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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政治谱系中的毛泽东

2022-11-22

现代哲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财产权卢梭底层

孟 永

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底层立场正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意识根源。(1)参见孟永:《试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意识起源》,《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12期。就毛泽东而言,关怀弱者的底层立场使他寻找到马克思主义思想,进而引致矢志不渝地反抗压迫的革命实践。由立场至思想进而付诸革命行动,不只是用笔杆子而且用枪杆子来表达他的世界观,或许是毛泽东一生行事的内在逻辑。史华慈(B.I.Schwartz)从政治思想史的广阔视角来解读晚年毛泽东种种政治行为,为我们考察这一底层立场开启了全新视角。(2)参见史华慈从思想史角度解读晚年毛泽东的两篇力作,[美]史华慈:《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陈玮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66-201页。本文拟将毛泽东置于现代政治思想史的谱系中予以考察,或许能寻得毛泽东政治思想及其实践一个较为清晰的背景图像。

一、一以贯之的底层立场

一种思想及行为背后往往潜藏着一种价值取向。纵观毛泽东一生,其底层立场可谓一以贯之。毛泽东一生一面是“菩萨低眉”,一面是“金刚怒目”:他对底层群众感同身受,充满悲悯情怀,而对压迫群体却满怀仇恨与愤怒。

在毛泽东看来,世界之所以有革命党,正是因为世界上有压迫人民的敌人存在,人民需要革命党领导他们推翻压迫者,因而“革命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3)根据毛泽东“应引几段列宁的话”的建议,《人民日报》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八周年社论引用列宁“革命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等语。(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418、419页。)。国共合作后所发起的大革命便是反抗内外压迫之举,即反抗帝国主义以使中华民族得到解放,反抗军阀以使中国人民得到解放,反抗地主阶级以使中国大多数穷苦人民得享经济幸福。在中国共产党已然获得政权并建立社会主义制度之后,毛泽东还要继续革命,认为社会仍然存在不平等现象,而且这种现象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有愈演愈烈之势,弱者受压就需要革命。此时,他越来越意识到,其当初对于“进京赶考”的潜在担忧绝不是多余的。部分官员腐化变质,丧失革命精神,正在建设中的社会主义新中国也出现不平等现象。他认为工人、贫下中农还要革命,因为“总是一部分人觉得受压,小官、学生、工、农、兵,不喜欢大人物压他们,所以他们要革命呢”,而另一些人“做了大官了,要保护大官们的利益。他们有了好房子,有汽车,薪水高,还有服务员,比资本家还厉害”(4)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641页。。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但未能解决毛泽东所要解决的问题,反而不断加剧其忧虑。他在批阅陈正人洛阳拖拉机厂蹲点报告时,认同其关于中共在夺取政权后官僚主义十分严重的看法,以致作出“官僚主义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5)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45页。这一政治论断。在他看来,过去没有找到一种方式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来揭发政治实践中的官僚主义(6)参见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第6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438页。,现在只有发动群众才有办法。但这种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不平等不同于民主革命时期的“三座大山”对人民的压迫,而是生产资料的支配权所造成的特权压迫、文化压迫,更是私有观念对人本身的压迫。因而,他将革命矛头指向人性本身,不仅消灭私有制,还要消灭私有心。或许,毛泽东的初衷正是借反压迫之人来反压迫之心,破私立公,意图消除压迫本身,尽管他对社会中的黑暗面作了过分严重的估计。

毛泽东说:“压迫愈深,反动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速。”(7)毛泽东:《民众的大联合(三)》,《湘江评论》1919年8月4日第1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应该有反抗;何时有压迫,何时就应该有革命。这是作为终身革命者的毛泽东一生政治实践所尊奉的信条,而这种革命情怀即源于他一以贯之的底层立场。

美国记者斯诺初见毛泽东时便产生一种直觉观感,“他的身上有一种天命的力量。这并不是什么昙花一现的东西,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根本活力”;这种活力并非源自神授,而是“产生于他对中国人民大众,特别是农民——这些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贫穷饥饿、受剥削、不识字,但又宽厚大度、勇敢无畏、如今还敢于造反的人们——的迫切要求作了综合和表达,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8)[美]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70页。。换言之,毛泽东的活力之源正在于其底层立场。

毛泽东的母亲信佛,心地善良,常接济穷人。耳濡目染,童年毛泽东便已具有弱者情怀。在读旧小说时,他敏感地发现小说里面从没有种地的农民做主人公,后来他觉得自己想通了,旧小说颂扬的都是人民的统治者,“而这些人是不必种田的,因为土地归他们所有和控制,显然是让农民替他们种田”(9)同上,第122页。。对于饥民造反被杀,毛泽东不是抱以旁观者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我觉得造反的人也是些像我自己家里人那样的老百姓,对于他们受到冤屈,我深感不平。”(10)同上,第124页。对于穷人灾年“吃大户”、扣留父亲的粮食,他不仅不仇恨,反而深表同情。在接触儒学之后,这种自然萌生的民胞物与意识在理念上得到提升。在给黎锦熙的信中,他写道:“若以慈悲为心,则此小人者,吾同胞也,吾宇宙之一体也。吾等独去,则彼将益即于沉沦,自宜为一援手,开其智而蓄其德,与之共跻于圣域。”(11)《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7页。

1921年8月,毛泽东在长沙创办湖南自修大学,即满怀平民主义的价值取向。创立宣言明确声明,自修大学与学校和书院之最大区别就是平民主义和非平民主义:“书院和官式大学,将学术看得太神秘了,认为只有少数特殊人可以来学,多数平民则为天然的不能参与,从此学术为少数‘学阀’所专,与平民社会隔离愈远,酿成一种知识阶级奴使平民阶级的怪剧。”(12)《建党初期毛泽东的几篇文稿·湖南自修大学创立宣言》,《党的文献》2011年第1期。不难看出,毛泽东创办湖南自修大学之目的在于让底层民众掌握知识,来改变其因知识缺乏而受那些已掌握知识之人奴役的现象。1937年11月27日,毛泽东在给表兄文运昌的信中表示,他参加革命即是为一切穷苦人谋利益,革命者之间人人平等:“我们这里仅有衣穿饭吃,上自总司令下至火夫,待遇相同,因为我们的党专为国家民族劳苦民众做事。”(13)逄先知主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1页。

毛泽东说:“压迫者压迫被压迫者,被压迫者要反抗,想出路,才去寻找思想武器。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14)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388页。换言之,毛泽东选择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原因即在于马克思主义是底层劳动者获得解放的理论武器。党内熟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人不可谓不多,然而毛泽东说“我党真懂马列的不多”(15)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580页。。或许在他看来,学习马克思主义不仅要增加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知识,更要站稳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即彻底站在底层受压迫者的立场。在他的观念中,政治首先是立场问题,是对人民的态度问题,“看你是想和老百姓做朋友还是要站在老百姓的头上压迫他们”(16)逄先知主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中卷,第79页。。

在这一点,毛泽东确实是一以贯之的,新中国成立之前如此,之后也是如此。当一位外宾谈到毛泽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家和革命思想家时,毛泽东说:“我没有什么伟大,我和你们一样。我们是站在人民之中,不是站在人民之上。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子,不是剥削者的儿子,不能摆官僚架子。”(17)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307页。他不能容忍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作风,对党员干部争名夺利现象也深感忧虑。1957年3月18日,毛泽东在济南党员干部会议上说,革命胜利后,有一部分同志“革命意志有些衰退,革命热情有些不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少了”,而“闹地位,闹名誉,讲究吃,讲究穿,比薪水高低,争名夺利,这些东西多起来了”(18)《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399页。。在他的意识里,共产党人就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干部就是应该放下架子,平等待人。他一直担忧干部变质问题,担心干部是否能真正为人民服务问题。1965年6月26日,毛泽东同身边医务人员谈话时明确指出,卫生部“只给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服务”,“而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在农村,广大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二无药”(19)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05页。,以致于他质疑卫生部还是不是人民的卫生部。

正是基于对社会分化造成新的压迫问题的高度关注,毛泽东甚而至于反对有可能造成压迫和剥削的一切差异现象。他要将社会主义的理想目标和达至这一目标的社会主义手段同一起来,弱化物质刺激,提倡精神鼓励,践行群众路线,弱化精英领导,以期杜绝社会分化。毛泽东曾对护士长吴旭君说:“我没有私心,我想到中国的老百姓受苦受难,他们是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所以我依靠群众,不能让他们再走回头路。”(20)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第6卷,第2357页。他也确曾以秦始皇自喻,但其本意在于说明无产阶级专政之力度,并非赞同秦始皇压迫人民之举。他认为秦始皇统一六国有进步作用,应该肯定,但之后“丧失进取的方面,志得意满,耽于佚乐,求神仙,修宫室,残酷地压迫人民,到处游走,消磨岁月,无聊得很”(21)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587页。。因而,他认为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反抗秦王朝暴政完全是正义之举。

可以说,正是一以贯之的底层立场造就了一位终身革命者。革命在于消除不平等,革命即是反抗压迫之举,是为底层受压迫者谋权益。毛泽东内在的底层立场与其外在的革命实践是合二而一的:底层立场为革命实践之内在动力,革命实践则为底层立场之外在表现。这一革命的巨大悲情背后其实隐含着一种深沉的现代人类困境意识。毛泽东的底层立场与革命实践始终聚焦于弱者的权利,具有明显的政治价值取向,以致其政府治理成为一种“德性统治”。在此底层立场的德性向度之中,也潜存着之所以如此的理性缘由,即此种政治价值取向深深地根植于现代政治思想史的广阔背景之中,有其所归属的思想谱系。简言之,为现代政治注入新价值实为现代政治去道德化内在困境的激进应对。

二、道德政治的现代谱系

毛泽东自述早年曾研读卢梭著作(22)《毛泽东自传》,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第45页。,新中国成立后也提及卢梭《社会契约论》和蒲鲁东(Proudhon)(23)1964年1月30日,毛泽东在会见法国议员代表团时曾提到卢梭。(参见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309-310页。),他离京所带书籍中也有黑格尔和空想社会主义者的著作(24)逄先知:《博览群书的革命家》,龚育之、逄先知、石仲泉:《毛泽东的读书生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22页。,但他并未留下相关读书笔记或批语。史华慈将毛泽东的“德性统治”视作卢梭道德政治取向在当代世界的历史回响(25)参见史华慈的《德性统治:“文革”中的领袖与党》(1968年,萧延中译)和《卢梭在当代世界的回响》(1978年,谈火生译)。([美]史华慈:《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陈玮译,第166-201页。),也确有道理。思想相通往往源于问题相似、关怀相同。思想家基于对人类现代命运的共同关怀而将目光投向弱势群体,形成情感共振、思想共鸣。他们具有共同的问题意识,即在政治实践中失却了德性向度的现代政治,如何弥合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之间的罅隙?弱者权利如何保障?

现代政治哲学始于对政治去道德化,进而以个人权利为中心,重构政治合法性基础。作为现代政治哲学奠基人,马基雅维利力主政治中立,使政治摆脱各种超越价值的束缚,道德不再被视为政治的根基,权力与权术才构成其本质。“为了达到其目的不惜采用各种手段,无论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严酷的抑或恶毒的。”(26)[美]施特劳斯、克罗波西主编:《政治哲学史》上册,李天然等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5页。于是,政治归于必然性领域,无所谓善恶,只是追求生存和安全;现实政治理应摆脱一切应然约束,回归实然世界。霍布斯契约主义政治建构路径则为之提供一种理性论证。他认为,人们出于战争恐惧、为维持生存而互定契约,让渡权利组成国家。国家“就是一大群人相互订立信约、每人都对它的行为授权”(27)[英]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延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32页。,目的在于保护个人。于是,国家起源于世俗的自然状态,成为人造物,与超感性世界再无关联;国家也更无任何显性的价值色彩和道德目标,仅仅是一个实现人自我保存这一基本任务的派生性工具。此种契约主义的意识前提正是个人权利,个人权利优先于国家权力,现代国家成为个人权利之派生物。

洛克虽仍遵循此一路径,但认为人们结合为国家“只是出于各人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他的自由和财产的动机”(28)[英]洛克:《政府论》下篇,叶启芳、瞿菊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0页。,即国家仅仅是个人权利发生冲突之际的仲裁者,而非霍布斯之“利维坦”。他还提出,劳动确立财产权,私有财产权是个人权利的核心内容,政府的主要目的在于保护个人财产。他认为每个人对自己的身体拥有所有权,只要个人通过劳动改变自然物原有状态即可合法拥有之。于是,政治权力服务于财产权,所谓“公共的善”其目的在于保护和促进私人利益。(29)参见李猛:《革命政治——洛克的政治哲学与现代自然法的危机》,吴飞主编:《洛克与自由社会》,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55页。洛克的最初动机主要不是为资本原始积累制造理论依据,而是用以摧毁专制权力及一切封建特权的天然合法性。然而,此财产权被关注弱势群体、追求现实平等权利的卢梭等思想家视为造成社会分化的罪魁祸首。

政治中立性的现代政治观念在实践中逐渐陷入难以自解的困境之中,逐渐丧失合法性,现实发展需要为政治注入某种价值取向。于是,由卢梭所开启的道德政治,因力主为现代政治注入价值关怀,而被视为现代政治哲学的分水岭。卢梭尽管并未否定财产权,却第一个明确提出作为现代政治社会基础的财产权正是人类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从而开启了现代政治哲学对于个人权利及财产权的批判。

卢梭否认财产权是一种与生命和自由同等的天赋权利。首先,他认为财产权之成立并不需要他人同意,而是“人们协定和制度的产物”(30)[法]卢梭:《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与基础》,李平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11页。。其次,他指出私有财产权只是一个历史事实,并不具有永恒性。“从一个人需要别人的帮助之时起,从他感到一个人拥有两个人的食物是大有好处之时起,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就不存在了,私有财产的观念就开始形成。”(31)[法]卢梭:《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与基础》,第96页。进而,卢梭指出财产权造成不平等的原因所在:其一,个人身体的自然差异造就财产占有多少之差异,渐而财产权在实质上演化为强者的权利,“身体强壮的人干的活儿多,头脑聪明的人能从所干的活儿中得到更多的效益”(32)同上,第99页。,自然不平等于焉而生,人与人之差别日益明显;其二,因为自然资源的有限性,当土地均归个人所有之后,“一个人便只有损害他人,才能扩大自己的土地”(33)同上,第100-101页。。

人生而平等,作为起初向封建特权索要平等的财产权却在制造着不平等,保护财产权实际上就保护了不平等。这引申出一个现代政治难以回避的问题:现代政治应该全无价值倾向性吗?或者说,现代政治的最深刻矛盾即在于现实政治因利益与权力博弈而造成其非道德性的事实,但对于政治事实的评价尺度即是事实本身吗?显然,在卢梭看来,维护权利平等的法律在实质不平等的前提下,只会成为强者欺压弱者的武器和防范弱者反抗的盾牌。在某种意义上,贫困成为财产权的一个政治后果。

沿此思路,黑格尔直接将生命权和财产权置于相互冲突的位置上,主张生命权高于财产权。“当生命遇到极度危险而与他人的合法所有权发生冲突时,它得主张紧急避难权。”(34)[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49页。黑格尔认为,若偷窃一片面包就能保全生命,便不能被视为寻常的盗窃。因为偷窃者以一种有限的方式侵犯他人的所有权,即两种权利冲突时,财产权要从属于生命权。黑格尔用生命权对抗财产权的做法无疑为弱者的反抗提供了理论依据,触及了个人权利特别是财产权的内在矛盾。但这只能说明黑格尔提出了弱者的权利问题,其论证是以权利本身为进路,以一种权利冲击另一种权利,并未解构权利本身。真正否定并进而瓦解其合法性的是蒲鲁东和马克思。

蒲鲁东认为所有权是祸害的根源,进而否认劳动确立财产权之说。首先,他将劳动产品和生产资料加以区分,认为劳动者可以拥有劳动果实,但产品所有权绝不应引至生产资料所有权。“一个渔夫在海边的同一处所,能够比他的同伴捕得较多的鱼,难道他的这种本领就可以使他成为那片渔场的所有人吗?曾否有人把一个猎人的熟练的技能当作是一片森林的所有权的根据呢?”(35)[法]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孙署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41页。其次,劳动作为财产权依据是有时效的,即“当一个人不再是劳动者的时候,他就立刻不再是所有人了”(36)同上,第142页。。可见,劳动确立财产所有权原则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其之所以被社会认可,显然是社会原因而非自然原因。换言之,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症结主要在于社会制度。

不平等在一定程度上是社会制度造成的,在财产和贫困之间存在着一个无法逾越的深渊。这个深渊即是个人权利这个制度安排本身。个人权利克服专制权力之后又产生了新问题,其“用‘自由’的名义进行的反对社会等级制组织的斗争在取得胜利的时刻,就必然变为一种新的压迫”(37)[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23页。。那么,在这种制度安排中,一个实际上并没有享受到权利的人是否应该尊重权利本身呢?无权利者是否具有反抗权利的权利呢?于此,马克思提出了穷人的权利问题。

尽管马克思并未过多地阐述道德问题,但其著作所表现出的强烈社会关怀丝毫不亚于卢梭。他们都试图消除人类社会的不平等,马克思学说是卢梭所开启的道德政治这一思想取向的发展,是迄今最深刻的现代性批判。(38)参见张盾:《“道德政治”谱系中的卢梭、康德、马克思》,《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3期。其深刻之处在于马克思把政治的道德问题转化为社会经济领域的平等问题。在社会经济领域的平等问题上,马克思将财产权引入生产领域(不是停留在流通领域),将财产权关系分解为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作为私有财产权基础的劳动确立财产权原则。

马克思认为,劳动确立财产权原则实际上只是与简单流通相适应的规律,在生产领域财产权却吞噬了劳动。“为了把资本同雇佣劳动的关系表述为所有权的关系或规律,我们只需要把双方在价值增殖过程中的行为表述为占有的过程。例如,剩余劳动变为资本的剩余价值,这一点意味着:工人并不占有他自己劳动的产品,这个产品对他来说表现为他人的财产,反过来说,他人的劳动表现为资本的财产。”(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9-120页。不仅如此,马克思把私有财产权理解为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分离和对立关系。资本是对他人劳动产品的私有权,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私有财产权背后实为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权力支配关系,是资本所有者对劳动者劳动的私有和支配。因而,被洛克视为个人自由保障的财产权,在马克思那里则成为人自由发展的障碍。

马克思对于“劳动是一切财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这一原则持异议,因为这一说法预设了私有制的前提,造成了实质不平等。“只有一个人一开始就以所有者的身份来对待自然界这个一切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的第一源泉,把自然界当做属于他的东西来处置,他的劳动才成为使用价值的源泉,因而也成为财富的源泉。”(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8页。再者,人的自然力若不同,劳动创造财富的量便不同。若遵循前述原则,这种现象便是合理的了。因而,马克思提出,自然界也是财富的源泉,“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自然力即人的劳动力的表现”(41)同上,第428页。。

马克思之于个人权利(财产权)形式平等而实质上却促进不平等的批判,揭示了另一问题——现代政治的派生性。在他看来,此派生性恰恰是私有财产权导致社会分化为不同的阶级之后造成的。因而,现代政治本来就不是中立的,在其根源处即是有倾向性的。马克思要将这种导向强者的倾向性扭转过来,让政治保护弱者和穷人,其应对之策是实现生产资料所有权的转移,即所有权的社会化。

至此,批判并未终结,所有制领域的财产权合法性被撼动之后,分配领域的资产阶级权利批判便被提上日程。毛泽东沿着马克思将个人权利批判由生产领域进一步指向分配领域这一方向继续前进,成为这一批判的现实实践者。

三、资产阶级权利批判及其背后的问题意识

马克思确曾认同共产主义第一阶段按劳分配中的等量劳动相交换原则具有进步意义,然而,这是较之于以前等量劳动无法实现平等交换、权利决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所带来的客观性而言的。这就与马克思首先承认资本主义促进了历史的发展但仍然要批判和消灭资本主义制度相似。这种权利平等的内涵在于用同一尺度即劳动来衡量,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但问题正在于使用同一尺度来衡量不同事物而忽略了个体差异,以致权利在实际运行中反而成为社会分化的助推器。马克思认为,这种平等的权利“就它的内容来讲,它像一切权利一样是一种不平等的权利”(42)同上,第435页。。在此,马克思进一步将批判矛头指向分配领域:“在提供的劳动相同,从而由社会消费基金中分得的份额相同的条件下,某一个人事实上所得到的比另一个人多些,也就比另一个人富些,如此等等。要避免所有这些弊病,权利就不应当是平等的,而应当是不平等的。”(43)同上,第435页。在这一点上,毛泽东与马克思存在内在关联。

毛泽东更多关注资产阶级权利问题主要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即他致力于实现共产主义或为之扫清障碍之际。1958年9月,上海《解放》杂志发表《破除资产阶级的法权思想》一文,毛泽东阅后批示《人民日报》转载,并亲写按语,肯定该文“基本上是正确的”(44)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61页。。之后,他明确提出要讨论这一问题。在毛泽东的意识中,供给制具有共产主义性质,而工资制弊病很大,应该恢复供给制,废除工资制;他提出对一部分资产阶级权利加以破除。毛泽东与马克思一样,并没有将资产阶级权利仅仅视为物与物的关系,而是将之视为人与人的关系。1965年8月3日,当法国国务部长马尔罗问毛泽东如何启发农民如此勇敢时,他说“我们同农民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使战士们感觉我们不是一个特殊阶层”(45)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第6卷,第2360页。。与马克思不同,在当时中国生产力状况不允许的情况下,毛泽东也要对之天天破除。显然,毛泽东并不完全认同马克思所言在共产主义第一阶段按劳分配中可以实行等量劳动相交换原则的说法。毛泽东说:“中国属于社会主义国家。解放前跟资本主义差不多。现在还实行八级工资制,按劳分配,货币交换,这些跟旧社会没有多少差别。所不同的是所有制变更了。”(46)《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413页。对此,有学者认为毛泽东混淆了两种资产阶级权利,他对按劳分配导致贫富分化的担心,“是把按劳分配的等量劳动交换原则所体现的正常的不平等,同在执行过程中对这个原则破坏所出现的不正常的不平等情况混淆了”(47)《艰辛的开拓:石仲泉自选集》,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5页。,以致认为按劳分配是社会主义社会中滋生资本主义的重要因素。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但问题并不全在于此。毛泽东或许并未对这两种情况细加区分,更重要的还是他把生活领域中一切不平等、不合理现象均视为资产阶级权利的表现(当然他对“不正常的不平等”打击力度更大)。因此,资产阶级权利的内涵被大大扩展了。这与其一以贯之的底层立场是内在相关的。

在讨论《十五年社会主义建设纲要四十条》谈到这一问题时,他说:“资产阶级的法权,一部分必须破坏。比如,等级森严,居高临下,脱离群众,不跟群众接近,不以普通劳动者的姿态出现,不是靠工作能力来吃饭,而是靠资格,靠权力。这方面必须破除,坚决要破,经常要破,破了又生,生了又破。”(48)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第497页。他希望恢复供给制,只保留适当的工资制和待遇差别。换言之,毛泽东的资产阶级权利批判已不仅仅在经济领域突破了生产资料所有制层面,即以分配领域的结果平等为旨归,而且已然浸入社会和思想领域,对官僚主义、专业化、新等级制等与底层群众日渐分离的现象表现出高度忧虑。

胡乔木在谈到相关问题时曾指出,毛泽东这一思想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是一直存在的。毛泽东认为要搞社会主义,就要限制商品、货币、工资这类东西。“从一九五八年成都会议上反对资产阶级法权起,就有了这种思想的萌芽。到一九五八年北戴河会议就讲要实行供给制,说进城后搞工资制没有理由。毛主席的这种思想虽然没有在正式文件中表达,他感到这个想法得不到多数赞成,但是他的这个思想一直保留着并且在发展。他认为这才是社会主义革命。”(49)《胡乔木谈中共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3页。正是毛泽东对于人与人之间平等关系的彻底性情怀,推动其消除有可能造成差异的一切因素,他对资产阶级权利的尖锐批判正是其一以贯之的底层立场的逻辑发展。因此,问题不在于资产阶级权利在哪个领域有存在的正当性,而在于其只要有造成不平等的可能即应在被消灭之列。从这一角度切入,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毛泽东晚年种种政治实践的深层缘由。毛泽东并非不想发展经济、搞工业化,而是他发现按照当时发展模式搞工业化必然带来新的社会分化,产生新的强弱结构,实现社会主义的目标与手段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内在冲突,在这一过程中弱者的权利如何获得有效保护将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又恰恰是早期共产党人当初发动无产阶级革命时所要解决的问题。为应对这一问题,毛泽东在其整个政治实践中奉行这样一种理念:政府应成为人类社会的道德机构,无产阶级美德借此灌输给社会成员;社会成员特别是党员应成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艰苦朴素等美德的具体承担者,整个社会由此成为一个美德共同体;其中,毛泽东及其思想成为德性之源,制度机构成为扩展其道德影响的渠道。此种理念一般不认可任何不基于美德之上的科技进步,而且要通过美德激发活力以促进经济发展;无产阶级美德作为一种集体主义的新伦理试图替代个人权利,以促进社会主义国家的现代化并防止其发展过程中的不良现象。因而,这里所展现的问题不是个人性的,而是社会性的、历史性的;历史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现代性语境中的人类悲剧。

应该说,卢梭所开启的这一思想谱系的一个共同底色即是思想家的底层立场。在卢梭看来,以强弱结构作为现实前提所形成的个人权利,对于穷人其实是新的锁链。卢梭要为现代政治重建道德基础,要处理的是私利与公益的矛盾这一现代难题。但其道德并非古代政治哲学中超政治的道德,而是源于与弱者共情,内在于人的政治世界,进而是对于“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50)[法]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页。的人类整体困境的直觉思索。

与卢梭一样,马克思思想之基点亦在其底层立场。他对当时底层工人的境遇深表不满:“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5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8-159页。进而,他深思权利本身:封建社会和特权瓦解了,产生的却是利己的人。“任何一种所谓的人权都没有超出利己的人,没有超出作为市民社会成员的人,即没有超出封闭于自身、封闭于自己的私人利益和自己的私人任意行为、脱离共同体的个体。”(52)同上,第42页。因而,政治解放仅仅是第一步,还要通过消灭私有制和私有观念重建共同体,实现人类解放。换言之,马克思是通过关怀弱者而关怀人类本身。工人解放并非仅仅涉及工人自身,还包含着普遍的人的解放,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53)同上,第167页。。关怀弱者,即是在关怀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的一般本质,亦即对于人类的整体性关怀。由此,马克思并非只是要实现现实社会的强弱翻转,而是从实现人类的彻底解放的层面,意在解决人类在现代社会的分裂问题。

与马克思一样,毛泽东也是要消灭私有制重建新式人类共同体,要用公共利益来取代个人私利并致力于通过思想改造以消除私有观念,其革命的终极目的亦非实现强弱之间的彼此换位,而是力求等级本身的消除,彻底改变产生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和心灵状态。在毛泽东看来,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应该平等地活着。他常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平等待人”(54)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34页。。当刚果客人谈到黑人遭受侮辱时,他说:“只有压迫人的人,才是低贱的。不管哪个国家,哪个大陆,压迫人、杀人的人和政权才是低贱的。”(55)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340页。正是这种浓重的生命意识,使得毛泽东对社会分化、甚至与社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人们之间的差异现象如此敏感。

思想是可以跨越时空的,哪里有合适的土壤,它便在哪里生长。从道德政治的现代谱系来看,毛泽东的革命实践及其资产阶级权利批判正是现代政治诞生以来所造成的极端功利化、忽视弱者权利的强烈反弹,是卢梭-马克思的个人权利(财产权)批判这一思想谱系的延续和发展。思想共鸣往往基于心理共情。卢梭、马克思和毛泽东正是站在底层立场上提出了保障弱者权利的问题。可以说,毛泽东的底层立场是作为现代社会之基础的权利普遍性演变为特殊性而无法作为个人与共同体关系之基础或公约数的一种反应。

四、结 语

权利平等的理念在实践中并未造成平等的现实,原先具有现实内容和针对性的权利渐被抽空,反而成为实质不平等的助推者。身体自然劣势与个人无法选择的社会境况,这种位于现实政治之外、又在政治实际运行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因素,不能不被纳入政治哲学必须考虑的视野之内。同时,个人需要的无限性和自然资源的有限性显现之时,个人权利的内在困境便浮现出来。道德政治由此诞生。

道德政治的理念成为毛泽东底层立场的外在展现,一以贯之的底层立场正是毛泽东道德政治的理念及其“德性统治”实践的心理基础。一边是立基于底层立场的弱者情怀,一边是针对着个人权利的道德政治理念,毛泽东的德性政治实践便在“情理”之中了。由卢梭所开启、直至毛泽东付诸实践的权利批判与政治实践,似乎已经冲击了个人权利的普遍性意义,却未能提供一个有效的现实替代方案。或许,理论批判及其历史实践所彰显的正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永恒的张力。然而,这一思想谱系及其政治实践对于我们当下探索共同富裕之道、实现制度正义也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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