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的陷阱
——再论“大理论”与“后理论”之争
2022-11-22姚娇寅
□姚娇寅
【导 读】“大理论”与“后理论”这场世纪之争在电影研究领域影响深远。此文试图回到这场论争的起点,从源头上揭示这场论争的命名本身就暗含了一种隐蔽的话语策略。进而指出这场论争就其本质而言是欧陆理论和英美理论在电影研究领域的一次话语权之争。最后,在齐泽克方案和波德维尔方案的基础上,此文提出第三种方案:从普遍性返回到特殊性。
“大理论”(Theory)与 “后理论”(Post-Theory)之争无疑是电影研究领域的一次重要理论事件,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先是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和卡罗尔(Noël Carroll)在其主编的《后理论:重建电影研究》中以“后理论”的名义向“大理论”发难,而后齐泽克(SlavojŽižek)在《真实眼泪之可怖: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中对其进行了回应。此后波德维尔又发表了题为 《齐泽克:说点儿什么》的论辩性文章。至此,这场论争似乎已接近尾声。但时至今日,电影研究仍未能完全从这场论争的阴云中走出。“大理论”与“后理论”之间的理论立场之争已经到了几乎水火不容的地步,并由此奠定了一张泾渭分明的理论版图。当一个研究者身处这一研究领域,难以避免地要自觉或不自觉地思考自身在这张理论版图中的恰当位置。近年来,一些评论性文章尝试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对这场论争进行重新反思。本文试图进行一种相反的努力,重新回到论争的起点,思考这场论争是否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命名的陷阱。
一、“大理论”与“后理论”:两种不存在的理论
在《真实眼泪之可怖: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一书中,齐泽克将“大理论”与“后理论”之间的论争理解为电影研究领域内部的一个主要矛盾:“今日电影研究中的主要矛盾所在,一边是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社会批判/文化研究等路子,被讽刺地称为‘大理论’(它们当然远非铁板一块——上述链条更接近于维特根斯坦所谓的‘家族类似’);而它们的对立面,则是所谓‘后理论’,即认知主义和/或历史主义的反动。”[1]1齐泽克指出了“大理论”这一概念自身的内在矛盾:一方面, “后理论”承认 “大理论”的内在差异;另一方面,“后理论”又强调“大理论”身上的拉康派基因。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已经成为区分“大理论”与“后理论”的一块试金石,所有同拉康有关的理论都被描述为“大理论”,所有试图将拉康理论排除出去的理论都被归入“后理论”的行列。似乎 “大理论”与 “后理论”的所有矛盾都聚焦在:运用拉康,还是拒绝拉康;成为拉康的门徒,还是将拉康扫地出门。
作为拉康派的传人,齐泽克显然对“拒绝拉康”这一主张不以为然。在 《波德维尔为什么错了?——论齐泽克对大卫·波德维尔的批判》一文中,刘昕亭对齐泽克的回应进行了归纳。[2]齐泽克的回应主要集中于两点:第一, “后理论”对于“大理论”的描述并不准确;第二,“后理论”设想的中立客观的历史研究立场是不可能的。正如该文标题所指明的,刘昕亭在文章中主要阐明的是“波德维尔为什么错了”。在 《重审 “大理论”与 “后理论”之争——以齐泽克电影批评为核心》中,陈林侠则表达了一种相反的理论态度,站在 “后理论”的立场上对齐泽克的回应进行了反驳。[3]陈林侠指出了“后理论”的批判矛头所在:“大理论”存在明显的概念不清和理论套用。相较而言,陈林侠对“后理论”所体现的现实性、专业性和有效性更加肯定。可以看出,不仅“大理论”和“后理论”的论辩双方各执一词,国内学术界对此的态度也是莫衷一是。
概言之, “大理论”和“后理论”的分歧主要集中于两点:第一,“大理论”是否已经穷途末路;第二, “后理论”是否提供了新的出路。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齐泽克指出了“后理论”对于“大理论”的攻击是一种漫画式的简化,但他还是沿用了 “大理论”和 “后理论”这两个仿佛已经约定俗成了的概念。那么,“大理论”和“后理论”这两个概念真的是不言自明的吗?在这样两个概念背后是否包含了某种“未曾说出、但‘已然’说出,而且必须说出的因素”[4]?
首先, “大理论”和“后理论”的命名从一开始就预设了一种“大理论”的存在。这种命名显然参照了法国理论家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关于后现代性的论述。而按照标准的“后理论”界定,利奥塔的理论理应被归入“大理论”一方。这里存在两个明显的悖论:第一,如果“大理论”是无效的、含混不清的,那么“后理论”为何连在命名上都要借鉴“大理论”所提出的概念?第二,如果 “大理论”是有效的,但其内部的各种流派在处理不同问题时的有效性并不相同,那么用统一命名的“大理论”来囊括如此众多的理论流派,是否合适?在“大理论”和“后理论”的命名上,“后理论”借用了“大理论”的理论话语来反对 “大理论”自身,而抽离了利奥塔讨论宏大叙事和细小叙事的具体语境,是否也是一种理论套用?从一种批判宏大叙事的理论中寻得灵感,又转身为其发明者打上“大理论”的标签,这种做法是否自相矛盾?就命名而言,“后理论”直接就是“大理论”的产物。这要么证明了“大理论”的有效性,预言其终结过于武断;要么证明了所谓的“大理论” (Theory)本身就不存在,自始至终存在的都只是复数的“理论”(theories)。
其次, “大理论”和“后理论”的命名本身预设了一种因果联系,将“大理论”的终结和 “后理论”的兴起描述为一种历史趋势。“大理论”的终结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在理论界无法达成共识。而将“大理论”的终结描述为历史趋势,显然也不符合历史研究的严谨性。“后理论”一直强调自身的中立和客观,但这种对于理论此起彼伏的描述既不中立也不客观,而是包含了一种明确的理论立场。这种命名预设了“大理论”理应被取代,从而在论争开始之前就将自己放在了胜利者的一方,树立了一种“后理论”即将接管电影理论战场的形象。而声称自身代表了历史的必然规律,则更是一种典型的意识形态论述,虽然“后理论”一直强调“大理论”才是过度意识形态化的一方。 “后理论”的这一姿态只是再一次证明了所谓“大理论”一再强调的,扬言彻底摆脱意识形态,进行一种完全客观中立的历史化描述,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对于意识形态分析的放弃,只是对于自身话语意识形态倾向的一种掩盖。
最后, “大理论”和“后理论”的命名本身预设了一种时间顺序,在“大理论”和“后理论”之间建立了一种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这是其所预设的因果关系的一个延续。在这里需要指出,“后理论”并非如其命名所显示的,是一种在“大理论”之后出现的理论主张。将“大理论”和“后理论”的关系定位为一种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则将“大理论”等同于一种陈旧的、落后的方法,而赋予了“后理论”一种新兴的、生机勃勃的理论形象,却忽略了“后理论”所秉持的一些基本理论观念,如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形式主义等都像“大理论”本身一样年代久远。这种时间先后的预设同上面提到的因果联系的预设一样,是一种既非客观又非中立的理论立场,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证明了“后理论”自身理论诉求的不可能性。
齐泽克把 “后理论”形容为“仿佛从不知道马克思、弗洛伊德、意识形态的符号学理论等的存在,仿佛我们能够魔法般地重归无意识之前的纯真年代”[1]18。陈林侠指出,在这里齐泽克进行了逻辑混淆:波德维尔提出的是 “摆脱大理论影响”,而齐泽克将其曲解成“回到大理论之前”。陈林侠认为, “摆脱大理论影响”和 “回到大理论之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虽然由于历史维度的不可逆性,“回到大理论之前”是不可能的,但“摆脱大理论影响”则是完全可能的。[3]而通过以上对于 “大理论”和 “后理论”命名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由于其命名本身建立在对利奥塔理论套用的基础上,“摆脱大理论影响”的理想本身也变得不再可能。
在“大理论”和 “后理论”的命名背后,我们可以看到一种隐蔽的话语策略,某些没有言明但已经暗含其中的立场。通过命名,“后理论”表达了对于“大理论”的否定,并使人们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一理论预设。“后理论”借用了以利奥塔为代表的“大理论”的影响力,反对“大理论”(Theory)本身。而“后理论”所勾勒的所谓“大理论”本身却是并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各种各样的“理论” (theories),利奥塔的后现代理论是其中一种,德里达的解构理论是一种,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是一种,这个名单还可以继续不断列举下去。如果说结构主义是一种“大理论”,那么“后理论”经常会用到的叙事学和类型学方法呢?很明显,叙事学、类型学同结构主义之间有着密切的理论联系,但“后理论”在使用时未对此进行反思。“大理论”更像是一个松散的集合,囊括了所有 “后理论”所不熟悉和擅长的各种理论。
二、齐泽克与波德维尔:一次不可能的对话
如果 “大理论”和 “后理论”的命名本身并不成立,那么这种论争何以能够产生并持续?事实上,虽然命名本身问题重重,但多数电影研究领域的研究者都能了解和领悟到论争的大体方向。这意味着,两者立场的差异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说,至少对于多数专业的研究者来说,都能很明显感受到电影研究领域内部两种立场之间的差异。那么这种差异来自哪里呢?正如李洋在《电影哲学的兴起及其基本问题》一文中提到的,“在‘电影哲学’兴起的过程中,主要出现了英美学派与大陆学派。前者受到分析哲学、认知主义和神经科学的启发,代表人物如卡维尔、卡罗尔、史蒂芬·马尔霍尔等,后者则继承了法国电影文化中的迷影精神和作者论传统,在哲学上源自尼采的反形而上学、柏格森的生命哲学、胡塞尔的现象学和德里达的解构理论。我们几乎可以从任何一本市面上写着‘电影哲学’的著作中,清晰辨认出其理论底色到底是‘英美的’还是‘大陆的’”[5]。虽然作者在文中主要描述的是电影哲学领域内部的立场分歧,但扩展到整个电影理论研究领域几乎同样适用。
概言之,所谓的 “大理论”主要指称的就是欧陆哲学和批判理论及其影响下的电影研究,所谓的“后理论”主要指称的就是英美分析哲学和实证主义及其影响下的电影研究。这场论争与其说是“大理论”和“后理论”之争,不如说是“欧陆理论”和“英美理论”之争。波德维尔一直强调要瓦解的“大理论”(Theory),在本质上就是欧陆理论的代称。波德维尔强调的用复数的“理论”(theories)取代 “大理论”(Theory),在本质上是用英美理论取代欧陆理论。至于“大理论”(Theory)本身是否就是复数的 “理论”(theories),则不是波德维尔所真正关心的问题。
虽然“欧陆理论”和 “英美理论”这两个概念本身也并不足够严谨,但相较于“大理论”和“后理论”的命名而言,更能揭示这场论争的矛盾焦点所在。毫无疑问,在英美国家也有欧陆理论的推崇者,在欧洲大陆也有英美理论的拥护者,但在整个人文学术领域,对于欧陆理论和英美理论的差异显然都有着较为明确的理论自觉。在文学、历史、哲学等人文学科领域,甚至在传播学、社会学、法学等社会科学领域,都存在欧陆取向和英美取向的分歧。
在这一意义上, “大理论”和“后理论”之争更像是整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欧陆取向和英美取向之间的分歧在电影研究领域的又一次回响。既不存在一种所谓“大理论”,也不存在 “大理论”之后的所谓“后理论”。在根本上,“大理论”和“后理论”之争是两种文化思想传统之争,是两种思想文化传统在电影研究这个相对新兴的学术领域展开的一场话语权之争。鉴于“大理论”与“后理论”的命名模糊了论争的焦点,引发了许多无意义的概念纠缠。因此,不如放弃 “大理论”和“后理论”两个充满误导性的概念,直接讨论电影研究领域的欧陆取向与英美取向之争,或者直接讨论其代表人物齐泽克与波德维尔之争。通过回到问题的原点重新开启讨论,思考两种取向之间的真正分歧和各自提出的方案。
当回到问题的原点,我们会发现齐泽克和波德维尔之间并非完全没有共识。某种程度上,齐泽克和波德维尔两人都对电影理论的现状表达了不满。波德维尔在《当代电影研究与宏大理论的嬗变》一文中,指出了某些概念和推理的滥用“创造出并列性的拼凑物、解释上的跳跃,以及时髦而无稽的结论”[6]34。而在《真实眼泪之可怖: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一书中,齐泽克也坦承 “理论确实经常会堕落为行话”,有必要“在正确理论与其行话式赝品之间划出分界线”。[1]7齐泽克和波德维尔都意识到,当代电影理论研究的现状并不尽如人意,陷入了某种困境之中。但接下来,当齐泽克和波德维尔各自开始分析这种困境产生的原因时,分歧就产生了。
对于齐泽克来说,当前电影理论的困境来自理论家和批评家对于理论本身的误读。比如,在齐泽克看来,一些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并没有真正理解拉康的理论概念。“那些总被指认为拉康传人的作者们(从劳拉·穆尔维到卡嘉·西尔维曼)通常是在与拉康‘交手’:她们挪用一些拉康式概念,当作对父权统治世界的最好描述;同时又强调说拉康仍是一个菲勒斯中心主义者,毫无批判地接受这一世界,将之作为我们社会象征存在的唯一可能框架。”[1]2-3齐泽克试图与这些“所谓的拉康派电影理论”划清界限。在齐泽克看来,只有继续阐明和发扬拉康理论,才能避免对拉康理论的误读和滥用。齐泽克主张通过理论的自我批判来重建电影理论,即在理论内部对理论进行更新。
对于波德维尔来说,当前电影理论的困境则来自理论的套用和概念的拼凑,其背后的根本原因在于对欧陆理论的过分依赖。波德维尔反对自上而下式的理论指导,反对“引证电影以证明某种理论的地位并将其作为中心任务来完成”[6]26。不同于齐泽克着眼于理论的自我更新,波德维尔主张从具体的问题和现象出发来建构理论。 “这种‘中间层面’(middle-level)的研究既有经验方面的重要性,又有理论方面的重要性。”[6]38波德维尔列举了一些中间层面研究的领域,比如,对电影制作、电影放映、电影产业、电影风格史的研究等。齐泽克反对的是某些欧陆理论家和批评家对于理论的误读和滥用,波德维尔则显然把战线进一步拉长了,将齐泽克本人也放到了对面的阵营之中。这样矛盾的焦点就从欧陆理论内部,转向了欧陆理论与英美理论之间。
虽然波德维尔在回应文章中表达了对话的愿望,但两者之间显然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对于波德维尔的方案,齐泽克几乎全盘否定:“这种小心翼翼的经验概括永远也无法为我们带来真正的普遍性。”[1]34对于齐泽克的主张,波德维尔同样不以为然:“齐泽克曾说,他的理论目标要区分 ‘正确的理论’和‘模仿的行话’,他的写作方式基本上不能帮他实现他的这一目标。”[7]虽然齐泽克和波德维尔都对电影理论的现状表示不满,但两者的理论背景相差如此悬殊,以至于双方在归因和解决方案上很难达成共识。在这场论争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论立场,双方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自说自话。两者间的对话似乎只是证明了,对话是不可能的。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都只能得出所在一方的结论。
三、第三种方案:从普遍性返回到特殊性
这场对话似乎由此陷入了僵局。如果欧陆取向和英美取向的电影理论的内在分歧无可避免,我们又该如何在这场论争中定位我们自身的位置?我们能否在齐泽克和波德维尔提供的方案之外,找到一条新的路线?
在《后理论、后电影与文化研究之后的理论——再论后理论之争》一文中,刘昕亭将这一论争放置在后电影的全新语境下进行了思考,指出了文化研究(媒介转向、情感转向)的再度兴起,以及电影哲学的大量引介可能产生的积极影响。“在后电影状态下,后理论与宏大理论、齐泽克与后理论的争议,都不宜片面放大,过分强调其理论分歧和断裂,可能会错过真正的问题。”[8]虽然作者在此主张搁置争议,但不难看出其立场还是主要站在欧陆理论一边。因为我们进一步考察,就会发现媒介考古学、情感理论、电影哲学等思潮几乎都是在欧陆理论的影响下产生的,代表了欧陆理论的最新成果。后电影状态下,电影面临大量前所未有的问题。新事物的不断涌现使欧陆理论重新找到了用武之地。此前电影理论面临的问题,随着后电影时代的降临而得以暂时解决。同英美理论相比,欧陆理论似乎更擅长从哲学的层面对这些新问题进行讨论,并且参与到更为广阔的人文学科对话之中。欧陆理论由此获得了新的生机,展示了其自身强大的理论生产力。
但随着后电影状态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现实,电影理论是否将重回僵局?这恐怕并非危言耸听。媒介考古学、情感理论、电影哲学的代表性著作许多发表至今已经超过二十年。德勒兹的两卷本著作《电影1:运动—影像》和《电影2:时间—影像》法文版面世至今已经接近四十年。对于这些欧陆理论的使用,是否会再次将电影理论带回到类似齐泽克与波德维尔论争的情境之中?这种论争是否会成为一种周期性的反复轮回:在欧陆理论焕发生机时,对其质疑的声音受到某种程度的抑制;而随着欧陆理论创新能力的衰退,对其质疑的呼声再次变得响亮?
在《真实眼泪之可怖: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一书中,齐泽克从一种黑格尔式的辩证法的角度,对自己与波德维尔的分歧进行了概括。[1]33-34齐泽克认为,波德维尔倡导的中间层面研究是一种从个体性(singularity)到特殊性 (particularity)的方案。在齐泽克看来,波德维尔的中间层面研究只能停留在特殊性,无法达到普遍性的层面,从而使电影研究只局限于经验性的总结,失去了在更高的理论层面思考电影的可能。放弃对于普遍性的追求几乎相当于放弃理论本身。电影研究之所以具有一种理论向度,就在于其对普遍性问题的回答。如果完全放弃了普遍性的追求,那么电影理论也就不再成其为理论。
齐泽克的方案则是从个体性(singularity)直接跳到普遍性(universality)。齐泽克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电影的研究就是按照这样一种方式。齐泽克申明:“本书的目的,就是对基耶斯洛夫斯基做同样的事:不是去谈论他的作品,而是借用他的作品来完成大理论的工作。”[1]13但应该看到,齐泽克这种直接从个体性跳到普遍性的方式也有其局限。这种直接的跳跃导致了其所得出的结论存在某种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比如,当齐泽克尝试对黑色电影进行概括时,尚且是有效的,但当他将目光转向新黑色电影时,就开始顾此失彼。显然,齐泽克在阐释时忽视了黑色电影和新黑色电影的一个重要区别。作为一种电影类型,黑色电影具有类的属性。但这种类的属性,在新黑色电影中弱化了。这导致了在阐释黑色电影时行之有效的策略,在面对新黑色电影时却变得力不从心。
齐泽克对新黑色电影的解读,单从个别的影片阐述来看,无疑具有启示性,但当齐泽克尝试将这一结论扩大化,推及对新黑色电影的整体判断时,便陷入了困境。大卫·林奇的黑色世界明显不同于大卫·芬奇的黑色世界,也不同于昆汀·塔伦蒂诺和科恩兄弟的黑色世界。当齐泽克从黑色电影的个体性上升到黑色电影的普遍性,其得出的结论对于其他黑色电影是有效的。但当齐泽克试图从新黑色电影的个体性上升到新黑色电影的普遍性,其得出的结论对于其他新黑色电影失效了。这意味着齐泽克倡导的从个体性直接跳到普遍性的方案,其有效性依赖于其所阐述的对象。当阐述的对象本身具有较强的类的属性时,齐泽克的方案就能得出真正有效的普遍性结论。相反,如果阐述的对象本身不具有较强的类的属性,其得出的结论就面临着失效的风险。这意味着,从个体性直接跳到普遍性所得出的结论,必须再回到特殊性的层面进行验证,否则其结论就可能是彻底错误的。
概言之,波德维尔倡导的从个体性到特殊性,可能永远无法接近普遍性。齐泽克提出的从个体性直接跳到普遍性,可能得到的只是错误的普遍性。从波德维尔和齐泽克的各自局限中,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一种新的方案,即从个体性直接到普遍性,在抵达普遍性之后再回到特殊性。如果一种普遍性可以在特殊性中得到验证,那么这种普遍性就是有效的。反之,如果一种普遍性无法在特殊性中得到验证,被特殊性所抵制,那么这种普遍性就是一种虚假的普遍性。与此同时,这种从个体性到普遍性的跳升,以及从普遍性向特殊性的返回,应该被设想为一种不断的回环往复的过程。只有通过一种不断回环反复的实验和试错,最终才可能得到一种真正的普遍性。通过这种方式,避免波德维尔方案可能导致的普遍性的丢失,防止齐泽克方案可能引发的普遍性的失效。
波德维尔与齐泽克的对话虽然无疾而终,但两人实际上分享了一个共同的起点。无论波德维尔的从个体性到特殊性,还是齐泽克的从个体性直接跳到普遍性,都表达了对于个体性的尊重。这也理应成为未来电影研究的一个起点。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种电影研究:在个体性中发现普遍性,在特殊性中验证普遍性,坚持对于理论的追求,警惕对于理论的滥用。
注释
[1][斯洛文尼亚]齐泽克.真实眼泪之可怖: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M].穆青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
[2]刘昕亭.波德维尔为什么错了?——论齐泽克对大卫·波德维尔的批判[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1).
[3]陈林侠.重审“大理论”与“后理论”之争——以齐泽克电影批评为核心[J].学术研究,2020(1).
[4]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90.
[5]李洋.电影哲学的兴起及其基本问题[J].电影艺术,2021(1).
[6][美]鲍德韦尔.当代电影研究与宏大理论的嬗变[A].[美]鲍德韦尔,卡罗尔.后理论:重建电影研究[C].麦永雄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7][美]波德维尔.齐泽克:说点儿什么[J].刘永孜译.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3,4).
[8]刘昕亭.后理论、后电影与文化研究之后的理论——再论后理论之争[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