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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韩诗经典化进程中被遮蔽的一环
——清初诗学语境下汪森的韩诗研究及其意义*

2022-11-22丁俊丽

关键词:韩愈

丁俊丽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汪森(1653—1723),字晋贤,号碧巢,安徽休宁人,祖父时移居浙江桐乡,清初文人、藏书家。与其兄汪文桂、弟汪文柏皆善诗文,被称“汪氏三兄弟”。著有《小方壶存稿》十八卷、《小方壶文钞》六卷,与朱彝尊合编《词综》,与俞南史合选《唐诗正》。汪森交往之士多文坛名流宿儒,如朱鹤龄、黄宗羲、朱彝尊、叶燮等,对其评价颇高。朱鹤龄《华及堂诗稿序》曰:“今晋贤齿方逾冠,镞砺括羽,修绠汲深,以益古人,举伯玉之弧蝥而重建之,以角中原之坛坫,愚虽老犹愿执殳以为之前驱也。”[1]267清初诗坛重振儒家诗教,扩充师法对象,倡导“真诗”。汪森作诗论诗亦无门户之见,贵在性情,求“真诗”,注重诗歌的经世价值,并以此诗学思想选刻、评点历代诗歌。鉴于韩诗历来被误解以及被韩文掩盖的现象,汪森刊刻批点韩诗,以扩大其影响,提升其地位。《韩柳诗合集》中收韩诗三百八十余首,并有朱批。此书有清稿本和裘杼楼刻本,稿本现藏复旦大学图书馆。在清初诗学语境下,汪森融以自己的诗学观,全面探究韩诗诸种风格及成因,抉发韩诗的忧世情怀和个人情愫。汪森的韩诗批点自产生以来很少被关注,经笔者查阅,仅见钱仲联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大辞典》和陈伯海、李定光先生《唐诗总集纂要》为此书撰写了提要,给予较高评价,认为评语极精当。目前此书未被深入研究,其在考察清代韩诗经典化中的价值未被揭示。本文就此略谈几点粗浅之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探微韩诗平易与含蓄之貌,实证其非主奇险雄鸷之格

清初诗家对待诗歌传统的立场和态度多样化。汪森《四家诗钞序》亦曰:“余尝论古今之为诗者,源流不可不悉,风气不必概同,譬之人生自幼而少而壮而老,岁不同矣,境亦与之俱异。”[1]436汪森论诗不拘一家,肯定诗歌因时而变的诗学规则。汪森刊刻历代多家诗人作品,不附会前人之见,对于同一作家的多种诗风,亦持兼容并包的态度。韩愈才高识博,又兼取众家之长,诗风多样,有奇险雄怪之风,有平易真率之貌,还有含蓄蕴藉之格。陈衍曰:“元和以降,各人各具其一种笔意,昌黎则兼有清妙、雄伟、磊砢三种笔意。”[2]多数评家局限于韩诗之一面,彭邦畴在《昌黎先生诗集注序》中批评曰:“惟韩诗如高山乔岳无不包孕,洪波巨浸莫可端倪,局声调者病其艰涩,蹈空虚者厌其精详。”[3]1汪森全面探析韩诗风格,所评奇险雄浑、平易晓畅和含蓄蕴藉之诗的数量几乎均衡。对于韩诗奇险雄鸷之风形成的原因,汪森认为源于韩愈的才力学识,又与师法李、杜密不可分。如评《调张籍》诗曰:“公之并推李杜,非因世人所称,实自有兼得处。他人学识才薄,因不能并历两公之藩,无怪乎偏好耳。”①汪森《韩柳诗合集》,清稿本,藏复旦大学图书馆古籍部,索书号(1117)。注:本文所引汪森的韩诗批语皆出自此本,此稿本四册,韩诗三册,柳诗一册,不分卷。评论韩诗风格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尤其公认的韩诗奇险雄浑特点,汪森亦多有深入评析,无需过多阐释。但关于平易和含蓄之风,汪森的批点则补充了历来对韩诗评价的不足。

1.探析韩诗平易晓畅之风

韩愈在《送无本师归范阳》中提出其诗学主张:“狂词肆滂葩,低昂见舒惨。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4]418韩愈倡导诗歌最终要归于平淡。汪森深解其中道理,评曰:“公于论文诸诗最宜细玩,要是身历过来,此中消息指点极切。”(汪森《韩柳诗合集》)又评“往往造平淡”句曰:“如此造平淡乃是佳境耳,岂窃袭取。”(汪森《韩柳诗合集》)韩愈践行自己的诗学主张,其诗歌创作多平易之风,但历来关注甚少,最早提出韩诗主平易的是朱熹,曰:“韩诗平易,孟郊吃饱了饭,思量别人不到处。联句中被他牵得亦著如此。”[5]莫砺锋先生以此为据探讨了韩诗平易倾向,其《论韩诗的平易倾向》说:“韩诗的平易倾向是显而易见的客观存在。虽然韩愈长于运用奇字、险韵等艺术手段,但奇险决不是韩诗的全貌,也不是韩诗的主要面貌。”[6]韩诗是否主平易,姑且不论,先看清人的评论,赵翼《瓯北诗话》曰: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后人平心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7]

赵翼则直接指出文从字顺的自然平易之风是韩诗本色。其后福建诗人梁运昌又提出“高闲澹远”为韩诗本色:

宋人于昌黎诗殊无定论……其本色之作高闲澹远,视唐初绮丽之习蔑如也。其才情豪赡而泽于古者深,时有汪洋恣肆之辞,视大历诸子以五言为长城者抑又末矣。初诣蕴藉如此,盖得诗家之正轨,其后与东野为埙篪,始喜以艰涩之辞,凑险僻之韵,然亦一时游戏之笔,在集中不能三五篇。余方恨退之所守之不坚,而尚奇喜异者顾独标此种以为昌黎体也。[8]

梁运昌分析韩承杜甫,上追汉魏,较为准确。所说“高闲澹远”与朱熹、赵翼观点虽不完全一致,但总体上与“绮丽”“险僻”“艰涩”相对,认为雄奇险怪非韩诗本色。梁氏指出韩愈奇险之作不过是受孟郊影响,数量较少,与朱熹观点相承,汪森也有此论,如评《晚秋联句》曰:“词意明畅,与东野诸联句又不同,亦可见公才之大,随所遇而应之也。”(汪森《韩柳诗合集》)汪森分析此联句平易明畅,而与孟郊联句则奇险雄鸷,是“随所遇而应之”,也道出了韩诗之奇有受孟郊的影响。赵翼、梁运昌皆明确韩诗的主流特点非奇险,汪森虽无按断,但注意从文本角度揭示韩诗平易古淡的风貌。如评《泷吏》诗曰:“词意本极流畅深转,却纯去繁芜蹊径,为其质而弥古,淡而弥真也。”(汪森《韩柳诗合集》)又“官当明时来”数句,评曰:“句法古直,正以面谈,不着粉饰,古乐府中往往有此。”(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元和十四年(819)韩愈赴潮州途中作,以泷吏之口道出边远谪地的民风习俗,语言质朴自然,平淡真切。汪森从用词、用句方面分析此诗平易,如话家常,正符合泷吏身份,可谓精准。朱彝尊也评曰“一毫雕琢藻绘俱使不得”[9]1118。《招扬之罘》诗,题下汪森评曰:“词质而韵生,意畅条达,与《泷吏》等篇同诵,益气至而笔随之,未许后人学步。”(汪森《韩柳诗合集》)元和五年(810),韩愈为河南令,扬之罘自山中来从其问学,韩愈惜扬之罘归,作此诗。诗歌语言质朴如话,但有古调,故汪森评其词质韵生而意畅,与《泷吏》风格相似。又评《晚春》曰:“意带比兴,出口白话,以下数诗皆然。”(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绘暮春之景用语浅显有趣。汪森还从以文为诗方面分析韩诗晓畅之处。《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诗开头“孤臣昔放逐,血泣追愆尤”数句,批曰:“此诗以昔放逐与思赦相对,前是追叙,后乃即今而有感,叙次极其明畅警动。此段是言贬官之缘由,论极是光明正大,作长篇诗有此主胸才非蔓衍之谈耳。”(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以古文章法入诗,先叙昔日之贬,再述当时之境,结构清晰,汪森评此诗“叙次极明畅”、无蔓衍,诚为确论。又评《赠崔立之评事》曰:“圆转如话,便似极委曲详尽书札耳,此种风裁亦及不易作,公与崔往还之作皆然。”(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元和元年(806)作,公为国子博士,崔立之希望韩愈举荐,二人有诗往来。韩愈以时下劝勉崔立之,娓娓道来,融入深情,平淡晓畅。汪森评此诗明白如话,甚是恰切。

更为独特的是,汪森还善于从韩诗平易中发掘奇险,于奇险中揭橥平易,寻绎出一首诗平易、奇险共存的特点,这种见微知著的评析是历来韩诗评点中少有的。如评《送文畅师北游》诗曰:“昔在、昨来,当今、期后,章法极佳,始追其昔,后皆其来,情事如话。”(汪森《韩柳诗合集》)诗末又批曰:“用韵极险极辣,不专以用险也,尝谓公之用奇字险韵皆先以奇气驭之,彼自怡然耳。”(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作于元和元年(801),文畅第二次北游,时韩愈为国子博士。诗用古文章法,叙述清晰明白,汪森评其“如话”。又指出善用险韵,造成奇险之一面,如“噦”“狘”“暍”,不是常用韵字,有生新效果。在此基础上,汪森进一步分析此诗之奇更在所驭之奇气,道出了韩诗奇险的深层原因。朱彝尊评此诗曰:“一味逞粗硬,然气力亦足驱驶。”[9]593《山石》诗,题下汪森评曰:“七言古诗唐初多整丽之作,大抵出句转韵,音调铿锵,然少陵始变为生拗之体,而公诗益畅之,意境为之一换。”(汪森《韩柳诗合集》)初盛唐人七古多用对偶句,而此诗拗体,不用对偶,造成崛奇之势。但此诗也有平淡之处,开头数句,汪森批曰:“句烹字炼而无雕琢之迹,缘其于淡中设色,朴处生姿耳。”(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写景自然,却于漫不经心中处处暗藏照应,寓生姿于平淡古朴中,且无雕琢之痕。何焯评此诗曰:“直书即事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10]509方东树评曰“不事雕琢,自见精彩,真大家手笔”[11]。汪森所评涵盖诸家观点。《南溪始泛三首》题下评曰:“三诗真率处近陶,然笔意有沉郁之致,故自不同。”(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寓悲壮于平淡,评家于此诗多关注其中一面。《蔡宽夫诗话》曰:“《南溪始泛》三篇,乃末年所作,独为闲远,有渊明风气。”[9]1283方世举评“随波吾未能,峻濑乍可刺”句,曰:“是倔强人到老气概,世间脂韦人,加之衰迈,定无此千秋生气。”[4]678相较他家评论,汪森评价更为全面准确。其它还有《孟东野失子》等诗,汪森善于分析其平易的特点。

2.评析韩诗含蓄蕴藉之貌

清初尊经复古,诗坛倡导儒家传统的诗教观,返归温柔敦厚、含蓄蕴藉的诗学思潮。康熙帝《御选唐诗序》曰:“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是编所取,虽风格不一,而皆以温柔敦厚为宗。其忧思感愤、倩丽纤巧之作,虽工不录。使览者得宣志达情,以范于和平。盖亦用古人以正声感人之义。”[12]徐乾学亦称:“诗之为教,主于温柔敦厚……惟恐稍涉凌厉,有乖温柔敦厚之旨。”[13]宣扬温柔敦厚的诗教,倡导和平之音,成为诗坛的风向标。韩诗历来被认为奇纵雄鸷,巉刻迫露,或极尽铺叙之能事,以文为诗手法也多被讥讽。宋代虽宗韩,亦多是肯定其豪放雄浑之势,而批评其深婉含蓄不足。苏轼倾心韩诗,但也不满韩诗缺少含蓄一面:“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14]其他如蔡启、叶梦得、晁说之等都曾批评韩诗缺乏含蓄之风。晁说之曰:“韩文公诗号状体,谓铺叙而无含蓄也。若虽近不亵狎,虽远不背戾,该于理多矣。”[15]此种评价基本延续至清代,王夫之《唐诗评选》评张籍《泗水上》诗时批评韩诗刻露,曰:“文昌乐府亦托胎歌谣,特以温茂自见,故贤于退之、东野以迫露苍巉剥削诗理。”[16]但清代也出现了一种代表性的评论,认为韩诗亦善用比兴手法,含蓄蕴藉,颇具风人之旨,朱彝尊、汪森、何焯、王原、李宪乔等是其中代表。王原为姚培谦《唐宋八家诗》作序通论韩诗曰:“有唐昌黎韩公,才本天授,而吐辞为经,匠心成矩,言不诡于圣人,道不杂于雄、况……诗亦兀奡奇崛,创前古所未有,而婉丽尔雅又深得《三百篇》诗人之旨。”[17]肯定韩诗有奇险雄壮之风,亦有含蓄蕴藉之貌。汪森则从文本入手分析这一特点。韩愈两次被贬岭外,“不平”则“鸣”之于诗,至于如何“鸣”,汪森分析其有怨而不怒的风人遗意。《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诗中“果然又羁絷,不得归锄耰”数语,汪森批曰:“此言遇恩赦,正说江陵途也。全在不得归上兴感,然亦怨而不怒,风人之遗也。”(汪森《韩柳诗合集》)元和元年(806)韩愈量移江陵,回朝希望破灭,诗中怨伤之情一唱三叹,但无激愤之语,故“怨而不怒”。又评《杏花》诗曰:“不赋杏花,而只从看花生感,此便风人之兴也。作诗能用此兴,便尔触处皆活。”(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元和元年(806)诗人在江陵时作,看见杏花想到贬谪遭际,回想岭外满眼浮花浪蕊,又思回朝之无期,不免兴起感伤怨愤之情,却只通过看花生出,故有“风人之兴”。其他评家也有此论,何焯评曰:“此篇真怨而不怒矣。”[10]511汪佑南曰:“公窜身岭外,思归京国,触目浮花浪蕊,无非蛮乡风景。至是始为掾江陵,忽见杏花,借以寄慨。”[9]359又如《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诗,汪森批曰:“因游寺见柿叶之红而有怀前此之离情,是兴体也。”(汪森《韩柳诗合集》)元和元年(806)回京后公与崔群游长安青龙寺作,因观柿叶触动贬岭之怨情,汪森评其是兴体。沈曾植评曰:“从柿叶生出波澜,烘染满目,竟是《陆浑山火》缩本。吾尝论诗人兴象,与画家景物感触相通,密宗神秘于中唐,吴、卢画皆依为蓝本。读昌黎、昌谷诗,皆当以此意会之。”[9]568诸家都认为此诗是触物兴会,融情于景。韩诗中表达喜悦之情或讽谏之意,也有含蓄不露的,如《奉和裴相公东征》,汪森评其“语极舂容,意存激发,真得风人遗意”(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表达破贼即在旦夕的兴奋之情,但不显露。评《和李相公摄事南郊览物兴怀呈一二知旧》“规讽意系以和平典雅之音称其事也”(汪森《韩柳诗合集》)。其它如《鸣雁》《雉带箭》《江汉一首答孟郊》等诗,汪森逐一评析其有含蓄之风。

二、揭示韩诗中的忧世情怀和私人情感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曰:“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18]诗歌无论何种风格,何种形式,最重要的是因情而生,诗中要有内容,即传统的诗言志、诗缘情。在清代,“志”与“情”已渐合为性情。清人以性情论诗,强调诗中有“人”。王夫之曰:“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格局,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19]15王夫之强调创作重性情,不能只追求格调。黄宗羲《寒村诗稿序》亦曰:“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而徒声响字脚之假借,曰此为《风》《雅》正宗,曰此为一知半解,非愚则妄矣。”[20]由黄氏之论可知,作诗不仅要有性情,且性情要符合《风》《雅》正统,以儒家诗教标准作了限制。杜濬曰:“夫诗至于真难矣。然吾里自一二狂士以空疏游戏为真,而诗道遂亡。真岂如是之谓耶?夫真者必归于正,故曰正《风》正《雅》,又曰变而不失其正。诗至今日,不能不变,要在不失其正而已。”[21]真性情、真诗皆要归于正,这与明代“真诗”不同。汪森论诗亦贵在求是,求“真诗”。清以前评家较少关注韩诗的内在性情,清初诗家于此多有探析。钱谦益《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曰:“放而为昌黎,达而为乐天……莫不有物焉,魁磊耿介,槎枒于肺腑,击撞于胸臆,故其言之也不惭,而其流传也至于历劫而不朽。”[22]钱氏认为韩愈等人诗歌之所以能流芳百世,在于有真性情,直抒胸臆。叶燮评韩诗曰:“作诗有性情,必有面目……举韩愈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骨相棱嶒,俯视一切,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疾恶甚严,爱才若渴,此韩愈之面目也。”[23]50从诸家所论来看,韩诗中的性情自然包含符合儒家伦理的忧世之感和私人之情。汪森也正是从这两方面分析韩诗之性情。

1.揭橥韩诗关怀现实的忧世情怀

清初经世之学复兴,诗坛重视诗歌关心现实的社会价值。钱谦益《瑞芝山房初集序》认为诗人胸中要有“天地之高下,古今之往来,政治之污隆,道术之醇驳”[24]。汪森也倡导诗歌要关怀现实,以正人心,厚风俗。汪森曾费尽心力搜集整理南宋汪元量诗集,校订考证,《湖山类稿序》曰:

夫时有代谢,物有存亡,浩气之精英发为光怪,终不可磨灭,丰城之剑与合浦之珠是已,况精诚感天地者乎!则其所脱遗者犹有待也……先生以片言只语形容略尽,令读者如身经目击当时,号曰诗史。夫岂吾欺予?故悲其遇感其辞,备录而珍之,令精英之气不没于天地间也。[1]435

南宋亡后,汪元量随三宫北迁大都,将其个人的情感熔铸于亡宋的命运之中。汪元量亲历了三宫入都的生活,其作品记载亡国之戚,去国之痛,读之让人犹如身经目睹其事,被称为“诗史”。正因其诗歌有关注现实的情怀,汪森几经周折搜集刊刻,以传先贤之正气。对于主儒道的韩愈,汪森自然也颇为注重揭示其诗歌关怀现实的忧世情怀。

韩愈经历丰富,韩诗中多有关注民生疾苦、感慨时事之作。如《感春五首》诗,汪森批曰:“音调与前《感春》亦同,然前诗自伤不遇而已,此则关心时事,多忧国忧民之言,尤觉深至。”(汪森《韩柳诗合集》)《感春四首》作于元和元年(806),诗人从贬地阳山回京,诗歌感叹自身遭遇。《感春五首》作于元和五年(810)春,此时成德叛军尚未平,诗人感怀时事,忧国忧民之情融于其中。清方成珪评《感春五首》曰:“宪宗元和四年,成德王承宗反,五年春尚未平,诗意指此。”[25]汪森认为关怀时事之作更能触动人心。《东都遇春》诗末“谋谟收禹绩,四面出雄劲”数句,汪森批曰:“有感处在此,是时以吐突承璀讨王承宗逗留无功,公不能不为当时事兴慨。”(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元和五年(810)春作,朝廷派吐突承璀领兵讨伐叛乱藩镇,但损兵折将,久战无果,汪森分析此诗讥讽吐突承璀之事。钱仲联评曰:“此诗篇末有云‘谋谟收禹绩,四面出雄劲。转输非不勤,稽逋有军令’。盖谓元和四年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反,朝命恒州四面藩镇各进兵诏讨,以左神策军中吐突承璀为镇州行营兵马招讨处置使,诸镇迁延不进,师久无功,故诗语云然,自是五年春作。”[9]724钱氏分析与汪森所评如出一辙。又评《南内朝贺归呈同官》曰:“历观前后诸诗,公何其不得志之甚也。致官九列与前此之投谎三黜,则有间矣。然立愿而道不行,其忧时疾恶之心乃更深矣。”(汪森《韩柳诗合集》)评《龊龊》诗曰:“极似建安风格,然是就当时事兴感,与他家泛然拟古不同。”(汪森《韩柳诗合集》)此诗作于贞元十五年(799),郑、滑发大水,民遭饥荒,诗人感时而发,故汪森评此诗与泛泛模拟之作全然不同,可谓精准。诗开头曰“龊龊当世士,所忧在饥寒。但见贱者悲,不闻贵者叹”,清王元启评:“读此诗首八句,襟期宏愿,气厚辞严,见公悯恻当世之诚,发于中所不能自已。”[26]二者之评可互为补充。《杂诗四首》题下汪森评曰:“四诗都属比,皆为时事而发。首刺鑽营,次刺争斗,三言举措之失宜,四言语默之无省也。”(汪森《韩柳诗合集》)透过汪森的批点,可窥韩诗中的忧世情怀。

2.抉发韩诗中的个人情感

韩诗亦多舒忧娱悲之作,通过描写生活琐事,抒发思亲怀友之情和个人遭际之感。清代多数诗人注意到了韩诗这一特点,并有准确概述,如沈德潜《东隅兄诗序》曰:“读李太白诗,如见其芥视六合;读杜子美诗,如见其忧时爱国;读韩退之诗,如见其怜才若渴,与世龃龉……无不有性情面目存乎其间。”[27]汪森通过文本分析,揭示韩诗在平凡琐事中蕴含的真性情。其评《感春三首》曰:“公于友朋之念最深,往往随处吐露。”(汪森《韩柳诗合集》)元和十一年(816),诗人为中书舍人,诗歌借景抒怀,思友之情溢于言表。其三曰“死者长渺茫,生者困乖隔”,“死者”指孟郊,“生者”指皇甫湜、李翱、张徹。性灵派赵翼、高密诗派李宪乔、同光体领袖陈衍等对韩诗重友情一面都有深入揭示。《赠张籍》诗,汪森评曰:“观此及《读书城南》《示儿》诸作,可与陶元亮《责子》《命子》诗参看,可见古人一片真情流溢,便是至文。”(汪森《韩柳诗合集》)韩愈《赠张籍》诗和教子诸诗充溢友情、亲情,汪森评其“是至文”。又《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诗末汪森评曰:“不重拈今日之和,而先言昔日之寻,便有作法,所谓文生于情也。”(汪森《韩柳诗合集》)李愿为隐士,二人交情深厚,韩愈盛赞李愿人格。贞元十七年(801),韩愈有《送李愿归盤谷序》。元和六年(811),韩愈居洛,和卢云夫寄李愿之诗。汪森从韩诗巧妙的构思方面分析其中蕴含的深厚情谊,所谓文之巧源于情之深,故“文生于情”。

汪森也善于揭示韩诗中的感时不遇之情。《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中“黄昏次汜水,欲过无舟航”数句,批曰:“趋彭城便是欲到徐矣,却将中途叙出许多仓卒之境,全从少陵脱化出之,文生于情,点次处极有关系也。”(汪森《韩柳诗合集》)贞元十五年(820),作者在徐州张建封幕,时有不遇之感。张籍往谒公,此诗为张籍离别而作。诗中历叙自己的崎岖险难遭际,意境纡曲,感叹时事,情婉动人。故汪森分析此诗构思曲折是因情所致,为达到一唱三叹的舒忧娱悲效果,与杜甫《北征》手法相似。黄钺也评曰:“此篇颇似老杜《北征》,第微逊其纡余卓荦耳。”[9]98历来评家大都从用韵角度评析此诗优劣,甚少涉及诗之性情,故蒋抱玄曰:“惜别是道情之文,然须字字从心坎流出,写得淋漓尽致,便是大家手笔。况既非律言,用韵错杂,无足瑕疵。评家多就用韵为上下手,毋乃蛙聒。”[9]98蒋氏应未见汪森之评。汪森评《题临泷寺》诗曰:“昌黎入韶州诸诗悽惋动人,缘其一片真情触动,故不烦雕缋而自佳也。”(汪森《韩柳诗合集》)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因《谏佛骨表》遭贬谪潮州,途经韶州作诗数首,有《过始兴江口感怀》等,汪森评其皆因真情而发,真率洗练。

由上可见,汪森强调韩诗中符合儒家伦理的真性情,包含忧世情怀和私人情感,即清人所看中的诗中有“人”,这也是清人善于揭示韩诗内在价值的重要一面。但清代亦有批评韩诗缺少性情的零星评论,如王夫之则认为韩诗只追求险怪的形式而毫无性情可言,曰:“若韩退之以险韵、奇字、古句、万言矜其饾辏之巧,巧诚巧矣,而于心情幸会一无所涉,适可为酒令而已。”[19]14仅从汪森的韩诗评析已可断定王夫之的评判过于武断。

三、汪森的韩诗评点在清代韩诗经典化中的意义

在中国文学史上,韩愈为百代文宗,其诗亦可与李白、杜甫、苏轼相提并论,至今成为经典。而作品的经典化是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詹福瑞先生说:“这个过程就是文学作品在其长远的历史传播过程中,其文学的典范意义和价值逐渐得到发掘凝炼、不断受到尊崇,文学史地位不断强化的经典化过程。”[28]韩诗的经典化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在唐代,韩诗并没得到重视;宋代伊始韩诗受到推崇,韩诗特点与价值被逐渐认识,但宋人对韩诗持两极对立的态度,以文为诗的艺术手法被讥讽;金元承宋余绪,无甚发明;明代诗宗盛唐,对韩诗也是毁誉参半,且韩诗研究处于低谷期;清代是继宋之后历史上第二个研韩高潮,韩诗文献异军突起,研究尤为深入。宋、清无疑是韩诗经典化进程中的两个重要阶段,清代,韩诗的地位与价值得以全面深入的揭示,形成了韩诗经典的丰富内涵。而清初便已掀起了宗韩小高潮,无论是理论总结,还是文献整理,都取得了卓著成绩,是研究韩诗经典化过程的重要一环。汪森评点韩诗,从韩诗渊源所出到风格特征,再到内在性情,有诸多新见,并将历代论韩诗的观点付诸实践,或证实,或纠偏,揭示了韩诗诸多未被前人重视的特点,力证韩诗在中国诗学史上的价值与地位,在清人韩诗研究中极具代表性。因此,汪森的韩诗研究,可作为我们当今考察清代韩诗经典化的一种视角。

首先,提高韩诗在诗歌史上的地位,肯定韩诗的艺术价值,是清人对韩诗经典地位形成的贡献之一,以汪森为代表的清初诗人已为此做出了巨大努力。汪森较早运用诗文相通的理论,不仅从根本上驳斥历来讥讽韩诗的观点,回护以文为诗的艺术价值,且开启了清人以诗文一道原理论韩诗的风气。其《韩柳诗合集》中的韩诗总评曰:

昔人所称文章以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昌黎先生文起八代之衰,而其诗歌纵横排宕,力去陈言,意境为之一开,风格为之一变,李、杜以后一人而已。自庐陵欧阳公得先生遗集,学为古文,而眉山、临川诸公一时并起,其声诗之盛蔚然,遂成大观,大抵师范乎杜而取于先生者为多。乃近代之论者惑于以文为诗之说,辄以无韵之文而掩先生之诗,甚至于河汉其言不敢望,是犹登培塿而忘泰岱之观,听幺弦而弃钧天之奏也。吾故表而出之,俾论文者知所择云。(汪森《韩柳诗合集》)

这篇韩诗总评亦收入其《小方壶存稿》中,名为《书韩昌黎集后》,可以看作是汪森关于韩诗的理论总结。这段评论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从诗文相通的角度,极力驳斥历来訾议韩愈以文为诗的观点,并认为宋诗之盛得益于诗人先学韩文。其《柳诗总评》亦曰:“韩长于序说,而其议论之闳肆,亦时见于诗;柳工于记,而其诗之决胜者,亦在山水登临之际。古人之论文未有不先乎诗者也,知此然后可与并观韩、柳之诗。”(汪森《韩柳诗合集》)从诗文相通的角度分析韩诗,肯定韩诗艺术价值,汪森可以说率先为之,文本分析中多贯此论。如评《南山诗》“前年数语,正用反顿笔”(汪森《韩柳诗合集》)。评《元和圣德诗》:“一气旋转,历落参差,是太史公笔法。”(汪森《韩柳诗合集》)评《石鼓歌》:“亦是两扇文法,前半实叙石鼓,后半因叙感慨。”(汪森《韩柳诗合集》)评《谢自然诗》曰:“平提直放,明白晓畅,可以为垂世立法之言,此可与《原道》诸篇相表里。”(汪森《韩柳诗合集》)陈沆论此诗曰:“《谢自然》《送灵》《惠》,则《原道》之支澜。”[29]《韩柳诗合集》中用古文章法评韩诗的例子非常多。其后顾嗣立也肯定韩愈以文为诗的艺术价值,《韩昌黎先生集注序》曰:“而论先生诗者,或以有以文为诗之诮,至直斥为不工。盖其论始于陈后山,自宋迄明更相附和,而先生之诗几为其文所掩而不能自伸。余窃怪说者不深考其源流,而妄为此呶呶也。夫诗自李、杜勃兴而格律大变,后人祖述各得其性之所近,以自成名家。独先生能尽启秘钥,优入其域,非其余子可及。”[3]顾嗣立同样看到韩诗被韩文掩盖的现象,极力为韩诗辩护,提高韩诗的地位。二是肯定韩诗在意境、风格方面另辟蹊径的价值,强调韩诗与杜诗的渊源关系,总结宋人诗学路径由韩而杜,证明了韩愈在古典诗歌史上的地位,这与清初诗坛韩诗观一致。关于韩诗的地位,叶燮曰:“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23]8汪森与叶燮观点甚为一致,肯定韩诗开启宋风的地位。叶燮又直接将韩愈与杜甫、苏轼鼎立而三,曰:“杜甫之诗独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韩愈、苏轼,其才力能与甫抗衡,鼎立为三。”[23]51这一评论基本上奠定了韩诗在清代的地位。而将杜、韩并论,探源二者关系,揭示韩诗与宋诗关系,正是清人提高韩诗地位与价值的一种重要途径,清初诗人已开启此风。如汪懋麟将学韩看作学杜的不二法门:“甫之学鲜能传者,传之惟愈。若尧之与舜,孔之与颜,不可诬也……学诗者必明乎愈,而后知乎甫;知乎甫,乃益知乎愈。”[30]汪懋麟直接指出学杜必先学韩之诗学路径,更加突出韩诗的地位。汪森之弟汪文柏从音韵角度选杜、韩诗,成《杜韩诗句集韵》,作为士人学诗之范型。其他如朱彝尊、查慎行、何焯等诗人皆善于将杜、韩并论。汪森在韩诗文本分析中亦常将二者相论,以体现韩诗的地位。总之,以汪森为代表的清初诗人将韩愈作为连接唐宋的枢纽,至晚清宋诗派和同光体更将韩愈作为打通古典诗学之舟楫;汪森运用诗文会通的观念解析韩诗,其后如杨大鹤、方东树、陈沆、刘熙载等皆从诗文一源的角度,探析韩诗源自《六经》,将其媲美《雅》《颂》,这些都肯定了韩诗的艺术价值与诗歌史地位。

其次,刊刻韩诗,扩大其影响;评点文本,凝练和挖掘韩诗的内在价值,是清人对韩诗经典化的又一贡献,汪森开风气之先。文本的刊刻流传,是经典形成的一个重要途径。与理论上的总结相呼应,清初韩诗评点文献也颇丰富,除汪森《韩柳诗合集》之外,还有汪懋麟《韩昌黎诗选》、杨大鹤《昌黎诗钞》、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及严虞惇、查慎行批顾嗣立韩诗注本,朱彝尊、何焯的韩诗批点等,扩大韩诗影响,利于韩诗经典化的形成。汪森的韩诗批点完成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其赴粤西之前。汪懋麟卒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其《韩昌黎诗选》应早于汪森,此选本未见存于世。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刊刻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查慎行、严虞惇皆在此注本之上批点,故顾嗣立、严虞惇、查慎行的韩诗研究晚于汪森。杨大鹤、何焯皆引用李光地《榕村诗选》中批韩成果,李光地的韩诗批点成果晚于汪森,由此可知二人的韩诗评点不早于汪森《韩柳诗合集》。朱彝尊的韩诗评点时间可以从其与弟子交往中推测,其弟子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引用多家韩诗研究成果,但未提及朱彝尊批韩成果。另一弟子方世举因不满顾嗣立注本而注韩,又深受朱彝尊鼓励,《兰丛诗话》曰:“凡宋人有说皆收之……少年率尔,遂贸贸指摘于先生前,先生不责而喜之,且怂恿通考,以为异日成书。”[31]但方世举亦未提及或引用朱彝尊的韩愈研究成果,故推断朱彝尊的韩诗批注应晚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同时从汪森刊刻韩诗的目的可知,当时韩诗还未受到重视。通过以上分析,《韩柳诗合集》应是较早的韩诗单行本,并由其裘杼楼刊刻,流布于世,以推广韩诗影响。詹福瑞先生说:“如果我们把经典文本称为经典原生层的话,经典经过历时积累而形成的读者阅读的前见,就是经典的次生层。”[32]并归纳出经典次生层的两种样态,一是经典的整理与注释层,二是经典的评点与批评层。汪森不仅刊刻韩诗较早,还细致分析文本,挖掘韩诗中的性情,这些由上文论述可知,其后研韩者如何焯、李宪乔、李黼平、梁运昌等,皆注重揭示韩诗的内在性情,构成了清代韩诗经典“次生层”的重要内容。

毋庸置疑,清初是助推韩诗经典化的重要阶段。汪森为推动韩诗的经典化做出了巨大努力,但其韩诗研究未被关注与运用,不得不说这是清代韩诗经典化进程中被遮蔽的一环。汪森颇为输心韩愈,评点韩诗具有典型性,是考察清代韩诗经典化过程中不可忽视的人物①汪森还有多首学韩、用韩韵之作,如《叶已畦次昌黎望秋韵》《读叶已畦〈原诗〉一编用昌黎〈醉赠张秘书〉韵有赠》等,数量远超用杜、苏韵的作品,所用韩韵也是韩诗中的重要作品,与清代诗人所用韩韵多有相同。创作上模拟韩诗是经典的最初意义,是韩诗经典价值的重要表现,也是考察韩愈诗篇经典化的重要视角。当然,这是清代韩诗经典化的另外论题,此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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