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的文化记忆建构研究
2022-11-21蒋汶岐许艳玲
蒋汶岐 许艳玲
关于记忆最早的研究来源于法国历史学家、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他将“记忆”这一概念引入社会心理学领域,架构出集体记忆理论体系。20世纪末,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和德国另一学者阿莱达·阿斯曼在哈布瓦赫的基础上提出了“文化记忆”理论,他们认为“文化记忆是发生在绝对的过去,以客观外化物为媒介载体,具有仪式性和制度性的一种记忆模式”。[1]
记忆是借助特定的符号进行再现与重构的,因此符号在记忆建构中占据重要地位。语言是人类传播的基本符号体系,但并不是唯一的体系,动作、表情等都可以起到符号的作用,[2]因而学界大多在沿用符号学先驱索绪尔的观点基础上,将电视符号分为语言符号系统和非语言符号系统。
纪录片兼备真实性与艺术性,在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央视微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三季的播出,不仅引起了行业内外的高度关注,也获得了普通群众的肯定。从豆瓣评分来看,三季的评分均在9.4分及以上;就网友具体评论情况来看,正面评论占据绝大多数,充分说明其研究价值。
《如果国宝会说话》运用平民化的语言,由点及面、以小见大地讲述文物及其背后的故事,既适应了新媒体短视频的发展,又传承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获得受众的肯定。其中获得认同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其对于传统文化记忆进行激活与二次建构,在共通的想象空间中传播国宝所承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精神,进而达到文化上的认同。
一、微纪录片——文化记忆的特殊载体
阿莱达·阿斯曼通过研究文化记忆媒介的历史变迁,认为“目前渐渐显现的一个时代转折:两千五百年来记忆的主要隐喻——文字——被电子网络这一宏大隐喻取代”。[3]从纸张到电子数据库,从文字到视频,媒介的形态不断改变,文化记忆的载体也不可避免地随之发生变化。
扬·阿斯曼原本提出建构文化记忆的文字、图像、纪念碑等作为客观外化物被固定下来,新的媒介载体也不断产生,其中影像媒介逐渐成为文化记忆的媒介形式之一。创作者运用视听语言等形式,将自身所要表达的文化及其记忆传达给受众,唤醒受众的记忆。通过这些形式,影像媒介在文化与记忆的两极之间建立了联系。从文化记忆的心理机制上来看,影像媒介的图片、视频能够有效地唤醒观众对历史事件的回忆,大大开拓了文化记忆的可能性。从影像媒介的功能来看,影像媒介作为文化记忆的客观外化物的作用在不断增大,润物细无声般影响着人们对文化记忆的建构。
任何记忆的建构和再现都需要借助特定的载体,纪录片作为影像媒介的一种具体形式,以真实为本质属性,描摹文化记忆的真实面貌,兼顾固定的图像叙述重构模式与社会集体记忆功能,成为文化记忆的特殊形式。微纪录片是顺应当代碎片化特征的产物,在这种背景下,《如果国宝会说话》以其创新的“微”特点,成为文化记忆的特殊载体,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如果国宝会说话》每集仅有5分钟,但在内容上仍然坚持真实属性,在短时间内将国宝背后所蕴含的事实以及文化内核讲清楚,深含思想性与文化性。该纪录片在技术方面也不断创新,第三季采用8K技术,同时运用高清三维数字扫描、高清平面信息采集、多光影采录等技术丰富观众的观看体验。在全新视觉手段的帮助下,多维度展示文物所处时代的审美与文化。国宝文物作为客观外化物,好似跨文化、跨时空的信使,用其自身承载的悠久历史文明,唤醒更多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与国家记忆。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纪录片对国宝的讲述是对文化记忆的二次建构。
《如果国宝会说话》以微观叙事承载宏大主题,突破时空阻隔,连接历史与现在。该纪录片突破以往纪录片冗长的“他述”视角,采用国宝“自述”的崭新视角与平民化的语言表达,使观众在了解文物的同时,唤醒沉睡的记忆,赢得共鸣。
二、视听语言——建构激活文化记忆
赵静蓉指出,记忆的核心是语言和事实之间的逻辑联系和审美联系,这一切只有通过符号才会发生。[4]《如果国宝会说话》选取具有所属时代的气息、见证或改变了文明进程的文物作为主角,将国宝提升为承载文化记忆的重要载体。下面通过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对纪录片的文物进行研究,探讨文物背后所蕴含的文化意义以及相关联的人文价值,完成记忆建构、推动认同的过程。
(一)语言符号
在《如果国宝会说话》中,标题和解说词是语言符号最主要的表现方式。纪录片的标题是对每部分内容高度凝练下的意象表达,贴近文化传承内核。《如果国宝会说话》三季的标题皆是“文物名称+一句话简要概括”的形式,如《人头壶:最初的凝望》《虎符:执于掌心间的千军万马》《鹰顶金冠饰:你好,我的对手》《洛神赋图: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敦煌经变画:出尘入画》等,文化记忆的表述就体现在这些标题所暗含的文化故事当中。
以《人头壶:最初的凝望》为例,人头壶的头颅微微仰起,借助动画技术,创作者将它表达为对星空的凝望,同时借助该文物完成受众对其的凝望,延展人类对自我的凝望。受众跨越六千年的时空,依然可以感受到最初生命的力量。人头壶提供了仰韶文化时期人类真实的样貌特征,人头与壶身结合好似孕妇,体现母系氏族社会对女性和繁衍的重视。又如《敦煌经变画:出尘入画》,该题目化用成语“出神入化”,既表达了该画的内容生动,又暗指其绘画技术精湛。该画展示的是唐人想象中的极乐世界,也为观众想象大唐提供基础。在他们想象中的极乐世界里,创作者窥到现代社会的影子,正是其所描绘的“天人如世人,彼岸如此生”。
在5分钟的视频里,具有概括性质的解说词能够完整表述创作者的思想,激起观众的情感变化。《如果国宝会说话》的解说词平实质朴,能够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唤醒观众对文化传承的记忆;句式工整、烘托氛围,运用众多修辞手法来解释文物的背景故事与传达的文化内涵,生动而富有情感,激活文物蕴藏的文化记忆。在《陶鹰鼎:陶醉了六千年》里,形容陶鹰鼎“除了上古的王者之气,又同时显示出另一种很现代的气质,用当下的话说,就是‘萌萌哒’”,瞬间把文物拉近到观众面前。而在《贾湖骨笛:穿越九千年的笛声》里,形容骨笛的诞生是“把仙鹤的翅骨凿成乐器,这是一次勇敢的尝试”,解释骨笛在中国音乐与乐器发展史上的意义时说“七孔的贾湖骨笛已经可以发出近似今天的七声音阶,让很多研究者改变了对中国古音乐的看法”,表达文化的传承则是“直到今天,顶级的笛箫调音师都在用这种传统(一点点尝试、修正找到吹孔完美位置)的方法”,用“穿行在骨笛孔洞之间的是九千年前人类的呼吸,那是文明的先声——那时风动,此时心动”结尾,以文化延续唤醒观众对文物的记忆与文物背后传承的中华文化记忆。在每集故事的结尾处都有升华性质的解说词,如“六千年仿佛刹那间,村落成了国,符号成了诗,呼唤成了歌”“这眼神是三千多年前中原、西北、西南的先民们跨越千山万水,相互往来的见证……这双曾经见证过中国最早的王朝的眼睛,依然看着人来人往、星辰轮转”等,再次强调了本集所要表达的主旨情感,呼应了标题,加强了观众对传统记忆的文化认同。
扬·阿斯曼认为“对于建构集体来说,语言是最重要的工具。集体是建立在一些社会交往形式上的,而语言使这些方式成为可能”,[5]因此《如果国宝会说话》中合理运用的语言符号是建构记忆、促进认同的重要保障。
(二)非语言符号
非语言符号分为视觉符号和听觉符号,纪录片中合理运用的视听符号可以为传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搭建桥梁。美国逻辑学家皮尔斯说过,图像是传达观念的唯一直接方式。[6]纪录片中的图像具体表达为画面语言,《如果国宝会说话》在保持镜头的真实时辅以丰富的画面特效,在满足观众视觉感官的同时激发其文化认知能力,唤醒深埋于心的传统文化记忆。
1.视觉符号
《如果国宝会说话》的画面语言主要体现在色彩与动画特效上。色彩具有极强的冲击力和感染力,成为画面语言表达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国宝会说话》采用复原技术呈现文物当初五光十色的样式,让观众感受到古人曾见过的动人心魄的美,传承中华民族一脉相承的文化记忆。
在《红山玉龙:寻龙玦》里,原本淡绿色的玉珏通过色彩的调整,复原为诞生之初的澄澈透明,淡绿色也变为渐变的翠绿色,十分夺目。今人现在看到的玉龙正是五千多年前的古人所雕刻的龙,它是文明孕育的开始,也是文明延续的象征。而在介绍飞天壁画时,创作者拂去历史的尘埃,让观众欣赏古人鲜艳与大胆的配色,端详整体和谐的大面积壁画,体会文明的冲撞与融合。介绍金步摇时,再现缠金流光、极尽奢华的金步摇;介绍唐代仕女俑时,亲眼看着褪色的女俑脸上妆点出时兴的唐代妆容,着胭脂、染额黄,展露出独属于大唐的美……纪录片中或碰撞或和谐的色彩为观众留下极美的印象,将文化记忆留在他们心里。
《如果国宝会说话》中不乏精妙的动画特效设计。在讲解洛神赋图时,运用动画营造出微风浮动效果,柳枝微摇,洛神衣带飘逸,此时观众和旅人一起体会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美。而讲解《兰亭序》神龙本时,创作者花了一年的时间用大数据算法模拟书法真迹,重现王羲之的创作场景,就连错别字也不放过,让观众直呼接地气;讲解立狮宝花纹锦时,运用电脑编程为观众还原古代的经纬编织法,炫酷而又最大程度展现古代纹饰复杂的细节;而在《阿斯塔那俑与文书》里,更是呈现出博物馆奇妙夜般场景,文物从博物馆走到市集,展现高昌的风土人情,让人直呼文物背后的故事奇妙而有趣。纪录片放大了文物的细节,让它们活起来,真正做到“国宝会说话”。
2.听觉符号
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认为处于休眠阶段的记忆能够被语言和声音唤醒,在纪录片里,视觉符号作为最直观的感官符号来激活文化记忆,而听觉符号则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如果国宝会说话》的听觉符号主要是音乐与同期声,这两部分相辅相成,共同构建完整的声音空间。
《如果国宝会说话》每集开头都会有新消息提示音,伴着“你有一条来自国宝的留言,请注意查收”的配音,与结尾的“国宝留言持续更新”相呼应,成为其标志性的声音符号。在纪录片中,仅使用旁白则平淡无味,画面衔接跳跃时会显得生硬,于是音乐的转场显得格外重要。《如果国宝会说话》的音乐或轻快或舒缓,或肃穆或现代,类型多样,相得益彰。讲解昭陵六骏时,开场用战争交代骏马背景,搭配沉重的鼓点,营造出紧张的氛围;科普昭陵时,选用民族乐器弹奏的音乐,体现历史的厚重感。讲解回洛仓刻铭砖时,开场的音乐极具历史感,交代出回洛仓的背景,引人入胜。展现唐代仕女俑时,选用摇滚音乐奠定基调,1000年前的胖女俑和1000年后的胖妹子一样,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妆容打扮自己,也可以穿着男装漫步长安街……只因这是开放的大唐,自信且自在,正如现代。
《如果国宝会说话》的同期声能够辅助记忆场景的展开,提升观众的在场感与参与感,调动观众情绪。在《水晶缀十字铁刀》里,创作者以唐刀的口吻自述,通过叩问官兵、受汉刀指点、听铁匠絮语,点出唐刀的特质:百炼成刀、兼收并蓄。通过千锤百炼,打磨出坚韧的横刀,环首选用的水晶猪作为域外战神的象征,体现大唐的宽广胸怀。介绍曾侯乙编钟时,全程使用的是来自1986年的录制音频,为观众展示公元前四世纪的编钟与其美妙的乐音。展现古代的礼乐能够激起观众对古老文化记忆的想象,唤起深藏的回忆,树立文化自信。
在碎片化时代,文化符号传播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创新的有效途径。[7]纪录片中语言符号与非语言符号的运用能够将暗含于文化内部的隐喻关系外化,以此延展记忆的时空,连接古今,观照当下。
三、共通的意义空间——文化记忆的共鸣
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文物作为重要的实体,是中华文明的重要体现之一。文物本身所承载有各个历史阶段的文化记忆,当人们见到它时,休眠的记忆就会被唤醒。而《如果国宝会说话》将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用接地气的方式展现出来,让传统文化传播给更多受众,到达更广泛的地方。
《如果国宝会说话》通过塑造对话空间,让观众通过纪录片所讲述的一个个鲜活的文物,感受其承载的文明与历史,在激活文化记忆时也在无形中建构观众的身份认同,提升文化自信。当我们在倒水时,我们从未想到六千多年前人头壶内的液体会从眼睛里流出,纪念着人类孕育的最初痛楚;当我们在背诵生肖、推算属相时,也从未探究过十二生肖的意义,纪录片通过讲述唐彩绘十二生肖俑,让观众知晓,作为时间之神的十二生肖排序与地支相对,在背诵子鼠、丑牛时,计时法因熟悉的动物而更加简单易记。中国人生活在被生肖护佑和象征的世界里,这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文化记忆。观众跟随着纪录片展示的文物,不断增强传统文化所给予的力量,将其转化为文化自信,投入到生活中去。
中华传统文化从历史中走来,作为其载体的文物投射出古代精湛的智慧与生命的哲学。《如果国宝会说话》的亮点在于仅用5分钟的时间,以点带面带观众回溯过去,探寻蕴藏在文物身上的文化内核。观众跟随着纪录片跨越时间长河,回忆先人留下的优秀文化与品格,将其内化于心,继而展望未来,下一代更需要接受古代智慧与品德的浸润,才能将文化传承下去,让其承载的精神价值代代相传。
结语:
习近平总书记曾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中提出,优秀的文艺作品,最好是既能在思想上、艺术上取得成功,又能在市场上受到欢迎。《如果国宝会说话》真正做到了让历史说话、让文物说话、让文化说话,让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都活起来,通过文物的自述来唤醒根植于观众内心的文化记忆和作为同种族在历史长河中建立起来的文化认同,有助于更好地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