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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兰西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及当代反思

2022-11-22姜志强

关键词:葛兰西领导权市民

姜志强

(1.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6;2.江苏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基地,江苏 南京 211006)

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葛兰西是以富有创新精神而著称的理论家,他把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提高到无产阶级革命中心任务的战略高度,强调无产阶级要夺取和巩固政权首先要掌握意识形态领导权。“这是葛兰西对社会主义理论的一大贡献。”[1]葛兰西关于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的认识,虽然存在若干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但就他的主要思想而言,仍然称得上是一个系统完整的理论体系。这一理论体系既继承了马克思、列宁重视意识形态斗争的传统,也跟马克思主义有一定的距离,既对西方政治哲学的思维走向产生了深远影响,又与社会主义国家的理论需求有一定的现实契合度,或许这正是葛兰西思想的魅力所在。因此,有必要从整体上对这一思想进行梳理和评价,这既有助于深化对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的认识,也有助于巩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

一、葛兰西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的形成机制

关于无产阶级革命问题,马克思恩格斯曾经设想,社会主义可能会在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率先取得胜利,但在第二国际时期,这一观点被教条主义地解读了。十月革命的胜利极大震动了欧洲,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下,欧洲革命一度十分高涨,不少国家掀起了工人罢工、武装革命或群众斗争。意大利在大战期间曾经爆发过武装起义,战争结束后工人和农民也尝试过走“俄国人道路”。但在这些比俄国发达得多的工业化国家中,社会主义并没有像马克思恩格斯预测的那样变成现实,相反,人们看到的是欧洲革命之火相继被各国反动势力扑灭。十月革命胜利与欧洲革命失败的鲜明对比,对葛兰西产生了很大触动,促使他思考这一问题:为什么经济落后的俄国能够取得革命胜利而西欧发达国家却遭到了失败?西方国家具有哪些区别于东方社会的独特情况?西方无产阶级应如何借鉴俄国革命经验并制定符合实际的战略策略?葛兰西对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的独创性探索,是他对上述问题做出的思想回应。

首先,长期革命斗争的经历尤其是意识形态斗争的经验,为葛兰西领导权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实践基础。从1913年开始革命生涯,到创立意大利共产党并担任党的领导人,再到1926年被捕,在长期复杂的革命斗争中,葛兰西一直处于革命斗争尤其意识形态斗争的前线,对于意识形态与政治、权力等问题,他有深刻而独到的体会。在创办《新秩序报》、领导“工厂委员会运动”以及之后的反法西斯运动中,葛兰西敏锐地意识到:反动阶级的强大决不止是因为他们掌握国家机器,还在于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传播他们的道德价值观,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广大工农群众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由此造成了工人阶级力量的分散和革命基础的薄弱,革命失败的很多原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源头。例如,社会党对改良主义的坚持,工会官僚主义领导作用的丧失,以及工人运动没有得到农民阶级的支持等等。上述表现反过来也暴露了无产阶级思想影响力的不足,这种巨大的反差使葛兰西切身感受到领导权问题的重要性。因此,他在被捕前所写的《南方问题》手稿中写道,“都灵共产党人具体地提出了‘无产阶级领导权’的问题,即无产阶级专政和工人国家的社会基础问题。当无产阶级成功地建立一个能动员劳动群众大多数去反对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国家的阶级联盟制度时,它能够成为实行领导和统治的阶级。”[2]229

其次,十月革命中列宁对领导权策略的运用,直接启发葛兰西对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的思考。早在1917年底所写的《反对<资本论>的胜利》一文中,葛兰西就表达了对十月革命的赞美和对“社会主义宣传”作用的重视,他震惊于布尔什维克竟然能在短短的三年时间,把人民的意志“能动地和自觉地变成一个意志”,而“在常规的时间中,要形成这样一种集体意志,需要有一个漫长的、通过社会逐渐扩散的过程。”[3]171在被法西斯逮捕和囚禁后,葛兰西不但没有停止思考,反而对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展开了集中探索。葛兰西充分肯定了列宁的领导权策略对十月革命的决定性意义,认为“正是列宁本人在反对各种‘经济主义’倾向时,重新估价了文化斗争阵线的作用,正是列宁本人提出了领导权(统治加思想和道德的领导)的理论作为对国家—武力(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补充,作为马克思理论的当代形式。这一切,意义是明确的:统治(强制)是一种行使政权的方法,是一定历史时期所必要的,而领导则是保障以广泛赞同为基础的政权的稳定性的方法。”[4]262在这里,葛兰西已经把“精神和道德的领导”作为与“统治”形式相提并论的另外一种领导权形式。葛兰西既不赞同没有领导权的统治,也不主张没有统治的领导权,他的研究结论是:通过精神与道德的领导赢得普遍支持的方法,要比利用“统治”的方法更为重要。这表明,他的领导权思想已经超出了列宁领导权思想的框架。更重要的是,如果说领导权在列宁那里只是无产阶级的一种策略的话,那么葛兰西则明确把它提升为一种战略或者是“运动的一般原则”,并把这一原则扩大到社会层面,成为一个国家或一种社会秩序赖以存在的基础。

再次,东西方社会结构的差异和西方发达的市民社会,为葛兰西探索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提供了现实根据。在葛兰西看来,列宁的领导权策略是符合俄国国情的。因为,在俄国这样一个半封建的军事官僚制的东方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并不发达,国家权力高度集中在统治者手中,大量的小农分布在农村,文化在政治统治中的作用并不突出,无论是沙俄统治者还是后来的资产阶级临时政府,都没能让他们的价值体系成为广大群众的信仰。由于缺乏文化根基和社会基础,表面看起来很强大的国家政权实际上很脆弱,一旦无产阶级掌握了政治领导权,然后把革命矛头直接对准国家机器进行正面猛攻,反动统治就会崩溃。相比之下,西方国家的社会结构就复杂得多了。西方国家不但有包括政府、法庭、警察、监狱和军队等机构在内的政治社会,还有由各种舆论宣传教育机构组成的发达的市民社会。而且市民社会同政治社会体系结合得很紧密,资产阶级不但用他们复杂的政治结构和制度体系规范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也通过他们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控制着市民社会。因此,西方资产阶级统治的根基要比东方国家深厚得多。如他所说,“在东方,国家就是一切,市民社会处于初生而未成形的状态。在西方,国家与市民之间存在着调整了的相互关系。假使国家开始动摇,市民社会这个坚固的结构立即出面。国家只是前进的堑壕,在它后面有工事和地堡坚固的链条。”[5]180在这一前提下,当西方国家出现政治危机时,仅仅依靠武力向资产阶级的国家政权发起攻击,并不能保证革命的成功,因为市民社会还以“文化国家”的隐秘方式有力地支撑着资本主义社会。所以,西方无产阶级不能简单照搬俄国革命的策略,而应该采取一种以争夺文化领导权为核心的新策略。

最后,近代以来西方精神和道德改革方面的运动,为葛兰西思考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提供了历史根据。葛兰西系统考察了这方面运动的历史经验,例如,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德国哲学和法国革命,喀尔文主义和英国古典经济学,世俗的自由主义以及美国价值观的形成等等。英国的戴维·麦克莱伦曾进行过如下描述:“葛兰西象利用他对知识分子的研究一样,利用历史的研究来说明领导权。例如,法国资产阶级的雅各宾派,靠它诉诸农民的能力而成为一个民族的群众运动。这个运动已深入到法兰西人民群众中了。再者,在美国,由于它在没有封建传统的情况下,能直接运用资本主义价值,统治阶级可以行使巨大的意识形态领导权。而另一方面,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只限于知识分子中的杰出人物,也没有为国家的统一提供基础。皮蒙特的北方自由主义只有用武力征服意大利,却不能对它行使意识形态的领导权:它没有深入群众,不得不窃取他们的知识分子。……研究一下迄今为止的整个意大利历史,……会发现一个领导者的小集团有条不紊地成功地把通过群众运动产生出来的政治人物吸收到自身中来,这种运动从来源说都是颠覆性的。后来,葛兰西看清楚第二国际的破产,是由于工人阶级运动不能抵制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影响的渗透。”[6]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通过对“资产阶级如何得以通过赞成而不是强制来永久地维持它的统治”的久远历史的考察,葛兰西既揭示了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够经受住一次次经济政治危机考验的意识形态原因,也说明了无产阶级进行意识形态领导权斗争的重要性和艰巨性。

二、葛兰西关于意识形态领导权的策略构想

通过多方位考察论证,葛兰西深刻意识到获得意识形态领导权对于西方革命的重要性,那么,西方无产阶级应该怎样夺取意识形态领导权呢?葛兰西立足意大利的文化传统和现实情况,并在总结国际共产主义成败经验的基础上,创造性构想出一整套紧密相连的领导权策略。

第一,争取领导权的方法:“自愿的”同意。葛兰西认为,“任何一个历史集团,任何一个确立的秩序,它们的力量不仅仅在于统治阶级的暴力和国家机器的强制性能力,而且还在于被统治者接受了统治阶级的固有世界观。”[4]256对于无产阶级来说,在确立起他们的统治秩序之前,只能依靠非强制方法获得领导权。所谓非强制的方法,就是要在广大人民群众发自内心的“自愿同意”的前提下,赢得他们的广泛支持和拥护,形成具有“集体意志”的同质的历史集团。只有用这种方法无产阶级才能掌握领导权,并领导这个“历史集团”一起推翻资本主义秩序。关于如何具体实施,葛兰西认为,领导权意味着成功说服社会其他阶级接受自己的道德、政治以及文化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意味着无产阶级哲学成为广大群众的哲学。为了达到这一目标,首先要“考虑被领导集团的利益和倾向”,维护他们的基本权利和自由,这是获得领导权的前提。其次,必须寻求与群众的文化相结合,在文化建设中要建立统一的民族语言,把根子扎在人民文化的沃土之中,运用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音乐、歌剧等文化形式,推动广大民众接受无产阶级价值观;再次,要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及其各种压迫剥削形式,以唤醒人民群众的阶级意识和政治意识,去除他们的政治冷漠感和被动感,使他们“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历史地位”以及“对手的历史地位和局限”。

第二,领导权的实施场所:市民社会。关于市民社会,葛兰西突破了马克思侧重于经济关系的认识定位,把它视为是由各种私人的或民间的机构组成的文化—意识形态关系的领域。葛兰西认为,随着市民社会的形成尤其是市民社会中各种组织的空前发展,市民社会所受到的国家干预和文化渗透越来越多,它已经成了国家的得力助手,发挥着意识形态教化的职能,并为统治阶级提供政治合法性论证。在这种情况下,仅仅把国家理解为暴力强制机构已经远远不够了,因此他主张把市民社会纳入国家范畴,并提出了“完整的国家”概念。在他看来,“国家=政治社会+市民社会,换句话说,国家是披上了强制的甲胄的领导权。”[5]222这样国家就成为政治社会与市民社会的有机统一体,而领导权的两种形式,即政治领导权和意识形态领导权,则分别通过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来实现。对于这两个方面,葛兰西更强调市民社会的作用,他认为,随着市民社会的发展,国家“强制”的一面将逐渐减少,最后完全被“精神和道德的领导”所取代,这即是国家的消亡。对于无产阶级如何赢得市民社会支持,葛兰西认为,市民社会既可以为资产阶级所用,也可以为无产阶级服务,关键在于哪个阶级能够得到更多民众的“同意”,无产阶级要取得文化领导权,只能借助于“分子式入侵”的方式,把自己的价值观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市民社会,逐个攻克市民社会的各个机构,以此瓦解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

第三,争取领导权的依靠力量:“有机知识分子”。葛兰西不主张按照传统体脑差别标准对知识分子进行界定,他认为每一个进行创造性智力活动的人都是知识分子,也都各有一定的世界观,但“并不是一切的人都在社会中执行知识分子的职能”,关键看是否在“拥护或变更世界观,即是唤起新的思想方式,起着一定的作用。”[5]422按照这个标准,葛兰西把知识分子划分为“有机知识分子”和“传统知识分子”,他认为“有机知识分子”区别于传统知识分子的地方在于,他们与社会集团尤其“最重要”的社会集团有联系,并能为维护这一社会集团的世界观而努力。葛兰西特别强调“有机知识分子”在夺取意识形态领导权中的作用,他认为“有机知识分子”是社会集团与广大人民群众的中间桥梁,是统治集团的“管家”,他们的主要职能是保证广大人民群众“自由同意”统治集团所提供的社会生活方向、统治集团的地位及其在“生产界的职能”。此外,“有机知识分子”也要“执行国家机关的强制作用”,“合法地”加强社会集团的纪律,管理一旦“自由同意”消失时所产生的危机。鉴于“有机知识分子”的重要作用,葛兰西提出建立“新的知识阶层”的任务: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发挥学校和政党的作用,以尽可能多地培育和造就有机知识分子;同时,也要吸引中低层知识分子支持和加盟;此外,还要改造传统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第四,争取领导权的领导者:“现代君主”。关于夺取意识形态领导权的组织领导问题,葛兰西明确反对工团主义。在他看来,工团主义所奉行的“工会观念”也许会形成“原初”的集体意志,但不会把“集体意志”提高到党的政治纲领的高度,因为工会的总罢工一旦演化成“非理性”的暴力冲突,很容易导致原初的“集体意志”分解成“无数的个别意志”。葛兰西从马基雅维利关于君主应反映一般民众百姓愿望并领导他们建立新型国家的主张中,获得了很大启示,因此他把君主的形象投射到现代政治中,但他认为现代君主不能是某一具体个人,“只能是一个有机体,一个错综复杂的社会要素,通过它,那个得到承认并在行动中多多少少得到维护的集体意志开始凝聚成形。历史发展已经提供出来的这个有机体,就是政党——它作为最初的细胞,包含着追求普遍与总体的集体意志的胚芽。”[7]作为“现代君主”,无产阶级政党的首要任务是通过“知识和道德改革”,为民族—人民的集体意志的形成和发展,为“实现更高、更完整的现代文明形式”奠定基础。葛兰西提出,党为了形成“集体意志”必须有自己的世界观,要代表社会的总体利益,要善于掌握舆论阵地,努力造就自己的知识分子。除此之外,党所进行的“知识和道德改革”必须与经济改革的纲领相结合,而经济改革的纲领既是“知识和道德改革”的基础也是其得以提出的具体方式。

第五,争取领导权的战略:阵地战。在总结西欧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失败经验的基础上,葛兰西提出了不同于东方革命的新战略,他借用军事术语“运动战”和“阵地战”来表述这一革命战略的转变。他认为,布尔什维克的“运动战”方式在西方是行不通的,“因为在这些国家里‘市民社会’变成了很复杂的结构,能够经受直接经济因素(危机,萧条等等)的灾祸的‘侵袭’:在这种场合下,市民社会的上层建筑所起的作用好像现代战争中的堑壕体系。在这种战争中,看上去一定能够消灭敌人全部防御体系的猛烈炮击事实上只能破坏它的外部掩蔽工事,因而在冲击和进攻的时候,进攻者所面临的是依然具有威力的防线。在发生严重的经济危机时期,在政治方面也会有同样的现象。”[5]178因此,西欧无产阶级不能打直接的、正面的、速战速决的运动战,而是要把运动战改为阵地战,这在西方是唯一可能的革命方式。所谓“阵地战”,就是指在市民社会夺取意识形态领导权。对于“阵地战”与“运动战”这两种革命策略,葛兰西并没有做绝对化的理解,他认为,两者各有自己的适用范围和阶段,并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对于西欧国家无产阶级来说,首先要进行“阵地战”,也许这个过程是艰难曲折、比较漫长的,但在夺取了意识形态领导权之后,应该及时把“阵地战”转变为“运动战”,进而夺取政治领导权,建立起符合人民群众要求和历史发展趋势的“理想社会”。

三、葛兰西意识形态领导权策略的哲学基础

葛兰西不仅是革命家,也是哲学家。他的领导权策略体系着眼的是实践层面的操作,因而具有明显的应用性。在哲学层面上,他也进行了世界观、历史观和方法论的思考,并形成了以“实践一元论”与“绝对的历史主义”为核心的哲学体系,即“实践哲学”。经过深刻的哲学论证,他的领导权思想成了一个有相当思想深度、逻辑比较严谨而又较为系统完整的理论体系。

无产阶级革命既是为了人,也要依靠人,因此,正确理解“人”就成为进行革命实践的前提。葛兰西对领导权问题的思考,一定程度上源于他对自发“经济决定论”的质疑和批判,这是他的思想的出发点。在他看来,自发“经济决定论”把“经济”视为在任何历史发展阶段上都毫无例外地起最终决定作用的力量,这还是没有摆脱传统哲学总是“企图把一切东西都归于一个最终的和最后的简单原因”的形而上学思维模式,这种教条主义的错误在于,它使人们陷入消极等待、无所作为的精神状态。俄国革命的胜利是对自发“经济决定论”的突破,证明了“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并不是冷冰冰的经济事实,而是人,社会中的人,处在彼此的关系中、彼此达成一致,并通过这些接触(文明)发展出一种集体的、社会的意志的人。”[3]170-171他认为,既然“人”是历史的决定性因素,那么首先就要正确理解“人”以及“人的本性”,假使把人确定为“个体的生物”的哲学,只会使社会进步“流为空话”,如果把人理解为“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在时间上无法对“人”进行比较,因此,理解“人”应该从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出发,即人离不开各种生活条件,这样,在“存在客观条件或可能性”以及“人有自由”这一前提下,“人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就成为关键因素了,“在这个意义上人是具体的意志,也就是在实践上把抽象的愿望或生存的动机加到用以实现这种意志的具体手段上去。”[5]45因此,人要想“创造自己的个性”,必须赋予自己的意志以合理的方向,并在自己力量限度内采用最有效的形式,只有这样,才能促使这种意志的实现条件发生变化。所以,“应该把人理解为由一些纯粹个人的和主观的因素,以及个人同它们保持积极关系的一些群众和客观的或物质的因素所形成起来的历史的联合体。”[5]45而“人的本性”是在有意识地改造和指导其他的人的活动中实现的。

基于对“人”和“人的本性”的认识,葛兰西反对把哲学理解为“纯粹感受的[直观的]活动”或“整理的活动”,主张把哲学理解为“绝对的创造性活动”,但是,人的实践是建立在意志基础上的,如果不加限制地强调“创造性”,又可能会陷入“唯我论”,所以,“为了一方面避免唯我论,而另一方面避免已经包含在把思维理解为感受的或整理的活动本身中的机械论的观点,必须‘历史地’考察问题,同时把‘意志’(而归根结底是实践的或政治的活动)作为哲学的基础,但这种意志不是随便的,而是合理的,其实现以符合客观的历史必然性为限。”[5]29在葛兰西看来,只有把哲学看做是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的创造性活动,同时又把实践活动置于“客观的历史必然性”前提下,才能避免主观主义和唯意志论以及机械唯物主义和机械决定论,这样实践作为哲学的基础就是合理的了。这种解释赋予了实践哲学以“实践的一元论”特征。那么,“‘一元论’这一术语将表达什么意义呢?当然不是唯物主义的,也不是唯心主义的。这一术语将标明在具体的历史行为中的对立面的同一性,也就是与某一种被组织起来的(历史化了的)‘物质’,与人所改造的自然不可分地联系着的具有具体性的人的活动(历史—精神)。这是行动(实践,发展)的哲学。”[5]58

既然实践哲学是一种以历史必然性为前提的创造性活动,那么如何理解人与“客观”或“自然”的关系呢?对此葛兰西认为,“实践哲学是绝对的‘历史主义’,思想的绝对的世俗化和此岸性,一种历史的绝对的人道主义,人们正是必须沿着这条路线追踪新世界观的这条线索。”[3]161这 三个方面中,第 一个“绝对”强调实践与历史的紧密联系,第二个“绝对”强调的是实践哲学与实际生活的紧密联系,第三个“绝对”突出的是人的中心地位,其中心是“绝对的历史主义”,这是一种把一切事物和过程的发生都看作是与人的活动(也即实践)有关的社会历史现象的方法,葛兰西正是按照这种方法看待“自然”或“物质”或“客观”的。在他看来,那种认为存在一个在历史之外和在人类之外的客观性的观念,只是“一个神秘形式的未知上帝概念的残余”,既然恩格斯是求助于历史、求助于人以证明世界的客观性和物质统一性,那么由此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客观的总是指‘人类的客观’,它意味着正好同‘历史的主观’相符合,这就是说,‘客观的’意味着‘普遍地主观的’。”[3]140可见,在葛兰西这里,“客观”或“自然”只是一个同社会兴趣、同生产力的发展和必然性紧密相联的“历史”范畴。这样,在实践哲学中,自然界只能依赖于人的实践而存在,成为实践内部对立双方同一中的一方,而“实践”也不是以“物质”为前提,而是建立在主客体相互生成和辩证统一基础上,这与马克思强调客观物质的第一性和外部自然界的优先性,显然是有区别的。

既然“客观”是同“主观”紧密联系的历史范畴,那么怎么理解社会政治领域中人的活动呢?在葛兰西看来,由于文化观念构成社会进步的最大阻力,因此文化革命就是这个时代历史进步的突破口,所以,哲学的重点就表现在文化运动上。但是,不能把哲学看成是“那种致力于在狭隘的知识分子集团中间创造一种专门的文化的运动”,否则与传统的经院哲学和机械决定论没什么两样,而应该看成是“那种在制订一种高于‘常识’、在科学方面融贯的思维方式的过程中,永远不忘记还同‘普通人’相接触,并且确实在这种接触中发现它动手去研究和解决的问题的源泉的运动”,“一种哲学只是由于这种接触才变成‘历史的’,才清洗掉自已身上的个人性质的知识分子要素而变成为‘生命’。”[3]11也就是说,哲学应该与现实政治实践结合在一起。葛兰西认为,实践哲学正是这样一种哲学,作为文艺复兴以来“整个精神的和道德的改革运动的顶峰”,它是一种新的文明的开端,其历史作用在于,“这种理论由于和实践本身的决定性要素相一致和统一,所以能够加速正在进行的历史过程,使得实践在其一切要素上都更为同质、更为融贯、更加有效,从而把它的潜力发挥到最大限度。”[3]50他提出,实践哲学要代表和推动“伟大的历史运动”,“有两项工作要做:战胜最精致形式的现代意识形态,以便能够组成它自己的独立的知识分子集团;以及教育其文化还是中世纪的人民大众。这第二项工作,是基本的工作,它规定新哲学的性质,并不仅在数量上而且在质量上吸收它的全部力量。”[3]80要完成第一项工作就要“披上论战的和批判的外衣”,对已经沉淀为民众“常识”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批判,以便“表现出自己是替代现存的思维方式和现存的具体思想”,对于第二项工作来说,关键是发挥有机知识分子的作用,保持和普通群众“动态的接触”,造成广泛的民族—大众运动,实现新哲学在群众中的普及。通过上述系统论证,葛兰西为他的意识形态领导权策略奠定了哲学基础。

四、葛兰西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的当代反思

葛兰西对意识形态领导权问题的探索,“体现了他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西方社会的具体历史条件、文化传统结合起来,力图探索适合西方革命道路的良好愿望。”[8]这种善于结合实际灵活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探索精神是难能可贵的,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葛兰西是在遭到严密监视的监狱环境中进行理论探索的,因此他很难准确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同时由于与世隔绝、远离现实生活,他无法获得新的经验性认识,只能借助于以往经验和逻辑推演进行理论建构,这难免使他的思考带上“超然性和独立性”的特征。所以,尽管他的理论看起来自成一体、思想深刻、见解独到,但却存在难以克服的内在缺陷与实践局限。

第一,在领导权的实施方略上,葛兰西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目标和基本原则,“主张彻底剥夺资产阶级,实行一切生产手段的集体化,最后取消国家,建立一个完全统一的社会。”[9]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提出一个渐进式革命策略,即由经济—团体阶段——争取对市民社会的领导权阶段——国家权力阶段。他认为无产阶级应当自觉地把革命从第一个阶段推进到第二个阶段,即首先要在市民社会夺取意识形态领导权,为将来取得政权奠定基础。但这只是一个笼统的思路和方向,至于革命的具体步骤和发展阶段,每个阶段具体的革命斗争目标、策略和原则,由一个阶段转入下一个阶段的过渡原则和形式,未来国家的政治形式和具体组织运作、经济结构形式和生产分配、文化方面的立场和原则等诸多现实问题,他并没有进行过具体的设想,只是认为这些应当“在群众运动的经验中发展起来”,不能提前设计。这即是说,葛兰西并没有结合本国国情构想出一套系统、连贯而又清晰的革命路线和实施纲领,因而他的理论难免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这在一定意义上削弱了理论对人民群众的影响。此后,他的理论影响基本限于哲学文化领域,并没有转化出一种切实可行的具体实践模式。

第二,在领导权的争取方法上,葛兰西非常重视革命能动性,他坚信马克思所说的“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的基本观点,因此他突出实践活动中“人”的意志或精神的巨大能动作用,主张把“自愿同意”作为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实现方法,试图通过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教育,赢得社会各阶级阶层群众的支持和认同,建立起具有统一“集体意志”的历史集团。葛兰西的这种方法看起来颇具民主性,但在实践中缺乏可操作性,因为市民社会中的群众也是分阶级阶层的,即使同一阶级中的群众也有贫富程度、文化程度、觉悟程度以及其它方面的的差别,表现在革命态度上也是各不相同的,不进行经济基础和阶级状况的分析,设想所有人最后都能够达到同等同质的政治思想水平,这就太过于理想化了。另外,葛兰西的领导权只是意识形态的,缺乏对人民群众现实利益的关照。马克思曾经说过,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列宁在进行意识形态斗争时也是紧紧围绕“群众利益”进行思想灌输的,可惜这一点葛兰西没有继承。这种“只触及灵魂不触动利益”的实践方法,很难对广大群众普遍产生感召力。

第三,在领导权的实现方式上,葛兰西主张采取不同于东方的革命方式,但葛兰西关心的不是如何在政治领域夺取政权,以及如何在经济领域进行生产和分配方式的变革,而仅仅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在他看来,资产阶级对市民社会这一意识形态领域的严密控制,使得市民社会已经成为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最为坚固的“堑壕体系”,因此他主张通过意识形态革命,实现对市民社会文化本质的“质变”性改造,夺取对市民社会的意识形态领导权,他认为,这是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之前的首要任务。葛兰西的这种思想,片面扩大了意识形态的独立性和意识形态斗争的作用,而没有将意识形态斗争与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结合起来。由于缺乏经济因素和政治因素的参与,因此,葛兰西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说到底不过是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分析转换为一种意识形态批判,把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社会物质基础和现实矛盾之原本的批判转换为对其回声与折射之副本的批判。”[10]显然,单一的思想斗争是无法真正撼动资本主义的。正因如此,在不少人看来,葛兰西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实质上不过是对“西方资本主义生存之谜”的意识形态解释。

第四,在领导权的实践战略上,葛兰西把“阵地战”作为革命战略,设想通过长期的阵地争夺战,实现无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导权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替代,这种设想显然忽视了阶级斗争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因为,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居于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不但掌握了国家机器和经济资源,而且“深谙”统治之术,面对无产阶级动摇他们思想根基的行为,资产阶级的“反制”行动决不会仅仅限于意识形态领域,他们必然会动用包括强制和收买方式在内的一切手段,针锋相对地去打击、压制、化解无产阶级的“思想解构”,这种错综交织的全面压制是单纯的意识形态斗争所难以应对的。即使单就意识形态斗争而言,“资产阶级思想体系的渊源比社会主义思想体系久远得多,它经过了更加全面的加工,它拥有的传播工具也多得不能相比。”[11]在占据舆论宣传绝对优势的前提下,资产阶级为了巩固他们的“文化霸权”,必然会全力开动宣传机器,全方位地进行意识形态的传播和渗透,因此,在资源条件极不对等的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无产阶级要想争取到市民社会的同意和支持,难度极大。所以,正如有学者所评价的,“如果市民社会不能独自被征服,阵地战就变成了一个空洞的概念。”[12]

葛兰西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存在的种种不足和局限,不能作为否定葛兰西思想现实意义的理由,因为如果把他的理论应用到已经取得政权的社会主义国家,那么这一理论并没有过时。葛兰西曾经说过,“一个社会集团,在它还没有取得统治权之前,可以而且应该成为领导集团(这是夺取政权本身所需要的条件之一),以后在它行使政权时,它便成为统治集团,但它还应该继续是领导集团,即使它牢牢地把政权掌握在手中时也是这样。”[4]260这就是说,葛兰西不仅重视夺取政权之前掌握意识形态领导权,而且关注革命胜利后如何运用领导权巩固政权,这就使他的理论有了“用武之地”。在葛兰西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中,有不少观点对于如何巩固社会主义国家政权和加强党的意识形态工作,仍然颇具重要价值。例如,他反对教条主义,强调把马克思主义与实际情况相结合,独立自主探索符合本国国情的道路,这对于我们在新时代继续巩固和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仍然具有重要借鉴价值;再如,他高扬实践的旗帜、强调实践的作用,这对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推动解放思想、深化改革,依然具有启发意义;又如,他重视意识形态建设中党的领导和思想阵地的巩固、重视市民社会中的舆论机构、重视“有机知识分子”的作用、强调人民群众的“同意”和统一的“集体意志”等观点,这些对于我们加强意识形态工作,仍然可以提供重要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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