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南阳张仲景行业神信仰研究
2022-11-21张永乐
张 悦,张永乐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东汉医学家张仲景是中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被后人奉为医圣。围绕张仲景的历史学问题,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学者的关注。一方面,张仲景所创的理、法、方、药所组成的张仲景医学文化,经历千年的传承和发展,形成了拥有独立知识产权的传统知识理论体系和临床实践体系,是中国中医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医学史研究的重点和热点方向[1]。另一方面,张仲景的“医圣”称谓何时出现、张仲景的生平经历、张仲景的墓地所在等话题,也不时引发学者们的讨论。傅延龄先生和李嘉庚先生主编的《张仲景医学全集》汇总了中医仲景学说各科类的相关资料[2]。钱超尘先生和温长路先生主编的《张仲景研究集成》总结了自1926年至2014年间学界关于张仲景的研究成果[3]。这两部著作都带有文献和工具书的性质,可以为研究张仲景相关问题提供系统的参考。同时,新的研究著述仍在不断产生,张仲景研究呈现如火如荼之势。尽管有关张仲景的历史学研究数目可观、成果丰硕,但在与张仲景相关的历史文化方面,还有待进一步研究来丰富。在这些历史文化之中,清代南阳地区医药界以张仲景为神祇所形成的行业神信仰,兼具时代特色、地方特色和行业特色,在已有的研究当中却未受到足够的关注。由此,本文从信仰的对象、信仰的形式和信仰的作用等方面,分析清代南阳地区的张仲景行业神信仰从发端、兴旺到淡出历史舞台的全过程,试探析其兴衰的原因及与清代南阳地方社会的关系,以丰富张仲景历史文化的内涵。
一、信仰的对象:神格化的张仲景
从悬壶济世的医者到被奉上神坛的医药神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张仲景的形象作为一种社会符号资源,被不同的社会群体所挖掘和诠释。在这一过程中,张仲景的医学成就愈发被后人理解和宝重,同时也产生了许多以张仲景为对象的行迹和传说,一个具有神力的医圣形象被逐步建构起来。清代南阳医药界所尊奉的行业神,即是经历了千年附会演绎之后神格化的张仲景形象。
尽管张仲景被认为是汉代医学成就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在《三国志》《后汉书》等史书中,却没有张仲景的传记记载。刘知几对此评价道:“当三国异朝,两晋殊宅,若元则、仲景,时才重于许、洛,何桢、许询,文雅高于扬、豫;而陈寿《国志》、王隐《晋史》,广列诸传,而遗此不编。此亦网漏吞舟,过为迂阔者。”[4]可见,刘知几将张仲景未收入史书视作一大缺憾。这种史料缺乏的情况,使得张仲景的生平事迹很多都存有争议。在东汉末年到唐代的历史时期,张仲景在民间声名不显。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在流传过程中被析分为主治伤寒的《伤寒论》和治疗其他杂病的《金匮要略》两部分,虽为历代医者所称道,但未得到广泛流传。唐代著名医家孙思邈就在所著《备急千金要方》中感慨:“江南诸师,秘仲景要方而不传。”[5]宋代,在国家层面对医学典籍的高度重视下,《伤寒杂病论》得到了系统的挖掘、整理、刻印、发行。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在高宝衡、孙奇、林亿等人的主持下,官设“校订医书局”校订了《伤寒论》,此后又对《伤寒杂病论》中杂病部分的诸多版本进行了整理,定名《金匮要略方论》。宋人给予了张仲景极高的评价,林亿等人所作《伤寒论序》中说: “自仲景于今八百余年,惟王叔和能学之,其间如葛洪、陶景、胡洽、徐之才、孙思邈辈,非不才也,但各自名家,而不能修明之。”[6]5从理论上把仲景学说高高地置于历代医家之上。金朝医家成无己在《伤寒明理论》中称赞“惟张仲景方一部”为“众方之祖”“大圣之作”[7]。从宋代开始,张仲景医圣的称谓广为人知(1)关于张仲景医圣称号问题存在争议,目前学界大都认可张仲景“医圣”称号至迟于南宋时期产生。参见庞景三著《解读张仲景》,人民卫生出版社2010年版,第3-14页。。宋代朝野各界、名医大家对《伤寒杂病论》的传承和发扬,确立了仲景学说在中医学的核心地位,并完成了仲景学说学术体系的基本构建[8]。此后,以宋代所修订版本为善本,诞生了诸多关于《伤寒杂病论》的注释和阐发性著作,张仲景的理、法、方、药被更多医家所熟习和推崇。
宋代以降,医家对仲景学说推崇备至。明万历年间,方有执著《伤寒论条辨》 云:“医之为道,肇始于《本草经》,阐明于《素》《难》,至《伤寒论》而大备矣。”[9]可见张仲景地位之高。清代医学家郑钦安在《医法圆通》中也称:“仲景为医林之孔子。”[10]将张仲景对医药学的贡献与孔子对儒学的贡献相并列。随着张仲景医圣之名越发为人所熟知,张仲景的形象也随着各类故事的流传,而变得更加神圣化。首先,张仲景“大堂行医”的故事广为传播,即说张仲景任长沙太守时期,每月定期在公堂为民诊治疾病,体现了张仲景诚心为民的圣贤形象。其次,民间开始流传各种张仲景神奇的行医事迹,典型的如皇甫谧《针灸甲乙经》载“候色验眉”的故事:
仲景见侍中王仲宣,时年二十余。谓曰:“君有病,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汤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汤而勿服。居三日,见仲宣,谓曰:“服汤否?”仲宣曰:“已服。”仲景曰:“色候固非服汤之诊,君何轻命也!”仲宣犹不信。后二十年果眉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终如其言。此二事,虽扁鹊、仓公,无以加也。[11]
这则故事后人引用甚多,几乎凡言及张仲景事迹处,必有诊王仲宣事,以为张仲景医术高超之显例。据贾利涛先生总结,除“诊王仲宣”故事之外,常见的张仲景行医故事还有“穿胸以纳赤饼”“诊治老猿”等[12]。关于张仲景行医事迹的故事之多,是张仲景名医形象普及的显示,亦成为张仲景神格化的基础。
自元代开始,张仲景与扁鹊、葛洪、孙思邈等著名医者一道,成为被官方尊崇的“十大名医”,在官设的庙宇和祭祀中拥有了神位[13]292。明末清初,士人冯应鳌病中遇张仲景显灵被搭救的故事,进一步显现了张仲景的“神力”,完善了作为神祇的张仲景形象。故事被碑刻《张仲景先生祠墓碑记》所记载,内容如下:
崇祯戊辰初夏,有兰阳冯应鳌者为诸生时,感寒疾几殆,恍惚有神人黄衣金冠,以手摩其体,百节通活,问摩者为谁?神曰:“我汉长沙太守南阳张仲景也,活子千古奇事,我亦有千古憾事,盍为我释之。南阳东三里有祠,祠后七十七步有墓,墓久平无,今将凿井其上,掩之在子。”忽不见,病良愈。非梦也,非谵也。秋九月,应鳌千里走南阳,访先生祠墓不得,怅惘间,谒三皇庙,傍列古名医,内有衣冠仪貌与病中吻合者,吹尘索壁间字,果仲景像也。因步庙后求先生墓,为祝县丞地,鞠为蔬圃矣。且道此中有古贤墓,丞怪之,并述病中神异,丞益怪之。应鳌纪石庙中而去。后数年,兵燹交讧,园丁掘井圃中,丈余,得石碣,题曰:“汉长沙太守医圣张仲景墓”。[14]160
“神灵”施展“神力”救人于危难,并托付为自己修缮祠墓,是古代神鬼传说当中的常见情节。在冯应鳌所述故事中,张仲景已经是典型的神祇形象。冯应鳌在“感寒疾”重病之中,梦到以医治伤寒著名的张仲景搭救,可算是张仲景文化传播之广泛深入的侧面例证。同时,也使张仲景由单纯的行业祖师神,演绎出保护神的护佑作用,丰富了张仲景的形象。
自汉末到清代,张仲景形象的塑造过程,是一个从名医到具有神力的医圣的造神史。这一过程中,张仲景的“神性”和“神力”被不断美化和扩大,有关张仲景的故事越来越多,张仲景也从一个现实的历史人物演变为精神世界的神灵。一个神格化的张仲景形象被塑造出来,在清代南阳医圣祠中成为被医药行业所尊奉的神祇。
二、信仰的形式:医圣祠的建设和其中的祭祀、集会与研讨活动
伴随着漫长历史时期的流传和演绎,作为医药神的张仲景形象在明清时期普及开来。张仲景与医药界之间,被人为构建起一层独立的特殊关系。在医药神张仲景的多维形象之中,又产生了行业神这一特殊的新面相。在清顺治十三年(1656)南阳医圣祠落成之后,南阳地区的医药界从业者以医圣祠为平台,形成了一套形式多样的,具有自身行业特色的祭祀、集会与研讨制度。
医圣祠兴建的直接导因,是上节已经提到的冯应鳌梦中遇神的故事。冯应鳌自称在重病之时得张仲景显灵相救。为重修张仲景祠墓,冯应鳌奔走千里,花费数十年时间,终于等到了时机。据碑刻《张仲景先生祠墓碑记》记载,清顺治年间担任南阳府丞的张三异听到冯应鳌的故事之后,“为地主而奇之,以长沙棠憩孔通,而又本支渊源,仕于宛为地主,表墓修祠,职也,捐资纠义,建祠三楹于墓后”[14]161。张三异自认与张仲景有宗族亲缘,又乐于通过修整地方圣贤祠墓取得政绩,因而调用官方力量,完成了医圣祠的修造。尽管在建立之时,医圣祠是作为纪念地方先贤的祠庙而存在,但张仲景浓厚的医药神色彩,与清代社会流行的行业神崇拜相遇,使医圣祠很快就成了南阳医药行业的一大活动中心。南阳医药界为医圣祠提供建设资金、购买庙产土地并维持日常运行。如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南阳士绅集资为医圣祠购买土地,据所立《蠲赎地亩合赡三皇庙医圣祠碑记》可见,此次事件共有捐款人37位,其中带有明确药店商铺名称的医药界人士就有27家[14]178。作为“投资”的回报,医药行业可以通过更换主持的方式影响医圣祠的管理。如在清道光九年(1829)所立《二次赎地碑文》中记载,由于医圣祠中主持道士私自变卖庙产土地“费地三段六十亩”,署名“医林会馆首事三和堂皇甫良,医官东堂堂王德涟,医士人和堂曹作义”的医药界人士驱逐了道士,然后重新集资为医圣祠赎回了土地[14]184。医药界与医圣祠之间,形成了类似近现代“股东”与“公司”的关系。出资的医药界“股东”通过更换“经理”即医圣祠管理人员来加强控制。医圣祠“公司”则可以为“股东”提供“产品”,即为医药界举行专门的祭祀、集会和研讨活动。
医圣祠中的祭祀有规范的时间。如《医林会馆碑记》就记录,祠中祭祀活动有“仲景有专祠,府县春秋两祭,前庙三皇名医,各有诞期,后学亦有酬报,暮春祭三皇于上巳,季秋祭葛公于重阳”[14]194。一年四季,按规仪祭祀祠中神祇。同时,医药界对祭祀的仪式流程也做出了规定。在清光绪九年(1883),医圣祠延请南阳玄妙观代为管理日常事务,医圣祠中的医士特意与新来道士约定“凡庙中演习祭祀一切规矩,照我旧章”[14]195,以保证祭祀仪式的传承和自主性。祭祀之外,医药界还会在医圣祠中举行集会和研讨活动。清道光九年(1829),医药界在医圣祠中兴建了行会建筑“医林会馆”,直接将医圣祠作为南阳医药行会所在地。所立《医林会馆碑记》阐明了会馆的主要功能:
古人建庙设馆,庙以荐馨香,馆以为会事也。明代医家创修三皇庙正殿,塑三皇圣像,两庑为医林会馆,系医家创修,而他无与焉。夫后殿者为后学祭祀报本之地,会馆为众医聚谈医理之所……致祭之余,复会于馆,群医咸集,各言奥妙,有奇症异脉,互相参考,得古今良方,彼此传授,俾奇方妙术,流传广布,济世活人于无穷,是祭于斯,会于斯,而叙谈医理于斯也。[14]194-195
此次修建的会馆位于医圣祠东侧,后经过历次扩建,始建筑齐备。从碑文中可见,在“祭祀报本”之外举办集会和研讨活动“聚谈医理”,是医药界建设会馆的主要用意。
在医药界主导的祭祀、集会和研讨活动之外,医圣祠也是对所有社会群体开放的公共性文化空间。如地方士绅可以在医圣祠中修造游览亭台,《继修医圣祠春台亭碑记》中讲“宛南一大都会也,而快时登临观游者,唯医圣春亭”[14]178。将医圣祠看作南阳城中名胜。此外,围绕医圣祠,还有颇具规模的庙会活动。据南阳市医药管理局编《南阳市医药志》记载,医圣祠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初,仍存在成规模的民俗信仰活动:
我市医圣祠每遇三月三、九月九日的前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善男信女,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在张仲景塑像前焚香祷告,跪求医圣恩赐灵药。而医圣祠中的主持道士,竟迎合香客斋公的虔诚心理,大量印制治病成方,按照抽签先后,对号付方,谓之“医圣爷赐给的药方”,以此索取高额灯油钱,蒙骗群众(2)参见南阳市医药管理局编《南阳市医药志》,1983年版,第149页。。
这种仪式空间的复杂性,正是明清行业神文化的特色,使行业神文化只能属于一种“神圣信仰”类的“俗文化”“亚文化”的范畴,不能进格成为宗教。同时不难看到,医圣祠仍是以满足医药界行业神需求为主的祠庙,其他群体在其中的活动亦是对张仲景医圣文化的解读和利用,是行业神信仰的有机组成部分。正是因此,清光绪十年(1884)所立《南阳医圣祠墓读原序》中,以第一人称自述“我医家三皇庙、医圣祠,二庙相连,历明迄清二百余年”[14]196。将医圣祠自然地视作“医家”产业。
明清时期是行会经济繁荣的时期,随着各地行会、公所的大量出现,行业神崇拜也从个体从业者的个人行为,转变为行业组织内的共同祭祀活动,行业神崇拜亦进入兴盛期。医圣祠在清代数百年间的建设与变化,以及其中的祭祀、集会与研讨活动,构成了张仲景行业神信仰的主要内容,可见明清时期行会兴起、行业神文化盛行的时代背景。
三、信仰的作用:情感的牵系与利益的关联
作为一种“职业化”的神祇,行业神被从业者所选择和供奉,其功能在于满足从业者的需要。对于清代南阳地区的医药界从业者而言,在医圣祠中崇祀行业神医圣张仲景时,他们所祈愿的是两方面的受益。其一,从心理角度来看,通过医圣信仰获得情感的满足;其二,从功利角度来看,则是医药行业研究、宣传及应用等方面的实际关联利益。
在古代,面对社会和自然环境不确定风险的威胁,各行业从业者求神保佑、祈福禳灾的诉求非常强烈。在医药行业,医生、药铺、药材贩运商、药农、医学教师等,皆供奉医药之神。医药之神相当多,以“三皇”即伏羲、神农、黄帝为主神,配祀扁鹊、孙思邈、张仲景、李时珍等数位至数十位历代名医,是各地医药神祭祀的常见规格。与张仲景信仰同时期,南阳所在的豫西区域广泛流行以唐代医者孙思邈为神祇的药王信仰,在南阳所属桐柏、淅川等县,均建有药王庙、药王祠,南阳的医药店铺也都供奉药王塑像(3)参见南阳市医药管理局编《南阳市医药志》,1983年版,第150页。。南阳医圣祠以张仲景为主神,同时也祭祀包括三皇和药王在内的医药诸神。与对三皇、药王等医药神的信仰不同的是,南阳医药界的医者、药商、医士在对张仲景的信仰活动中,不仅满足了祈福禳灾的传统诉求,同时可以从张仲景这位医德高尚的本乡先贤身上汲取深厚的精神力量,完善自身的行业精神传承,获得更强的情感满足。医术高明是医药神祇的通有特征,千百年来人们尊奉张仲景,在敬佩张仲景开创医学体系之外,更是对张仲景仁爱情怀和高尚医德的崇敬。张仲景的医学思想包含着“仁者爱人”“仁爱救人”的人道主义精神,他钻研医术的根本目的即为普救众生[15]。在《伤寒论》开篇,张仲景即表明自己的心迹:
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表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6]6
身处东汉末年的混乱时代,张仲景为未能觉悟的士人而痛心,为医德低下的医人而愤慨,一方面大力疾呼,力图唤醒世人;一方面在行医时践行济世仁爱的观念。作为医圣故里的医药传人,祭祀张仲景为南阳的医药界提升了荣誉感和自豪感,贡献了向心力和凝聚力。正如《医林会馆碑记》所述:
医乃仁术,总以活人之心为念,怀济世之道,察病三折肱,使病无遁情,方称国医之手。存救世之能,诊疗用意,揣求务起死回生,方是活人之心,立恒久之志。[14]194
从功利角度看,医圣张仲景这份独有的地域文化标签,有利于南阳医药行当提升自身实力,更好地与周边同行竞争。首先,通过张仲景行业神信仰活动,仲景学说的方药理论得到了交流和研究,张仲景以人为本的仁爱思想也得到了传承,促进了南阳中医药行业的良性发展。其次,在商业竞争当中,“名人效应”带来“宣传效果”,促进“文化软实力”的提升,在经营活动中往往可为群体带来实际的收益。譬如河北安国之所以形成较大的药材交易市场,很大程度上便得益于安国地区从宋代开始流行的药王信仰。受限于封建社会的种种条件,清代的行会经济处于分散独立的状态。面对纷多的诸神,各地行会纷纷选择与自身所处地区联系更紧密的、在历史中与自身更有交集的神祇来作为主要祭祀对象,以打造自己的“品牌效应”。在具体应用方面,同样是医药行业所祭祀的祠庙,在杭州的医药界以李时珍为祖师,在北京的药行会馆则主要祭祀神农,在外科医生群体,则有供奉以“皮场大王”邳彤为行业祖师神之“皮场庙”的风俗[13]293-296。同样,南阳地区医药生意能够维持繁荣,南阳中医的传承和中医科学的发展,与张仲景信仰所带来的文化加持力量是分不开的。这种历史情感牵系下的地域特色,正是南阳医圣祠中的张仲景行业神信仰所以不同于其他地区之处。
通过祭祀行业神张仲景的活动,南阳医药界为自身营设了医圣故里的后辈传人的文化符号,打造了医圣品牌,宣传了南阳医圣故里的名号,从中获得了情感的满足和实际软实力的提高。作为行业神,医圣张仲景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功能所在,满足了受众的期望,促进了南阳医药业的繁荣发展。
四、张仲景行业神信仰兴衰与南阳地方社会
“药王之祠遍寰宇,医圣之祠唯南阳有焉。”[14]176南阳医圣祠是唯一专门纪念医圣张仲景的祠庙,南阳地区张仲景行业神信仰的兴衰,贯穿了清代南阳的历史。清代南阳地区的张仲景行业神信仰能够形成和发展,离不开清代行会经济与南阳地区医圣文化两方面的影响。而南阳医圣行业神文化在近代的隐没,则与南阳社会在近代经历的经济与文化之深刻变革息息相关。
行业神信仰的维持,依赖于经济的支撑。张仲景医药神信仰的存续,建立在清代南阳医药经济繁荣、医药行会经济实力较强的基础之上。南阳地区是中国最早的经济发展地带之一,同时也是中医药最早发展的地区之一。元代,南阳马山口镇就已成为著名的医药集散市镇。到清代,南阳中医药行业进一步发展,涌现出许多享有盛名的中药店堂,中医药经济兴旺发达(4)参见南阳地区医药志编篡组编《南阳地区医药志》,1989年版,第2页。。同时,作为商品经济发展的产物,行会经济在清代走向兴盛。清代康熙年间,河南已有商业会馆的创建,至乾隆、嘉庆时期,商业会馆在河南各地都得到了显著发展[16]。南阳医药行会即产生于这一医药经济欣欣向荣、行会经济繁荣发展的时期,医药行会的集资支持了医圣祠的运营,是张仲景医药神信仰赖以存续的经济支柱。而进入近代,传统中国社会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各地行会经济走向变革更替阶段,南阳的中医药行业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首先,随着近代交通体系的建设,尤其是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京汉铁路通车,现代运输路线东移,南阳地区作为沟通中原与江汉流域之交通枢纽的地理交通优势日渐减退[17]。南阳医药界的繁荣,很大程度上即是依靠南阳在传统商路上的重要位置,尤其依赖于河南马山口镇和湖北老河口镇这两大药材市镇间的来往贸易,因此失去交通优势,对南阳医药行业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交通优势的减退之外,近代社会的动荡不安、频繁的战乱天灾,使南阳地区陷入了长时间的经济衰退。在1937年的《河南政治月刊》中,就有时人感慨南阳的工商业因“天灾人祸,纷至沓来”而“江河日下渐呈不振之势”[18]。在南阳地区经济衰退的同时期,西药开始进入南阳医药市场。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西方传教士在南阳设立靳岗教堂,西药也随着传教士进入南阳地区。1919年,南阳地区开始出现专门经营西药的药店。此后,南阳地区出现了一批西式医院,近代医学仪器也被陆续引入[19]。地理优势的丢失打击了地区经济,西药和西医的竞争,更是使南阳传统的中医药行业陷入困境。作为被地区中医药行业供奉的行业神祠庙,医圣祠开始失去了经济来源,张仲景医圣行业神信仰文化也逐渐没落。
行业神信仰的文化作用在于特定行业从业者可以向本行业神祇祈愿,以满足精神需求并获取实际利益,各地的行业神信仰由此而兴。在神祇选择上,不同地域、不同行业的行会往往倾向于选择与本地域、本行业联系较深的人物加以崇拜。对清代南阳地区的医药界人士而言,医圣张仲景是医史中的著名人物,同时更多了一份家乡先贤的亲切,选择张仲景作为行业神,也成为地域与业域两方面考虑下的最佳路径。这种地域与业域的双重亲近,使清代南阳地区医药界对医圣倍加崇信,张仲景行业神信仰蓬勃发展。至晚清时期,官方层面开始倡导“新学”,消除地方迷信风气。各地的行业神信仰缺乏宗教文化的韧性,在外部批评和自我怀疑之中很快不复盛况。民国时期,社会变革加剧。一方面,官方对传统文化持负面态度,甚至一度提出“禁止中医”,给中医药行业带来很大困难;另一方面,在混乱的社会环境下,地方祠庙资产流失情况严重,南阳医圣祠的土地庙宇也被各种势力侵占。1928年,驻军南阳的石友三部拆毁了包括医林会馆在内的部分医圣祠建筑,医圣祠彻底衰败,沦为城中荒地[20]。近代社会风气的变化和动荡的形势,使张仲景行业神信仰进一步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与诸多行业神信仰文化类似,在近代的社会浪潮之中,南阳传统的中医药行业不复往日辉煌,加之近代科学思潮对传统祠庙文化的打击和动荡的社会局势,作为南阳医药界崇信的行业神,医圣张仲景信仰以及作为信仰中心的医圣祠,都在时代变革中走向了衰落。
五、结语
张仲景医圣文化作为一种独特医疗文化模式,在新时代依旧保持着新鲜活力,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21]。通过对张仲景行业神信仰的研究可以看到,在清代南阳医圣祠中存在的不只是简单的民间医药神信仰,而且具有行业神信仰的各项特征。尽管传统的张仲景行业神信仰已经消亡,但张仲景医圣文化在历史上发展出怎样的状态,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始终值得进一步思考和探索,以更好地挖掘医圣张仲景地域文化资源,为弘扬南阳中医药文化及提高南阳知名度起到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