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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别开生面的元代文学研究力作
——评邱江宁教授《元代文人群体的地理分布与文学格局》

2022-11-21郑利华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坛格局文人

郑利华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200433,上海)

元代是蒙古族建立的一个王朝,元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发展历史上占有独特的位置,也因此备受研究者的关注。在为数众多的元代文学研究成果当中,邱江宁教授撰著的《元代文人群体的地理分布与文学格局》一书(中华书局2021年版,以下简称邱著),以厚重的学术分量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成为近些年来并不多见的一部别开生面的元代文学研究之力作。综观这部著述的讨论视角,其着重从地理空间的层面出发,探析元代文人群体的地理分布及其对元王朝文学格局的定型和演变所发生的特定影响。尽管致力于文人群体地理分布和元代文学发展的关系的考察并非发端于此书,但无论是就两者关系探讨的广度还是深度而言,这部著述都展现了对前人相关研究成果不同程度的超越,体现出十分鲜明的学术特色。

众所周知,文人群体是参与文学活动的主体。梳理文学发展演变的历史,研究文人群体是极其重要的一个环节。邱著关于元代文人群体的地理分布和文学格局关系的考察,正是根基于这样的一种逻辑思路。而与以往主要根据“中原王朝的特点和汉族中心立场”研究元代文学之特征的理路有所不同,邱著对于相关问题探讨的一个基本出发点,乃在于力图贴近由蒙古这一北方游牧民族建立起来的元王朝之特定历史境域,透视在蒙古人的影响之下元代文人群体的聚合构成、地理分布,以及它们对元代的文学走向所产生的驱动作用,将元代文人群体的活动情形和有别于中原王朝的元朝的时代景况紧密联系起来。

如书中第一编第二、三章对于金源文人群的分布与蒙古治下时期北方文学格局的探究。据作者考察,金朝灭亡之后,当时蒙古人将主要精力用于征略天下,尚无意也无力经营中原,这使得已属蒙古人统辖范围的北方地区实际主要为汉人世侯掌控,这一情势导致该区域成为金源文人群的流动方向。作者首先以真定地区为考察对象之一,认为其时的史氏家族尤其是世侯史天泽勉力经营,恢复社会秩序,而且乐贤好士,吸引金源士人前往,以致真定成为元初的文化中心和人才聚集地,这对于该地区元曲创作良好氛围的营建和发展生态的良性循环产生积极的意义。与此同时,书中又将东平地区纳入重点考察目标之列,着重探析该地区文人群的构造特点,认为东平文人群实由两部分人员组成:一部分是以元好问等人为主干的金源文人,另一部分则是以阎复等人为代表的东平府学学子和东平本土学子,他们大多以金源文化的保护和传承者自居,尤其是当蒙古人毁灭金朝、摧折中原文明时,他们则致力于中原文化制度的恢复,成为中原文明传统的维护者。自此出发,作者再进一步分析东平文人群的创作对于元初文学格局所发生的重要影响,具体包括该地区文人群辞赋创作“踵金辞赋馀习,以饰章绘句相高”,诗文创作表现出的“中原元气”,以及剧曲和散曲展示的雅俗融合的特征。由此说明东平文人群处于蒙古人最初以酷烈方式折损中原文明背景下,如何维系传统文化,在文学领域传扬中原之气息。

不啻如此,邱著又勉力从一种动态的角度,探究在元王朝时代景况历时变化情形下文人群体的构成与分布特点,以及因此给元代文坛带来的特定影响。如书中第二编第一章对元初馆阁文人群的构成和创作影响依次展开的探讨。首先,其考察了金莲川幕府文人群的构成特点,指出伴随蒙古国汗位由窝阔台系移至拖雷系的重大变化和中央集权的加强,以及蒙古国向元王朝转变的进程,特别是元世祖忽必烈思有为于天下,蒙古人统治中原的意识趋于增强,其时忽必烈开藩邸于金莲川,招集天下贤俊,致使当时文人“云合辐辏,争进所闻”,聚合于忽必烈潜邸所在,形成金莲川幕府文人群体,而与蒙古治下时期金源文人分处于以世侯势力为主的区域有所不同,金莲川成为多地域金源文人聚合,乃至于成为多民族、多宗教、多势力群体聚合的一个核心地带。同时指出,鉴于金莲川幕府吸纳了一大批金源文人,而他们由原先活动的中原地区转而投靠忽必烈,或追随之而北上南下,活动空间的变化,以及因此带来的人文风土的巨大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这些幕府文人的创作,使之呈现渐具规模的“非复中原之风土”的特征,这尤其反映在他们的纪行之作,具体包括对“非复中原”区域的诸如驿站、气候地理征象、世俗人情等的描述。其次,书中着重考察了金莲川幕府中影响最大而以姚枢、许衡为代表的苏门山文人群,认为与真定、东平等文人群相比,苏门山文人群体现的意义在于,其将程朱理学引入北方,导致北方经学风气为之一变,并且对元代“通经显文”的正统文学典型特征的形成和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再次,本书又继而讨论了元初南人北上的问题,认为伴随蒙古对南宋战事的推进,南北之间的壁垒被逐渐打破,人员流动也相对频繁,南人北进的情形,和蒙古统治者对南宋治下区域的态度关系紧密,特别是元王朝一统江南地区之后,基于加强管理南宋治下区域的考量,元廷对南方士绅阶层颇多示好,致使大量南方之士北进,其对元代政局和文坛格局的影响尤其深远;在这其中,文人雅集以及由雅集催生的题画诗,成为南北之士日常交流方式的重要表征,促进元代文人画和题画诗趋于繁荣。

除此之外,作为全书的另一大特点,邱著还充分展现了一种全方位和整体性的观照视野。虽然关于元代文人群体对文学格局的影响,已有一些相关的成果涉及这个问题,但大多关注局部或特定区域的文人群体构成及其在文学层面所产生的影响,而相对缺乏对文人群体的流动过程与元代文学发展及演变之全局关系的整体性考察。和以往的相关成果有所不同,邱著所显示的研究思路,则注意将看似分散的文学现象进行整体的、逻辑的梳理归并,其主要采取时间和空间互相结合的方式,审观元代文人群体的崛拔和流动的过程,并通过对文人群体地理分布特征的探讨,究察多个文人群体的流动背景、流向区域以及由此发生的文学影响,凸显了作者整体把握元代文学发展和变化格局的研究意图。

具体来说,从空间上看,全书除了涉及对于南北多个地域文人群体的考察,尤其注意在全局性透视元代文学演变趋势的背景下观照那些文人群体的成长过程和流动路线,观察他们的空间迁移对于元代文学格局造成的影响。以书中第三编第一章关于西域人的东迁高潮和西域作家群在元代文学格局中的影响为例,作者在前人相关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考察了13—14世纪伴随蒙古人的三次西征而西域人大规模东迁的情势,认为大量东迁的西域人不但改变着蒙元帝国的疆域版图和政治格局,而且对元王朝的文化走向产生深远影响,由是提出,假若着眼于13—14世纪元代文学格局,西域人东迁的现象不应被忽略,并就此更加细致地和系统地考察了元代西域作家群的人员构成,在基础上又分别探析其家世渊源、交游群体、创作活动以及文学影响等,试图全面重现西域作家群文学活动的历史场景,寻绎其在元代文学发展变化进程中的特定意义。从时间上看,全书则立足于一种历时观照的角度,以元代文人群体的流向为重要切入点,试图完整地描述出元代文学格局盛衰演变的历史过程。这主要体现在,作者将元代文人群体的地理分布特征和文学格局的建构过程,按照历时的变化顺序,分为元代文学格局形成前期的准备阶段、元代一统文学格局的形成和分裂等三个阶段,分别探察蒙古国治下时期真定、东平、保定、平阳、卫州、苏门山、河汾等地的文人群体的活动情形,及其对元代文学格局形成产生的重要影响;基于南北多族融合的现实背景,审视自金莲川幕府至大都、杭州等区域,各文人群体的流动之势和元代文学格局趋于一统的发展进程;着眼于元代文坛变与衰的发展局势,详细讨论西域人的东迁和西域作家群的崛起,蒙古人对于东西方丝绸之路的拓通,中外文学交流的加强给元代文坛所带来的世界性特征,以及时至元代晚期,相较于其时馆阁文人聚合和影响力的减弱,东南地域文人群体顺势兴起,并在文坛产生强劲影响,构成对以馆阁文人为主体的南北多族一统文坛格局的明显裂变。

从另一层面来看,邱著的观照方式又并未仅仅停留在以上这种整体性的宏大讨论结构之中,而是为了深化和细化相关的考察,作者又十分注重对局部性或个案性问题的深入追究,并和整体性的观照相配合,更加立体、细密地展示了有关问题的关键性环节,这着重反映在书中对于一些重要人物和特定历史事件的深度探析。

以人物而言,如书中第一编第二章论严实父子与东平文化圈的建构,较为详实地辨察严实、严忠济等人如何勉力经营作为儒家故里的东平辖境,并因此奠定该地文化圈坚实的基础,其中包括严氏父子采取安民求治、保护衣冠礼乐、接纳四方贤士等一系列措施,为以东平为中心的文化繁荣创造条件。再如第二编第二章论江西文人程钜夫与元代文坛的南北融合,以为程氏的所作所为,产生独特的政治影响,对于元代文坛而言意义非同寻常,使得南方文人大举北进,金源文人独主文坛的局面被打破,代表当时文明和创作业绩最高水平的大量南方文人参与了元代文学格局的形成进程,并促进南北文坛风气的融合。根据作者的考察,程钜夫的作为和影响,既体现在他上疏力推蒙古统治者对文明程度最高的江南人才的任用,并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奉招下江南访贤,以及借助自己的权力和影响,不断提携和荐用有才华与影响力的南方士人,带动赵孟頫等一批南方精英北进,融入其时文坛,又体现在他秉持南北一统而重塑新王朝的理念,为摒除唐宋以来尚文辞轻实用的文风,提倡务实观风的诗文品格,且为之发挥表率的作用。

以事件而言,如第二编第三章关于“延祐科考”问题的探讨。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开启元廷科考,成为元王朝政治史和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围绕这一事件,邱著不仅从多个层面分析了延祐科考开启的背景因素,涉及蒙古人、色目人汉化的世代积累和程度的提高,大量南方士人的北进,导致科举取士迫切性的增强,元仁宗与其老师李孟的君臣相得尤其是后者对实行科举之法的推动等,而且较为深入地剖析了延祐开科衍生的重要意义,指出若从文化的发展与南北文人群体的融合来看,科举考试的推行意义重大,具体表现在,给汉人和南人带来入仕的机会,以程朱理学为科试主要内容而抬升了儒士的社会地位,同时加快了蒙古人、色目人的汉化进程,从而对于推动元代多民族融合、理学发展以及元代文坛格局和文风变革产生深远的影响。又如第三编第三章对于作为“至正更化”变革重要文治措施之一的“三史”修撰事件所展开的考察。元惠宗至正三年(1343),相继开修辽、金、宋三史,书中则对成为“至正更化”一部分的这一修史事件的过程和意义作了充分的论析,一是审辨都总裁丞相脱脱与“三史”修撰的关系和立场,追踪脱脱师傅婺州人吴直方注重史学修养之意识对于其本人的熏陶,揭示脱脱超越辽、金、宋三朝孰为正统的争议、而于“三史”各与正统的修撰立场;二是阐明这一修撰立场促进了南北多族文人的深度融合,特别多族文人参与修撰的背景,使得这些修史成员不得不以平等态度投入其他民族历史的书写,并且由此增强了他们对国家一统、多族共处现实的认同感;三是解释“三史”修撰活动的开展,对于元末重史写实且有补于风教的文风的转变所产生的深远意义。应该说,无论是针对一些重要人物的活动经历以及特殊影响的探考,还是围绕特定历史事件所展开的背景和意义的分析,都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本书考察一系列相关问题的深细度和厚实感。

创新是学术研究的灵魂,也是学人应当为之努力的终极目标。衡量研究成果的学术价值之高下,其中是否具有创新的质素极为关键。邱著在研究元代文人群体和文学格局之关系过程中的一大收获,在于其结合以上这些考察手段的运用,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善于发掘一些新问题,提出一些新观点。兹仅举两例,如第二编第四章涉及元大都的“内亚”特性与元杂剧的表达张力的探察,作者认为,元代作为中国传统社会唯一由北方游牧统治的一统王朝,它的内亚特性对中国传统社会影响强劲,就文学领域而言,大都作为元杂剧创作的中心,其内亚特性尤其是蒙古统治者在衣食住行、娱乐、艺术、宗教以及行为规范等社会生活方面的习性,对于元曲创作及其表达张力发生不同寻常的影响。对此,作者主要以关汉卿《窦娥冤》为代表剧作展开阐释,不同于以往研究者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此剧的“人物形象塑造和人物阶级性反抗的主题意义”,作者更注意发掘窦娥人物形象及其命运悲剧呈现的“丰富时代性内容和难以复制的现实感染力”,并从该剧剧情设计的多个面向,分析元王朝的内亚特性,使得其时社会多民族文化与风俗、信仰碰撞中的矛盾十分突出,而在作为游牧民族的统治中心以及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交叉地带的大都,这一问题表现得尤为明显,这在《窦娥冤》等元杂剧中得到程度不一的反映。又如第三编第三章关于杨维祯与铁雅文人群的论述,对于杨氏与铁雅文人群的探究,已有不少的研究成果问世,邱著所论则并不拘限于现有的研究结论。在作者看来,杨维祯及其引领的铁雅文人群的崛起,在相当程度上意味着元代文坛的裂变,标志着以杨氏与铁雅文人群为代表的南方文人及其创作开始与京师为核心的馆阁文坛构成抗衡之势,经营出以江南为重的地方文坛的独特性。就此,作者一方面主要分析了地方境遇和心态对于杨维祯个人创作的影响,即分别表现为创作思维呈现的地方性视角,创作内容中的地方性因素成为主体,以及知识密度的下降、情感力度和自我张扬成分的增强等,这些特征显示其和同时期馆阁文人创作倾向的差异;另一方面则着重探讨了以杨维祯为代表的铁雅文人群在东南地域的壮大和影响之势,提出这一态势意味着地方文人群体主体性和地域性特征的增强,并在相当程度上离异和分化了元代馆阁文人在文坛的主导力量,导致元代文坛深刻的裂变。所有这些,尽管讨论的对象前人已多有涉及,但就提出的问题和考察的角度而言,其无疑富有新意,充分体现了作者一己研治之心得。

诚然,任何一部学术著述,其所涵盖的研究范围总是相对有限,期望所有的问题在一部著作中得到相应的解答,既不现实,也无必要。同理,邱著的研究特色和学术价值,不在于它为元代文学的研究提供了完密无遗的考察方案和结论,而在于指示了结合元代文人群体地理分布特征而探析文学格局的一条较为独特的研究新路径,并提出了与之相应的值得深入探索的一系列新问题,其也因此给元代文学研究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这是令人感到欣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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