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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乡土书写的醒世意义
——论郭文斌的文学创作

2022-11-21周仲谋

唐都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农历敬畏民俗

周仲谋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00)

在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仍然占据主流的当下文坛,郭文斌的文学创作显得颇为与众不同。他的写作与现实之间,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相反,他“满心欢喜地拥抱这个世界”“希望自己吞吐的文字,能够给这个并不十分美好的世界增补一些景气”[1]。 郭文斌的创作是面向内心、回望传统的乡土书写,体现出一种安详和谐的文学观,在这个喧嚣躁动的社会里,有其超出文学之外的价值和意义。

一、民俗记忆中的乡土书写

郭文斌是一位热爱乡土并在乡土写作方面孜孜不倦的作家,“从乡土走出的郭文斌始终立足于乡土”[2]。 尽管郭文斌也有一些写城市生活的作品,但他的代表性小说和散文,讲述的基本都是质朴、纯真的乡土故事。“乡土在郭文斌笔下被营构成了一个丰茂葳蕤、宁静诗意的凝态化的审美场域……一个被作家心灵和情感净化过了的前现代生活空间,蕴涵着自在生命的斑斓色彩和传统文化的丰厚情致。”[3]

民风民俗是郭文斌乡土书写的重点。他往往采取回望的视角,描写记忆中的乡土民俗,把乡村生活表现得诗意而美好。小说《大年》通过两个小孩与父母的交谈,以及极富童趣的心理对话,将农村过春节的每个细节都细致地表现出来,在纯真、好奇的儿童视角下,与过年有关的风俗散发出浓郁的诗意。《端午》里关于端午节采艾习俗的描写细腻而生动,包含着对生活的美好祝愿和憧憬,如文中所说,某种意义上,“采艾就是采吉祥如意”。《红色中秋》中,郭文斌详细地介绍了童年时农村八月十五“献月亮”的风俗,作者通过富有诗意的联想,把切片后摆放成莲花形状的西瓜,与月亮相互映衬对比,突出其又红又亮的共同特点,表达出对童年乡村生活的怀念。《农历》按照一年中的先后顺序,记述了十五个农历节日,以及与这些节日有关的民间习俗。例如其中关于写春联、贴春联的描写,既写出了乡村人敬重文化的文字崇拜心理,也写出了人们迎新接福时的毕恭毕敬,包含着对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的喜悦和希望。

通过民风民俗的描写,郭文斌的作品呈现出温馨和美的乡村家庭氛围和伦理亲情。作品中写到的不少民俗活动,都是以家庭为单位,一家人共同参与的。在这一过程中,家庭的团结和睦、其乐融融被表现出来,父母言传身教、子女躬行无违的伦理亲情也得以彰显。《大年》中,父亲和两个孩子一起糊灯笼,并让孩子给贫困的邻居家送去窗花和食物。在父亲的帮助下,邻居家也挂上了亮堂堂的灯笼。这样的描写,不仅写出了一家人共遵习俗时的欢乐喜悦,也写出了父母长辈对子女的教育熏陶;既流露出浓浓的亲情,也体现出传统伦理道德在乡土民间的继承和传递。在这种欢乐祥和的氛围中,即便是与死亡、祭奠有关的乡间民俗,在郭文斌笔下也充满了温情、牵挂、关怀和愉悦。《生了好还是熟了好》中,在孩子阳阳和明明的眼里,按照习俗给去世的爷爷烧纸钱的活动,犹如一场儿童时代的热闹游戏,他们名正言顺地放鞭炮,开开心心地吃蜜饼。充满传统文化色彩的地方性民俗场景中,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离世的亲人好像并不曾远去,在祭祀活动中与后世子孙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开花的牙》中,爷爷的离世在牧牧看来并不悲伤,死亡褪去了冰冷和痛苦的色彩,就像乘船登上彼岸一般。为爷爷举办的终老仪式,代表了生者对逝者的欢送、牵挂和感念,恰似生命在人间的最后一场狂欢。郭文斌民俗描写中呈现出的家庭祥和氛围与温馨伦理亲情,既体现出喜爱人世间所有美好的、值得珍重事物的情怀,也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作者对传统乡土生活的眷恋与推崇。

郭文斌对乡土农村及其民风民俗的描写,有“慢”和“静”的特点。他笔下的乡土生活是舒缓的、悠然的,时间在乡间大地上缓缓流淌,慢得让人感觉不到季节的更替、岁月的变幻。这里没有仓促、紧张和繁忙,即便是春种秋收或按照时令从事相关的民俗活动,也都不疾不徐。郭文斌笔下的乡土生活是宁静的、安适的,有着平淡冲和、飘逸超脱的韵味。有论者认为,郭文斌“将‘静’置于民俗,置于乡村……特别是置于‘我’的内心感受中,并且这个‘静’里安放进了他全部的生命”[4]。 确实如此,郭文斌以淡定平和的心境,一寸一寸地触摸着乡间的每个地方,一秒一秒地感受着天地万物的生命律动,从而使笔下汩汩而出的文字,高度契合了大自然的运行规律和远古先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郭文斌对乡间民风民俗“慢”和“静”的描写,包含着他独特的看取世界的方式和途径,即对传统乡土社会的召唤和对现代都市生活的警醒。现代都市生活的繁华和便利固然满足了现代人的外在需求与瞬时欲望,但其喧嚣忙碌和疲于奔命的生活节奏,却与自然生命的本质相背离,与植根于农耕文明的民族文化心理不合拍。因此,作家高度贴近自然节奏的传统乡土书写,正是试图引导现代心灵回归生命本质的体现。

作为一位在农村乡土文化古老根脉上成长起来的作家,郭文斌把民风民俗等民间乡土文化资源内化于心,通过丰富感情的抒发和诗性语言的描写,使其变得澄明而美好,让幸福在其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民风民俗浸润下的乡土社会,成了超越贫富、贵贱的一方净地,成了令人向往的桃源乐土。

二、精神乡愁中的传统回望

郭文斌的创作试图为现代人接续断裂的文化之根,帮助人们回归久违的精神家园。宽泛地讲,现代人都有一种精神上的“乡愁”,在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的冲击下,传统文化的精神家园分崩离析,使现代人产生强烈的“离散”之感。正因为如此,在现代人的内心深处,才会产生找寻精神故乡的强烈渴望。郭文斌敏锐地把握住了现代人的这种情感体验,他的不少作品都在书写记忆中的故乡,字里行间弥漫着浓浓的乡愁。他描写的虽然是个人体会和个体经验,但却有很强的代表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故乡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即便人们能够回到地理意义上的那个故乡,但是记忆中发生在故乡的那些事情却已经一去不复返。就像鲁迅在小说《故乡》开头写的那样:“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在人们的记忆中,会不自觉地对故乡进行美化,对不愉快的事情进行选择性遗忘。因此有人说,“故乡是因为忘记才成为故乡的”。故乡之所以美丽而令人怀念,是记忆与忘却共同合作的结果。郭文斌笔下那美丽的令人魂牵梦萦的故乡,或许正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因此他才会反复地书写这种“乡愁”,书写故乡大地上淳朴的民风民俗,来完成一次次的“精神还乡”。

郭文斌的代表作《农历》,是一部以农历节气为线索描写民风民俗的厚重之作。小说以散文化的笔触,细致介绍了故乡过去的种种习俗,这些习俗是与睿智的传统文化和质朴的民间道德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在《农历》中,郭文斌试图写出民间的“农历精神”,由此重建传统文化和传统价值。如果传统文化的根脉能够得以接续,或许就可以找到失落的精神故乡。在郭文斌看来,“‘农历’的品质是无私,是奉献,是感恩,是敬畏。”[5]3《农历》里有一种明显的敬畏感,对天地的敬畏、对神灵的敬畏、对祖先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还有对传统、民俗、文化、道德的敬畏。例如《农历》第一节《元宵》,写母亲做灯盏,用来当灯捻的麦秆一定要放在高处贮藏,以免粘上污秽。点灯的时候全家人要下跪。这就是“敬畏”。还有《龙节》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不能动针线剪刀,怕扎着龙眼,围仓时全家人也要下跪,祈福五谷丰登,这也是一种“敬畏”。上述发自心底的敬畏,使作品弥漫着天、地、人、神相互感应的神圣意味,充溢着难能可贵的庄严肃穆气息。而这种敬畏感恰恰也是现代人严重缺失的,《农历》中如此庄重地书写敬畏,正是给迷失的现代人招魂。

与今天现实中的社会相比,《农历》中的乡土社会是如此和谐,如此美好,美好得如同一个晶莹剔透的梦,让人担心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有意思的是,当小说写到“大年”的时候,正是以六月的梦境为线索展开叙述的,主体部分写六月在半睡半醒和梦境之中对过年的渴望,穿插部分则是关于过年的种种愉悦记忆。或许在无意识中,作者把整部农历中最美好的部分当成了一个梦境来描写,不过,他试图把这个梦境永恒化,使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变质,成为一方可以时时回望的精神净土。小说中这样写道:

“你说老天爷为啥要造时间?/因为人们有妄想。/为啥有了妄想老天爷就要造时间?/讲给你也听不懂。/你没讲咋知道我听不懂?/如果人们能把妄想除尽,时间就消失了。/六月真不懂。/给你讲个故事吧。唐朝有一位智者大师,有一天念《法华经》,念到《药王品》时入定了,在定中他看到佛还在灵山讲《法华经》。智者大师出定之后告诉弟子,灵山一会至今未散!这时离佛灭度已经一千五百多年。”[5]280

从这一部分的描写中,可以看到郭文斌受佛学思想影响的非线性时间观。大多数人认为,时间是线性的、一维的,不可逆转的,“用一条延伸而无限的线来表象时间序列,在其中,杂多构成一个只具有一维的系列……而时间的各部分却总是前后相继的。”[6]33而在佛家思想看来,时间是非线性的、可逆的,是环形的、可以轮回的,甚至存在超越时间之外的永恒世界。这种观点有哲学上的依据,因为“时间无非是我们内直观的形式。如果我们从时间中把我们感性的特殊条件拿掉,那么就连时间概念也消失了,时间并不依赖于对象本身,而只依赖于直观它的那个主体”[6]35。 也就是说,时间之所以被大多数人理解为线性的,无非是人们内在的心理感受如此而已。真正的时间是什么样子,很难说清楚。因此,佛家的时间观是有道理的,而且是一种更高的智慧。从佛家的时间观来看,《农历》中呈现的乡土社会和文化传统,是可以永在的、不朽的,就像佛在灵山讲《法华经》的情形一样,只要人们内心消除了妄念,入了定,就可以随时随地回到这片精神的故土。

三、面向心灵的醒世文字

与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不同,郭文斌的写作不是面向社会现实的外部,而是面向现实内部、面向世人内心,是直指心灵的写作。郭文斌的作品里有一种宁静安详之气,作者的心是很静的,因为唯有心静,才能写出如此安详的文字。郭文斌的思想兼具儒家和佛家,是外儒内佛。内心里超然出世,看淡得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外在行动上积极入世,弘扬传统文化,提倡传统道德的教化作用,劝人向善,广结善缘。郭文斌自己说,他所倡导的文学是祝福性的、建构性的。其实这种祝福性的文学观郭文斌的《寻找安详》《醒来》等作品透过安详宁静的文字,不知不觉化解人们心中的戾气、怨气,让世人在潜移默化中渐渐觉悟。

也许有论者认为,郭文斌的书缺乏现实批判的力度,是从时间中抽离出来的美好记忆或想象,是处于真空状态中的写作。这样的论断是不太公允的。郭文斌出生在宁夏最为贫苦的西海固地区,对于苦难有更多切身的体会,但他选择了一种温和得多的方式来书写自己的故乡。他忍受了苦难,吞咽了苦难,将其化为安详宁静的文字,从笔尖流淌而出。正如前文所言,佛法禅意的浸润使郭文斌的内心变得祥和,使他能够以出世心态看待有情众生、世间万物,与其说郭文斌的创作过滤了苦难、遮蔽了苦难,不如说是超越了苦难。郭文斌的写作不是金刚怒目,而是菩萨低眉,他像一个虔诚的善男子,切身躬行“戒定慧”的佛学经义,叩问天地苍生的生命真谛。同时郭文斌又是入世的,他看到了这个时代人们内心的不安和焦虑,秉承佛菩萨普渡众生的慈悲心肠,反复劝导世人放下执念,回归生命的根本喜悦。能够超越自我的苦难,并去解脱别人的苦难,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大胸襟和大功德呢?

郭文斌面向心灵的醒世文字,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散文,而他在社会上影响比较大的作品也是散文,如畅销书《寻找安详》等。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他的一些散文作品在表现手法上略显通俗直白,未臻浑融有味之境。《坛经》中讲,五祖弘忍法师命门下弟子作偈,神秀作的偈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惠能的偈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7]《寻找安详》中的某些篇章颇像神秀之偈,或许是因为世人沉迷太深,慧根太浅,郭文斌才采取通俗易解的方式,反复说了又说,让人时时拂拭,勿染尘埃,但读起来总觉得有些滞碍之感,说教意味较浓,不够通脱透彻。作者有慧心,读者才能从作品中生出智慧来。窃以为郭文斌的散文创作可以往惠能之偈的方向发展,通达“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写出识见本心、直见性命的好文字和大文字。

面对传统乡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变迁,作家们有不同的文化立场和写作态度。郭文斌是站在传统文化的立场上书写乡土的,他笔下静谧、安详、和谐、美好的乡土世界,为审视和反思现代文明提供了绝佳的参照系,也为现代社会中疲惫的灵魂提供给了休憩、安放的港湾。在喧嚣浮躁的消费社会里,郭文斌的作品如空山灵雨,洗去人们心头的污垢;如空谷足音,带人走出迷茫和困惑。读郭文斌的书,会让人烦恼渐消,从而帮助人们找到本真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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