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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英国对华毒品政策
——基于国联鸦片顾问委员会档案资料的研究

2022-11-21钟绍山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租界鸦片毒品

钱 锋 钟绍山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史学中心,重庆 400044)

鸦片贸易是中国近代史绕不开的话题,其兴衰的背后体现了中英关系的演变。从17世纪开始的英国对华鸦片输出在19世纪下半叶达到顶峰。进入20世纪,迫于中国国内及国际社会对鸦片毒品贸易的抵制,英国转而改变原来的鸦片贩卖政策,但罪恶的鸦片贸易并没有就此结束。20世纪30年代南京国民政府开展“禁烟禁毒”运动,以英国为首的西方殖民势力不愿放弃鸦片贸易带来的利益,在国内法规执行的过程和国际会议讨论中横加干涉,意图延续鸦片贸易的寿命。

有关中英鸦片贸易的研究,围绕两次鸦片战争来论述英国对华鸦片政策的成果颇丰,如吴义雄的《鸦片战争前的鸦片贸易再研究》重新统计了1821~1839各年度各种鸦片的贸易数量、价格和贸易额,揭露了西方殖民者的掠夺本性。(1)吴义雄:《鸦片战争前的鸦片贸易再研究》,《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2期。郭曦晓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的鸦片问题》指出,从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到双方承认鸦片开禁的1858年,是英国鸦片在中国从违章走私到合法公行的过渡时期。(2)郭曦晓:《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的鸦片问题》,《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4期。王宏斌的《两次鸦片战争期间禁烟的困境——以“重治吸食”为中心的考察》分析了两次鸦片战争期间清政府的禁烟政策遇到的内部及外部阻力。(3)王宏斌:《两次鸦片战争期间禁烟的困境——以 “重治吸食”为中心的考察》,《历史研究》2013年第1期。而对于清末民初的禁烟运动,相关研究则着眼于中英交涉的利益博弈和彼时的国际环境。河北师范大学的王宏斌教授在这一问题研究上有相当建树,一系列文章将清末民初禁烟运动的管控措施、实际效果和国际争执等内容研究得较为透彻,展现了20世纪初中英双方在禁烟问题上的纷争、谈判和妥协过程。(4)王宏斌的相关研究成果详见《清末新政时期的禁烟运动》,《历史研究》1990年第4期;《民国初年禁烟运动述论》,《民国档案》1996年第1期;《清末广东禁烟运动与中英外交争执》,《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6期;《英国鸦片商、外交官与中国清末禁烟运动——以第二次〈中英禁烟条件〉谈判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1期。

但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的英国对华鸦片毒品政策研究几乎是一片空白,有的学者将1907、1911年两个《中英禁烟条件》的签订及其后续执行视为英国对华鸦片贸易的终结,(5)颜色:《绅士的慈悲还是利益的追逐?——中英鸦片贸易终结过程的研究》,《清史研究》2012年第3期。这或许就是研究缺失的原因所在,但此时的鸦片贸易有“终结”之名却无“终结”之实。此外,上述研究多利用中方文献档案作为史料支撑,外文原始资料匮乏,且没有第三方的佐证资料。近年来新材料不断出现,1921年成立的国际联盟鸦片与其他危险药品走私顾问委员会(6)“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也译作鸦片与其他危险药品贩运顾问委员会、鸦片与其他有毒药品买卖顾问委员会等。(以下简称鸦片顾问委员会)负责管理世界麻醉品的生产和销售,包括中英在内的世界各主要国家都有代表常驻其中。该委员会历次会议的记录和历年编制的鸦片生产贸易报告,记载了各国代表在会议上的发言和讨论情况,引用了大量实地调查所得的统计数据,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可作为中英之外的第三方佐证材料。本文将以此材料为基础,结合现有研究,对老牌殖民帝国在20世纪30年代对华毒品政策及殖民态度上的费尽心机与两面手法进行深入分析,透过毒品政策反思中国的外交困境与民族危机。(7)该材料原文由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等文件组成,数量庞大,目前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已出版两辑,其余部分也已翻译完备,正陆续出版。本文引用皆由统一的国联档案全宗号下的英文内容翻译而来。

一、 鸦片毒品贸易在中国及其引发的国际关注

(一) 鸦片贸易由盛转衰:从鸦片战争到《中英禁烟条件》

鸦片不是鸦片战争带来的,相反,鸦片战争是鸦片贸易发展到一个新阶段的产物。据统计,早在1822年,中国的鸦片输入量就达到5090箱,价值8753500元,而到了1836年,鸦片输入量增至27111箱,价值17904248元。鸦片战争前的18年,平均每年有1万多箱鸦片输入和1000多万两白银被掠夺,英国殖民者是主要获益对象。(8)吴义雄:《鸦片战争前的鸦片贸易再研究》,《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2期。鸦片战争爆发后,中国政府被迫取消鸦片贸易禁令。1858年11月8日,中英两国代表签署《通商章程善后条约:海关税则》,鸦片贸易合法化得到正式承认。此后,鸦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中国进口货物的最大宗。1871~1873年,鸦片输入量达到37408公担,占当时进口总值的37.7%,1891~1893年的比重仍然高达20.5%。(9)严中平主编:《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北京:科学出版社,1955年,第74~76页。英国政府及其殖民地当局从中获取了巨额利润,英印殖民政府的鸦片收入绝对值在1907~1908年达到520多万镑,而1910~1911年则增长到750多万镑。(10)胡光利:《试论英国鸦片政策及其对中印之影响》,《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1905年,港英政府的年度岁入为6918403港元,而当年的鸦片税收为2040000港元,财政收入的近三成来自于鸦片贩卖,1910年占比为17.6%,依旧是重要的收入来源。(11)石楠:《略论港英政府的鸦片专卖政策(1844~1941)》,《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6期。

自1858年鸦片贸易合法化之后,中国对英贸易逆差扩大,巨额白银外流,极大削弱了中国人本就不强的购买力。如此一来,已经成为世界工厂的英国在对华工业品输出上就面临着难题。英国人自己的调查结论是,困难的造成“既非因为中国对英国货物没有需要,亦非因为有其他国家与英国竞争,唯一的原因在于中国可以动用的现银,被鸦片所吸收,从而对于自英国进口的制造品,即缺乏支付手段。”(12)严中平:《英国资产阶级纺织利益集团与两次鸦片战争史资料》,《经济研究》1955年第2期。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对华资本输出逐步增加,英国对华贸易出现结构性调整,鸦片贩卖的重要性已大不如前。中国国内在清末数次掀起禁烟运动,清末新政时期制定的禁烟举措卓有成效。(13)方骏:《中国近代的禁烟运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与此同时,在华的外国传教士也积极行动起来宣传鸦片的社会危害。1906年,英国下议院议员得雷发表演说,承认1858年关于鸦片弛禁的中英条约是英国政府强加给中国的,英国继续维持这种毒品贸易是可耻的,必须尽快废止关于鸦片的条约。(14)王宏斌:《清末新政时期的禁烟运动》,《历史研究》1990年第4期。

随后,英国对华鸦片政策开始出现变化,经过一系列的磋商谈判,两国政府最终于1907年签订了《禁烟条件》,议定在中国同步减少国内鸦片生产的前提下,自1908 年起,英属印度向中国出口鸦片数量每年递减十分之一,10年之内禁绝印度非药用鸦片向中国(香港除外)的输入。(15)颜色:《绅士的慈悲还是利益的追逐?——中英鸦片贸易终结过程的研究》,《清史研究》2012年第3期。1911年5月8日,两国政府签订了新的《中英禁烟条件》。条件规定,如中国有确实凭据证实在不到7年时间内完全杜绝了罂粟种植,则英国政府答应停止向中国输入印度鸦片。(16)王宏斌:《英国鸦片商、外交官与中国清末禁烟运动——以第二次〈中英禁烟条件〉谈判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1期。两个《禁烟条件》的达成是国内外局势变化的必然结果和多方利益集团冲突妥协的产物,英国对华鸦片政策至此发生调整,但肮脏的鸦片贸易并没有就此终结。

(二)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依旧严重的鸦片毒品问题

1918年是《中英禁烟条件》规定的英国对华鸦片输入截止期,在派员考察了中国西南地区罂粟种植情况后,英国政府决定履行禁烟条件,宣布不再向中国输入鸦片。由此,鸦片不再作为合法商品进口,只能用于医疗和科学目的。但是,鸦片流毒中国上百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北洋政府时期,各地军阀为筹措饷银,操纵鸦片生产,大肆征收烟税。于是,鸦片又重新泛滥起来。1928年8月10日,国民政府成立禁烟委员会。随后,全国禁烟工作陆续开展,仅1930年一年,禁烟委员会就出台了14项政策法规。(17)禁烟委员会总务处第二科编:《禁烟公报民国十九年汇编》,上海:中华书局,1931年,第4~5页。1935年4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向全国发布禁烟通令,并公布《禁毒实施办法》和《禁烟实施办法》,在禁种、禁吸、禁运、禁售等方面进行了严格详细的规定,计划“两年禁毒、六年禁烟”。(18)《禁烟实施办法》,《禁烟专刊》1935年第1期。应该说,南京国民政府声势浩大的禁烟禁毒运动还是取得了一些成效的,毒品泛滥的社会面貌有所好转。但是,鸦片毒品治理并不只是内政问题,还关系到对外贸易和国际合作,在外国势力的干涉下禁毒运动必然要遭受失败。

1930年前后的列强对华毒品输出,当以日本为首。据统计,1925~1930年,各海关查获外人私运鸦片及麻醉毒品的总人数为278人,其中日本147人,占总人数的52.8%。(19)《各海关查获外人私运鸦片及麻醉毒品人数统计表》,《禁烟委员会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份工作报告》1930年12月,第26页。此时英国对华鸦片毒品的输入量虽然不及日本,但是也呈现增长的趋势。根据禁烟委员会1931年3月份的工作报告,1926~1930年,被海关破获的英国运华毒品数量连年攀升,1926年为72000两,1930年暴涨至3083000两,五年间竟翻了42倍,而在这五年中,洋药(即鸦片)的数量占到了总量的86.82%。(20)《各海关五年来查获外人运华鸦片及麻醉毒品统计表》,《禁烟委员会民国二十年三月份工作报告》1931年3月,第24页。此外,英国并不仅仅通过鸦片毒品的产出赚取利益,在华英国商行还成立航运公司,承接海外毒品运华和中国内河货运的业务。英国的太古、怡和两公司,是当时长江航运上实力最强的两家轮船公司,1930年在汉口外国货物载运量中,分别占比37.2%和30.1%,而在1930年上海货物载运量中,两家合计占比40.8%。(21)张仲礼等编著:《太古集团在旧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5~136页。享有特权、处于垄断地位的英国轮船公司,自然不会放过私运烟土的买卖。

1929年3月10日,在太古公司所属的大通轮船上查获烟土3100余斤,估值10万余元。(22)《大通轮私土焚毁》,《民国日报》1929年4月19日,第3张第2版。1929年7月,英国一艘兵舰私运鸦片被查获;(23)《英兵舰内查获私运鸦片》,《申报》1929年7月9日,第1张第8版。1935年1月6日,太古公司大通轮上又有旅客被查获携带毒品,当场查出麻药粉90余两,吗啡80余两,价值约数千元。(24)《大通轮上查获旅客大宗吗啡》,《申报》1935年1月6日,第3张第12版。根据1935年各海关缉获私运烟毒之中外轮船数目统计,全年共缉获中外船只835艘,其中外轮605艘,而英国船只就有402艘,占中外总数的48.14%,占外国船只的66.45%。(25)《一年来禁烟之概况》,《禁烟专刊》1937年第3~4期。所以说,英国对华鸦片贸易并没有在1918年终结,原来靠印度殖民地生产鸦片输出至中国的模式发生了改变,通过轮船公司在中国内河私运烟土成为新的利益攫取手段。

(三) 远东毒品问题在历次国际会议上受到高度关注

日渐严重的鸦片毒品问题也引起了西方国家的关注。19世纪下半叶,正当英国对华鸦片贸易开展的如火如荼时,英国国内就出现了禁烟的倡议。1889年,英国男爵庇士发表宣言称,英国“因由鸦片烟而获饷甚巨,然贪此不义之财,贻害他国,殊属可鄙。现当禁止印度等处栽植罂粟,庶其患可绝,而其名可正”。(26)张通煜编:《西国近事汇编》第3卷,1889年,第44页。1892年,美国纽约出现华人私设的烟馆,“内有美人亦赴烟馆学吸,推其故必有西人偷漏禁物私售于人,急宜设法杜之”。(27)《大美国查禁烟馆》,《万国公报》1892年第39期。鉴于鸦片毒品在世界范围内的运输,对各国经济社会造成不良影响,1909年2月,美国在上海主持召开了第一次国际鸦片会议(万国禁烟大会),要求各国采取有效方法禁止中国租界内鸦片贸易与麻醉药剂的制造。(28)王金香:《近代国际禁烟会议与中国禁烟》,《史学月刊》1997年第4期。1912年和1913年,美国又分别主持召开了两次海牙国际鸦片会议,与会国达成了《海牙禁烟公约》,这两次会议规定了鸦片及其制成品仅限于医学和科研的需要,并设法阻止毒品运入中国等问题。

1921年,国际联盟鸦片与其他危险药品走私顾问委员会正式成立,担负起管理麻醉品生产和销售的职责。按照规定,该委员会每年开会一次,负责编制鸦片生产贸易报告,并向国际联盟行政院提供各种建议。(29)王宏斌著:《鸦片·日本侵华毒品政策五十年·1895~1945》,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第20~21页。1924年11月,鸦片顾问委员会召开了远东鸦片会议和国际禁毒会议,签订了《日内瓦鸦片公约》,主要内容是各国共同限制鸦片生产、分配及输出,取缔国际间鸦片贸易,规定其用途。对于中国鸦片毒品问题的严重危害,鸦片顾问委员会也指出:“中国毒物问题之趋于严重,足以危害中国国民之生命,而致国家经济发展政治统一及农村复兴以重大影响,同时对其他各国亦将被严重危害。”(30)《国联鸦片顾问委员会开会》,《国际周报(南京)》1934年第8卷第5期。

历次鸦片顾问委员会会议都对中国鸦片毒品问题进行了讨论,特别是30年代中期之后,由于日本在东北和华北的军事占领,满洲、热河地区成为鸦片种植的基地,美国代表富勒在会议中谈到1936年中国的鸦片生产情况时说:“北平、天津和所谓的非军事区所在的河北省,已成为全球非法海洛因生产规模最大的省份,情况令人震惊,无法形容。”(31)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2th Meeting, June 1, 1937, Geneva.埃及代表拉塞尔·帕夏同样指出:“毒品的供应不是哈尔滨本市生产的,其完全来自于日本在奉天和大连的租界之内。”(32)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3th Meeting, June 2, 1937, Geneva.应该说,鸦片顾问委员会在揭露日本对中国的毒化政策方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博取了国际舆论对中国禁烟举措的同情。但是,国际联盟毕竟是西方帝国主义势力操纵下的机器,中国的鸦片毒品问题牵涉多国的共同利益,相互妥协的结果只能是牺牲中国。对此,中国代表胡世泽在会议上明确表示,治外法权严重阻碍了中国政府在毒品问题上的行动。“某些外国人在东方走私毒品,正在使中国政府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33)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2th Meeting, June 1, 1937, Geneva.所以,中国毒品问题固然受到国际关注,但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势力把持着国际联盟及鸦片顾问委员会,使得这一问题无法得到解决。

二、 国联档案中的英国对华毒品政策

(一) 英国在华租界当局拒绝与中国政府交涉合作

1933年5月,第16届国联鸦片顾问委员会为了促进中国政府与《海牙鸦片公约》第四章签署国之间的紧密合作,任命了一个常设小组委员会(34)即“Permanent Sub-Committee for The Application of Chapter IV of The Hague Convention”。来讨论具体合作方式。11月,第17届鸦片顾问委员会在审议常设小组委员会的报告后,认为推动国家间密切合作的第一步应该是尽可能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并获取中国与其他相关国家在执行《海牙鸦片公约》上所采取措施的准确信息。为此,顾问委员会制定了调查表并寄送给:1.中国政府; 2.在华行使域外法权或者拥有租借地的国家;3.在华的国际租界及公共租界当局。(35)Replies to the questionnaire adopted by the Advisory Committee in November 1933,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从各国后续的回复及会议讨论中,能够发现英国在华租界当局对中国毒品问题所持的立场。

国民政府成立后施行的一系列禁烟举措,由于外国租界和治外法权的存在而失去效力。中国政府在对顾问委员会的回复中指出:“阻止毒品走私活动的困难之处在于,每天成千上万的人,跨越这条想象中的租界、公共租界及租借地与中国领土间的分界线。”(36)Measures Taken to Prevent Smuggling of Opium and Narcotic Drugs from Chinese Territory into the Concessions, Settlements and Leased Territories, May 24, 1935, Geneva, 12/18306/9512.由于外国租界与中国领土的分界线并不明确,人员流动复杂,中国警察与租界巡警并没能达成管理协议,大多数的制毒者、贩毒者、开烟馆者充分利用这个事实,到外国租界及公共租界中寻求庇护。特别是在上海,由于治外法权的存在,上海特别区法院无权执行在中国其他地区已实施的新的严厉法规,阻碍了对辖区内的华人进行执法,他们仅可运用更宽松的《禁烟法》条款实施惩罚。但是,面对当时帝国主义环伺的局面,中国政府也只能呼吁通过国际合作解决问题,“中国政府将乐于接受任何实际建议,以确保与租界、公共租界及租借地当局更密切的合作”。(37)Reply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 to the Questionnaire Drawn up by the Permanent Sub-Committee, May 24, 1935, Geneva, 12/18306/9512.

尽管中国政府的姿态摆得很低,但是以英国为首的西方殖民势力仍然意图延续一贯的毒品政策。广州英租界的回复中说:“似乎没有必要就租界与中国政府的合作,设计新的合作方式或扩大现有的合作。”天津英租界则将毒品泛滥的原因指向中国辖区管理的不力:“在英租界禁售的鸦片及危险毒品,继续在中国辖区售卖。在禁售鸦片问题上,英租界与中国政府间的合作是不存在的。在这种状况下,组织双方的合作也不可能。”(38)Co-operation Between the Chinese Authorities and the Authorities of the Concessions, Settlements and Leased Territories in China, United Kingdom,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英国指责中国政府的管辖不力,但实际上,中国在禁烟禁毒方面做出的努力得到国际社会的称赞,美国代表富勒直言:“关于生鸦片的生产,我们国家得到的情报表明,在没有日本影响的中国北方省份,政府为减少生鸦片的生产已经做出了真诚的努力,并且这一努力取得了令人惊讶的成果。”而在长城以南的鸦片主产区,1936~1937年云南的鸦片作物产量减少了大约50%,在四川减少了大约同样的比例。(39)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2th Meeting, June 1, 1937, Geneva.埃及代表对此表示:“我也得到了目击者充分的报告,证实了富勒先生和其他人所说的话。”(40)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3th Meeting, June 2, 1937, Geneva.英国对中国政府的指责毫无根据。

相反,英国租界充当了毒品吸食者、不法商贩和烟馆的保护伞,大批毒品犯罪者为了躲避中国辖区严厉的刑罚,纷纷涌向英国租界寻求庇护。1934年,天津地方法院审理155起走私鸦片案、25起售卖鸦片案、1206起吸食鸦片案,除少数外,几乎所有案件中的毒品都来自租界。(41)Measures Taken to Prevent Smuggling of Opium and Narcotic Drugs, China,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在国联秘书处要求各租界传递秘密制造与非法贩卖鸦片的个案细节报告时,天津英租界报告:“1932年,天津地方法院不愿传递自英租界送至受审的涉毒案件审理结果的复印本,由此,也不可能提供违反禁毒法律及对违法者惩罚方面的统计数据。”广州英租界甚至连推卸责任给中国地方法院的理由都没找,他们直接回复:“目前,没有非法贩卖、秘密制造毒品的重要个案,可以报告。”(42)Request for the Transmission to the Secretariat of the League of Detailed Reports on Individual Cases of Illicit Traffic or Clandestine Manufacture, United Kingdom,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从其他国家的回复中可以看到,只有英国租界不愿传递案件信息,“荷兰政府准备命令在华租界,提供任何非法贩卖鸦片及其它危险毒品的案件信息”;“瑞典政府愿意传送任何细节报告,这些报告涉及到非法贩卖毒品的重要个案,及在华瑞典租界内,引起关注的秘密制毒的所有案件”;上海工部局表示,“一份关于非法贩毒的重要个案,及在公共租界查获的所有非法制毒案的概要,将准备提交”。(43)Request for the Transmission to the Secretariat of the League of Detailed Reports on Individual Cases of Illicit Traffic or Clandestine Manufacture, Netherlands, Sweden, 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

所以,并不是英国租界内没有发生制贩毒品的刑事案件,也不是中国地方法院拒绝配合,而是英国当局不希望租界内制造及非法贩卖毒品的案件细节和统计数据在国际会议上公开。上海公共租界是外国在华租界中最繁华的一个,针对租界与中国政府合作的问题,美国代表“注意到公共租界特区法庭所适用法律的困难。有正式的协议规定,这些法庭适用的法律,应是中国政府正式颁布的法律,亦即由立法院通过的法律”。法国代表说:“他已经获得毒品现状得到较大改善的证据。中国政府与公共租界当局,包括法租界,已达成全部协议。”(44)Note by the director of the Opium Traffic Section, 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 May 25, 1937, 12/23890/9512.英国作为公共租界的主要领导者之一,却完全没有提及与中国政府的协议情况或未来合作规划。英国的意图很明确,那就是延续一贯宽松的鸦片毒品政策,维持既得利益集团的地位。

(二) 英国纵容国民及租界内不法分子从事毒品犯罪

外国租界在中国领土上宛如“国中之国”,中国政府制定的禁烟禁毒条例并不适用,由外国法官组成的租界特别法庭受理租界内发生的毒品犯罪刑事案件。但是,与处罚严厉的中国禁毒规定相比,租界法庭适用的各国刑事法律显得无关痛痒。中国政府意识到根除秘密制造及贩卖合成毒品的紧迫性,确信只要切断鸦片供应,抽鸦片者将不会成为毒瘾者。为此,政府不遗余力地追查秘密制造者,查获非法贩毒者,并处以极刑。秘密制造、运输、售卖烈性毒品者,如吗啡、高根、海洛因,将被判处死刑。(45)Organization and Work of the Police Authorities and Other Services Charged with the Supervision of Trade in Opium and Narcotic Drugs, China, May 24, 1935, Geneva, 12/18306/9512.根据1929年的《禁烟法》第6条及中国刑法第271条的规定,严禁在公共租界制造、销售、运输及持有鸦片及其它麻醉药品。违反该禁令,除处以5000元以下罚金,还将被处以1年以上、5年以下的有期徒刑。(46)Laws and Regulations Governing Narcotic Drugs, May 6, 1936, 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 Geneva, 12/23890/9512.反观外国租界的相应刑罚,对比差距明显。天津英租界工部局的第25、26号令规定,除非从工部局获得许可证,任何人不得设立店面、摊位及场所,用于售卖及制造鸦片及工部局公宣为毒品的麻醉药品,或用于售卖专利药物。违反规定者,将被处以100美元以下罚金,拖欠罚金者将被处以1个月监禁。(47)Laws and Regulations Governing Narcotic Drugs,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广州沙面英租界根据1924年英国女王的1号禁令,未获得内阁大臣批准的许可证,经营危险药品的英国公民,将被处以50英镑的罚金或苦役服刑6个月,或同时处以罚金与苦役。(48)Laws and Regulations Governing Narcotic Drugs, May 6, 1936, United Kingdom, Geneva, 12/23890/9512.

中国对毒品犯罪的最高刑罚是判处死刑,而在实际执行上也确有类似案件,这在很大程度上威慑了不法分子,毒品泛滥的乱象有所改观。但英国租界在打击毒品犯罪上显然没有这样的力度,违法者仅被处以罚金和数个月的监禁,如此规定势必使得不法商贩为了高额利润铤而走险。另外,在合法麻醉品领域,广州英租界规定,“禁止中国人租借房屋或从事医师、药师职业。不享有域外法权或享有域外法权的外国人,必须根据各自国家的法律,取得法定资格”。当时在租界内,仅有1个英国药师和1个英国医师具有合法资格。(49)Laws and Regulations Governing Narcotic Drugs, May 6, 1936, United Kingdom, Geneva, 12/23890/9512.英国人控制了广州租界的合法麻醉品输入,由此,一些不法分子利用这条渠道走私毒品入境成为必然。1935年各海关缉获私运烟毒之中外轮船数目中,英国船只402艘,占全年缉获中外船只总数的48.14%,有不少就是假借运送药品之名。(50)《一年来禁烟之概况》,《禁烟专刊》1937年第3~4期。

尽管英国租界内打击毒品犯罪的刑事规定异常宽松,英国巡捕机构还是很少对租界内的不法行为进行管控。在对顾问委员会的回复中,天津英租界认为,“在私宅中抽鸦片是不可控的。在租界内,外国居民抽鸦片的程度可以忽略不计”。广州沙面英租界回复:“沙面租界没有烟店和烟馆。租界巡捕房执行禁令,如果需要,可采用突击检查的方式。在租界内,被认定为抽鸦片或持有烟具的中国居民,不时地受到处理。”(51)Control of Opium Shops and Smoking Establishments, United Kingdom,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意思很明显,英国租界当局认为租界内的外国居民不是鸦片犯罪者,而多数中国人在私宅中吸食鸦片,这是“不可控的”,只需“不时处理”即可。以天津英租界为例,在当局提交的1932、1933年年度报告中,描述了英租界巡捕房的工作。1919~1932年,8起受理案件被报告。1933年,4起案件引起租界巡捕房的关注。(52)Organisation and Work of the Police Authorities and Other Supervisory or Suppression Services, United Kingdom,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十数年间只有8起案件,着实令人感到震惊。作为对比,上海法租界在1933年的前6个月里,关闭烟馆1050家,起诉9000余人;(53)Permanent Sub-Committee for the Application of Chapter IV of the Hague Convention, 4th Session, 1st Meeting, May 29, 1935, Geneva, 12/18563/9512.1934年,天津地方法院审理鸦片案1386起,烈性毒品案297起。(54)Measures Taken to Enforce Laws, Rules and Regulations and Difficulties Experienced in Their Application, China,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据中国政府估计,在天津的130万人口中,有十分之一即13万毒瘾者。(55)Measures Taken to Prevent Smuggling of Opium and Narcotic Drugs, China, May 6, 1936, Geneva, 12/23890/9512.

面对如此大的涉毒人口基数,天津英租界竟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其中原因可想而知。当时的平津一带正处于日本的军事占领下,天津作为华北毒品的集散地,活跃的毒品贸易引起世界各国的注意。埃及代表拉塞尔·帕夏曾在顾问委员会会议中指出,“日本在天津的租界现在被称为世界海洛因制造和成瘾的神经中枢。以银行或外国公司名义经营的鸦片海洛因窝点数量超过1000个,此外,还有数百家旅馆、商店和其他公开出售白药的场所”。(56)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3th Meeting, June 2, 1937, Geneva.天津英租界是各国在津租界中最大的一个,与日本租界仅数墙之隔,很难想象毒品状况竟是大相径庭。日本人在华北大搞鸦片毒害政策,赚取巨额利润,英国人作为鸦片贸易的“老资格”,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于是对毒品犯罪者不加干涉,容许鸦片吸食和毒品秘密制造,对外却宣称无案可诉。

部分英国国民居住在租界之外,这些人涉及毒品犯罪的法律适用问题,也在委员会上提出了讨论。国联鸦片科的任伯格(Renborg)提议,中国政府颁布的条例适用于所有住在中国的英国公民。英国代表科尔斯(Coles)则辩称:“对于适用于住在中国、不受租界和居留地约束的英国公民的管理条例仍在审核。”(57)Permanent Sub-Committee for the Application of Chapter IV of the Hague Convention, 5th Session, 1st Meeting, May 23, 1936, Geneva, 12/18563/9512.1937年3月6日,英国政府宣称,租界外的在华英国人不受制于租界工部局颁布的章程,而只受英国法律的管辖。英国政府打算不久后,根据修订的中国政府行政法规增加惩处在华英国人毒品的内容。(58)Note by the director of the Opium Traffic Section, May 25, 1937, 12/23890/9512.所谓的“增加惩处”不过是一句空话,租界外的英国国民涉及毒品犯罪后,由英国领事法院负责审理,往往是课以罚金后就草草结案。所以,英国在华租界也好,租界外的英国国民也罢,对其毒品犯罪的刑事处罚相当有限。为此,中国国内的鸦片毒品问题屡禁不绝,而英国则趁机从中捞取经济利益和政治资本。

(三) 英国代表在国联鸦片顾问委员会会议上袒护日本

国际联盟下属的鸦片顾问委员会1921年成立后,按照规定每年开会一次,有时遇到紧急事项也会临时召集会议,比如1933年5月召集了第16届会议,而第17届会议则在同年的11月召开。现在引入国内的国联资料涵盖了鸦片顾问委员会第18届会议(1934年5月)至第24届会议(1939年6月)期间的会议纪要及往来公函,也包括这期间执行《海牙公约》第四章常设小组委员会向鸦片顾问委员会所做的报告。英国代表参加了上述历次会议,其发言和讨论情况值得关注。

1932年3月,在日本军事力量的策划下,伪满洲国傀儡政权在长春成立,同年9月得到日本政府的正式承认,由此引发了满洲鸦片进口制度的国际争议。1934年5月,鸦片顾问委员会继续讨论进口许可证制度在向满洲和热河出口麻醉药品方面的应用问题。由于涉及政治主权,中国代表顾维钧向国际联盟秘书长发出通知, 要求改变委员会做出的不友好的决定。所以在5月17日,国联秘书长致信委员会主席,提请委员会注意从纯粹的技术角度审查该问题。英国代表马尔科姆·德莱温恩爵士认为,阻止“满洲国”数以百万计的人民从国外获得任何医药用品,包括必要的毒品的制作,既不可取也不正确。该委员会只考虑技术的问题,政治状况完全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59)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18th Session, 16th Meeting, May 31, 1934, Geneva.

根据国际公约的规定,鸦片等麻醉药品的合法出口必须得到进口国的进口许可凭证,而在满洲伪政权成立后,南京国民政府和所谓的“满洲国”谁能代表满洲地区签发进口许可凭证,成为一个争论的话题。日本意图维护伪政权的合法性,表示“不能同意鸦片出口不被授权进入‘满洲国’领土”。中国代表则建议,暂时搁置争论,由满洲境内的外国领事签发许可证来授权进口麻醉药品。英国代表对中方的发言表示反对:“允许进口的决定事实上与满洲当局休戚相关,这些当局者们的态度如何呢?他们会把国联政策的调整当作一种蓄意的侮辱并且拒绝承认领事许可制度吗?这种拒绝无疑是某些人想要看到的,但是这就意味着满洲居民将失去药品的供应。”(60)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18th Session, 16th Meeting, May 31, 1934, Geneva.

英国代表认为“满洲国”当局不会接受领事凭证制度,而面对中国代表关于谁来颁发进口许可证的追问,英国人继续含糊其辞:“委员会并未被要求就谁来颁发许可证提出建议,仅仅是从技术角度就领事许可制度表达其观点。”最后通过的决议基本体现了英国代表的主张:“从技术上的角度看,领事凭证制度不能提供相应的保护措施和相关信息,而1925年日内瓦公约中设立进口凭证制度,1931年限制公约延续使用进口凭证制度正是要确保达到这两个目的。有人提出进口许可证应该由谁发给的问题。这个问题属于中日委员会的权限范围,因此,对该问题顾问委员会不发表意见。”(61)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18th Session, 16th Meeting, May 31, 1934, Geneva.领事凭证制度由出口国驻进口国领事颁发进口许可证,中国希望外国驻满洲的领事机构能起到监督毒品输入的作用,而进口凭证制度则由进口国政府颁发进口许可证,这就涉及到政权合法性的问题,英国代表一方面反对中方提出的领事凭证制度,另一方面用“只谈技术、不谈政治”的谎言塞责,可见其首鼠两端、阴谋妥协的态度。

1937年上半年,日本在中国东北、华北的军事战略和毒化政策引起国际舆论的高度关注。第22届鸦片顾问委员会于同年5月24日正式开会,各国代表在会上就日本占领区严重的毒品问题纷纷予以揭露和抨击。美国代表富勒说:“我们掌握的信息充分证实,由于日本和韩国商贩的大力活动,非法毒品交易正沿着铁路从河北省向长江迅速蔓延。”(62)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2th Meeting, June 1, 1937, Geneva.加拿大代表沙曼坦言:“美国代表的讲话不能不在我们的脑海里激起强烈的不安情绪。”比利时代表卡诺伊甚至当面戳穿日本人的禁烟阴谋:“一个如此积极地关心减少麻醉药品罪恶的国家,在一个由自己的军队控制的领土上却无法结束这种可悲的局面。”(63)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3th Meeting, June 2, 1937, Geneva.

日本军事占领区真正的毒品形势显然已经大白于天下,日本代表的虚伪解释也被千夫所指,面对这样的情况,英国代表的发言却有声无力:“科尔斯少校(英国)说,他不会对已经提供的事实和数字加以补充,但希望支持前面发言者关于危险的严重性所说的话。他很欣赏横山先生(日本代表)的解释,并愿意提供有关这个问题的任何资料。”(64)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2nd Session, 13th Meeting, June 2, 1937, Geneva.英国人不愿站在抨击者的对立面,但同时也不愿与日本彻底决裂,保持传统的“光荣孤立”政策。1938年6月,第23届会议召开,彼时日本已经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欧洲战场也一触即发。各国代表在会上无所顾忌,指名道姓地抨击日本的毒化政策,美国代表指出:“鉴于华北地区的当前局势,日本政府违反中国法律将鸦片进口到该地区,对此日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印度代表声称:“从日本代表的发言中听不出任何能表明日本政府打算遵循其他国家的做法成功解决本国及本国势力范围内的毒品问题的迹象。”(65)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3rd Session, 9th Meeting, June 13, 1938, Geneva.

英国代表科尔斯(Coles)先是表示“不打算列举更多远东毒品贩运的细节,这只会占用委员会更多的时间”,之后引用了一家报社发表的关东地区修改法律的观点,“想必修改法律会平息这些谴责”,并敦促相关国家要不计一切,尽快解决这一骇人听闻的毒品贩运问题。(66)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3rd Session, 9th Meeting, June 13, 1938, Geneva.同样的,英国人在这里的立场也是摇摆不定的,相较于其他国家对日本的大力抨击,英国代表甚至不敢直接挑明,只提“相关国家”,而且还为日本罪恶的毒化政策开脱。英国对日本的这种暧昧态度,背后有深层的经济利益和政治考量。

三、 毒品政策背后的多方利益博弈

(一) 英国从鸦片毒品贸易中获取经济利益

1929年爆发的金融危机给资本主义世界带来了一场国际经济战,西方列强都在为商品出口寻找国际市场。1930年,英国在华投资总额为104700万美元,低于日本的141160万美元,排名第二。(67)吴承明:《帝国主义在旧中国的投资》,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45页。在中国各地区的贸易中,英国仅在华南尚保持着独霸的地位,日本在北方地区的活动排挤了英国的势力。严峻的贸易形势迫使英国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的传统产业上。1932年,中国合法进口麻醉药品总量为404公斤,其中从英国输入226公斤,占比为55.94%。(68)禁烟委员会编:《民国二十一年统计汇报》,1934年,第9页。英国自身就是麻醉药品消耗大国,据国联鸦片委员会编制的1925~1928年世界各国药用鸦片消耗总表,英国每人平均消耗量为122mg,仅次于瑞典和挪威,位居世界第三,而世界人均消耗量仅为28.5mg。(69)《全世界鸦片含有物及可卡因之消耗》,《药报》1933年第40期。显然,英国的鸦片毒品生产除供给内销外,还通过合法麻醉品输入和毒品走私的方式远销海外,而这其中,相当一部分途经香港流入内地。1933年,港英政府通过鸦片专卖收入1152851港元,而直接成本仅518075港元,利润率高达55.06%。(70)石楠:《略论港英政府的鸦片专卖政策(1844~1941)》,《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6期。鸦片贸易无疑是一本万利的生意,通过鸦片毒品的出口开辟市场获取收入,是经济危机大背景下的一条捷径。

另外,英国也充分利用了自身在华南地区和长江航运上的优势。根据禁烟委员会编制的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全国各海关缉获私运麻醉毒品中外轮船数目比较表,全年缉获私运毒品船只597艘,其中华轮185艘,而英国船只则有347艘,占总数的58.07%。(71)禁烟委员会编:《民国二十一年统计汇报》,1934年,第42页。1935年,各国在华船舶情况,日本6家公司合计吨位140931吨,英国10家公司,吨位是其两倍有余,为305100吨。(72)⑧⑨ 严中平主编:《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北京:科学出版社,1955年,第234、244、67~69页。1936年,各通商口岸往来外洋及往来国内的外籍航运势力,英国分别占42.6%和65.4%,优势地位突出。⑧所以,在争夺中国市场的竞争中败给日本,英国并不甘心,同时又眼红日本在鸦片生产制造中攫取的巨额利润,于是希望将传统的鸦片贸易和优势的航运产业结合起来,通过运输分销等中间环节参与利益分配。

1935年,华中地区进口贸易价值占全国比重为63.5%,仅上海一港在对外贸易总值中就占比53.1%,华南地区占比为20.3%,而整个华北地区的进口贸易价值仅占比16.2%。东北在1932年后为日本所夺,其贸易统计数字不详,但1929~1931年东北地区进口贸易价值比重为14.7%。以此观之,1935年前后,华北、东北两地的进口贸易价值尚不及华中地区的一半。⑨英国对日本在北方地区的毒化政策不闻不问,并不是对鸦片毒品贸易不感兴趣,而是长江流域和华南地区的市场份额和经济利益更加诱人,英国人选择“弃车保帅”。

因此,英国从鸦片毒品贸易中获取的经济利益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通过直接输入合法麻醉药品、走私违禁毒品或从事毒物运输分销等方式来获得利润;另一部分是将自己在北方的权益让与日本以换取长江流域、华南地区广大产业的稳定,这是潜在的市场份额瓜分和经济利益调整。由于日本在华北地区强制推广鸦片种植,英国从印度或伊朗装载生鸦片输入内地已经变得不划算,索性就默许日本在华北的毒化政策,而凭借自身在南方的优势,充分发挥航运业的产能优势,保有鸦片毒品贸易的市场。

(二) 英国在日本扩张问题上采取绥靖主义政策

英国对华毒品政策也反映了政治、军事力量的争斗,尤其是30年代英国对日本侵华的绥靖主义政策。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国际联盟派出以英国人李顿为首的调查团,并于1932年10月发布报告书,宣称“日本在满洲的权益乃不可忽视之事实,无论何种解决方法,都应对此予以承认”。(73)范国平主编:《〈李顿调查团报告书〉文献整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86~88页。国联大会讨论期间,英国代表约翰·西门公开表示支持日本,强调必须重视中国东北形成的新的“现实局面”。(74)〔苏〕E.M.茹科夫主编:《远东国际关系史 1840~1949》,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59年,第434页。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政府为了满足日本的侵略野心,选择妥协让步,无视国际规约,牺牲中国权益。

英国在远东防务态势上易受攻击的脆弱状态,是其不敢对日本采取强硬政策的一个原因。根据1921年华盛顿会议达成的《五国海军条约》,英、美、日、法、意五国的主力舰总吨位比率是5∶5∶3∶1.75∶1.75,日本是美英的60%。但是,在同意废止英日同盟和限制其海军时,日本要求对美、英两国在太平洋上的防御工事加以严格限制,条约规定:“英国对于香港和英帝国在太平洋中东经一百一十度子午线以东现所领有和今后可能取得的岛屿,一切防御工事和海军基地的现状应予维持。”(75)〔美〕马士、宓亨利著,姚曾译:《远东国际关系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75年,第661页。虽然日本海军的总吨位受到限制,不过考虑到英国分散在海外的广大殖民地,就其在远东的军事力量而言,还不足以和日本争雄。

英国军费开支在经济危机影响下大幅减少,军事实力严重削弱,而日本通过推行国民经济军事化的政策,经济和军事实力畸形膨胀。(76)杨泽伟主编:《20世纪国际关系史》,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01年,第109页。所以,英国倾向于与日本在远东地区达成和解协议,在1934年3月14日内阁讨论国防需要委员会的第一个报告时,财政大臣张伯伦便明确提出了与日本订立一个互不侵犯条约的建议。(77)⑥ 徐蓝:《英国与中日战争 1931~1941》,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59、306页。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英国一面提出“重整军备”战略,一面与日本谈判继续其绥靖政策。英国驻日大使克莱琪先后同日本外相宇垣一成和有田八郎会谈,最终于1939年7月24日达成“有田-克莱琪”协定,英国承认日本在全面侵华后造成的“实际局势”,承认日本在其军事占领区的“特殊要求”。(78)⑥ 徐蓝:《英国与中日战争 1931~1941》,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59、306页。

纵观整个30年代,由于华盛顿会议后列强在远东问题上采取“维稳”的基本策略,以及英国海外军事实力的日益削弱,英国对日本在远东的侵略扩张采取一贯的绥靖政策,为此肆意牺牲中国利益。鸦片毒品问题不过是大局势下的一个缩影。

(三) 中国民族主义运动促成英国政策调整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中华国民拒毒会代表全国人民发表宣言,要求政府禁止鸦片。当时,江浙人民要求自办禁烟,上海市民通电全国并致函国民政府取消鸦片专卖。在民众的推动下,南京国民政府于1928年7月颁布《全国禁烟会议组织条例》,成立全国禁烟委员会,同年9月颁布《禁烟法施行条例》。1929年7月,根据《刑法·鸦片罪》制定并颁布了《禁烟法》四章二十二条。(79)王金香:《中国禁毒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1~143页。但是,外国在华租界享有治外法权,阻碍了全国禁烟禁毒大局的发展。1928年10月,国民政府外交部电令交涉署查明全国各租界禁烟情形。(80)《外交部电查租界禁烟情形》,《申报》1928年10月26日,第4张第14版。租界当局先摆出支持禁烟法案的架势,装模作样地查禁烟馆,等风声一过,“土行照常发售,烟窟照常开灯,枪捐公司照常收捐,于烟民不知感受无处过瘾之困难,而烟窟主人仍有恃无恐也”。(81)《上海法租界烟窟复兴》,《拒毒月刊》1929年第28期,第59页。在全国禁烟禁毒运动的浪潮中,上海租界俨然成了不法分子的“乐土”,“上海一地,土行林立,而尤以某租界为大本营。总领署附近,鸠形鹄面之瘾君子,幢幢来往,出入黑弄,灯榻横陈,其中卑琐之事,层见迭出,不胜殚述”。(82)《禁烟声中上海租界的烟馆》,《时时周报》1931年第2卷第12期。为此,全国各机关团体纷纷致电国民政府,请求对上海烟毒情形予以关注,国民政府多次与租界当局谈判交涉。1936年1月7日,经过上海地方法院与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交涉,自1月11日起,处理烟案及毒案,引用禁烟禁毒条例,废止刑法中鸦片罪文条文。(83)《沪公共租界禁烟禁毒问题》,《京报》1936年1月8日,第2版。6月26日,军事委员会禁烟总监部咨请外交部,照会英法等使馆:“请协助办理禁烟禁毒事宜,将来或于不妨碍主权范围内,合组一类似之禁烟毒机关。”(84)《马亮昨访吴铁城商沪租界禁烟问题》,《中央日报》1936年6月26日,第3版。

在中国政府和社会民众的一致努力下,外国在华租界当局也不得不调整政策。1937年7月,上海市政府与公共租界工部局达成合作禁烟的五项原则,主要内容是由工部局另设一办事处专门负责,市政府“推定职员协助办事”,“禁烟执照仿效市警察局式样”,“捕获烟犯送漕河泾监狱”。(85)《市府与工部局商租界禁烟》,《申报》1937年7月1日,第5张第17版。中国人民致力于禁烟禁毒的工作,也在国联鸦片顾问委员会会议上得到了高度赞赏。美国代表坦言:“我对中国提交的1936年年度报告的完整性和信息性表示由衷赞赏。我相信委员会成员们也赞同我的观点,认为这是中国目前提交的最完善的年度报告,它应该被视为典范,以供其他政府学习效仿。”(86)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3rd Session, 9th Meeting, June 13, 1938, Geneva.

深受鸦片毒品危害的中国人民数次发起禁烟拒毒运动,在整个社会引起高度共鸣和强烈反响,迫使外国殖民者调整对华政策。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官民协力共同拒毒,外国租界当局不得不做出让步,与中国政府一道打击毒品犯罪。近代中国风起云涌的民族主义运动,是英国对华毒品政策不断调整的内生推动力。

四、 结 语

国联鸦片顾问委员会的相关资料,既有实地调查所得的统计数据,也有反映各国态度立场的公开言论。英国殖民当局在鸦片顾问委员会上提交的回复报告,简单敷衍,试图掩盖租界内毒品犯罪的事实,在与中国政府的合作上持消极态度。而在后续的会议讨论中,英国又强行辩护,对日本的毒化政策置若罔闻,意在勾结以分赃。总之,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对华毒品政策,延续其一贯的帝国主义作风,掠夺和霸权的本质没有发生改变。不过,随着英国对华贸易传统优势的丧失和新兴工业国家日本的快速崛起,受到经济危机严重影响的英国在鸦片贸易竞争中落败,便转向利用优势的航运产业承接鸦片毒物的运输分销,参与利益分配。英国的政策转变,是30年代经济危机下国际贸易战和西方对日政治绥靖主义的结果,鸦片毒品问题反映出来的国际经济纷争和政治军事角力,展现了风云变幻的国际局势,以及在这种局势下一个老牌殖民强国对一个民族意识开始觉醒的东方大国的霸权主义政策。

1938年6月13日,正值中日双方军队在武汉展开大会战之际,第23届鸦片顾问委员会开会讨论远东形势,中国代表胡世泽希望展示有关日本军队撤离汉口租界后,中国政府突击查获的麻醉药品厂的影像资料。日本代表当即表示反对,并威胁退出委员会。委员会主席团认为放映该影片会引发广泛的批评之声,为确保委员会的内部合作,最好还是不进行播放,希望中国代表能撤回这一提议。(87)League of Nations, The Advisory Committee on Traffic in Opium and Other Dangerous Drugs, 23rd Session, 8th Meeting, June 13, 1938, Geneva.正所谓弱国无外交,西方殖民势力惧怕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强横,一再牺牲中国的合法权益,国际社会的话语权永远建立在国家实力的基础上。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内部政局动荡,外部强敌环伺,国家的积贫积弱引发外交困境和民族危机,鸦片毒品问题就是内外交困下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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