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副文本考察
2022-11-21王如月
王如月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0 引 言
明清时期,伴随着书籍编撰与刊刻的蓬勃发展,市场逐渐成为明清选本编撰的重要导向,读者成为选本编选者、文章作者的另外一环。为促使读者更为准确地理解文本与作者思想,文本周围附着的信息被格外留意与关注,逐渐形成围绕着文本的副文本系统。(1)副文本是法国学者热奈特提出的概念。它由内副文本与外副文本构成,前者包括作者名、目录、标题、插图、献词、序跋、注释等,而后者由访谈录、书评、评论文章、回忆录等公开出版的公共文本与信函、日记、个人言论等私人文本构成。这些处于文本之外却又与文本联系紧密的部件,构建出“一个介于文本之外与文本本身的中间地带”。明清书籍编撰除常外规序文、凡例外,行状、传记、年谱、像赞等文体也逐渐融入卷首副文本领域。这些形态多样的副文本元素既加深读者对文本的理解,也助推文本传播。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简称《文钞》)便是其中最为典型的案例。《文钞》卷首有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叙》、顾尔行《八大家文钞题辞》、茅坤《八大家文钞凡例》《八大家文钞论例》、茅一桂《八大家文旨》,每家选文前又有文钞引、本传、目录,构成极为丰富完整的副文本网络。《文钞》的特殊性还在于它编选初始与最终文学史地位的独特对比,以举业选本为定位,却能兼顾商业与学术、理论与实践双重特征。副文本在其流传与解读过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而目前学界对《文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版本考察、对文学教育格局的影响、对八大家文经典化的推动以及对朝鲜和日本等地的影响等方面(2)付琼《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与明末赓续本考录》(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清代唐宋八大家散文选本考录》对唐宋八大家系列选本的版本考察等探究较为充分(商务印书馆,2016年);韩东《〈唐宋八大家文钞〉在朝鲜文坛的传播、再选与影响》(外国文学评论,2021(1));高洪岩《清代时期“唐宋八大家”散文在日本的传播》(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5))等。,大多将《文钞》副文本作为论证补充材料,并未对副文本进行整体性考察。那么《文钞》副文本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其背后是怎样的时代风俗与编撰习惯?副文本又是如何推动《文钞》传播的?本文拟对以上问题进行探究,试图在整体视域下关照选本编撰观念与副文本对文本解读的推动作用。
1 传记流传讹误:追溯时代观念
《文钞》是由茅坤编选、茅一桂刊刻的举业选本,以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八大家为选文对象,万历年间初刻144卷(3)据付杉杉、付琼考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有三个版本系统:万历七年(1579)茅一桂刊144卷本、崇祯元年(1628)方应祥刊166卷本和崇祯四年(1631)茅著刊164卷本。”(付杉杉、付琼《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茅著本考录》)。此书一经刊发便深受举子欢迎,《明史》称“其书盛行海内,乡里小生无不知茅鹿门者”。从明至清,《文钞》翻刻数十次,衍生出大量“唐宋八大家”系列选本。据付琼考察,明代唐宋八大家散文选本有14种[1]167-172,而清代已知的便有48种(其中存佚各半)[2]1。在版本承袭中,《文钞》卷首八大家传记也被诸多版本沿袭,如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便完全照搬传记内容。相较于与文集编撰关联密切的序文、凡例、目录等副文本,传记这一文体相对独立且结构稳定,加之编撰者的有意无意忽视,《文钞》传记流传讹误一直未被人确切考察。编撰者未经考核,便因《文钞》本传前所列“韩文公本传”“柳柳州本传”“欧阳文忠公本传”等标识,理所当然认为卷首传记来源于官方所修《新唐书》《宋史》,因而于文首补其“来源”(4)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在八大家上增入李翱、孙可之,共为十家。韩愈本传前有“新唐书昌黎先生本传,宋欧阳修宋祁奉敕撰”;柳宗元本传前“新唐书河东先生本传,宋欧阳修宋祁奉敕撰”;李翱本传前“新唐书习之先生本传宋欧阳修宋祁奉敕撰”;孙可之无本传;欧阳修本传前“宋史庐陵先生本传,元脱脱等奉敕撰”;苏洵“宋史老泉先生本传,元脱脱等奉敕撰”;苏轼“宋史东坡先生本传,元脱脱等奉敕撰”;苏辙“宋史颖滨先生本传,元脱脱等奉敕撰”;曾巩“宋史南丰先生本传,元脱脱等奉敕撰”;王安石“宋史临川先生本传,元脱脱等奉敕撰”。。乍看之下并无差错,然而细究其源,八大家传记来源差异甚大。
传记讹误的硬伤使《文钞》信誉受到严重损害。清人李绂直言茅坤编撰之疏谬:“茅氏疏谬类如此。如曾集首列《文定公传》寥寥数语,不知出自何书,而谬以为《宋史》本传。储同人承其讹,又实以元脱脱等撰,不知宋史《文定公本传》一千一百五十二字,并非此寥寥数言也,其可笑如此。”[3]卷三十六《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郞简肃薛公墓志铭》姚范考察曾巩文集时,涉及《文钞》传记来源,说:“茅鹿门八家文钞,其《曾子固传》非出于《宋史》或《东都事略》,疑柯维骐所芟本,然宋代如欧、苏,一皆芟改,非《宋史》本传,惟韩、柳本《新书》但删所载文耳。”[4]卷四十三《曾南丰集》经查,《文钞》卷首《柳柳州本传》确由《新唐书》删减而来,共删去《与萧翰林倇书》《寄徐京兆孟容书》《贞符》《惩咎赋》4篇引文,变动较少。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5人传记也皆基于柯维骐《宋史新编》(简称“《新编》”)删减而成,然而卷首韩愈本传与欧阳修本传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经细致对比,《文钞》卷首《韩文公本传》并非是编撰者依据新唐书本传删改而来,而是直接照搬明刻《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集末所附“宋景文公”即宋祁所撰《新书本传》内容,但删去了文末赞文。比之新唐书本传,《文钞》传记与文集末传记皆删去《进学解》全文、《论淮西事宜状》《论佛骨表》《潮州刺史谢上表》《鳄鱼文》片段,且叙事言语完全一致。仅对比删节之处,尚不能确定《文钞》卷首韩愈传记与《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新书本传》的承袭关系,二者增添之处的完全相同更是承袭关系的确证。增添最为鲜明的异文有三处,一处是《新唐书》引《论淮西事宜状》,两文皆以“淮西连年侵掠, 得不偿费, 其败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5]《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新书本传》一句概括奏疏内容;其二为韩愈奉命宣抚镇州叛乱,《新唐书》仅言“愈至”,两文为凸显韩愈忠君正直气质,增添韩愈言语与行动:“愈曰:‘安有受君命而滞留自顾?’遂疾驱入”[5]《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新书本传》,仅此一句,韩愈形象瞬间饱满起来;其三,《新唐书》记载韩愈劝解王廷凑时“愈曰:以为尔不记先太师也。若犹记之,固善。天宝以来,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等有子若孙在乎?亦有居官者乎?”[6]3283其他两文皆记载为:“若犹记之,固善。且为逆与顺利害,不能远引古事,但以天宝来祸福为尔等明之。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梁崇义、朱滔、朱泚、吴元济、李思道,有若子若孙在乎?亦有居官者乎?”[5]《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传》删节之处尚可偶合,但增添语句的完全一致绝非偶然。由此可推知《文钞》卷首韩愈本传并非由新唐书本传删节而来,而是全文照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文集末所附内容。
此外,《文钞》卷首《欧阳文忠公本传》经核验与《宋史》《宋史新编》迥然相异,而与《欧阳文忠公集》集末所附《神宗实录本传》的叙事言语最为趋同。但不同于卷首韩愈本传的完全照搬,卷首欧阳修本传对《神宗实录本传》删节后过录。对比两文,卷首欧阳修本传省去诸多信息。以“欧阳修,字永叔,永丰人”一句代替追溯祖先与祖地的语句:“欧阳修,字永叔,唐太子率更令询之后。询四世孙琮,为吉州刺史,又八世生万,为吉州安福令。其子孙或居安福,或居庐陵。万之八世孙观,修父也,徙居永丰。”[7]附录卷第三《神宗实录本传》其后又以“数论天下事”“其所建议尤多”直接涵盖《宋史》欧阳修本传中上疏内容与所处理的相关事宜。不同于柳宗元文臣身份鲜明的特征,欧阳修本传涉及诸多政事,不易删节。观卷首欧阳修传记,其叙事言语在删节后极为模糊,造成语意不清之弊。
副文本元素并非可有可无,它们在文献考察与传播过程中作用甚大,罗浩便据茅一桂《淮南鸿烈解》注语推测他所用《淮南子》底本与参考版本,对研究文献版本系统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8]92-102《文钞》序文更是为编选者提供各自阐发观点的良好争论平台,引申出编选因由、八大家名称合法性以及位次排序等诸多问题。[2]1-38而追溯《文钞》卷首传记来源,便发现两个问题:一为卷首传记“借用”文集所附传记文本;二为传记副文本所蕴含的时代风俗与编撰习惯。前者先按下不表。《文钞》卷首传记为何刻意绕过《宋史》选择《宋史新编》作为传记来源?这实际与《宋史》之复沓繁重有关。明人极度鄙夷《宋史》,王世贞说:“宋、元史,烂朝报也”“与其为《宋史》之繁,不若为《辽史》之简”。[9]19b诸多文人都曾尝试重修宋史,就连茅坤本人编书时都在考虑是否“亦后之窜修宋史者之助也”[10]卷五《与沈铁山书》。因而柯维骐所编《宋史新编》一出便受到众人追捧,“世多传之,而正史几废”(5)陈鸣鹤称:“维骐以宋史繁猥,读者病之,于是乃会宋辽元三史删定焉,号曰《宋史新编》,世多传之,而正史几废。”(陈鸣鹤《东越文苑》卷六,清刻本)。《名山藏》《万历野获编》《明诗纪事》等都记载了柯维骐竭二十余年之力编成《新编》之事,他“会通三史,以宋为正,删其繁猥,嫠其错乱,复参诸家纪载可传信者,补其阙遗,历二十年寒暑始克成书”[11]卷首《宋史新编序》,明清地方志,如崇祯《吴兴备志》、雍正《浙江通志》、乾隆《历城县志》皆以《新编》为资料引用来源。在《新编》流传甚广、影响广大而原有《宋史》又极度繁杂错乱的背景下,《文钞》以《新编》为宋代文人传记来源便情有可原。这一刻意行为直接彰显明人对《宋史》的极度厌恶。即使是不受编选者重视的副文本,也要特意绕过原有《宋史》,以《新编》为宋人传记主要来源。
2 文本“借用”现象:立体建构文本
如前所述,韩愈本传与欧阳修本传皆删节自文集后所附传记,这种引入他人文本的行为可称之为“借用”现象。不同于文本间性,被借用文本一般完整保留文章内容或架构,并保留撰者署名。“借用”现象在明清书籍编撰中极为普遍,尤以副文本形式储存与作者或文集关联紧密的信息。国图所藏明刻《欧阳文忠公集》便有附录5卷,包括韩琦、王安石、曾巩等人所撰祭文、行状、谥诰、墓志铭、神道碑、传记等内容,其中传记就有《神宗实录本传》、叶涛《重修实录本传》、《神宗旧史本传》、《四朝国史本传》4篇。这些祭文、行状、墓志铭、神道碑等文章皆从各家文集中抄录,可以说,正、副文本可相互转化,二者最明显的区别在于篇幅与功能差异。卷首副文本是副文本系统中最值得关注的。卷首内容的增多,拉长了读者对文本的感知距离,促使读者多维度、立体性理解文本与撰者思想。细致分析卷首副文本,可将其借用方式分为客观信息的转录与主观评价的摘录两种。前者以传记为典型,多引用官方所修史书或极具根源性与代表性的传记为来源;后者多摘录名人文士关于作者或书籍的判断与评价,以便为书籍增值。
传记因何被置于卷首?纵观中国文学发展历程,“知人论世”贯穿整个中国文论。余嘉锡言:“吾人读书,未有不欲知其为何人所著,其平生之行事若何,所处之时代若何,所学之善否何者。此即孟子所谓知人论世也。”[12]42“知人”是“论世”的前提与根基,而在年谱、纪事本末、传记、墓志铭等诸多文体中,传记是最为基础且篇幅最小的历史记载,也是最具聚焦凝视在“人”身上、最为贴近人生的文体。传记所具有的教化功能也是促使其被放置在卷首的重要原因。茅坤节录八大家本传便有学习他们行事品格之意,他说:“予尝谓八君子者,不独其文艺之工,其各各行事节概多有可观,亦学者所不可不知者,予故节录其本传,附之各集之首”[13]卷首《八大家文钞凡例》。但副文本终究为辅助性文本,服务于整部书籍,不应占据过多篇幅以防遮掩正文本光彩,因而摘录与删减便成为副文本借用的主要方式。
最为典型的“借用”删节现象便是卷首传记在《新编》基础上的双重节录。《新编》本身便带有语句错乱、信息漫漶之讹,此书虽“纠谬补遗亦复不少”(6)法式善说:“柯维骐《宋史新编》虽义例多乖,而纠谬补遗亦复不少。”(法式善《南宋书书后》,《存素堂文集》卷三,清刻本),但柯维骐终究缺少史才(7)钱大昕说:“柯氏《宋史新编》较之方山用功已深,义例亦有胜于旧史者,惜其见闻未广,有史才而无史学耳。”(钱大昕《潜研堂序跋·竹汀先生日记抄·十驾斋养新录摘抄》卷六),“笔力痿弱无发明,殆若节抄耳”[14]卷一百一《读宋辽金三史及宋史新编》。柯维骐删节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产生语句错乱、张冠李戴之处,如苏辙本传延续《新编》说法:“辙曰:‘……唐刘晏掌国计,未尝有所假贷。有贱必籴,有贵必粜,以是四方无甚贵甚贱之病。此常平旧法,公诚举而行之,晏之功可立俟也。’”[13]卷首《苏文定公本传》“有贱必籴,有贵必粜,以是四方无甚贵甚贱之病”一句为唐代刘晏所言。比之《宋史》,《新编》缺少明确“晏曰”的语句界限,且刘晏所言具体话语亦被删去,以致此句话语来源产生歧义。《新编》本身歧义便被《文钞》卷首传记照录,加之编撰者为控制传记字数淡化背景,再次节录,造成信息流失、语句生硬、叙述漫漶等文本失控的问题。如欧阳修本传中“上疏言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相继罢去”一句明显出现逻辑错误,欧阳修上疏内容是4人罢去,还是欧阳修上疏是4人罢去之因?《宋史》本传原引《朋党论》直指小人诬陷忠贤之处境,而删节之后信息极为模糊,其后叙述欧阳修为党论者所恶便极为突兀。前因后果皆未明晰,无论是韩愈上疏内容,亦或是蓝元震上疏内容,都需读者根据已知模糊信息去猜测与推断真实境遇,传记文本本身并未给出明确答复。诚然,再次删节比初始删节在篇幅控制上更容易,借用《新编》传记并再次节录本无可厚非,但期待传记文本在叙事逻辑上更加圆满却非易事,且极为容易造成张冠李戴、信息错误等现象。这是伴随着删节而来的常见后果。
相对于剪裁传记以铺垫时代背景与撰者生平经历,摘录名人文士的评价更能关联诸多话题与文本,副文本之间的借用更是建构起彼此关联的文本体系。茅一桂《八大家文旨》录40条论文之旨,皆从八大家文集中摘录,涉及求学为文经历、文章旨意、文章风格、文章作法等诸多话题。值得一提的是,《文钞》卷首文钞引也成为明刻文集副文本的来源之一。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明刻《韩昌黎集》,除李汉《唐韩昌黎集序》外,还摘录从唐至明33位学者对文本或文本作者所作评价(8)即李翱、皇甫湜、陆希声、司空图、姚铉、宋祁、程灏、苏洵、苏轼、黄庭坚、秦观、陈师道、蔡宽夫、李荐、洪迈、王十鹏、朱熹、蔡條、罗大经、刘辰翁、吴澄、方孝孺、王鏊、何景明、杨慎、王世贞、茅坤、陈禹谟、郭正域、胡应麟、孙矿、钟惺、陈仁锡。,编为《读韩集叙说》。茅坤3条评语位列其中,两条皆摘自《文钞》卷首。比之完整《韩文公文钞引》,韩愈文集卷首仅删去选本各文体数目的排列内容,其他评语照录。又查《读韩集叙说》引语来源,此33人50余条评语来源纷乱复杂,涵盖书、论、集序、笔记、诗话、书跋等不同文体,内容也涉及诸多维度。如李翱高度评价韩愈古文地位,“后进之士有志于古文者,莫不视以为法”;陈希声评韩愈文章风格尚质,“理胜其辞”;黄庭坚认为韩愈自潮州还朝后文风转变,“文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亦有朱熹称赞韩愈博学,“愈博极博书,奇辞奥旨,如取诸室中物”等等。[15]卷首《读韩集叙说》可以说,副文本围绕着文本辐射出诸多话题,这些话题引导读者多维度思考与理解撰者与选本,并且勾连起众多文本之间的关联,形成文本体系。就如从八大家文旨摘录中寻求作文宗旨,以至思考“文”“道”关系;从历代名人文士对韩愈评价的历时性演变,可推知明代文学演变中诸家文学地位;而依据《文钞》与韩愈文集卷首副文本的交叉,又可探知古典文本在明代经典化的过程。这些彼此相连的副文本要素为文本间的连接提供了可贵的契机与空间,极大地推动了立体性建构与解读文本的进程。
3 读者定位准确:助推选本传播
《唐宋八大家文钞》为茅坤代表选本,茅坤甚至因编纂此书而成为唐宋派的干将[16]204。《文钞》的文学史地位也极高,黄毅认为唐宋派理论体系“至万历初年茅坤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而宣告完成”[16]204。同时,《文钞》流传广泛,对日本、韩国等国家文章学发展的影响甚深。《文钞》传播与经典化极为顺利,这与其流传过程中目标读者的逐渐明晰紧密相关。实际上,《文钞》并非一开始就精准锁定举业初学者作为目标读者,但其刊行伊始确实与举业息息相关。茅坤外甥顾尔行叙述《文钞》刊行始末时说:“迩十余年来,表弟辈习为经生者日众,而时有司益重以后场风。诸生又搜唐宋诸家,凡敷陈资于举子业者,而以充广之。”[13]卷首《八大家文钞题辞》顾尔行与茅一桂皆为《文钞》直接研习者,二者曾受茅坤教导。《文钞》最初便用于家族子弟的举业辅助,因而其刊刻本身便带有举业痕迹,这便直接将目标读者指向举子群体。
编选者茅坤意图将《文钞》打造为理论与实践并重的选本经典,他将自己“文以道为主”的观念渗透其中,这在茅坤所撰序文、凡例与评点中都极为明显。茅坤《总叙》追溯古今文章兴衰,揭露出“抑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时非所论也”的主旨观点。他编选评点八大家文,“要之大意所揭,指次点缀,或于道不相尽已”。[13]卷首《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叙》然而茅坤底蕴浅薄的经史水平却不足以支撑《文钞》成为他理想中的绝对经典之作。黄宗羲明确指出茅坤因不知句读、不明宋制在《张中丞传后序》《曹成王碑》等文评点中出现的知识性讹误,对《文钞》评价极低。所幸《文钞》作为举业选本,其关键价值除文章评点外,选文是否精当也是质量评价标准之一。尽管黄宗羲批评茅坤去取之间“大文当入,小文可去者,尚不胜数”[17]卷三《答张尔公论茅鹿门批评八家书》,但选文尚且精准还是为《文钞》挽回了一些声誉。黄中称赞茅坤选文说:“余尝于唐宋百余家中求一人易此者,而不得;又于八家文中细为寻抽求一篇易所选者,而亦不得。然后服先辈之妥确细心如此。”[18]《茅鹿门稿题辞》作为直接读者,顾尔行也言:“读是编者,唐宋七百年之文举十七八矣,而要务于其至,求之可也。”[13]卷首《八大家文钞题辞》《四库全书总目》亦认为“坤所选录尚得烦简之中,集中评语虽所见未深,而亦足为初学之门径”[19]1719。由此,茅坤编选选本经典的期望,最终被受制于自身经史功力的评选质量与后世读者的价值阐释打破。“初学者门径”在流传中逐渐成为《文钞》的书籍定位,而茅一桂编纂时以读者身份审视《文钞》更是助推此书的广泛传播。
茅一桂是《文钞》刊刻的直接推动力,顾尔行说:“表弟桂性好古,宝所习而次为若干卷,板行焉”[13]卷首《八大家文钞题辞》。茅一桂,浙江归安人,生卒年不详,编刻有《淮南鸿烈解》《史记合编题评》等书。他是茅坤之侄,但学识却远胜于茅坤。万历八年,茅一桂刻《淮南鸿烈解》,风行海内,而茅坤却病其简略,批评说:“读之,句若栉,字若缕,不啻设左右翼而导之前茅也”[20]卷首《淮南鸿烈解批评序》。然而茅坤重新辑评《淮南鸿烈解》时却依旧以茅一桂本为蓝本。日本学者岛田翰评价茅坤本说:“是本妄删略旧注,更加批评,始知王序所谓病其略者,谓无批点也。即去取旧人成说,妄意改窜,又揭不相关之题评”,并且直言“坤之识,不及于从子一桂远甚矣”。[21]314茅一桂刊刻《文钞》时并未增添自己的观点与创见,而是于卷首录40余条八大家论文之旨,集为《八大家文旨》(9)韩愈9条,柳宗元8条,欧阳修7条,王安石3条,苏洵1条,苏轼7条,苏辙2条,曾巩3条。,内有八大家对文章旨意、文章风格、文章技法、求学为文经历的诸多思索。所录末尾又附有自己读《文钞》前后的思想转变:“尝闻诸曰:‘文以道为主,时非所论也。’予始亦疑之,及退取先秦西汉而下暨八家者之文,伏而读之,朝且夕焉,而间得其所谓为文大旨,信在此而不在彼,然后始及解颐而笑,而曩之疑者固决然冰释也。”[13]卷首《八大家文旨》茅一桂真正以读者的视角审视《文钞》,他抄录八大家论文之旨,又叙述自己的读书心得,蕴含着浓厚的读者偏向。同时,他在编选《文钞》体例时也充分考虑到了读者需求。《文钞》体量庞大,其八大家选文系统以人为编选纲领,各自相对独立,系统内文钞引、本传、目录与选文及评点等彼此关联密切。各家目录又以文体为分类依据,每卷前皆有卷数、文体与数量标示,如“宋大家苏文公文抄目录,第一卷,书状共二首”,这便给予读者清楚了解各卷完整程度并阅读定位的最大便捷。
《文钞》读者定位的准确助推了其后所衍生的唐宋八大家系列选本的传播,尤以清代最为明显。清人编选八大家多为塾师结合授业经验所编选版本,皆融入自身编选思考与习惯。事实上,《文钞》160余卷的体量并不适合作为精读和授课的范本。吕葆中载其先父言“今为举业者必有数十百篇精熟文字于胸中以为底本”“如此之文诚不在多,只数十百篇,可以应用不穷”[22]卷首《序》。家塾生徒多为举业初学者,因而储欣《类选》14卷,选文247篇;沈德潜《读本》30卷,选文379篇,皆为《文钞》精简版,且二者皆以“举业之准绳,初学之津梁”为定位[23]卷首《唐宋八大家类选序》,其内容势必“择之也务简,取之也务精,其间篇法段落、波澜意度表白之也务详务显”[23]卷首《唐宋八大家类选序》。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流传至日本时,南摩纲纪为其作序称:“晚村吕氏就唐宋八家文中,揆其法之易见者一百八十五篇,以授家塾生徒,比之茅沈二氏之选,最为简而精”[24]卷首《叙》。唐宋八大家系列选本承继《文钞》定位,以“初学者门径”为选本根基,又作出相应调整与改变。要之,《文钞》最初编纂的举业倾向、茅坤评选的整体质量、茅一桂编撰时所蕴含的读者审视以及流传过程中的读者阐释,共同推动《文钞》“初学者门径”的准确定位,而《文钞》流传过程中读者定位的逐渐明晰极大助推了唐宋八大家系列选本的衍生与传播。
4 结 语
文本随着时间延续所附加的信息愈加丰富,明清时期作为古典文学积累的后期,文本层累的附加值也就越大,后文本比之前文本的历史痕迹也更为浓重。叶晔提出中国古典文学文本在明代整体凝定[25]157-178,而在凝定过程中附加了诸多历史化信息,如后世关于凝定文本的评价信息等。这就意味着在文本凝定的过程中,正文本趋向于稳定状态,而代之以副文本的叠加。明清时期,诸多文本信息随着文人雅趣以副文本的形式进入文人视野,不仅是卷首存佚情况,书籍所存序跋、图章、钤记、朱记、公牒等印记皆受到编撰者的重视。清代诸多描述书籍版本的目录书皆有提及,如丁丙所撰《善本书室藏书志》、范邦甸《天一阁书目》、官修《天禄琳琅书目》、《四库全书总目》等,其中以瞿镛所撰《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对卷首内容描述最为详细。也就是说,副文本不仅承载着文本历史信息的叠加,也浸透了文人书籍生活的情感与趣味。
书籍编撰在社会互动中生成,有其独特的生命历程与生长痕迹。将副文本放置在书籍史中考察,可以窥知诸多信息。就如考察《文钞》副文本的讹误、来源与作用等,可推知彼时书籍编撰的时代风俗、文本与副文本间的借用现象以及副文本对书籍传播的助推作用。文本本身并非孤立无援,其所附着的序文、凡例、题引以及其他或转录或摘录的借用文本,皆对理解书籍编撰意图、书籍编撰时代背景、书籍编撰与流传过程等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副文本不仅在古籍编撰中极具研究价值,在当代基础性古籍影印、出土文献与社会档案等整理出版、经典古籍的传承与面向性改编等领域,依旧承担着不可或缺的职责。尤其是当代用各种色彩与线条等元素绘成封面,用以映射正文本之外更深层次的意味,也传递了作者与编辑者对文本的理解预设与所期待的读者视野。可以说,副文本已渗透书籍编撰与解读的方方面面,因此,立体性建构与阐释副文本便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