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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生成的“关系”范畴:欧洲生育危机叙事演变*

2022-11-21柳静虹

广东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生育率关系生育

柳静虹

一、引论:对生育危机的反思

我们如何理解近年来公共话语中普遍提及的“生育危机”?对我国而言,“生育危机”是一个舶来概念。①杨菊华:《中国真的已陷入生育危机了吗?》,《人口研究》2015年第6期,第59页。现实中,低生育现象看似是一种与社会经济发展反向的生育趋势,对今天世界多数国家而言,同时带来了政策和理论的挑战。

其一,历史地看,政策领域倾向以人口的方式认识生育。关于生育率及其人口问题的研究很多,而将生育定义为一个社会关系议题的研究深度不足。②社会关系性议题强调多纳蒂(Pierpaolo Donati)、阿彻(Margaret Scotford Archer)的批判现实主义关系社会学视域,以社会关系作为社会学主要研究对象,即社会是关系,而非容纳或派生关系,视关系为生成机制而非客观作用的产物,由此社会形态生发于社会关系中。这里,关系概念不等同于互动,而指相互依存。基于此,本文援引关系的本体论范畴探讨生育危机,文中生育实践、危机等概念皆以关系视角再定义:生育是关系集合的现象,危机作为符号反映了生育关系中特定的主体关联性。在笔者看来,政策与生育的关系可理解为围绕生育实践的主体互动,生育危机的论述凸显生育实践中个人与制度的交叉,不仅涉及个体的生育行为本身,还涵盖与生育相关的政策实践,揭示了主体自主性与关系结构约束之间相互作用的复杂性。①政策实践指政府实施的制度设计及行动逻辑,其前提是话语(知识)的组织建构。公共政策研究通常采用社会建构-公共政策的分析方法,倾向以制度视角探讨政策对现象问题化的特定塑造。与之不同,本文采用历史-关系分析取向将生育危机理解为一个关系过程,强调以关系作为系统理解话语过程复杂性的关键,即话语分析不简化为某一方(如国家、舆论)单一塑造,而是完整呈现过程中不同主体交织的反思性与能动性,从而避免滑向过度结构主义或过度个人主义的两级分析取向。这即意味,一旦我们认可生育作为社会性事件,那么对生育危机的理解除需思考其意义所指外,还应关注其危机表达的关系内涵。

其二,已有研究多从危机的给定事实出发描述其因果链,而没有讨论危机本身作为主导概念的范畴使用,进而对危机作为一种“叙事建构”的具体探索相对缺乏。②Janet Roitman,Anti-Crisis,Duke:Duke University Press,2013,p.11.分析话语往往以解构其历史论点为前提,③Francis Dupuis-Déri,La Crise de la Masculinité:Autopsie d’un Mythe Tenace,Montréal:LesÉditions du Remue-Ménage,2018,pp.31-39.而我们须看到生育危机作为一种话语,④本文聚焦生育危机的话语实质关注的是危机的理解范式,旨在揭示生育危机作为知识的对象(而不是物自体)如何被认识与生成的话语实践,突出所谓知识在“说话”,指其本质包含的不同本体论假设及理论修辞。其历史书写隐含两个前提假定:第一个假定是,和现在相比,过去存在一个所谓生育的“黄金时代”。理论上,危机命名的标准之一是区分其反面(非危机时刻)加以对照。而实际上,危机本身是否真实存在,难以证伪。若我们将研究重点放置于对生育危机意涵历史性差异的认识本身,不难发现黄金时代或危机时刻作为符号作用于现实的多重历史锚定,而这个符号最终与主体的关切及价值判断相联系。第二个假定是线性发展范式(如进化论或线性史)下对趋同话语的适应。今天我们对低生育率趋势的担忧建立在人口统计学对工业社会趋同理论的吸纳上。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发展理论的知识危机推动文化主义范式的补充兴起,谈论发展不可避免地与“发达”国家的历史相联系。由此,发展是趋同话语中所谓工业革命延伸的规范历史产物,技术、模式和思想的变化愈发全球(标准)化,人口趋势和行为亦如此。依据人口学家柯克的说法,“在人口问题上,世界上不同的国家可被看作是发展的一个统一体”,⑤Dudley Kirk,“Population Changes and the Postwar World,”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9,no.1(February 1944),pp.28-35.这即意味每个现代社会皆遵循或适应一套象征性一致的人口变化规律或机制。20世纪50年代左右人口学家兰德里、诺特斯坦等关于人口转变的早期理论即是在西方现代化范式的基础上构建其逻辑关系,通过连贯性的、语境化的一般性推理概括描述欧洲多数地区从高生育率、低死亡率的传统社会向低生育率、低死亡率的现代社会的转变,与之相关的社会经济解释也符合现代化发展的叙事规范。⑥Adolphe Landry,La Révolution Démographique,Paris:InedÉditions,1934;Frank Notestein,“Economic Problems of Population Change,”in: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Agricultural Economists,eds.,Proceedings of the Eigh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Agricultural Economist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3,pp.13-31.

依此观之,无论是基于先验世界还是趋同话语,前提假定在不同程度上预设了思考的范围、视角与内容。而生育危机作为话语形态的可塑性存在,不仅由所谓事实的客观性所确认,也由价值的规范性所决定。为此,本文关注生育危机本身内容上与概念上的同时建构。换言之,将危机视作客观实在进行内容分析有其必要,而将危机作为知识的对象反思其主观生成亦尤为重要;进一步地,从主体、知识与现实之间的动态关系出发,将危机作为关系存在并探讨其认识形态的历史创造,则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不同于前两层解释的第三层解释。

在第三层解释中,叙事对政策制定发挥了重要作用,即对问题的阐释暗含对问题的某种解决方向。①Thomas A.Birkland,“Agenda Setting in Public Policy,”in:Frank Fischer,Gerald.J.Miller,and Mara S.Sidney,eds.,Handbook of Public Policy Analysis:Theory,Politics and Methods,Boca Raton:Taylor and Francis,2007,pp.63-78.历史地看,多数国家根据对人口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研判来制定与调整相关政策,政策知识基于对社会人口现实的不同解释而发展,如早期的马尔萨斯人口论、马克思相对过剩人口论、杜蒙社会毛细管人口论、新古典主义经济学观点、人口转变理论、生命史理论,或是国内清代学者洪亮吉的《治平篇》和《生计篇》、马寅初《新人口论》,等等。由此,就生育现象而言,公共政策问题同时也是理论问题,有关生育的政策实践保有其不断寻找新话语的过程传统。欧洲作为历史上工业化地区中人口转变的先行者,为我们反思生育危机的认识形态提供了一个具典型意义的关键案例。

自20世纪末以来,生育危机广泛显现于欧洲公共话语中。政府组织、学界甚或公共媒体皆视低生育率走势为现代社会人口结构的弱点。②学界有关于生育危机的主题讨论,在欧洲诸多新闻报道中也有将生育危机作为主标题的一部分持续呈现。不论是在政策领域、学界还是文化思潮中,生育危机已从人口危机中脱离成为一个独立的话语,且更为聚焦对生育的问题认识。一方面,作为一个认识工具,危机长期为欧洲政策实践提供空间及合法性。另一方面,在危机普遍化趋势的前提下,危机本身成为一个亟须被澄清的对象:危机的生成与转换。对此,本文追问生育危机的生成机制,以探讨生育实践的危机理论为开端,区别“人口”和“普通人”两条叙事轴线以呈现17世纪以来欧洲生育危机叙事的体系和事件取向,力图从认识论层面阐明危机叙事背后交织的不同主体逻辑及其认识形态,借此引出对危机意涵背后政策张力的探讨。本研究以欧洲生育演变的历史文献和欧盟统计局人口数据作为参考,并结合笔者自2014年以来在西欧、南欧国家的在地融入做反思分析。

二、生育危机的界定:“关系”的分析范畴

(一)生育危机:一个概念框架

在政策领域内探讨生育,实质谈论的是生育的社会属性。对生育社会属性的深入理解,在方法视角上可从两条路径入手:一是采用历史分析,在长过程时空视野中考察过去的与现在的人口事实,借助概念或非线性(循环)演绎模式来理解现实。历史具有时间意义,往往有助于观察某一特定现象因果链的时限性。近年来相关研究亦广泛认同,历史由多方行动而展开,通过丰富叙事而形成,而对其的解释与理解不拘泥于因果逻辑,强调通过专注事件的过程性而非找出事件存在的必要条件来理解现象发生,即用“过程”代替“原因”,其中每个过程又都是一个一般类别的案例。③Abbott Andrew,Time Matters:on Theory and Method,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1,pp.209-239;Howard S.Becker,Tricks of the Trade:How to Think about Your Research while You’re Doing I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pp.49,62-69.鉴于此,本文避免对生育危机做切片式的静态界定,而将其与过往的叙事过程相联系,将其重新嵌入具体的历史语境中以理解生育危机的动态意义。历史过程关联性地将与生育有关的宏大历史叙事与个体日常实践中的具体行为感受联系在一起,两者间的关系构成本文理解生育危机的切入点。

二是以现实的个人而非抽象的个人为参照来对话。人的本质不是对个体的抽象,而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如果我们把个体实践置于社会关系中去考量,即能认识到生育现象是关系集合的产物,涉及人与社会的关系、个人选择与国家战略的关系,以及具体日常活动与宏大政策实践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性涌现了现实世界本质的复杂性,并实际构成生育实践事件的、行动的或决策的结构。整合这两种对现实的理解方式,我们可以看到今天的低生育现象既形成于人类生育历史长河的变化延续之中,同时也是社会中主体相互参与的关系表达。这种历史的关系的分析视角,发展出一个看待生育危机现象复杂性的解释框架(图1):

图1 历史-关系视角下生育危机的解释框架

1.属性。经验层面上对现象的多维假定。人类生育具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自然属性源自客观自然的实在形式,而社会属性则是生育以社会关系的形式而存在,依靠人的“想象现实”而构建,体现由个体到群体的一个能动性、改造性的社会过程。

2.主体。作为行动概念是图海纳所述“存在的主体”(sujet existentiel),②Alain Touraine,Sociologie de L'action,Paris:Editions du Seuil,1992,p.71.突出主体行动不仅是对社会状况的反应,而首要是创造及赋予意义;由此进一步作为实践的意义诠释者,主体也是利科所说的“叙事身份”。③叙事身份为哲学家利科(Paul Ricœur)基于对“自我”实体论的批判而提出的概念,指主体以叙述作为中介而形成的自我身份,开启实践范畴内主体的叙事维度。叙事身份强调主体识别与身份认同通过特定情境的叙事/释义连系,从而在叙事中识别、统一与形成自己。详见:Paul Ricœur,“Narrative identity,”in:David Wood,ed.,On Paul Ricœur:Narrative and Interpretation,London:Routledge,1991,pp.188-200.在某种程度上,不论行动还是叙事维度皆含蓄表达了主体总是关系性的。诚如阿彻所述:“我(们)即我(们)所关切”(who we are is what we care about),①阿彻定义反身性为联系自己与情境的心智能力,属主体的涌现活动,作为中介连接行动与结构,突破个人与社会(或个人主义与整体主义方法)、理性与非理性等的传统对立。反身性调节结构对主体的影响,也影响主体对特定情境的反应,由此主体实践也是反身性实践。Margaret S.Archer,“Persons and Ultimate Concerns:Who We Are is What We Care About,”in:Edmond Malinvaud,ed.,Conceptions of the Human Person,Vatican:Vatican City Press,2006,pp.261-83.关切具关系指涉,主体即由人在情境中的自我反身性所定义。三者共同解释了主体的生成:主体通过行动体验存在,形成主体间多中心、异质的交互(如A与B之间的外部关系);而话语亦是主体实践的形式,主体形成的历史也包含了主体关于自身形成的叙述过程(如A、B的内部关系)。两者交织形成关系情境,由此生育实践存在于行动与对行动的说明、经验与对经验的诠释、叙事与对叙事的构建之间。其中生育主体既可是生育行为的实践主体,也包括形塑“生育”的话语主体;既包括日常浸润的普通大众与专业锚定的专家学者,同时也可分为个体与集体二维。

3.危机。危机概念包含不同层次的意义与解释:其一,未来的危机,为构建时间语义下的“期待视野”,②Reinhart Koselleck,Futures Past:On the Semantics of Historical Tim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p.257.引入对时间轨迹的划分及对现象未来发展趋势中断的标识。在时间维度中定义危机凸显了其作为事件取向的概念化,强调危机事件有其开始即有其结束,与非危机时刻有所界限区分。其二,主观危机,由行动者以符号所阐释,与先验规范价值相联系,如此危机通过危机的象征形式得以实现。其三,自20世纪70年代演变为普遍的危机,作为日常经验长时段地渗透于生活领域中,并广泛密集地存衍于意识的各个领域,区别于非危机时刻的边界亦趋于消解。③Edgar Morin,“Pour une Crisologie,”Communications,vol.25,no.1(January 1976),pp.149-163.对危机的认识变化也即危机的普遍化,推动危机作为“浮动的能指”(floating signifier)化为一种无明确界定也无单一意义的认识载体。④Claude Lévi-Strauss,Introduction to the Work of Marcel Maths,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87,p.63.这促使我们今天关注生育危机须重新审视其先验立场,将危机的实际使用、事实内容与认识过程联系起来,从而警惕在危机问题上存在的本质主义。

上述三个概念的结合,呈现系统理解与解释生育危机的一种关系视角:多纳蒂所说“关系的凝视”(relational gaze)。⑤Pierpaolo Donati,Transcending Modernity with Relational Thinking,New York:Taylor&Francis,2021,p.55.一方面,该视角主张将危机视作关系过程的涌现,致力描述、分析关系中的过程,而不局限于探讨因果(即静态的实存)。另一方面,强调危机须通过对其与属性、主体的关系的批判性分析加以理解。其中,主体间就生育社会属性的意义再造构成生育危机动态的关系语境、叙事逻辑与历史脉络,危机在一定程度上构成生育变化社会过程中主体关系的表达。下文将对之详细展开。

(二)当危机成为危机化

人类生育具自然与社会双重属性,对生育自然属性的研究着眼于以身体作为生命孕育起点,而生育社会属性的涌现则依靠未来“想象现实”对自然的社会建构。“想象现实”(imagined reality)不是客观的自然实在,而是主体构想一个更美好未来并为之努力的能力。⑥Yuval Noah Harari,Sapiens: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London:Random House,2014,pp.35-36.基于此,我们了解并创造自然与自己,并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建立给定与可能。想象现实的具体内容处于动态的演变,在于其可受历史的验证,也很可能被历史推翻。而通过建立期望及其之下深层的秩序规范与概念形象,想象现实亦由此作用于现实世界,影响个人的与集体的存在方式及历史进程。人们对想象现实的践行,需要意义的阐释理解以及控制的手段。意义的丰富性由不同主体在关系中的反身性所推动,个体的与群体的,而国家则作为“想象共同体”(an imagined community)的抽象主体形式存在。①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New York:Verso,1983,p.22.由此生育的社会属性内含每个已知社会对生育行为所构造的社会期望,生育实践好比一个为想象现实而作为的领域,作为的结果难以预料,而干预的愿景清楚无疑。

危机是历史研究的传统分析重点,也是政治经济领域的战略、解释和行动工具。随着危机的普遍化,它一方面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的概念,极具现实操作性;另一方面也是一个反身性概念:如果危机适用于任何一个可被称之为危机的对象,那么危机也须对危机本身开放。这即使得我们对危机的分析须从客体语言的层面转移到认识论与理论元语言层面。莫兰早期曾提出危机学(crisologie)的概念,认为危机概念本身的危机是危机理论的开端(即危机的危机)。②Edgar Morin,“Pour une Crisologie,”pp.149-163.在20世纪危机概念广泛传播于各个科学领域时,不确定性与控制论构成该话语非常重要的部分。危机是“在一切似乎是确定的、规范的、调节的因而又可预测的地方出现的不确定性”,③Edgar Morin,Oùva le Monde?,Paris:L'Herne,2007,p.6.由此引出危机的双重存在:存在于我们的知识中,危机概念本身是复杂性认识论范式下关涉知识简化的一种逻辑危机,乃至意识的危机,最终产生危机意识;④Edgar Morin,La Méthode,Paris:Seuil,2008.莫兰在《方法》中提出一种复杂性的认识论范式,即思考问题内在复杂性的前提是要批判性突破还原论的简化(抽象的一致性),保持思想层面革新。文中危机(化)概念即在莫兰复杂性认识论范式下界定。以及存在于被称之为“危机”的知识所反映的社会事实中。在危机的知识生成层面,福柯曾提及危机的规范效应,即危机是权力的另一个名字,是社会的规范。⑤Michel Foucault,Psychiatric Power: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73-1974,Basingstoke:Palgrave,2006,pp.237-252.不同于马克思主义将危机看作阶级冲突产物的观点,福柯视其为所谓不平衡、异质、不稳定及紧张的力量关系的结果。⑥Michel Foucault,The History of Sexuality,Harmondsworth:Penguin,1981,pp.92-93.这意味着,危机话语无处不在,它是我们与世界、与他人相互参与中偏差、分化与冲突的关系命题。当一个社会趋势不以惯常的方式继续,或当某一领域的一套实践经验被诉诸问题化时,我们以危机标记之。同样地,哈贝马斯亦指出将事件诠释为危机首要赋予了它一种规范的意义,⑦Jürgen Habermas,Legitimationsprobleme im Spatkapitalismus,Frankfurt:Suhrkamp,1973,pp.6-15.基于对规范的配置,危机识别与应对涉及所谓进程正常化的恢复、问题化的解决与常规化意义的定位。由此,从政策实践来看,危机作为对锚定社会事实的附现,亦提供了行动者扩延其通常干预范围、再定义或重组问题的“参与”时刻。⑧Claude Gilbert,“La Fabrique de Risques,”Cahiers Internationaux de Sociologie,vol.114(January-June 2003),pp.55-72.危机的双重存在为我们理解生育危机提供了新的思路:危机创造了人们关于生育的“控制”历史,而漫长的历史又造就我们对生育危机的当下理解。时间是理解危机作为如此关系存在的动态过程的结构背景,危机的历史性则主要体现在危机化的过程中。

危机化强调了危机既作为过程也作为过程结果的双重性:其一,危机化是危机话语重塑生育实践的一个历史过程。人类文明发展是一部“想象现实”对自然现实的改造史,其中人们基于危机话语对未来的预见及对现状的超越,可能成为不断推动生育问题社会化的驱动力。其二,危机化不意味着危机外在于主体,危机生发于主体互动产生的生育意义再造之中,既有不同于自我参照的关系参照,也有相应规范及手段等配置的关系结构。具体而言,这一过程依赖于两种不同的主体存在:一类是个体的生育,代表日常实践,关注现实社会中的个体能动性,而这种能动性体现为低生育现象中通过感知与塑造私人生活而形成的生育调节。换言之,个体由其经验定义,进而个体参照日常经验去理解生育的现实及所谓大的问题或大的现象。

另一类是集体的生育。其若以国家实体为基石,则包含宏大叙事。它与个体的生育并存,但又不一样。其不同的关键之处不是控制,而是制度化,即指一种将“当下”危机化的能力转化为一种构思公共“未来”的能力,将绝对(客观)现实转化为具有象征结构的(文化)规范现实的能力,同时也是生育意义被不断从个人生活抽取、扩展到集体叙事的能力。个体通过制度的安排来认知生育的集体“想象现实”,然而现实经验不等同于“想象现实”,集体也不可还原为个体聚合,两者之间潜藏着主体于共同参与中彼此的关系边界与行动逻辑,而互动的张力则可能延续危机论的现实“时刻”。

三、人口的历史:统计化中的欧洲生育危机

从关系视角看,生育危机可被理解为一种典型的“意义危机”。意义即主体对关系本身价值的判断与承认,不同意义有其不同逻辑性。而关于生育危机的特定公共辩论,反映生育主体作为行动者参与生育实践的特定社会关系,并据此不断重新赋予生育现象以意义及规范。基于此,我们区分出生育危机意义再造的三阶段。

(一)政治算术之后个体经验到公共指向的意义转变

17世纪,“危机”出现于政治话语中,①Paul Hazard,La Crise de la Conscience Européenne(1680-1715),Paris:Fayard,2014,pp.10-46.随着同世纪末威廉·配第政治算术对统计学发展的奠基,生育率与死亡率作为描述人口变化的重要指标,从生育与老龄化两个角度构成欧洲国家人口统计的基础。欧洲对人口的概念发展、理性计算和对国家作为想象实体的建设由此更为紧密联系。18世纪,人口概念作为经济思想的一部分在政治经济学的知识形式中得到进一步理论化发展。随着人口问题作为政治与经济问题的出现,生育行为背后的公共指向替代了个体性的主观经验塑造,成为生育意义构造的主要驱动力。其中,知识模式与权力过程在生育意义公共指向的历史形成中扮演重要角色,其对生育率的关注与人口问题直接相关,从而推动生育调节从私人领域走入公共空间,形成公共话语中的生育危机。由此,人口统计学从一开始即是一门面向国家行动的学科。②Remi Lenoir,“L'invention de la Démographie et la Formation de l'État,”Actes de La Recherche en Sciences Sociales,vol.108,no.3(June 1995),pp.36-61.人口管理逐渐成为国家政治职能的主要部分,而国家对人口问题的处理涉及生育与生产之间的密切联系。过去,人口是确保国家力量及财富增长的必要条件,强调把人的再生产看作是为经济发展提供某种生产要素。生产要素的概念则视人口为一种经济资源,含蓄地假设了根据历史上特定时期对特定人口的需求,以及生育的可规划与调节性。

此外,生育危机也反映了19世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内在的阶级关系。19世纪是中产阶级的世纪,也是周期性经济危机频现的世纪。当时的政府官员与社会改良者普遍将这一时期所面临的各种危机都视为“增长危机”,即贫困的核心是人口过度增长的问题,并将生育水平与阶级归属相联系。在法语词汇中,“无产阶级”(prolétaire)一词与“多产”(prolifique)有着相同的词根。20世纪初,词汇学家雷伊在其所著《法语词义历史词典》中,更追溯“无产阶级”词源意指“那些致力于多生养的人”。①Alain Rey,Dictionnaire Historiqu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Paris:Le Robert,2011,p.7722.这是由于19世纪初的欧洲社会,工人阶级的早婚趋势,贫困阶级婚外生育率的攀升,引起了贵族与中产阶级的忌惮。②Stephanie Coontz,Marriage,a history:How Love Conquered Marriage,Chicago:Penguin,2006,pp.172-173.中上阶层意识到无产阶级人口的过快增长可能危及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价值标榜,即“体面的欧洲人只与婚内伴侣生养”。③Peter Laslet,“Introduction:Comparing Illegitimacy over Time and between Cultures,”in:Peter Laslett,Karla Oosterveen,and Richard M.Smith,eds.,Bastardy and its Comparative History,London:Edward Arnold,1980,p.6.这种“体面”首要指涉生育实践强烈的道德化叙事,将当时人口过剩的批判对象直指工人阶级。精英们所持的马尔萨斯观将人口过快增长的危机归结为复杂现实中人的非理性因素,即穷人缺乏理性行动能力所导致的结果,视无产阶级中的大家庭结构与私生子现象为社会、经济及道德上的病态,主张自然导致的人口过剩问题应由自然本身得以解决,而道德造成的人口过剩危机则通过独身、保持贞洁等道德抑制来应对。基于此,“体面”进一步描述一种权力关系,人口是由身份组成的人口,生殖从根本上与身份相捆绑,早期的危机论是一种分层划界的逻辑,规范了生育的等级化,即上层阶层的生育最好,形成的是社会中的人;底层群体的生育次之,产生的是多余的人。同时在这样的叙事中,一个家族的声誉尤其取决于女性的性美德。女性为维系其体面,须对有关性的问题保持沉默,不能主动与丈夫讨论避孕问题,而非婚生育则是一个女子失德的体现。在当时一篇《欧洲历史上的女性解放、生育控制和生育率》的典型文章中,学者肖特曾明确表达类似观点,将生育危机归咎于穷人薄弱的家庭道德观念,尤其是女性德行问题,强调18世纪末的生育率增长是工人阶级女性的性“解放”的结果。“在缺乏节育的情况下,女性解放导致了非婚生育率的上升……她们对性的自由而随意的态度导致生育率的整体上升”。④Edward Shorter,“Female Emancipation,Birth Control,and Fertility in European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78,no.3(June 1973),p.612.他认为,18世纪的工业进步给予工人阶级女性“走出厨房”的就业机会,增强其独立自主意识从而推动了性解放。肖特视女性在社会经济变化中的非理性经验为解释生育率变化的核心,并将工业化、女性就业与生育简化为因果序列。

然而,其一,工业化并未所谓“解放”女性,早期从工业化中受益的就业群体主要是年轻男性群体。回顾欧洲工业革命的两个主要国家:英国和法国,在前工业社会有约25%至30%的平民阶层女性长期参与劳动,从事纺织家政等工作,而至19世纪这一比例仍徘徊在25%左右。⑤Joan W.Scott and Louise A.Tilly,“Wome’s Work and the Family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vol.17,no.1(January 1975),pp.36-64.事实上,女性真正大量涌入、全面参与到市场各个领域还是在20世纪50、60年代的战后经济重振期。其二,女性一贯有从事劳动的悠久传统,只因在整个19世纪乃至20世纪初,工业化发展仍主要以家庭作坊或农村小工厂方式小规模发展,进而女性劳动参与变得不可见。

(二)人口思维全球化下的理性—非理性二元分野

20世纪见证了人口思维在全球框架内的延伸,即以全面的测量、统计估计与趋势预测为基础的全球人口现象构建,除将对人口事实的解释与对社会关系/结构的分析联系起来以外,更将人口区域性现象的研判置于国际性的地缘政治意义主张中,由此人口与民族主义及捍卫国家主权等问题息息相关。如此,在欧洲工业扩张、国防需求及定居殖民主义皆需大量劳动力的情况下,19世纪末生育率的迅速下降这一趋势是持久或短暂,便成为整个20世纪欧洲辩论的一个公共议题。一些学者将其归因于理性说,杜蒙(Arsène Dumont)在其所著《人口减少和文明》(Dépopulation et civilisation)中提出社会毛细管主义及新人口原则,认为伴随持续的工业化与城镇化,自主限制生育数量成为人们实现社会等级地位提升的一种方式。与马尔萨斯的非理性观不同,杜蒙持个人理性动机的观点,并指出欧洲所面临的人口问题并不是人口过剩而是人口减少。生育危机的版本发生变化,但其意义指向仍是针对特定阶层群体,例如当时欧洲社会普遍将生育率的持续下降视为中产阶级女性自私的表现。①Anna Davin,“Imperialism and Motherhood,”in:Frederick Cooper and Ann Laura Stoler,eds.,Tensions of Empi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pp.87-151.这种观点将生育危机归结于人的问题,其本质与非理性说一样,都将生育实践与道德秩序、身份规范绑在一起,构成早期解释生育变化的话语立场。

受理性论影响,自20世纪20年代之后,人口学家密切关注人口趋势,强调基于观察到的趋势连续性在限定人口参数或行为变化情境下的常规人口结果。对时间推移下轨迹规律的探寻及对可预测性的渴望,推动人口统计技术在公共政策领域的活跃应用。然而欧洲人口研究很快意识到:第一,政策制度演化的复杂性在于其内含“科学”叙事之外的所谓“非科学”维度,这在欧洲背景中则指涉人文、宗教乃至意识形态等多方面因素,政策实践由此建立在上述方面交织之中。如古典经济学家西尼尔所述:“(政策导向的科学)结论,无论其普遍性与真实性如何,都不允许其提出任何政策建议”,②Nassau W.Senior,An Outline of the Science of Political Economy,New York:Kelley,1836,p.3.这实际上揭示了历史上科学研究与政府治理的混合与分割。第二,在发展同质可比较数据的研究中对异质性和不确定性的认识转变。事实上,无论是当时的经济学家还是社会学家,既没能解释19世纪70年代欧洲婚外生育率下降,也未能预见二战前后婴儿潮的短暂到来和同时期瑞典“过山车”式的生育率趋势。即便是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欧洲人口学界所做的中期人口预测,也远低于婴儿潮时期的实际的数据。无论是马尔萨斯一派还是杜蒙的纯粹经济理性说,都无法解释欧洲整个20世纪与生育有关的人口事件。个人生活过程和社会历史空间中实质存在的不连续性,以及惯性之外的更多不确定性,意味着我们对生育变化的理解要跳脱理性与非理性的二元简化。

今天我们对生育现象的解释至少有三种立场可供选择:其一为普遍主义立场,假设所有社会现象的解释皆可依赖于特定理论或法则;其二为相对主义或文化主义立场,强调所谓文化/历史“背景”实质为不可简化的重要解释要素;其三则为批判现实主义,否认在单一现实层面的全盘解释,主张厘清辨析不同的解释层次及单位,以避免前两种解释立场的经典对立(图2)。第三种解释使我们在讨论生育现象的一般化时能够理解,它是历史偶发性与社会特殊性的并存所致。社会的发展与人的日常交织重叠,19世纪的社会思想家常用社会是一个有机体的隐喻来阐释这种联系的多重性,偶然性与特殊性更符合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如果现实生活的复杂性被简约化或普遍抽象化,强调现实为可计算的现实,生活中不易计算、不服从量化的细节与过程则可能受遮蔽。尤其现实中,个人先于抽象的结构模式、社会历史中的集体形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后者愈发不能还原为前者。从这个意义上说,抽象的操作化既未回应现实本身不确定性的问题,也须警惕其所持扁平化的单一现实实在。

图2 人口/人关系的非还原性

(三)低生育时代中危机化的国家思维

今天我们所讲低生育时代,是以危机话语在国家思维下的全球化延伸为特征。根据布迪厄的观点,国家思维(la pensée d’État)描述国家作为元场域/元话语的关系存在,改变着其它领域的存在方式,其它领域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它。①Pierre Bourdieu,Sur L'état: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1989-1992),Paris:Seuil,2012,pp.30-44.如此,生育危机叙事倚赖一个国家集体信念层面的完整人口形象而形成,危机是一个界定明确的人口的危机,而不首要是个人的危机。20世纪70年代以来,欧洲生育危机的基调深化,就主要与对当时人口历史进程的观察及其人口转变的认识框架有关。二战后的西方盟国,在经济重整下的持续充分就业与充足福利预算下的福利国家建设中,迎来了婴儿潮。直至70年代中期,伴随石油危机的冲击与全球滞胀的压力,欧洲经历从婴儿潮到婴儿荒的急剧转变,各地人口增长放缓,生育率总体下降,这次下降也被命名为第二次人口转变。②Ron Lesthaeghe and Dick Van de Kaa,“Twee Demografische Transities?”in:Dick Van de Kaa and Ron Lesthaeghe,eds.,Bevolking:Groei en Krimp,Deventer:van Loghem Slaterus,1986,pp.9-24.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第一次人口转变不同,20世纪80年代的欧洲生育率在中期经历一个短暂回升之后,则一直处于持续的普遍低水平与有限增长阶段。20世纪中期,欧洲总和生育率为2.68;③数据来源于Statista统计资料库(Statista),《欧洲1950—2021年总和生育率》(Total Fertility Rate in Europe from 1950 to 2021),2022年,Statista网站(Statista Demographics),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1251565/totalfertility-rate-in-europe/。至2020年,总和生育率维持在1.50的较低水平。④数据来源于欧盟统计局(Eurostat),《生育率指标:总和生育率》(Total Fertility Rate),2020年,欧盟统计局网站(Eurostat Data Browser),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view/tps00199/default/table?lang=en。直至今天,整个欧洲的生育率仍低于2.1的更替水平。西欧和北欧国家的生育率高于欧盟平均水平,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生育率地带。①Gøsta Esping-Andersen and Francesco Billari,“Re-theorizing Family Demographics,”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vol.41,no.1(March 2015),pp.1-31.南欧、中欧及东欧的大多数国家总和生育率则明显低于1.5,陷入“低生育陷阱”。②Wolfgang Lutz and Vegard Skirbekk,“Policies Addressing the Tempo Effect in Low-fertility Countries,”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vol.31,no.4(December 2005),pp.699-720.今天,对低生育率的担忧已然取代过去对人口过剩的想象,构成当下欧洲生育危机的主要内容。

四、普通人的生活故事:现实复杂性中的危机事件出场

普通人的危机说法依据日常具体的事件量身而做。这是由于生活本身充满了事件,在某种程度上,事件是生活的意义承载。当叙事对象抽象化到达顶峰后,事件的意义出场及其时间性几近取消。现实复杂性需要一种复杂的思考方式,生活故事构成意义探寻的新空间。现实中,生育现象是众多主体交织而成的关系现象,在一系列复杂而具体的过程事件中展开。不同于人口叙事,普通人的危机叙事是基于情境逻辑的事件取向,其区别为:人首先作为秩序概念而非指标概念;价值参照来自日常叙事而非取决于元叙事。③日常叙事指来自地方的具体语境化的个体生活故事,突出日常生活的事件维度;而元叙事生发于大的集体叙事,内含决定论的历史主题。

(一)不确定性背后的秩序与日常

作为生育的决策主体与直接执行者,个体的生育意愿较为重要,而不确定性是现实中个人生育意愿的固有部分,④Muireann NíBhrolcháin andÉva Beaujouan,“How Real are Reproductive Goals?Uncertaint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Fertility Preferences,ESRC Centre for Population Change,”Working Paper No.73,2015.Available at https://eprints.soton.ac.uk/385269/1/2015_WP73_How_real_are_reproductive_goals.docx.pdf.解读这种不确定性,须认识人首先作为“秩序”概念而非“指标”概念,思考人在情境中的内在的行动叙事,而非外在的功能叙事。这里我们参考心理学家凯利提出的“构念”(personal construct)作进一步理解。

构念是人在生活中经由对环境中人、事、物的认识、期望、评价与思维所形成的一套观念,是对关系情境的体验与诠释过程,也是看待并控制行为与事件的一套概念与思维模式。⑤George A.Kelly,“A Brief Introduction to Personal Construct Theory,”Costruttivismi,vol.4(January 2017),pp.3-25.在关系情境中,秩序发挥着关键作用。秩序是关系互动的语境化,也可理解为关系的结构,其基本单位不是个体,而是互动。构念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人对社会秩序的向外感知及内在构建。尽管个人构念因人而异,但秩序使得群体中的个人构念具备共通性,使得对群体行为的解释与预测成为可能。由此,生育意愿不主要建立在物质或技术手段上,而建立在个体关切之上,关切则具关系指向性。当个体所关切的关系参照发生变化时(譬如有人看重其与物的关系,强调以经济条件为参照;或关注其与他人的关系,强调以真爱至上而非年龄到来为参照;或关切其与自身的内在关系,强调以生育意义或是原生家庭为参照),人们通过经验性的试错彼此调整预期及行为。故生育决策是一个持续意义再造的开放过程,个体围绕着其关切及处境,常常遵循易变的情境逻辑。

秩序的、易变的、情境的与指标的、工具的、抽象的,这种认识上的差异,由此引出生育作为规范表达在实践层面的差异:寻找日常叙事而非元叙事。调查中我们不难注意到,今天许多欧洲年轻人所说的早生多生“不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life style)”的提法,就来自于个体从日常实践出发的生育意义再造。在研究者自身的经验现实层面,这需要促成对于“理解”的理解转变,注重日常叙事对基于现代价值体系的元叙事的超越,从个体的经验多样性中提取一般知识。换言之,当过程理解诉诸抽象的元叙事时,实质上突出了一种存在于现代化、性别革命或婚姻家庭中的普遍规范的、功能性的理解方式,而事实上掩盖了实际社会关系中的人性及其基于情境逻辑的关系叙事。

(二)宏大叙事与日常故事的交织纠葛

进一步而言,在科学叙事中,生育与女性的关系表达在一定程度上由性别革命叙事所主导。20世纪60年代、70年代的欧洲社会爆发了形形色色的社会运动,①冯仕政:《西方社会运动研究:现状与范式》,《国外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其中即包括性别革命。这场革命喊出“我们的身体属于我们”等口号,强调以独立取代从属,公开要求法律对身体自决的承认。而几乎同时期,以男性主义为代表的男性运动围绕所谓男性危机话语(如男性气概危机)兴起。在试图推进性别平等的欧洲政策环境中,鼓励男性进入私人领域的制度热情和积极性远不如推动女性进入公共领域的努力。这场被评价为“不完全”甚或“停滞”的欧洲性别革命,②Paula England,“The Gender Revolution:Uneven and Stalled,”Gender & Society,vol.24,no.2(April 2010),pp.149-166;Gøsta Esping-Andersen,The Incomplete Revolution:Adapting to Women’s New Roles,Malden:Polity Press,2009,pp.1-3.基于不根本的社会变革,最后实际沦为在不平等化的经济领域中为追求性别平等而进行的不对等博弈,反过来重新组织了女性的冲突叙事,如家庭—工作平衡作为工薪阶层女性话题的建构与兴起。③Jacques Commaille,Les Stratégies des Femmes:Travail,Famille et Politique,Paris:La Découverte,1993,p.189.如此,工作在构建身份方面发挥着核心作用,但女性身份及其身体仍与母性紧密相连。④母性倾向强调个体扎根于生理性别中的先天单一身份实在,关涉自然范畴的女性生殖孕育功能及其对应的社会层面的母亲身份。性别成为如此逻辑的载体,男性因其所做的事而被认为是男性,女性仍因其母性而被认为是女性。这间接促成抚育行为的外部效应转变。⑤外部性即溢出效应,指个体单位的行为对社会或他人造成影响,而行动个体不承担相应义务或获得回报。外部效应产生有利影响称为正外部性,产生不利影响则称为负外部性。虽然父母承担生养责任多出于内在原因,但外部成本尤其对母亲的经济福祉产生切实影响。⑥外部成本即负外部性,这里指生育行为使得母亲的自身福利相应减少,而这个不是生育的直接影响,也不由孩子担负相应成本。在这种情况下,抛开性别革命等女性解放要对延迟生育或生育率下降负责的叙事成见,若以日常叙事来理解生育延迟,不难发现这是更广泛存在的现实问题的复杂呈现。

在生育与家庭的关系表达中,婚姻家庭在二战后的较长一段时期内都是欧洲社会的主流叙事:一方面置其于公共—私人二元划分的私人领域;另一方面又作为生育秩序的基础强调其规范性,“生育伴随婚姻与死亡而‘自然’发生”(Fertility goes“naturally”with marriage and with mortality)(欧洲谚语),以异性合法婚姻方式组建家庭,生育又在家庭框架内实施。几乎对所有的社会阶层而言,婚姻是家庭的组织原则,更是生育的前奏。

自20世纪60年代,这种功能主义叙事遭遇关系演变的现实挑战:随着时间的推移,从经济到政治、从法律到伦理、从宗教到世俗,婚姻与生育的规范联系变得不再牢固。自20世纪70年代,欧盟非婚生育率大幅上升,由7%上升至2019年的42.7%,其中法国、葡萄牙、瑞典、丹麦和荷兰等婚外生育数量已超婚内生育数。①数据来源于欧盟统计局(Eurostat),《生育率指标:非婚生子比例》(Proportion of Live Births outside Marriage),2022年,欧 盟 统 计 局 网 站(Eurostat Data Browser),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view/DEMO_FIND__custom_685096/bookmark/table?lang=en&bookmarkId=4a16f807-e281-4853-82c3-f50b74151b5f。婚姻的非制度化进程意味着其在家庭中的去象征化,实质质疑了婚姻家庭的先验叙事,但不是粉碎家庭关系本身。一方面,当下欧洲的年轻人倾向选择不结婚,不办教堂婚礼仪式,会称婚姻为美国式的浪漫仪式“an American story”,并认为这不再是西欧社会的典型婚姻家庭模式。类似法国伴侣关系民事结合(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PACS)的未婚同居模式,或为婚姻前奏或替代婚姻,成为西欧普遍的家庭生活基础。

另一方面,今天多数欧洲国家经历从婚姻家庭到养育家庭的转变,这种转向体现在家庭的形成中,重组家庭所占家庭类型的比例不低,养育关系仍是构成家庭生活不变的联系。实地调查中,欧洲年轻一代关于生育的意义再造主要由其生活经验所定义,体现为管理情感、性与家庭等规范的重新配置,既普遍追寻生命孕育的个体意义:“为人父母对我和孩子来说,都应是一种有意义的行为。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我能想象到,假如我的小孩问我为何要生下他,我答不上来的样子。所以只要我还没有答案,就不会要小孩”;②访谈对象为Pauline(已匿名化),女,29岁,比利时人,未婚,访谈时间:2018年6月。同时对“好”父母角色的规范性社会期待也更为敏感:“现在的世界充满骚动与不确定,我不想我的小孩出生后也生活在这样危险的世界里”、“如果他们来到这里面临的是不幸,那么孕育不是生命的恩赐,有时也是将生命强加于人”③访谈对象为Guy(已匿名化),男,38岁,意大利人,已婚,访谈时间:2017年12月。。在这种矛盾性的背后,今天的家庭可能被质疑其作为文化存在一以贯之的继承性,但仍作为区别其他生活方式的独特关系而动态存在。

五、讨论:科学叙事中范式的关系转向

本文以欧洲生育危机的叙事演变作为直接研究对象,但实质谈论的是政策理论化背后生育的科学叙事的范式转变。生育危机的公共话语谈论的是谁的危机,又依据谁的标准?其背后反映了话语的关系指涉的重要性。对社会群体而言,生育危机论之所以持续引发欧洲社会关注,主要基于政治集体的主体化。但如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所说,今天的欧洲人仍然高度重视生命个体,但不再重视人口的集体连续性。④Paul Demeny,“Population Policy Dilemmas in Europe at the Dawn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vol.29,no.1(March 2003),p.1.个体对生育意义的追问不率先出现在集体层面,而是基于自身体验与实际情况,并在具体关系情境下做出合乎其关切的行为调整。由此,生育危机话语的关系指涉体现为双重主体逻辑的相互依存:一是体系化下对因果关联的确定性追溯,政府认为国家对私人生活的干预有效、合法且可被社会所接受;二是事件取向下确定性之外的个体自觉应对。

政策实践建立在对这两类主体逻辑间关系的处理上。从公共职责来看,公共利益是国家的本质目标,评判一个政治体系正义与否的根本标准是看其能否确保公民或社会的公共利益。⑤孙光德、董克用:《社会保障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7页。韦伯曾通过界定合法统治的三种纯粹形式,回应“出于什么原因而服从统治”的问题,①Max Weber,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Grundrißder Verstehenden Soziologie,Tübingen:Mohr Siebeck,1980,pp.658-660.进而强调应从社会群体的实践行为与价值取向出发,勾勒公共交流形式以平衡主体间的利益冲突。可见,公共利益作为一种共生利益存在于平衡各主体的公共交流之中,政策实践的政治合法性首要是基于主观认同和广泛接受所定义的合法性。然而事实上,欧洲的生育危机论反映出用所谓抽象现实构建一个想象未来的同时又追求具体目标的悖论性。在普通人的生活故事中,个人是可见的,但其作为生育危机叙事的对象则不可见。在这种情况下,危机论本质形成一种对话割裂:从国家层面来看,能否通过政策调整有效地将生育率维系在某个理论水平上?而从个体角度来说,为何要生养政策上所期待的孩子数量?达到某一生育率或某一更替水平的具体数字目标仍是抽象的话语游戏。如果个体不能在政治生活中表达自己,而政策实践也不能很好地回应个体诉求时,国家主体则会加速脱离其本身所代言的集体意义。从这个角度讲,危机论不是来自行动个体或集体实体的问题,而来自生育主体之间的关系互动;而政策实践也不是一个主导与被主导的过程,意义再造既非由集体转向个人,也非从个人转向集体,而是一种关系转向。

本文从历史—关系分析取向出发,考察欧洲生育危机话语的生成机制及其历史过程,借此引出对危机的知识生成及其政策立场的探讨。历史—关系分析取向建立在对现实的复杂性认识而非简化与还原论上,其价值意涵在于帮助识别危机化过程中日常生活经验与集体生活维度的多主体叙事,在于强调在当前政策范式中寻找一种关系转向。

首先,生育危机是主体逻辑的差别效应,当彼此尊重差异,共识才会出现。其次,生育危机的深层意义只有在统计问题之外,将危机作为一个关系范畴才能得以理解。如齐美尔所述,现代文化的悲剧在于客观文化(产品)对个人主观文化的支配,②Georg Simmel,On the Concept of the Traged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Teachers College Press,1968,pp.27-30.即从基于个人主体的客观文化到(再)定义个人主体的客观文化。同样,当个体生育乃至自我发展服从于我们自身所创造的抽象指标或宏大叙事时,张力则产生。这要求把危机的参照标准从超个人的、抽象的概念体系中抽离出来,回归至关注社会生活中具体生命质量的关系范畴,坚守人作为主体而非对象、作为目的而非手段的基本尊严。在这方面,如政治学家多比亚强调,只有当政策带来的是好处而非负担,是渐进的而非剧烈的,并将公共责任推给看得见的公职者而非普通公众时,实践才可能取得成功。③Kenneth M.Dolbeare and Phillip E.Hammond,The School Prayer Decisions:From Court Policy to Local Practic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1.最后,重申开篇,如果危机适用于任何一个可被称之为危机的对象,那么危机也须对危机本身开放。如培根所说,人的智识不仅用于探索现象缘由,也在于将其阐释为我所用。④培根的四假象说即便在今天对于认识论的批判反思仍有裨益,详见[英]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8—21页。理解不仅易受先入为主的预设影响,也不可避免烙印主体意图。对于生育危机一说,需要知晓,危机的客观事实与对危机的命名及其象征性始终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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