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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浸润下的毛泽东形象
——基于国外学者的视角

2022-11-22欧阳奇贺政凯

现代哲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传统思想

欧阳奇 贺政凯

《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在阐释“坚持理论创新”的具体历史经验时,论述了“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1)《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67页。的理论创新路径,为考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程、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提供了科学方法论。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第一次历史性飞跃成果的主要创立者,毛泽东无疑是注重“两个结合”的典范人物。中国传统文化赋予毛泽东思想鲜明的理论特质,毛泽东思想批判继承并发展了中国传统文化,因此,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互动始终是国外研究者的重要关注点,是其笔下的毛泽东形象的厚重底色。梳理国外学者对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有利于在更广阔的视野中理解毛泽东的历史影响、更充分地彰显中华文化的世界魅力、更深入地把握“两个结合”的内在逻辑和发生路径。

一、中国传统文化:毛泽东形象的深沉底色

毛泽东及其思想具有广泛的世界意义,对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产生了深远影响。美国记者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打开了世界认识毛泽东及其思想的窗口,第一次向世人展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形象,“出版后即为全世界读者带来了强烈震撼”(2)[日]石川祯浩:《“红星”——世界是如何知道毛泽东的?》,袁广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5页。。这一著作记述了毛泽东自述的早年成长历程及其接受传统儒家教育、酷爱中国古典小说、与家庭教育“抗争”等经历,向世界展现了毛泽东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革命领袖形象。随着国外毛泽东研究朝着学术化方向发展,中国传统文化进一步成为国外学者理解毛泽东思想的中介,成为建构毛泽东形象的深沉底色。

(一)学术动因:中国传统文化是解开毛泽东及其思想奥秘的钥匙

国外毛泽东学的研究对象为“毛泽东的思想”,即毛泽东一生及其思想形成与发展的全过程。这与国内有明确政治内涵的“毛泽东思想”概念相比,在时间维度上将研究范围向前后延伸,有助于全过程地理解和评价毛泽东及其思想,也为中国传统文化要素在国外毛泽东学中的凸显提供了可能。正如澳大利亚学者王赓武(Wang Gungwu)所说:“对于绝大多数毛泽东的传记作者来说,追寻他的中国根基几乎成为责任所在。人们设想,这其中一定包含着中国文化的历史遗产”(3)[美]威尔逊主编:《历史天平上的毛泽东》,王伟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15页。。回顾毛泽东一生的认识和实践,中国传统文化始终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毛泽东少年时期接受传统儒家教育,青年时期在中国传统文化和多种外来理论学说的交织碰撞中实现思想转变和信仰确立,投身革命后灵活运用中国传统文化来宣传阐释马克思主义理论,新中国成立后高度重视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直至晚年仍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并从中汲取营养。由此观之,中国传统文化贯穿毛泽东毕生实践及其理论发展的始终,考察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成为毛泽东研究中难以回避的话题,也是国外毛泽东学的重要关注点。

国外毛泽东学是在跨文化背景下开展的学术研究,首要解决的问题是应从何种角度去理解毛泽东及其思想,亦即立足于国外学者既有的西方文明认知框架还是着眼于毛泽东思想形成与发展的中国传统文化基础。难能可贵的是,国外学者大都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是理解毛泽东及其思想的前提。首创“毛主义”概念的美国学者本杰明·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被认为开启了国外毛泽东研究的学术化进程。他较早指出,中国传统文化因素有利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发展,“不了解中国的客观环境或它的文化遗产,就不可能理解在中国形成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信条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4)[美]史华慈:《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陈玮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2页。。秉承这一理念的史华慈,在完成国外毛泽东研究的开山之作后,转而研究中国古代文化思想,正是因为他意识到脱离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脉络就无法真正理解毛泽东的思想。(5)参见尚庆飞:《国外毛泽东学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7页。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则认为,虽然毛泽东思想与儒家思想差别很大,但类似之处也很多,“谁要是不懂得一些儒家思想的传统,他就不能理解毛泽东思想”(6)[美]费正清:《美国与中国》,张理京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年,第53页。。如果说国外毛泽东学是国外学者试图解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成功的钥匙,那么中国传统文化就是他们揭开毛泽东及其思想奥秘的钥匙。

(二)学脉渊源:“古典汉学”与国外毛泽东学

中国传统文化在海外的早期传播,为国外学者探究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提供了认知基础。中国传统文化在世界文化史上占有显著地位,其发展程度很长时期内居于世界领先水平。自西汉起,中国传统文化在国外便有了具有实质意义的传播,此后通过使节往来、商业贸易等多种方式在世界上更为广泛地传播开来,多次迎来传播高潮。特别是明清时期,基督教传教士把许多中国文化典籍译成外文传播至欧美,并撰写介绍中国政治、历史、地理、文学等方面情况的著作,引发巨大反响。正如费正清所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中国文明影响着欧洲而非相反”。(7)[美]费正清:《中国:传统与变迁》,张沛等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第212页。世界各国尤其是欧美各国在对中国传统文化较为全面的认识和了解中形成了其独有的认知框架,中国传统文化也为国外学者理解和分析毛泽东及其思想提供了丰富的历史资源。

随着现代中国学在实践中不断深化,国外毛泽东学成为其独立的研究分支,为国外学者探究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提供了有利条件。西方严格意义上的汉学研究可以追溯至16世纪,直到20世纪20年代末,中国研究从古典汉学研究中分离出来,汉学研究从而分为关注中华文明的“古典汉学”和关注现实中国问题的“现代中国学”两个分支。(8)参见侯且岸:《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页。毛泽东及其思想正是“现代中国学”早期研究的重要对象。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国外毛泽东研究者很容易受到古典汉学关注中华文明的学术传统的影响,重视毛泽东及其思想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努力探究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值得一提的是,许多国外学者在投身毛泽东及其思想研究前,就深受古典汉学影响,对中国传统文化十分熟悉。20世纪60年代,中国文明研究委员会在费正清等学者的倡导下成立,吸纳古典汉学研究的重要学者来共同致力于20世纪中国的研究,因为他们意识到要研究好现代中国,就应使汉学研究与历史研究紧密结合在一起。(9)参见[美]费正清:《费正清中国回忆录》,阎亚婷、熊文霞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427、467页。这些因素,为国外学者深入研究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提供了便利。

由此观之,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早期海外传播所形成的认知基础上的“古典汉学”传统,使得国外学者能够将毛泽东及其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起来进行考察,为呈现毛泽东形象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色提供了可能。

(三)研究进展:在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联中不断丰富毛泽东形象

虽然国外毛泽东研究在发轫之时就被打上了为对华政策提供理论佐证的政治烙印,“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自然不是这一研究的核心话题,但是由于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存在难以分离的关系,它又始终是研究者无法回避的话题。研究者们在系统论述两者关系上作出了很大努力,形成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为从学术上构建毛泽东形象贡献了力量。

国外对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学术聚焦发端于国外毛泽东研究第一次论战,即20世纪60年代,以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为代表的保守派与以史华慈为代表的自由派关于“毛泽东思想有没有独创性”的论争(10)《国外研究毛泽东思想的四次大论战》,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页。。在论战中,自由派学者认为毛泽东思想受到列宁主义的影响并有“独创性发展”,提出应将毛泽东研究放到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进而探究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此后,史华慈、施拉姆(Stuart R.Schram)等自由派学者为进一步阐发毛泽东的思想来源,深入研究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提出不少有影响力的学术观点并形成了一定的理论共识。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心理历史研究的方法在国外毛泽东研究领域盛行,形成以白鲁恂(Lucian Pye)、罗伯特·利夫顿(Robert Jay Lifton)等学者为代表的心理历史学派,该派学者深入探讨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对毛泽东心理特点和性格特征的影响。1981年,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受到国外学者广泛关注,国外毛泽东研究领域掀起了重新评价毛泽东的浪潮。学者们更为全面地探讨了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关联,具体分析了毛泽东一生的“正确”和“错误”探索背后的中国传统文化因素。进入21世纪,随着大量有关毛泽东的著述编辑出版,国外学者对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更加深入、全面。同时,在中外发展道路和全球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对比视域下,毛泽东及其思想的中华文化底蕴更加凸显,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研究的世界意义更加显著,这些都直接影响到国外学者从学术视角对毛泽东形象的刻画。

纵观国外学者对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探讨的学术历程,可以发现如下趋势:首先,研究视角逐渐聚焦,从整体探讨毛泽东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联系到深入考察毛泽东在不同领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如韩国学者梁再赫(Jaehyuk Yang)在《中国古代哲学与毛泽东思想的渊源》一书中对毛泽东哲学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关联进行了剖析。其次,论证分析更加全面,从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出发,不断深化对其与毛泽东思想的关系的多维考察。如美国学者金思恺(Steve S.K.Chin)在《毛泽东思想内容与形式》一书中阐释了毛泽东对中国传统文化在内容实质上的批判与在民族形式上的继承。再次,研究方法更加多元,运用了文本比较法、人物比较法、心理分析法等不同考察方式。如罗伯特·佩恩(Robert Payne)在《毛泽东:红色中国的统治者》一书中通过对毛泽东与蒋介石进行比较分析,凸显了儒家思想对毛泽东的影响。此外,方法论备受重视,相关研究朝着更加学理化、规范化方向发展。如尼克·奈特(Nick Knight)所撰《西方毛泽东研究:分析及评价》一文在论述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研究的方法论差异之时,提出应按照与当代中国现实相联系的思维模式展开研究。

总体而言,这些研究注重将文化因素和政治因素、历史因素和现实因素、本土因素和外来因素结合起来进行分析,从而以其独到的见解不断丰富了学术视角下毛泽东形象,更加立体地呈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影响,当然,其中一些观点因史料缺乏或受意识形态影响不可避免地夹杂偏颇之见甚或错讹之处。

二、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毛泽东形象的多维透视

中国传统文化与毛泽东及其思想的关联,鲜明地体现在国外学者关于毛泽东的具体考察中,内嵌于其笔下的毛泽东形象中。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尺度甄别和分析这些国外研究成果,综合归纳其独到见解,可以窥见国外学者视阈下毛泽东的多维形象,进而揭示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深刻影响。

(一)中华文化传承者:具有深厚传统文化底蕴的毛泽东

正如史华慈所见,毛泽东早年接触了中国乡村的通俗文化,接受过良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生活于“传统”的中国社会,这使得他具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11)参见[美]威尔逊主编:《历史天平上的毛泽东》,第12-13页。这一底蕴,对于毛泽东的人物性格、思想演变、理论品格不能不产生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塑造了毛泽东的性格特征。毛泽东出生于中国传统社会的农民家庭,首先由中国文化塑造。(12)参见[澳]奈特:《西方毛泽东研究:分析及评价(三)》,张晶燕译,《毛泽东思想研究》1989年第4期。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的生活情景和受教育经历对毛泽东的个性形成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施拉姆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毛泽东性格形成的主要因素,提出“当毛泽东在基本的马克思主义范畴中思考时,他最深沉的情结仍是中华民族的”,这是毛泽东“品行最深沉的源泉”(13)同上。,并强调毛泽东实现了“农民的价值观和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的和谐统一(14)[美]施拉姆:《毛泽东的思想》,田松年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3页。。毛泽东青少年时期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热爱,孕育了毛泽东敢于斗争的意识和改造社会的精神。纪亚玛(Jacques Guillermaz)认为毛泽东受《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影响,形成了具有“战斗气质”和“反叛精神”的性格特征。(15)[美]威尔逊主编:《历史天平上的毛泽东》,第94页。特里尔(Ross Terrill)认为毛泽东受传统文学作品的影响,在青少年时期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同那个时代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并逐渐成为“一个有非凡决心的造反者”。(16)[美]特里尔:《毛泽东传》,何宇光、刘加英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17页。

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了毛泽东的思想演变。一方面,在中西思想的交流互鉴中,毛泽东始终充分重视中国传统文化。史华兹指出,毛泽东虽然接受了西方的思想,但并不因此将“传统中国”与“现代西方”对立起来,而是深信中国传统文化是“多元的复合物”,分辨出“西方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联系和异同”。(17)[美]威尔逊主编:《历史天平上的毛泽东》,第15页。在王赓武看来,毛泽东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内容是马克思主义无法根除的。(18)参见同上,第234页。皮科威慈(Paul G.Pickowicz)指出,毛泽东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独特的,他不赞成欧洲模式在文化发展中居支配地位,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扬弃”做了具体的规定。(19)参见[美]皮科威慈:《书生政治家——瞿秋白曲折的一生》,谭一青、季国平译,北京:中国卓越出版公司,1990年,第264页。另一方面,在毛泽东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发挥着重要作用。史华慈认为,在十月革命前,毛泽东对传统中国和现代西方的理论原则均加以利用,这就“为他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观点奠定了基础”(20)[美]威尔逊主编:《历史天平上的毛泽东》,第19页。。斯塔尔(John Bryan Starr)指出,中国传统文化能够帮助毛泽东很容易地接受马克思主义中的对立统一思想,这是儒家学术留给毛泽东的宝贵遗产。(21)参见[美]斯塔尔:《毛泽东的政治哲学》,曹志为、王晴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8页。野村浩一(Nomura Kōichi)具体分析到,毛泽东从中国传统哲学出发,进而接近并接受马克思主义。(22)参见[日]野村浩一:《毛泽东思想与二十世纪中国》,朱汉国、王新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页。窦宗仪(Tsung-I Tou)认为儒学和马克思主义在哲学基础原则上的相通之处“促使毛泽东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23)参见萧延中主编:《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1卷,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53-54页。。

中国传统文化奠定了毛泽东的理论品格。一方面,这种奠基作用集中体现为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对毛泽东的影响。格雷(Jack Gray)认为儒家政治文化是毛泽东成功赢得革命胜利的重要因素,强调“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几乎是中国传统政治的主要思想特征的相应对偶”(24)See Jack Gray, “China: Communism and Confucianism”, Political Culture and Political Change in Communist States, ed.by Archie Brown and Jack Gray, New York: 30 lrving Place, 1979, pp.197-217.。施拉姆将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对毛泽东的影响进一步聚焦,认为毛泽东把政治当作是“革命变革的催生因素”“促成新价值的想象之所”“决定道义是非的权威所在”,指出毛泽东的这些观点“更接近于中国传统思想,而不是马克思或列宁”(25)[美]施拉姆:《毛泽东》,王应一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63页。。另一方面,这种奠基作用集中体现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对毛泽东的影响。荷罗纳兹(Vsevolod Holubnychy)指出毛泽东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表达方式,并与中国传统哲学一样不讨论本体论,其矛盾辩证法则是对古代阴阳二元论的创新发展。(26)See Vsevolod Holubnychy,“Mao Tse-tung’s Materialistic Dialectics”, The China Quarterly, No.19, 1964, pp.3-25.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持有相近观点,认为毛泽东的哲学思想没有“欧洲理性主义的普遍的本体论范畴”,提出毛泽东的辩证法“可能更多是受了中国哲学家王阳明的影响”(27)[美]魏斐德:《历史与意志:毛泽东思想的哲学透视》,李君如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245页。。施拉姆认为“自1918年起到毛泽东生命终结,他的著作中均隐隐流淌出古代道教辩证法的余音”(28)[美]施拉姆:《毛泽东》,第283页。。

(二)中华文化实践者:灵活运用传统文化的毛泽东

毛泽东不仅是在思想层面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传承者,更是在革命和建设进程中灵活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实践者。尼克·奈特指出,毛泽东认为文化从属于政治,“以政治活动的形式来拯救、重组、改善旧的文化元素”能够使得“源自旧文化的、进步的文化元素”存续下来,进而推动当下实践的发展。(29)[澳]奈特:《再思毛泽东:毛泽东思想的探索》,闫方洁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0页。由此可见,毛泽东将中国传统文化与所处的社会现实相结合,用经过改造的中国传统文化服务革命实践。

毛泽东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和形式灵活运用于理论阐发,使毛泽东思想呈现出民众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王赓武认为,毛泽东能够娴熟地运用传统技巧,具体表现为“利用历史上关于进步变革的例子来帮助他说明当前的政策”(30)[美]威尔逊主编:《历史天平上的毛泽东》,第233页。。施拉姆认为,毛泽东有关“阐述共产主义的著作,善于运用中国历史上的典故,富于文采,从而使共产主义非常通俗易懂而易于为他的同胞们所接受”,包括作战原则,比如诱敌深入、积极防御等,还引用了许多弱者战胜强者的典故。(31)[美]施拉姆:《毛泽东》,第149页。同时,毛泽东的著作中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化所特有的表达方式。金思恺认为,毛泽东很好地继承了中国传统的语言表达方式,用中国人民熟悉的语言来阐释和传播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丰富的、有生命力的语言让人们有“民族亲切感”(32)[美]金思恺:《毛泽东思想内容与形式》,香港: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出版社,1976年,第184-185页。。纪文勋(Wen Shun Chi)观察到毛泽东能够随心所欲地运用古文体,在解释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部分。(33)[美]纪文勋:《现代中国的思想冲突——民主主义与权威主义》,程农等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79页。竹内实也认为,毛泽东文章中的生动比喻和形容,避免了政论文章的枯燥无味,体现了其文学才华和在中国古籍方面的深厚造诣。(34)[日]竹内实:《毛泽东的诗词、人生和思想》,张会才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页。沃马克(Brantly Womack)认为,毛泽东“习惯于用中国的传统事例来阐述马克思主义原理”,是因为受到杨昌济“东西方的和谐而非差异”观念的影响。(35)[美]沃马克:《毛泽东政治思想的基础(1917-1935)》,霍伟岸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页。

毛泽东对中国传统文化内容和形式的灵活运用,促使马克思主义迅速在中国生根发芽、深入人心,形成了推动革命发展的强大动力。竹内实认为,毛泽东用极平凡、朴素的语言来阐释马克思主义理论,使得老百姓也能明白这些道理。(36)[日]竹内实:《毛泽东的诗词、人生和思想》,第457页。王赓武也认为,毛泽东对中国语言的掌握和生动运用让理论变得通俗易懂,比阅读翻译后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著作更为有效,有助于“激进变革的需求”(37)[美]威尔逊主编:《历史天平上的毛泽东》,第237页。。高沃龙(John W Garver)认为毛泽东的重要思想武器是“阐述和写作中共党史”,并指出毛泽东特别擅长运用中国传统文化来“唤起群众的民族主义情绪”(38)[美]高沃龙:《对手与盟友》,刘戟锋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330页。。国外学者进一步分析了毛泽东将中国传统文化运用于革命理论宣传的动因。诺曼·莱文(Norman Levine)认为“毛泽东通过利用过去而推翻过去。他借用过去的某些思想,但把它们置于革命的背景中”,目的是服务于革命意识的创造。(39)[美]莱文:《辩证法内部对话》,张翼星等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87-488页。德里克(Arif Dirlik)认为,传统理论话语形式是毛泽东思想极为关键的要素,因为必须要用符合民族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的语言进行表述,才能使他的理论为大多数人所接受。(40)参见尚庆飞、张明主编:《国外毛泽东研究的当代进展》,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94页。

(三)中华文化创新者:基于传统文化发展马克思主义的毛泽东

毛泽东在理论建构中不断汲取中国传统文化养分,基于中国传统文化推进了马克思主义的创造性发展。怀利(Raymond F.Wylie)认为,毛泽东通过推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作用,使得马克思主义发展到了更高阶段,即“它的内容将比其运用到中国之前更为丰富”,并指出毛泽东思想是“对一般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的新贡献”“马克思主义的新变体”(41)[美]怀利:《毛主义的崛起:毛泽东、陈伯达及其对中国理论的探索(1935-1945)》,杨悦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9、81、83页。。毛泽东秉承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批判吸收中国传统文化,使马克思主义理论焕发出新的生机活力。

毛泽东创新性地阐释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命题。施拉姆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方理论的思想交锋促使毛泽东从客观情况出发来看待两者关系,使毛泽东不仅在理论层面提出了注重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更在实践层面“设计出一条独特的‘中国式社会主义道路’”(42)[美]施拉姆:《毛泽东》,第266页。德里克认为,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在其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所有革新中更为根本、更为意义深远的,对全球范围内的马克思主义也产生了影响。(43)参见[美]德里克等主编:《毛泽东思想的批判性透视》,张放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0页。奈特认为,“毛泽东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是使马克思主义从属于中国的现实、历史或文化”,而是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规律与“描述中国独有特征的特殊‘规律’相统一”,从而创造出“真正的中国的马克思主义”(44)[澳]奈特:《再思毛泽东:毛泽东思想的探索》,第157页。。在怀利看来,毛泽东提倡以中国的民族形式去呈现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内容,将中国的现实和历史统一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新概念中,这将丰富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的内容。(45)参见[美]怀利:《毛主义的崛起:毛泽东、陈伯达及其对中国理论的探索(1935-1945)》,第80页。

毛泽东创新性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了丰富和发展。窦宗仪认为毛泽东用带有儒学特色的方式对辩证法的关键问题作出了解答,这一理论贡献体现在“事物具有内在矛盾性”“矛盾的对偶性”“矛盾的特殊性就是矛盾的本质”等论断中。(46)参见萧延中主编:《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1卷,第56-59页。荷罗纳兹认为,毛泽东将辩证法的核心界定为对立统一规律以及对矛盾不平衡性问题的探讨,都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辩证法的贡献。(47)See Vsevolod Holubnychy, “Mao Tse-tung’s Materialistic Dialectics”, The China Quarterly, No.19, 1964, pp.29-30.沃马克认为,毛泽东将中国传统文化和马克思主义思想相结合而形成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性概念,这一概念在“中国思想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背景下是一个重要的理论成就”(48)[美]沃马克:《毛泽东政治思想的基础(1917-1935)》,第199-201页。。野村浩一认为,毛泽东的《实践论》所阐述的“人们在实践中‘自觉地改造’‘主观世界’”的观点,是毛泽东从中国传统哲学出发对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补充。(49)参见[日]野村浩一:《毛泽东思想与二十世纪中国》,第17页。

毛泽东创新性地对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进行了丰富和发展。麦克莱伦认为,毛泽东“从孙武这样的著作家中吸取了中国传统的精华”,提出了“以一当十”的战略和“以十当一”的战术,并指出“在军事上同强大的敌人长期斗争中所采取的战略思想”是毛泽东富于独创性的贡献。(50)[英]麦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李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24、227、228页。纪亚玛认为,毛泽东十分熟悉中国军事史和中国军事家的思想,并受到西方战术的启发,“更好地把握了军队的正确作用和组织形式”(51)[美]威尔逊主编:《历史天平上的毛泽东》,第111-112页。。施拉姆认为,毛泽东的军事战术受到《孙子兵法》等中国古典著作的影响,毛泽东提出的“一个一个地歼灭敌人”“占有压倒优势的时候方可战斗”等战术原则“与孙子惊人地相似”,与此相生的群众路线领导方式也是与苏联相较所独具的。(52)[美]施拉姆:《毛泽东的思想》,第39页。

三、国外学者基于中国传统文化构建毛泽东形象的方法论启示

国外研究中呈现的毛泽东形象,体现了毛泽东连接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贯通本土思想和西方理论、重视文化传承和文化发展的显著特征,展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持久魅力。这一形象的生成与还原,在学术层面为深化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了方法借鉴,在政治层面为进一步推进新时代治国理政实践提供了现实启示,在文化层面为坚定文化自信提供了历史佐证。

(一)透过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窗口深入认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

在上述研究中,国外学者将中国传统文化作为理解毛泽东及其思想的出发点,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认识模式由异域审视的“他者”到置身其中的“主体”的转换,这是突破传统“西方中心主义”学术话语体系的可贵尝试。他们将中国传统文化作为认识毛泽东的主线、理解毛泽东思想的背景,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毛泽东个人成长之基、革命实践之依、理论创新之源,强调其人生历程和理论发展与中国传统文化密不可分。他们同时聚焦毛泽东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理论互动,剖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于毛泽东认识、接受、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把握两者的理论契合点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创新着力点,揭示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内在逻辑和发生路径。在跨文化背景下的这种创新性探索,比较符合历史的本真,也为深化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了范式参考。

正如“中国中心观”的提出者柯文(Paul A.Cohen)所倡:“从中国而不是从西方着手来研究中国历史,并尽量采取内部的(中国的)而不是外部的(西方的)准绳来决定中国历史哪些现象具有历史重要性”。(53)[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318页。将西方文明分析框架直接“照搬”或“嫁接”到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往往会出现理论失效、经验失灵、研究失声的现实困境。究其根本,是忽略了内蕴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中的深层文化基因。绵延几千年的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串联中国历史与当下现实的文化根脉,影响着当代中国的群体认知与行为取向。透过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窗口探寻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演进与流变实质,方能更加立体、更为深度地洞察当代中国,把握住繁复庞杂的理论和实践背后的文化内核,进而找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切入点和问题域。无论对国外研究者还是国内学术界而言,注重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考察视角无疑是深化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重要理路。

(二)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治国理政的实践智慧

国外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浸润下的毛泽东形象的生动刻画,较为深入地呈现了毛泽东在领导中国革命、建设的进程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性继承和创新性运用。作为灵活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实践者,早在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就充分汲取传统文化精华,用民众喜闻乐见的表达形式进行革命理论宣传与群众动员,使党和人民军队形成了强大的向心力与凝聚力,推动了革命事业的蓬勃发展。他所阐释的思想理论富含中华优秀文化的历史智慧,如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来说明矛盾的特殊性,用传统知行观来阐释实践与认识的关系,用“愚公移山”来说明人民群众的历史主体作用,等等。他始终秉持“熟悉历史事件,从中吸取经验教训”的阅读原则(54)参见北京市历史学会编:《吴晗纪念文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34页。,一生阅读、研究记载历代朝政得失的《资治通鉴》十余遍,晚年仍对二十四史手不释卷,并用不同颜色的笔墨圈点批注,将一些内容作为高级干部学习材料批转印发,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于治国理政实践的滋养作用发挥到极致,也展现了中国共产党注重从传统文化中汲取治国理政智慧的优良传统。

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今天依然是中华民族不可割断的精神命脉,是治国理政之重要资鉴。历经多个历史阶段积淀、经受多种社会形态考验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不乏与新时代治国理政实践内在关联的基本规律、遥相呼应的为政思路。如,“民惟邦本”“君舟民水”的民本传统和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的关联;“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朴素生态观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的一致;“为政以德”“内圣外王”的吏治原则和重品德、重才干的用人导向的相似,等等。“治理好今天的中国,需要对我国历史和传统文化有深入了解,也需要对我国古代治国理政的探索和智慧进行积极总结,要善于借鉴古今中外治国理政的经验教训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55)《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体学习时强调,牢记历史经验历史教训历史警示,为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有益借鉴》,《人民日报》2014年10月14日。精心采掘、科学运用优秀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实践智慧,有助于更好地推动新时代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三)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开掘坚定文化自信的力量源泉

中国传统文化早期在海外的广泛传播对异域思想文化发展有过的重要作用、西方现代中国学研究者以接受“第一流的汉学训练”(56)侯且岸:《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第12页。为学术基础的独特做法、国外毛泽东学以中国传统文化为视角的孜孜探索所取得的丰硕成果,无不彰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跨越时空、超越国度的永恒魅力,凸显其在世界文明中的独特地位。虽然时代一再变化、社会不断变迁,但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有机结合中焕发出强大的生机和活力,在与时俱进的发展中展现出自身的稳定性和连续性。毛泽东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创者,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引领者。他正确运用马克思主义、科学对待中国传统文化,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落地生根、结出硕果,也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现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坚持“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科学方针,不断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当代需要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为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孕育起到了母体作用,也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文化沃土。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中华文化历久弥新,这是今天我们强大文化自信的根源”(57)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6页。。

今天我们坚定文化自信,既要看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深厚基础,也要明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向国际社会讲好中国故事中的载体优势,更要认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蕴含的丰厚资源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对于世界发展的借鉴意义。因此,一方面要精准提炼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蕴含的思想经验、道德规范、人文精神等内容,着力展示其体现民族标识又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特征,另一方面要加大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对外交流和宣传,充分发挥它在传递中国声音、传播中国智慧方面的独特优势,从而进一步提升中华文化的影响力和感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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