文,仿而论事,杂陈文中,人无辨焉。读三苏文曰:“《老泉集》,吾取二三策焉,其简书之谓也。”读韩、柳文曰:“退之吾取其论议焉,子厚吾取其叙事焉已矣。”读《史记》《汉书》曰:“固《书》所载汉文献耳,迁《史》则春秋、战国前文献在焉,吾与其固,宁迁也!”续读程、朱集曰:“旨哉,其味道也!文之则六籍可企,迁不足论矣!”(马理《对山先生墓志铭》)[5]671

康海对于古文辞的学习本身由“经义”出,而最终返回“六经”。这一段文字可看作康海古文的学习路径:毛诗(大义)——陈止斋(论事)——三苏文(策论)——韩柳文(韩:议论;柳:叙事)——《史记》《汉书》(春秋战国前和汉代的文献)——程朱文集——六籍。先学经之大义,后学策论叙事、历史文献,然后再由程朱理学回到六经。其文章观的底色仍然是儒家程朱理学和经义道德。陈止斋即南宋永嘉学派陈傅良,众所周知,永嘉学派亦重经世致用之学,反对空谈性理,对笃实、实用文章观产生很大影响。

在文学思想上康海也表现出对周公、孔孟文章的推崇,也是对“经”倍加推崇。康海在《浚川文集序》中清晰表达对文的看法:

夫文有三等,圣人所不易,而学者所未谙也。上焉者,惠猷启绩,若唐虞咨俞之美焉;中焉者,弘道广训,若孔孟删序之微焉;下焉者,序理达变,若《雅》《颂》讽托之妙焉。三者不具,虽文何观?其故在,所以养之者厚而毋淆,纯而毋驳而已。(康海《〈浚川文集〉序》)[5]397

康海将文分为三等:最上等的像《尚书·虞夏书》,而《虞夏书》是《尚书》中最具代表性的三代之文。上等文主张对仁爱谋画与开创,中等文则犹如孔孟之文,具有弘道广训的传承普及作用,下等文也要如《诗经》雅颂讽托一般顺于理而通乎变。

康海的文章等级划分时间从三代到孔孟再到《诗经》,还说:“故周公、孔孟之文,当时诵之,后世仰之,其体如是也。故以其可守而善,可久而法也,故谓之‘经’。‘经’者,常也,尽人伦之常者也。故浊世莫能蚀,盛世莫能加,巧者毋贲,知者毋变也。”[5]397周公、孔孟之文由来已久,“可守而善,可久而法”,可以称其为“经”,人们共所遵从的文章学习准则、依据。他在《题唐渔石云南两疏后》写道:“天下固有经,虽大奸群肆莫能变也”,“故君子之责,独先守经;经正,则天下无不一于正”[5]469。于康海而言古文效仿周公孔孟之经与君子守正的“经”互为表里,后者也是提倡学习周公孔孟之文的根本原因。孙景烈一语道出了康海“融经筑史”的根本目的是“扶世教、正人心”[10]351。①关于陕西籍文人文章宗尚与经史之学的关系问题,以上更多探讨了经的部分,与史的关系,尤其《史记》对陕西籍文人文学观念和文学创作的影响已有学者研究,如陈书录前七子宗法《左传》的研究、师海军《关陇文人对〈史记〉宗尚的研究》都很有代表性,兹不赘述。参见陈书录《明清雅俗文学创作与理论批评》,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5-58页;师海军《〈史记〉对明代中期关陇文人的影响》,《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第32-40页。

马理曾明确指认康海文章“宗经而子史”,关于这一问题,李梦阳《作志通论》一文已予以明确阐述,他认为志与史殊途同归祖于经:

夫志者,史之流也,分例祖诸《禹贡》,属事本之《周礼》,褒贬窃《春秋》之笔,风俗寓同一之制,宫室取“大壮”之义,歌诗系观风之意。夫史者,备辞迹,昭鉴戒,存往诏来者也。是以分例属事,善恶备列,褒贬见之矣。五方异性则风俗杂核,宫室不自立,例艺文,但标其目彰善讳恶,忠厚之道也。故称志焉。夫志者,一郡一邑之书也。史者,天下者也,小故详,大则概,然其义悉于经祖焉,所谓殊途同归者也。[15]538-539

康海以史为经之子,李梦阳以经为史之祖,经史同体是他们的共识。而志乃史之流,又为史的一种。他以《尚书》《春秋》《左传》《史记》《汉书》并举,认为“事以史著,义以经见”[15]538,经为史之义,史为经之事,事与义不即不离,经与史相得益彰。那么史如何承载经之义呢?李梦阳说得很清楚,即“善恶备列,褒贬见之”。孔子做《春秋》,以微言寓大义,以一字见褒贬,所以史家之著史,重在以史为鉴,“彰善讳恶”,在据实而书的基础上要阐明褒贬之大义。此为经学精神之见著史者。李梦阳在《论史答王监察书》中阐释了古史的写作要求:“作史之义,昭往训来,美恶具列,不劝不惩,不之述也。其文贵约而该,约则览者易遍,该则首末弗遗。”[15]568而义上要存劝惩之意,在文字上则要求“约而该”,“文约而意完”。秦汉文写作基本从此处入手,形成植根于经史的文章旨趣与审美原则。

与学习先秦两汉文相呼应,七子派还选择刊刻了一系列先秦两汉文选本。一时之间先秦两汉古文刊刻成风,其文集中序文就能窥探一二:如李梦阳《刻〈贾子〉》《刻〈战国策〉序》《刻〈诸葛孔明文集〉序》,康海《〈史记〉序》等。仅胡缵宗为其刻书所作的序就有《〈秦汉文〉序》《〈唐雅〉序》《〈陈思王集〉序》《〈席子春秋论〉序》。一方面,复古思潮的兴盛带动了秦汉文选本的大量刊刻,另一方面,明代刻书业也推动了复古运动“文必秦汉”向更深层次发展。古书刊刻与复古文学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三、从复古派的创作实践看拟先秦两汉文经史特质

在创作层面,明代中期复古派先秦两汉文的兴起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此一时期兴起了拟先秦两汉文写作高潮,二是出现了地方志书写高潮。

首先是拟先秦两汉文的大量涌现。前文提到马理备受推崇的那篇尚书体文章《送康太史奉母还关中序》的开头为:

粤若弘治十有六载,臣太史海复于帝曰:惟帝克弘我先王之丕孝乱四方,维时四方匹夫匹妇,殚厥衷,咸庸休于帝德,兹臣海罔敢逸辟,庸布厥衷于帝。(马理《送康太史奉母还关中序》)[3]479

语体色彩是浓厚的尚书体,读来颇为艰涩。吕柟《拟子畏于匡传》写鲁定公十四年,孔子与仲由、颜渊适陈,过匡地被围事,颇为高古,有孔子《论语》的风神,人物语言和神态的塑造与《论语》如出一辙,甚至让人恍惚感觉还原了对话现场,尽管颜回的回答引入了《易经》的卦爻辞,但其最终目的依然是君子直道而行。子路对老师一片赤诚之心,舍我其谁的背后依然是一腔热血,《秦风·无衣》恰与子路勇猛刚进的个性特点相适,借子路之口道出夫子的观点,君子之道,利用安身,今天何以困顿到如此地步?老师的回答也是丝毫不客气,这样的对话透露出舍我其谁的道义担当,明示了孔夫子以天下文化传承为己任的文化自信,这与《绵》之乱曲情感基调相合。其拟先秦时人物声口,如出先秦。李开先称赞这篇短小的文章“甚高古”,颇有秦汉之风。

与此同时,王九思的《国语补》则通篇模拟《国语》口吻,李梦阳的《戏拟赵高答李斯书》也是此类代先秦人言先秦事的典型文章。李濂《嵩渚文集》有一组拟先秦两汉文,如《拟汉高帝封乐毅后诏》《拟汉为公子无忌置守冢五家诏》《拟留侯谢病书》《补公孙答邹长倩书》《毁白起庙文》等,明显受到了李梦阳的影响。这一系列拟古文章大部分短小精悍,语言精简质朴,风格古雅。人物精神风貌、语气神态都颇有先秦两汉时人特点,由此陕西、河南文人掀起了一股学习先秦两汉文的浪潮,他们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先秦孔孟儒家精神气韵的追随。

其次,地方志、族谱也是先秦两汉经史之学的苗裔。正德十四年康海的《武功县志》备受赞赏,掀起明代文人书写地方志的高潮,据《武功县志·诸家评语》记载:

以予所闻见,前明郡邑之志不啻充栋,而文简事核、训词尔雅,无如康对山志武功。其他若王渼陂志鄠,吕泾野志高陵,韩五泉志朝邑,乔三石志耀,胡可泉志秦,赵浚谷志平凉,孙立亭志富平,汪来志北地,刘九经志郿,张光孝志华,其地率秦地,其人率秦人也。故予尝谓前明郡县之志,无愈秦者,以其犹有黄图决录之遗焉。[10]328

此时地方志书写在陕西掀起了一股风潮,“文简事核、训词尔雅”的风格与《史记》遥相呼应。方志作为一个地方的历史,杨武《武功县志跋》(1520)曾描述其写作存在的困难:“详或失之泛,简或失之略,私或失之诬,取舍不一,如是志法废矣。”[10]349能做到“文简事核、训词尔雅”颇为不易,康海《武功县志》之所以获得如此高的赞誉,是“其言约而尽,其事核而彰,其议论允而确,太史氏笔也”[14]330。

作为一个家族历史变迁的记载,族谱的撰著本身就是家庭史、地方史的组成部分。当时族谱的编著非常流行,与地方志互为表里,构成了复古派文学撰制的重要面向。前七子领袖李梦阳《空同集》卷三十八就有《李氏族谱》,康海撰写了《康氏族谱》《张氏族谱》等。族谱书写也带有经史的特点,吕柟称赞《张氏族谱》“质而不俚,简而不漏,信而不夸”[10]348显然是以史的书写标准来评价族谱。

综上所述,明代中叶复古派先秦两汉文风与经史之学一脉相承,呈现的正是经史大义、家国情怀与风骨气节等鲜明的写作特质,同时六经与《史记》也为明代中期的拟先秦两汉文带来了古朴、简重、笃实的文风。拟先秦两汉文特质亦有三:

第一,拟先秦两汉文最突出的特点是家国情怀和经世致用的实用特质。明嘉靖时面临内忧外患,复古派希望改变颓靡文风而带来士林的振作。前七子在政治斗争中,胸怀家国大义,勇猛激进,文章写作中则注重家国情怀的宏大叙事。张治道评论康海:“对山论文,以理为主,以气为辅,出于身心,措诸事业,加诸百姓,有益于人国,乃为可贵。”[5]17关中文人普遍认为国家急难重于文章,“君子之学将以康世保邦为也,不得则托文以明其志”[13]28a。相较于家国情怀,文章技巧层面的问题实在是次要的。王维桢《寿潘夫人六十序》写户部尚书潘朴溪为官之道:“夫六经之道,始于修身,中于正家,终于治国,士而治经,具斯三者,乃得称儒。”[13]83a这也是复古派先秦两汉文与经史之学之间关系的反映,六经的功用在于修身、齐家、治国,而这正是儒家读书人由“内圣”到“外王”的修炼之路,以修身、齐家、治国为目标的读书人才是继承了孔孟之学的真儒。

第二,性情之真与慷慨气骨的表达。关中地区自古就崇尚气节,明代中期复古派对司马迁与杜甫的推崇亦可看出人文地理环境所孕育出“凌厉而沉雄”的气质:“甫生杜陵,迁生龙门,槐野家二华之下,俱西北产也。故其气凌厉而沈雄,俱河山之精也。”[13]15a司马迁文章之宏肆,杜子美诗章之忠诚恻怛,其忠君爱国文章甚众,但壮夫之气渐消,因此明代中叶一批关中复古古文家的亢厉自守、斩斩自信表现在文章中皆为性情之真与慷慨气骨,自然出自于他们高扬蹈厉的民族气节和对先秦真儒生命元气的倡扬接继。慷慨气骨的表达也正与不事雕琢、浑然天成的艺术审美取向形成内外表里。

张治道《对山集序》中对“诗病于六朝”“文衰于八代”[10]335的描述,以为文气乃是时运最好的表征。“自五胡乱华,中原板荡,斯文元气,凋丧弗存”[10]335,宋元之际“文虽有作,而气岸弗振”[10]335,而至明初“尚复浑厚,及于弘治,气渐纷靡,斗巧争能,芜没先进”[10]335,明中期康海之文出现“驰驱屈宋,陵轹班马,洗近代之陋,成一家之言”[10]336。文章的气运关系着人情习尚、国运兴衰。关中文人为文多慷慨之气,多有粗豪、亢硬的风格特点。弘治、嘉靖时由于时代的吁求,复古派一力扛起转变时运的大旗,倡导学习先秦两汉文的背后是恢复时代缺失的性情之真与慷慨气骨。

第三,拟先秦两汉文的文风表现为古朴、简重、笃实。康海为唐龙文集作序说:“人谓唐子机轴本于左氏,而无隐僻艰深之习;议论肩于董、贾,而有温柔简重之致。然其歌吟篇什,又言不下带,道罔不存,固不得上法汉魏、中契盛唐而后善也。”[5]642可谓是复古文人文风的典型评价。康海评价王九思的文章:“予观渼陂先生之集,其叙事似司马子长,而不屑屑于言语之末;其议论似孟子舆,而能从容于抑扬之际;至其因怀陈致、写景道情,则出入乎《风》《雅》《骚》《选》之间,而振迅于天宝开元之右,可谓当世之大雅,斯文之巨擘矣。”[5]383康海从叙事、议论、抒情三个方面透露拟先秦两汉文的评价标准:叙事不事文辞之修饰,议论承孟子、子舆从容抑扬,写景抒情则出入风雅。康海《终南别意诗序》提出的“质而不文,实而不谀,素而不华”[5]414应可作先秦两汉文风的概括。

总之,先秦两汉文的学术根基是陕西地域文化的经史传统。阳明心学大盛前夜,陕西、河南诸子以“经史之学”为根基形成了自己的复古文章观。从李梦阳、何景明、康海、吕柟、马理、崔铣,到复古派的关陇后学胡缵宗、王维桢等,他们对古典精神的追求伴随着复古文学的始终,而先秦两汉经史之学正是这种古典精神的命脉所在。复古派创作根柢六经,融经筑史,其古文写作不但如商彝周敦,诘屈聱牙、古色斑斓,也展现出经世致用的实用指向和惩恶彰善的经学大义。明代复古文学散文一脉——先秦两汉文常与唐宋文相提并论,唐宋文因桐城派的推崇而站在古代散文的巅峰,今天先秦两汉文少有人提及,但不可否认,先秦两汉文在明代文坛盛极一时。钱钟书曾说:“有明弘、正之世,于文学则有李、何至复古模拟,于理学则有阳明之师心直觉,二事根本抵牾,竟能齐驱不悖。”[16]事实上,先秦两汉文与唐宋文一者植根经史之学,一者源自阳明心学,他们改变明代文化和士人精神的努力殊途同归。而先秦两汉文风行百年,耀人耳目,对重塑士大夫的气节风貌也不无其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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