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的文字 深沉的旨趣
——浅谈《兰亭集序》似断实连的“乐”“痛”“悲”
2022-11-21曾芳艳
曾芳艳
东晋时期统治严酷,国势日衰,互相倾轧、残杀的现象时有发生。士大夫们大多不求进取,往往崇尚老庄,认为生即死,死即生,追求清静无为、自由放任的生活。玄学盛行,文学创作内容消沉,出世入道和逃避现实的情调很浓。但王羲之一反“清虚寡欲、尤善玄言”的风气,提出了“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中心思想,高呼“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在其“放浪形骸”的外表下,注重个性与精神的自由,珍视人格与生命的完美,表现出对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关注。
生命的长度不可以增加时,只能选择拓展生命的宽度,感悟到人生悲剧的终极处境时,更应用行动去珍惜生命,热爱生命,善待生命,活出生命的价值。千古同心,千古同慨!
王羲之与他的《兰亭集序》早已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福祉。本文尝试研读文本的“不合逻辑”之处,深度挖掘,深入体会文段似断实连的言外之意,认识作者深沉“悲”叹中所蕴涵的积极向上的人生观。
一、“一分为二”的“乐”——乐而不淫
新旧教材的段落切分,扩大了主语的范畴,也呈现了两重境界的“乐”,“一觞一咏”之宴会小乐,“极视听之娱”之精神大乐。
1.小我、有我之乐到大我、无我之乐
以前的教材一、二段是合在一起的,现在在“亦足以畅叙幽情”后面把它分成了两段。照理说,文章三段,由乐而生痛,言痛而感悲,层次鲜明,逻辑清楚,既符合行文原理,又贴近学生的写作现实,兼顾了作者和读者,可谓两全其美。可为何在此断开呢?
细读之下发现,一分为二后的两段都“足以”“乐”,只是“乐”的内涵是有区别的。第一段写宾客以诗会友,“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之人杰,“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之美景,“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之事趣,实属盛宴,足以让人快乐;第二段写感官在天地间延伸,值此“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良辰,尽享“仰观宇宙,俯察品类,游目骋怀,视听之娱”的兴雅,人与天地宇宙融合,意念在心灵的旷野上奔驰。这种超脱物外的境界足以令人快乐。
一个是眼前人物、景物、活动,体现的是“一觞一咏”之宴会之乐、小我之乐、有我之乐;一个是纵深到自然万物、融入到天地宇宙中的精神旨趣,“极视听之娱”,这是一种忘怀物我之乐。“一分为二”,更能体现由人到自然,由小我到大我,由有我到无我的升华。
2.酣畅之乐到恬淡之乐
暮春之初的江南,应是草长莺飞,柳绿花红。可《兰亭集序》里的画面却简单几句“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描述景物只在山、水、林、竹,而舍鲜花吐芳。写林写竹,也只言“茂”“修”,而弃绿、碧、翠,极力营造素淡雅致的格调。明明良辰美景、贤主嘉宾四美兼得,与会者无不畅怀痛饮,可文中却不喜形于色,只一“幽情”概括。不禁思考,这是否符合作者本意?
结合当时的时代文化背景,这正是一部分文人学士追求的雅素恬适之乐,作者内心的喜悦之情并不过分显露,同时也是王羲之从容淡雅人格性情的体现。在当时文风非常浮华的年代,如此清新优美的文章难能可贵。这种乐,超脱世俗,由心而生,清新明快,乐而不淫,体现着作者从容恬淡的气度。
二、“并行不悖”的“痛”——痛惜更痛爱
“俯仰一世,老之将至”之人生短暂,“所之既倦,情随事迁”之世事无常,“向之所欣,已为陈迹”之往事不再,“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之生死难测。尽管生命如此渺小脆弱,但这种痛的背后正是对生命的深爱。痛惜生命,痛爱生命,并行不悖。
1.乐极生痛的人之常痛
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实在是快乐的事。当大家对此感到欣喜、自得,沉浸于高兴、满足之时,却不知老年将要到来……按语法,第一段小结句“信可乐也”后紧接“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自然顺畅,那这中间插入一段“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用意何在?
细读发现,“其”字所指的对象范围发生了变化。若是紧接,“其”乃第一人称,代指前文参会的24 人,甚至仅王羲之自己,流露的是当时宴会上乐极生悲的特定、特殊情境中的感受。显然,作者的用意在于人的共通点。插入之后,范围由兰亭集会的24 员,扩大至所有的人与人相处,无论是晤谈或放浪、爱好和取舍、静或躁,都有这种由乐及痛的体验。“其”所指的不再仅仅是宴会之人,而是纵深到古人、今人、后人。乐极而生痛,乃人之常情,人之常痛。
2.不可触摸的生命之痛
痛人生短暂。“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宇宙浩渺无垠,自然万物繁盛不息。然而,“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对比之下,人的个体生命显得渺小短暂,无可规避。人和人相处,有的把自己的胸怀抱负,面对面在室内畅谈;有的就着自己所爱好的事物,寄托自己的情怀,不受约束、自由放纵地生活。虽然各有各的爱好和取舍,虽然性格静躁不同,虽然都会对所乐之事感到欣喜、自得、满足,但是猝不及防的年老,让短暂之痛油然而生。
痛世事无常。“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等到所喜爱或得到的已经厌倦,感情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变化,感慨随着这种变化而有所不同。这里有个逻辑起点:“事迁”。并不一定是个人主观上的厌倦、抛弃,而是环境发生了变化,自身不得已而跟着变化。曾经苦苦追求的那份喜悦与执着,眨眼间发生了变化,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无助,只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痛往事不再。“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以前感到欢乐的事,顷刻之间,已经变为旧迹,仍然不能不因它而引起心中的感触。虽然面对着曾经的心仪之物,或许依然万般留恋、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但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也只能睹物遐思。时不待人,往事不再,又多一层伤痛!
痛生死难测。“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更何况寿命长短,听凭造化,终究归结于消灭。生命的渺小、短暂,是自然规律。就像史铁生的感慨: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他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但真正站在生命面前而束手无策的时候,那种复杂微妙的伤痛是非常强烈的。
3.时代使然的“死生亦大”之痛
人生短暂,世事无常,往事不再,生死难测!这是让人极痛的一件事。“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岂不痛哉”!如此连贯自然的衔接中,为什么要加一句“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结合时代,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在作者这里,自然规律使然的生命之痛,是可以坦然面对的。但其中夹杂着的社会因素,是作者不能释怀的痛根。当时东晋统治严酷,国势日衰,互相倾轧、残杀的现象时有发生,在“放浪形骸”的外表下,王羲之高呼“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展现的是个性与精神的自由,是对人格与生命的完美的珍视,是生命意识的觉醒。
宗白华评论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社会黑暗,生灵涂炭;生命富贵,顷刻丧落;个性解放,追求自由;朝代政权更迭频仍,门族党派互相倾轧。当时的文人,要么从老庄中寻求哲学的庇护;要么转向艺术,追求崇美;要么沉迷放诞的生活,饮酒、服药、游历、清谈……以此来逃避现实,保全自身。朝不保夕的混乱现实、有限生命,一方面刺痛了人们的生命体验,另一方面也刺激着有志之士积极寻求生命价值。生命短暂,世道黑暗,这也是特定的时代中、特定的文人由乐而痛的必然的心路历程,饱含着深深的无奈之情。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到:“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在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生命的长度不可以增加时,只能选择拓展生命的宽度,感悟到人生悲剧的终极处境时,更应用行动去珍惜生命,热爱生命,善待生命,活出生命的价值。
因苦痛而慷慨,因放诞而洒脱,因反叛而自由!爱的愈深,痛的愈深。痛源自于对死和生的看重。“死生亦大”,暗含着对生命深沉的眷恋和热爱。千古同心,千古同慨!
到底应该怎样度过这一生?人生短暂,留恋生命,活在当下!
三、千古“不能喻之于怀”的“悲”——悲而不哀
一个“不喻”,三处悲。昔人之悲,似有矛盾,不可捉摸;今人之悲,内心无奈,冲突尖锐;后人之悲,莫名悲慨,难以言表。
1.不喻古人之悲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虽世殊事易,所以兴怀,其致一也。”每当看到古人对死生发生感慨的原因,就像符契那样相合,纵使时代变了,世事不同了,但是激起心中感慨的原因和人们的思想情趣是一样的。既然大家思想情致都一样,那就应该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作者又说“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不妨先探究下这里的“昔人”所指,广义上肯定是指古人,但细读文本,应是侧重儒道孔庄。联系前段结尾“死生亦大矣”,其实,庄子两次提到过,一次是在《庄子·田子方》中:“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一次是在《庄子·德充符》中:“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既然庄子借孔子之口提出“死生亦大矣”,那么对死生是一件大事的看法,孔庄应该是一致的,所以有了前文“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的表述。那不能喻之于怀又是为何呢?
死生亦大,既是庄子的看法,又是孔子的看法,这是若合一契的。但是具体表述中又有不同,道家认为死生只是事物存在的两种不同方式,死生应顺应天道。而儒家认为,虽然生命有限,但精神可以永垂不朽。儒道两家对死生看法的似同又不同,庄子的两次转述亦有内心矛盾之处,所以每次看到古人对死生发生感慨的文章,就为此悲伤感叹,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总不能明白于心,消解释怀。
唉,古人自己对此也是矛盾无解的,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能喻之于怀。
2.不喻今人之悲
“昔人”对死生看法的不同,孰是孰非,何去何从,作为今人的王羲之内心是否能喻之于怀呢?他到底倾向于谁呢?站在王羲之的年代,看看王羲之的内心有什么冲突。
《兰亭集序》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本来知道把死和生等同起来的说法是不真实的,把长寿和短命等同起来的说法是虚妄之谈。一死生、齐彭殇,都是《庄子·齐物论》中的看法,王羲之的“固知”“虚诞”“妄作”中可以看出,他是不认可的,甚至是贬斥的。《兰亭诗》中说“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宇宙悠悠运行的法则,永无停歇,人并不能主宰自身,来非吾因,去非吾制,乃自然陶化耳。这是人类不得不面临的困境。人所珍宝的宗统在哪儿呢?只有顺应事理,才能获得安泰。这是采取了老庄的态度,即持哲学反思态度,超越日常狭小的功利世界。一贬斥,一遵从,这是否两相矛盾呢?
不矛盾,但是内心是矛盾的。《古文观止》如此评《兰亭集序》:“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鲜实效,一死生而齐彭殇,无经济大略,故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痛。”魏晋时期,玄学清谈盛行一时,士族文人多以庄子的“齐物论”为口实,鄙夷事功,好尚玄想,故作放旷而不屑事功。王羲之与一般谈玄文人不同,他曾说“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旗帜鲜明地指斥晋朝文人士子清谈无为之世风。然,尽管如此,尽管本来明知其虚妄荒诞,王羲之仍不能不借重于老庄来散忧,以玄对山水,回到自然,享受大乐,体玄悟道,体会有无之际的玄理。孙绰在《兰亭后序》中说:“为复于暧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 借自然山水消释、化解俗居生活失却本心的苦恼,从而寄寓人之回归大自然而感悟的无待、本然的愉悦。玄言春日诗,建构了某种审美超逸的空间,满足了人的感性慰藉需要。
有悲哀,需要排遣;有快乐,应当体会。又倏忽之间乐往悲来,又扬眉瞬目挥去哀愁。悲欣交间,内心亦是冲突尖锐,王羲之本人也不能喻之于怀,不能消解、释然,只能以一“无奈”作结!
3.不喻后人之悲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纵使时代变了,世事不同了,但是激起心中感慨的原因和人们的思想情趣是一样的。在中国文化史上,兰亭雅集已成为一个审美符号。它承传着上巳之游的古老精神,启发了流连山水的审美情趣,同舞雩歌咏一样,成为后人思慕的对象。直到今天,春回大地的时候,当我们登山临水,触目茂林修竹的美景,回想曲水流觞的韵事,“亦将有感于斯文”。真可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啊。
然,兴怀之由相同,兴怀目的确有不同,所以仍避免不了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王勃《滕王阁序》说到:“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王勃渴盼伯乐识才、渴望建功立业。同样是出于对生命的热爱,对环境的不屈让王勃发出“老当益壮”“穷且益坚的”宣言,这种强烈的情感直接表达出来的是唐代文人的风格,表现了初唐时期,除旧布新,思想自由开放的时代特点,青年才俊虽步履艰难,但仍积极进取的雄心。如何让生命发挥出最大的光彩是他们关心的。而身处这个时代中的王羲之,内心无比的沉痛无奈,只能做立言之事。
古人,今人,后人,面对死生,种种感慨,然而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这种热爱,实现生命的价值,却各有各的选择。问世间死生为何物,竟让人不能喻之于怀,谁又能把它想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静观万物,“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乐往哀来,良会不再。越是用新的目光发现了境界的神奇,就越是为它的“信宿同尘滓”而感到悲慨。这种生命的悲慨,作为禀天地之性灵而生的人,谁又能躲避得开呢?真乃千古之悲!
从狭小的功利世界超脱后,大美的自然呈现,心情无往而不畅于三春。散怀山水,萧然忘羁,不知不觉间,由乐而生痛。“痛”是个体对“人生苦短,生命不居”的痛惜,而“悲”是对个体之“痛”的理性思考:生命情绪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因此“死生”之“痛”必将是人类永恒的悲叹。
此外,在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之间,要善于采取“引进来”与“走出去”的双向发展战略,积极探索将社区优质教育资源纳入学校教育体系,并挖掘激活各类校外场馆和资源的育人功能。
其一,实施“引进来”战略。政府及教育行政部门出台优质教育资源以及社会人员入校的规范和标准,通过建立“白名单”制度等举措,采取政府采购、家庭付费、学校支持相结合等方式允许社会资源进入学校,解决学校课后服务师资不足以及优质课程供给不够等问题。学校根据办学定位、培养目标等,对校外资源与人员进行遴选,同时可借助“家长委员会”等机制,构建入校资源以及人员的评价体系,通过评价和淘汰机制保证引入优质资源,合力解决学生发展过程中的心理支持、安全教育支持、兴趣发展支持、社会实践支持等教育需求。
其二,实施“走出去”战略。政府可建立“双减”校社实践基地协同体系,协同青少年宫、博物馆、历史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文化活动中心以及研学基地等共同组成社会教育基地,并充分挖掘各类场馆与资源的育人功能。学校可结合各类场馆与资源的教育特征,通过合作或者自主组织等多种方式,系统设计相关活动课程,并吸纳家长参与其中,最终形成家校社协同育人的良好局面。
——查颖,《中国教育报》2022 年07 月24 日0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