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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钟敬文对民间传说的搜集整理

2022-11-21陈祖英

唐都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文艺学孟姜女民间文学

陈祖英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 社会与文化学教研部,福州 350025)

钟敬文是我国现代民间文学的创始人和奠基人之一,在民间文学各分支学科都曾辛勤耕耘,硕果累累。很多学者曾从不同角度撰文分析钟敬文在歌谣、故事、传说等领域的突出成就和贡献,成果也不少。但还没有学者总结钟敬文在民间传说搜集整理方面的成就。本文试析钟敬文搜集整理民间传说的意义、特点及其影响。

一、搜集整理传说的意义

钟敬文的民间传说搜集整理工作,主要在其学术活动的早期展开。1918年在北京大学发起的歌谣征集活动的感召下,钟敬文满腔热情地采录民间歌谣和故事。难能可贵的是,在新文化运动的启发影响下,他本着为中国民间文艺学这门新兴学科添砖加瓦的热心,对搜集民间文学的意义有着独到的认识。在《〈陆安传说〉缀言》(1925年)中,钟敬文写道:“我的微愿,只在给予喜欢研究这门学问的先生们一点参考材料。”[1]125-1261936年,钟敬文还把自己在日本图书馆钞录的资料贡献出来,期望这些自己一时未能充分利用的资料,“不但可以便利同行学人的取用,且可能刺激起别人去干更大规模的钞辑工作的雄心。”[2]506钟敬文多次提到民间文学辑录工作的重要,在1928年看到池田大伍的《支那童话集》时,他慨叹:“国人对学术的趣味太淡薄了,……就是本国眼前现成的学术材料,略略加以搜集整理探究,这样轻而易举的工夫,就不见有人肯出马干一干。”[2]457《关于中国的植物起源神话》(1933年)主要是关于植物神话传说的材料辑录,是钟敬文深感我国丰富的民间文学材料缺少记述及保留而尝试补救。其他辑录性质的传说文章还有《几则关于刘三妹故事的材料》(六则);《古传杂钞》(八则)和(六则),他为顾颉刚先生搜集孟姜女的材料《关于孟姜女故事研究的通信》(六则)等。尤其令人可佩的是,有的资料是在他已经完成了颇具影响的研究论文之后的补录,比如在《中国的水灾传说》的附记中补录董斯张《广博物志》的记载;《〈中国民间文学探究〉自叙》(1934年)补充了汉人所记的关于洪水母题的“地方传说”、动植物起源神话等材料。可见,钟敬文搜集整理材料并不仅仅是为“小我”的研究服务,他还有更远大的胸襟和抱负,那就是建设中国的民间文艺学!

早在1935年,钟敬文就主张建设民间文艺学,此后他对这门学科有了更加系统、完整的学科体系的构想和论述。在这门学科体系的构架中,包含一特殊的分支——资料学。资料本是一切学科研究的基础,但民间文艺学的资料与一般文艺学不同,即民间文艺学的资料不是现成的文字,除辑录古籍文献中的书面文本外,更多地是需要研究者自己去田野从民众的口头、行为表演中去搜罗记录。钟敬文一方面认识到民间文学所蕴藏的丰富价值,另一方面又深深感到中国民间文学最大的劫难是缺少记录。于是他不但致力于现代民间口头文学的搜罗记录,而且极其有心地搜索整理古代文籍上所记载的资料。钟敬文不仅是搜集民间文学的实践者,也是积极的倡导者。在早期,只要看到学界有人做了一些搜集工作,他总是及时地给予回应或鼓励。如《闽南故事集》(收录故事22篇)1928年2月出版,钟敬文翻阅后,3月17日就写出评论予以肯定。《关于中国的植物起源神话》,是钟敬文翻阅黄石辑出植物神话传说材料证明中国神话蕴藏丰富的文章后,抄录出他自己收集的相关资料来补充并加强黄先生的论证。钟敬文非常注重对资料的搜集,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采访、记录和整理民间故事、传说,是民间文学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对于民间文学研究者来说,它还是需要极严肃地对待的事情”[3]141。因为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工作不单是民间文艺学研究的需要,对史学、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文艺学等学科的研究和理论建设也不无裨益。民间文学不仅是保存和认识民族文化的需要,也是研究中国文化必不可少的源泉;既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宝藏,更是世界文学的瑰宝。

二、搜集整理传说的方式和特点

钟敬文自述,在从事民间文学的发轫期(1923—1926上半年),他就搜集记录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笑话等百余则[4]337。1926年冬,他搜集整理的第一本传说故事集《民间趣事》问世。在广州中山大学(1927—1928)任教和负责《民俗》周刊期间,钟敬文曾把自己及同事收集的百篇左右传说,选编成《两广地方传说集》[3]472,可惜未出版。1933年在给《答爱伯哈特博士谈中国神话》的信中,钟敬文提到自己已编和拟编《两广地方传说集》《陆安神话传说集》《中国古代传说钞》[2]496等书。从那些已出版发表的传说文本看,钟敬文获取资料的途径主要有两种:

一是翻阅书面文献。只要一有机会,钟敬文总是尽力收集民间的文献和资料,他的传说辑录上体现出广杂和深细的特点。钟敬文搜罗传说材料的范围十分广博,由于爱好文学,我们可以看到钟先生从文学领域中收集的材料比较多,但并不局限于狭义传说这一口头散体体裁,而是与某一则传说母题有关的诗词、小说、唱本、戏曲等都在收集范围。如《关于孟姜女故事研究的通信》中,就提到李白、贯休诗中与孟姜女传说的关系。除文学外,先生也广泛阅读人类学、社会学、地方志等书籍,如《古传杂钞》钞录的初夜权传说,第一则来自《太白半月刊》新近刊发的凌鹤的记录,第二则摘自明代陈留谢肇淛《麈余》卷1的记录,第三则是宋人《太平寰宇记》同性质材料的记录。借地传说,一则见于《云南通志》)卷17志怪部,另一则“见于《台湾府志》卷二十四,侯官人陈昴《咏伪郑遗事诗》第一首第三句‘金多旧借牛皮地’自注”[2]506-510。可见,先生收集材料连诗句的自注都不轻易放过。再如随见随抄录的席佩兰《三妹词》二绝,如果没有细致入微的体察,怎么能捕捉到这么微妙而复杂的传说材料呢?这不仅说明了钟敬文博览群书,也体现他收集传说的深细,治学的严谨。

二是到民众中去采录。1922—1926年,由《歌谣》周刊引发起搜集记录民歌、谚语和故事的意愿,使钟敬文“像疯子那样”[5]98地向他的家庭成员、朋友、同学和学生搜求。如钟敬文在《民间趣事》的“前言”中交代,本结集共收趣事27篇,除两三篇是他自己写的外,多数是他的学生写的。翻阅《钟敬文采录口承故事集》可以看出钟敬文采录的一些特点。首先,钟敬文搜集整理的是民众口头津津乐道、流传久远的传说故事。在1928年关于《闽南故事集》的评论中,钟敬文指出采录故事的一条原则:“民间故事是一种在民众心口中,已经有过相当的流传与陶冶(体现了他们多数人的感情)的故事,并不是任何的偶然的故事,都可以抄录下来,当作民间故事看”[2]465,并委婉地指出其中“贪食书塾先生”的故事不是真正的民间作品。其次,钟敬文强调传说搜集整理的科学性。基于对采录口承故事的科学性认识,钟敬文不赞同凭个人兴趣对民间口头文学做任意修改,更反对采录者对口承文学作品“大加藻饰,以至伤筋动骨的改造”。钟敬文认为:“记录民间文艺,以能保全本来面目为最上法。”[2]464但由于不是所有的语言都可以记录,即使有些用方言记录了也会影响传说故事的理解与传播。于是,钟敬文提出采用明白简单的普通话转录的权宜之法,同时为保存地方特色,对其中一些极富地方特色的俚语进行简易的注释。如“厝,方言,家室也”[1]18;“‘步辇’是我们这里的土语,意即步行也”[1]25。钟敬文还在多篇故事的篇后附上“小引”“后记”“附记”“缀言”等随手记下的相关注释或思想的火花。在注释说明方面,钟敬文曾有一个小小的教训,那是1925年给顾颉刚寄的《关于孟姜女的邪歌》中,没有把其中的名物详细注出,致使顾先生有所误会。钟敬文特意致歉,并补充“四角面布”一词的注释[2]481。这则轶事体现了钟敬文采录民间故事的严肃态度。

三、搜集整理传说的影响和不足

钟敬文早期的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实践,增进了他对这方面工作的认识和思考,为他后来的学术研究奠定了必要的基础。首先,他一直关注并思考着有关民间文学调查采录工作的问题,总结出一些搜集整理民间文学的基本理论。《谈谈口头文学的搜集》(1950年)从搜集民间文学需要的知识、技能、工作态度、注意事项等六个方面进行了较全面的论述。钟敬文提醒搜集记录者多在活语言上下功夫,因为一个地方的口头文学是与当地的活语言紧粘着的。活在民众口头的语言不仅“表意”而且“表情”。微妙传神的“表情”仅靠文字是无法充分感受的,因此提出用附注来帮助读者或研究者理解,附注的内容“不但方言俗语的声音、意义应该注释,一切跟作品有关的人物、事件、风俗、制度等应该尽量记出,就是搜集随时间、地点以及讲述者或歌唱者的身份、年龄、经历、文化程度等,最好也能够详细登记起来”[6]304-316。《关于故事记录整理的忠实性问题——写在〈民间故事、传说记录、整理参考材料〉的前面》(1980年),就民间文学记录的忠实性问题展开探讨。钟敬文指出,记录、整理民间故事、传说,是否应该忠实于原来人民群众的口头讲述,或忠实到什么程度的问题,要根据对民间故事、传说的要求或作用区别对待。如果是为民间文艺学者、文学史家、民族学者、民俗学者、语言学者等用作科学研究的资料,那应该忠实记录,不加任何改变,哪怕是原讲述中有明显的残缺或错误,也不要随便加以剔除或改动。如果是提供编纂广大群众特别是青少年学习的文学读本的教育资源,可以选出一些比较优秀的作品谨慎整理,适当注释;或根据和保持“民间的风格”进行适度的改写。如果是为作家文艺创作提供取材的武器库,再创作时仍必须忠实于人民原作品的基本精神。在1986年民间文学集成第二次工作会议上,钟敬文再次强调记录的科学性,认为民间文学记录的科学性就是要保持作品的原貌,保留它原来的真和美。而保留原貌的问题,特别突出表现在民间故事、传说、笑话等散文作品的记录上,指出要从它的体裁、主题思想、故事情节、语言等方面保持原来的样子,要忠实记录不可主观窜改等。这些理论总结不仅对钟敬文自身的传说研究具有较大的影响,而且对我国民间文艺学的发展也有着实际指导作用。

其次,钟敬文搜集整理传说的实践对其认识传说也有着一定的影响。“传说”这个概念最初由周作人引入,突出其时地人物都有所指的本质特征,着眼于民间散体叙事。但钟敬文对传说的认识并没有囿于周作人、赵景深等人对传说的讨论,而是在实际的搜集整理过程中揣摩传说的性质、体会传说的复杂性。在《〈陆安传说〉缀言》中,钟敬文对“传说”概念的理解,就没有套用当时译自西方的专指“英雄故事”狭义界定,而是取广义的旧释。与顾颉刚《关于孟姜女故事研究的通信》,可说是早期钟敬文对传说进行思考的见证。1924年12月15日,钟敬文寄给顾颉刚《广东海丰的孟姜女传说》,记录了一位朋友讲的传说:孟姜女是古代的一个孝女,她父亲被埋筑在万里长城下面,她哭倒城墙发现父亲的死尸。钟敬文惊愕于此说法“把‘征父’代替了‘征夫’,把‘烈女’变成了‘孝女’。这和两千余年来相沿的传说是如何的差异啊!”[2]47312月18日,钟敬文给顾颉刚写的《李白诗中的崩山之说》中,提到关于孟姜女的故事,除了“崩城”之说,还另有“崩山”之说。从这两封信可推知钟敬文对同一类型传说的差异性思考。1925年2月4日写的《情史及戏曲大全中之孟姜女》,钟敬文搜罗的范围已扩大到戏曲唱本、山歌、图画等方面,这或许受当时《歌谣》周刊关于“孟姜女”征题启示的影响,但也说明钟先生注意到传说在民间呈现方式的多样性。4月5日的《送寒衣的传说与俗歌》提到故事与传说的转变问题,6月1日的《筑城曲与贯休诗》,钟敬文发出感慨:“然小小的考据一件故事,其牵涉材料之广,竟至于此,真非我们起初所能想及的了!”[2]480而对钟敬文1925年10月22日的信,顾颉刚意外地发现钟敬文寄来的《梁山伯祝英台节义全歌》中,祝英台的故事中掺入了孟姜女及其他故事的分子。为此顾颉刚得出一种深切的教训:“研究一件故事是不能专就这一件故事的本身去研究的,必须同时研究别的故事,始可寻出它们的交互错综的痕迹。”[2]483顾颉刚的这一感悟,钟敬文经过实际的搜集资料怕也是深有体会的。

从钟敬文这些来自搜集实践的札记和简短的议论文字中,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钟敬文勇于探索、注重实证的求实精神,也可感觉到他对传说的认识,不单只将之看作静态的固定作品,而且注意到传说的动态变化及与其他体裁相互联系的多种表现形式。不过遗憾的是,钟敬文虽然亲身参与了传说的搜集整理,却很少提及传说与地方民众日常生活的关系;虽然注意到传说与其他文类的相互关联,却没有对这种现象进行深入的分析。钟敬文对传说的这种体认,客观上,当时国内的民间文艺学还刚刚起步,学界对传说的认识主要通过引介国外的相关理论,侧重于将传说看作是一种文学作品;主观上,钟敬文也是将传说视为一种文学创作,对传说的搜集整理是在继承中国古代采风传统的基础上,融合当时国外的相关理论。 由于将传说局限在文学领域,钟敬文在搜集整理传说时强调采录的表意准确,科学记录。他的传说研究也多为类型分析,即使运用人类学、民俗学、社会学等知识对传说进行文化意义的阐释,也是以传说文本为基础的。他欣赏普通民众在民间文学方面的创作智慧,想如实地表现出来,这是他的杰出之处,但他没有看到传说对民众生活的影响,这是他的局限。今天回顾和总结钟敬文在传说搜集整理方面的经验教训,是希望给当前“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的传说搜集工作提供借鉴:传说的搜集整理不仅仅只是语言文字的记录,希望在体现传说文学属性的同时,更要关注传说的生活属性,注意搜集传说在当地民众生活中的作用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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