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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勒律治的忽必烈书写*

2022-11-21杜寒风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书写诗人

杜寒风

(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100024,北京)

英国著名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也有人译为柯尔律治、柯尔立治。他写的《忽必烈汗》一诗,在中国外国文学界,有其不减的热度,这当然主要是诗歌本身作为经典的艺术魅力所致,但不能忽略的是诗人的诗歌选材与中国的密切联系。柯勒律治选择历史人物忽必烈汗作为诗的题目,是有明确的意识导向的,他对忽必烈是敬畏的,他写此诗具有中国情结,有人说此诗是了解东方的指示表牌,是公允的说法。诗中的中国形象不是其他亚洲国家的形象,其中就有诗人对忽必烈的认知,柯勒律治的想象是有中国特定的指向性的,是以有世界意识的英国诗人的视角来想象中国,想象忽必烈和他的元上都,[1]使此诗就如同忽必烈以武力征服世界打通东西方那样,具有了世界性。本文主要探究此诗中忽必烈的形象书写,同时对国内一些学者的研究成果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1

蒙古帝国横跨欧亚大陆,成吉思汗威震世界,打通了世界的联系通道,促进了中西的交流往来。忽必烈即元世祖,成吉思汗之孙,更是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版图最大的王朝,统一中国,名扬世界。忽必烈是个影响世界的传奇性人物。《忽必烈汗》除了诗题,诗句中也出现了忽必烈的名字,有其形象书写,说明诗人眼光之独特。

王佐良在《英国诗史》第2版中把此诗分两部分,认为第一部分同忽必烈有点关系,第二部分则与忽必烈无关。

这片喧哗里,忽必烈宛然听到

祖先悠远的声音——战争的预告![2]

这首未完成的诗中,除诗的题目外,这是诗句里唯一直接提到了忽必烈名字的地方,该诗并没有详写忽必烈。王佐良在《英国诗史》一书中写道,引起赞叹的却不是军事征服,而是那想象中的游乐之宫,此诗的主角并非蒙古大汗而是诗人。王佐良指出了其诗“情景转换的迅捷,形象对照的突兀,格律上多种乐音替换的频繁,都是为了突出想象力的作用,表现出它的不可捉摸性”。[3]这首诗的诗题是忽必烈,诗中所写的必然主角就是忽必烈,这是常规的想法,而实际并非如此,应说忽必烈只是诗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柯勒律治“在这首诗里借忽必烈为名,却让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了一番。可以说,这首诗并无通常所谓的主题,只有情调和气氛。忽必烈、潜流的圣河、黑森森的树林、冰封的山洞、异国情调的宫殿、操琴的阿比西尼亚姑娘、长发亮眼的诗人——每人每物都各有背景,各自带来不同的联想,但是诗人的想象力把它们‘融合为一’”。[4]就诗中人物的书写形象说,有男有女,有中国的人物,有非洲的人物,忽必烈与阿比西尼亚少女的书写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所写忽必烈是诗中出现的唯一历史人物,这个人物与阿比西尼亚少女等所写人物没有必然的联系,完全不相干的人物却在柯勒律治的诗歌里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个少女也没有写出具体的面貌衣着,至少诗人写忽必烈是有出场安排的,倘若把最后一段的“他”看作是忽必烈,则还有面貌衣着的描写。这首诗不是一般的叙事诗,不是忽必烈的传记诗,王佐良在此判断的根据是建立在第二部分与忽必烈无关的论断上的。也有学者以为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表达了“人在旅途”式的传奇叙事,“这次旅行的目的地也移到了遥远的东方,移到了中国古代元世祖忽必烈的行宫。在这样一个想象出来的神秘领地,诗人任由其思绪自由驰骋,使旅行成为其想象诗作的重要内容”。[5]显然,作者除了讲到反映在浪漫主义的长篇叙事诗中就有一种“人在旅途”式的深刻思考外(所举例子就包括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在内),“其他一些题材的传奇叙事诗,虽没有主人公长途游历的情节铺叙,但也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人在旅途’的内心世界。有的诗歌充满异国情调,如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体现了诗人去往异国他乡……的想象之旅、精神之旅”。[6]作者是这样把《忽必烈汗》归于“旅行”诗考虑的。我觉得实际上这首诗是没有旅行者出现的,既没有个人旅行者,也没有结伴旅行者。诗人不光写了中国,还写到了非洲埃塞俄比亚等国。“关于‘阿尔弗’这一名称的来历,有四种说法:一、诗人的杜撰;二、借用埃及尼罗河的古称;三、借用希腊阿尔弗斯河的名称;四、杨宪益先生认为,‘阿尔弗’也可能是闪电河或滦河的元代蒙古语名称。”[7]圣河阿尔弗名称来历有几种说法,也不能判定此诗就纯是到中国的旅行诗,因为按照第二种、第三种说法,涉及埃及尼罗河、希腊阿尔弗河。诗人在创作中还创造新词的做法,就含有他自己在欧洲国家的旅行经历之体验,其旅行的范围也不限在中国。“greenery(绿)一词最早出现于他的《忽必烈汗》(‘Kubla Khan’)一诗中,在《笔记》中使用过三次,记述他在德国的游历,每次都表示森林中那种令人欣喜又感到神奇的清新澄明。”[8]把它归于“旅行”诗的理由似不充分。单看成是诗人到中国的旅行的论据还欠缺。由于诗人没有到过中国,时空的距离使诗人在想象忽必烈的具体形象中遇到了盲点,诗人没有见过他的具体相貌、体形等,只好不去正面写他的具体相貌、体形等,避开了自己的短处,而是重点写诗人的心理,所思所行。忽必烈这一历史人物形象的身材、肢体、面相描写有这样的记载:“不长不短,中等身材,筋肉四肢配置适宜,面上朱白分明,眼黑,鼻正。”[9]此句注曰:“……忽必烈诞生时,其祖成吉思汗惊其色褐,盖其诸子皆面白而眼青也。”[10]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元代佚名画家画的《元世祖像》为一幅半身像,“人物刻画一丝不苟,设色典雅壮重,蒙人的精神气质和饱满的面容跃然纸上,令人有对之如晤之感”。[11]另一元代画家刘贯道画的《元世祖出猎图》中的忽必烈形象,较为接近忽必烈的长相、体形的实际。柯勒律治诗中的忽必烈形象书写,如以为他是忽必烈,有眼睛的两处描写,一为目光闪闪,一为闭目,但没有上引身材、肢体、面相的描写:

他长发飘飘,他目光闪闪!

要排成一圈,绕他三度,

要低眉闭目,畏敬而虔诚,

因为他摄取蜜露为生,

并有幸啜饮乐园仙乳。[12]

“他”指的是谁?无外乎五种看法。第一种看法是指诗人。人们常引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饮安篇》的话,讲道诗人是要喝乳蜜、饮用河水之类,就有了灵感,有了神力,与一般人有了区别,诗人是超凡的,等于把诗人神化了,夸大了诗人的能力。诗人的智慧是非凡的,他能够在诗国里自由自在地畅饮,写下具有魔力的诗句抒怀。“‘他’指的是诗人,所描写的是诗人在灵感激发时犹如神灵附体,如疯如狂的样子。”[13]第二种看法是指追随酒神的人,有人觉得“他”指酒神的追随者们,“酒神的追随者们都很狂热,有着‘闪亮的眼睛’和‘飘动的头发’……,‘头的上方画三个圈’”。[14]希腊酒神的狂热女信徒们,受酒神摆弄,失去正常理智而陷入迷狂时,从河水中汲取乳汁与蜜露,这是她们在神智清醒时不会做的事。第三种看法是指忽必烈。有人说“描绘了一个让人害怕的忽必烈汗形象,长发飘舞、目光闪闪,似乎还会巫术,还说他吃的是甘露蜜糖,喝的是天堂的琼浆。最终诗歌以忽必烈汗的恐怖形象结尾,这也许在暗示着: 纵然君主专制制度将被推翻,但是新的压迫还将继续”。[15]肯定“他”就是忽必烈,其形象给人以恐惧之感。第四种看法是指圣者。持这种看法的学者这样写道:“人若能够坚贞不屈,就有可能享受乐园失而复得的喜悦,能够在重建的‘天宫瑶池’之中,围着那‘尝过蜜的露水,饮过乐园里的乳泉’的至高无上的圣者,载歌载舞,‘绕上三圈’。”[16]第五种看法是指诗人受到别人作品影响创作出来的“国王”形象。这是笔者明确表述出来的一个看法。“对于结尾的一般性解释是,获得艺术灵感的诗人有如畅饮了蜜露和牛奶,人们将他围起来,是为保护他不受外界的侵扰,等等。然而对此也有不同的理解。以《忽必烈汗》和《老舟子吟》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经典专论之一是约翰·洛维斯的《通往上都之路》(John Livingston Lowes,TheRoadtoXanadu,1927),该书提到柯尔律治熟读过一位名叫詹姆斯·布鲁斯的人所写的游记《尼罗河探源之旅》(TravelstoDiscovertheSourceofNile),其中不少片段都影响了《忽》诗的创作,尤其一段有关一位埃塞俄比亚国王除掉敌人的记述,洛维斯认为其所涉及的国王之‘飘动的长发’和眼睛的描述能让人联想到《忽》诗的结尾几行。”[17]柯勒律治的《即将逝去之年的颂歌》中也使用过头发、眼睛的字眼:

头发挽着光环,花环绽放着光彩。

接着,他的眼睛放射出强烈的激情,

从合唱圣歌的神祇中迈步向前,

大地之圣灵极尽地表现崇敬之意

站立在彩云御座之前,光彩艳丽。[18]

柯勒律治在《忽必烈汗》《即将逝去之年的颂歌》两首诗里都注重了对眼睛的动态描写,但没写眼睛的黑色。有人能得出“他”是忽必烈的结论也是不难理解的,毕竟“长发”与“眼睛”的描写与国王的形象有关。笔者觉得这一“国王”形象有创作准备素材的来源,其形象是埃塞俄比亚国王诱发之创作出来的“国王”形象。这一“国王”形象是有胜利者、统领者、主宰者的意味,“他”的主体性强、仪式感强,具有权力与荣誉而高高在上。这样的“国王”形象,不应是指某个具体的“国王”,而是指代“国王”形象的类别。

2

由于柯勒律治这首诗写了忽必烈修建宫殿、听到战争的预告等事,国内一些学者对诗歌中忽必烈的书写形象及历史上忽必烈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抨击,并不是都能做到阐述周详,无懈可击。从对中国历史上的帝王人物评价角度说,也应该实事求是地对他们在历史上的功过加以评价。人物的功应予以肯定,人物的过应予以否定,不应因人物有功而忽视其过,也不因人物有过而忽视其功。对忽必烈这个历史人物的评价也是应该肯定其功否定其过。此诗中的忽必烈形象是文学中书写的形象,是接触阅读材料的基础上虚构的形象,与历史相连,又有文学性。

忽必烈汗把谕旨颁布:

在上都兴建宫苑楼台;

圣河阿尔弗流经此处,

穿越幽深莫测的洞窟,

注入阴沉的大海。

于是十里膏腴之地

都被高墙、岗楼围起;

苑囿鲜妍,有川涧蜿蜒流走,

有树木清香飘溢,花萼盛开;

苍黯的密林,与青山同样悠久,

把阳光映照的绿茵环抱起来。[19]

忽必烈所处时期可说是中古时期,不能定为远古的帝王,其修建宫殿也不能说成就是对自然盘剥的贪欲,应是人对自然的利用与改造,没有受到自然之力反抗的直接记录。虽说由于人化的自然,人与自然产生了亲近的关系,人可以从审美的立场看待自然,但自然会给人类带来威胁的状况并没有得以消除,自然之力与人仍有敌对之一面。我们在上面所引的诗段中看到的是忽必烈颁布谕旨兴建宫苑楼台的下达,一个宏伟的工程计划得以实现,利用自然环境,在十里膏腴之地出现建筑,与河流、树木、花草,形成了有自然美与艺术美结合的一个城市园林。诗人在字里行间应有对这一工程、这一杰作充满着佩服之情。在草原上修建宫殿并没有占用良田,英文诗没有出现良田一类的词语。草原的土层薄,下面就是沙层,北方干旱缺水,改为良田成本高,易沙漠化,并不是增产粮食的上策。这里只有忽必烈听到战争预告的例子,没有直接说他听到女子的哭泣、大地的喘气。柯勒律治的《克丽斯德蓓》(杨德豫译名)受到了英国“哥特式”小说幽灵出现于城堡的影响,克丽斯德蓓在月夜荒郊为远方情郎祷告,在林中听到一声哭叫,瞧见了一位明艳的女子说是被五名武士所劫半路扔下,姑娘同情这位女子便把她带进了自己父亲的城堡。这位女子叫吉若丁,实际是个蛇妖,她貌美语甜,克丽斯德蓓父亲利奥林爵士为她所迷。笔者认为作者将吉若丁与忽必烈相比似不合适,忽必烈还不能视为邪恶之妖,宫殿与荒野有属性的不同,但都是人们所需要的,彼此不能替代,诗里也没有明确的提示、暗示忽必烈排斥荒野,忽必烈修建宫殿也不是“徒劳无功”;“吉诺丁给利奥林爵士家庭带来的巨大腐坏”也无法“等同于忽必烈不稳固的文明最终走向末路”,元朝的灭亡与元朝文明成果的留存不是一个层次的问题;又把克丽斯德蓓与忽必烈相比,好歹作者没把破坏归到克丽斯德蓓头上,而忽必烈修建宫殿是“自毁长城”,责任全在忽必烈头上。作者文章所用“长城”一词也不妥,忽必烈没有修筑过长城来防御,他是进攻、扩张型的人物,打通中西交通要道,是有历史意义的。与《忽必烈汗》相似的地方是写了月色下恍若有女子在那里现形,为鬼魅情人而哭:

蒙昧的荒野!圣洁而又中了邪,

恍若有孤身女子现形于昏夜,

在残月之下,哭她的鬼魅情人![20]

不过没有出现与孤身女子对话的人物,并不是实写女子,也没有像《克丽斯德蓓》写哭泣女子的外貌衣着、表情动作等那么仔细。

幽壑里声如鼎沸,喧嚣不已,

仿佛是大地急促地喘着粗气,

原来有大股泉水滔滔涌出,[21]

注意此译文的“仿佛”,并不就是大地喘着粗气,无非拟人比喻。诗人描绘幽壑弥漫着神秘,泉水汇成没有污染的圣河,穿越洞窟、流入海洋。前面已说良田,此不赘。诗中的圣河是诗人想象的河流,与实际流经元上都的闪电河不同,相同的都是流入海洋。诗中没有明确说流入海洋的名称,闪电河终流入渤海。圣河所发出的不平之音、不和之音,连忽必烈的祖先所在的世界也能感觉得到。柯勒律治使阴阳相连,使忽必烈的祖先与忽必烈“对话”,他们在冥冥中提醒着忽必烈,可知圣河之喧嚣也是祖先在显灵。诗人没有写忽必烈听到声音后会是什么反应,但我们不难想见他是无所畏惧的,他的血液沸腾,积极备战,攻城略池,终为光宗耀祖而沾沾自得。由峡谷河流的声响,联想到战争的预告,是战争的动荡疯狂与峡谷河流的喧嚣轰鸣有状态上的相近性,动感不和谐感是共同的,战争打破了宁静,把人们卷进漩涡而身不由己,难以脱身。有人说这是法国大革命的声音,从政治上或意识形态上进行解说。我们应注意到一些论文论述的材料、观点存在着趋同化,无非是说诗人想建一个平等邦,反对专制,甚至还有人用阶级斗争的二分法解释诗句,似牵强了些。有人说:“‘战争’可能是指往昔对目前的警告——有评论家认为这是作家的创作灵感面对当时社会的物欲横流所感到的威胁。”[22]也似离开了诗句中的本意,此处明显说到了是忽必烈听到战争的预告,而不是诗人。社会的物欲横流不一定非要导致战争,物欲横流比不了战争的惨烈、残酷,生灵涂炭的噩梦不能与物欲横流相比,物欲横流还没有杀戮生命的严重与恐怖。诗里没有直接写两军对垒厮杀的战争场面,没有写具体涉及战争的任何历史事件,诗人并不按创作的常路出牌,反而是别开一面,写了“殿宇楼台的迷离倒影”、“喷泉、溶洞的融合音响”、“冰凌洞府映衬着艳阳宫苑”的这一“穷工技巧,旷古奇观”。[23]

《忽必烈汗》里的圣河没有构成对宫殿的实质威胁,而历史上元上都因距离闪电河近些,城市地势较低,发生过连年大水的情况。防御降雨引发的闪电河洪水及城市西北龙岗过来的山洪,曾修建了铁幡竿渠,由于并未按照最初设计的方案修建,减少了渠道设计宽度而遭水灾。元上都也修建了排涝设施等。那个时代的宫殿、城市的设计者、建造者都不能够做到对闪电河任意宰割。当然修建宫殿、城市不可能不利用生产材料,材料需向自然索取。古今中外都不能豪无限制地向自然索取。西方工业革命之后新的交通工具的出现,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拉近了人与荒野的距离。中国的蒙元时代还不像诗人生活在工业化时代的英国那样出现的城市问题突出,没有出现西方出现的城市病。人类社会的进步离不开城市的带动,尤其是作为区域中心的城市是有其枢纽的联通效能。在草原上修建宫殿、城市则是游牧民族的生产力达到一定发展阶段而出现的新生事物,这对于游牧民族传统的放牧而居来说,则是一次民族生活与思想方式上的革命。柯勒律治在《论诗或艺术》中说:“建筑展示了艺术作品中所能存在的与自然距离最大的差别。其中必须包括设计的全部力量,包括雕刻与绘画。它表明了人的伟大。”[24]元上都不乏巧夺天工的建筑、雕刻、绘画等艺术作品,亦应表明人类的伟大之处。元上都是在亚洲大陆游牧民族所建的几个在世界上有影响力的城市中的一个杰作,为蒙古族与汉族都城设计上融合之物,建于元大都前,成为元大都的样板,为中国与世界城市的发展与繁荣做出了贡献。元上都的毁灭并不是自然的惩罚,而是毁于元末农民起义的战火。

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动物只能适应自然不能改造自然,而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改造自然,使自然为自己服务。人在大地上修建宫殿、城市,使人与荒野隔开,有了自己的空间,这正是人类有意识有目的的自觉活动。元上都遗址是世界文化遗产之一,是文明之成果,可以为世界人民所共享。设想没有忽必烈,没有他修建元上都,元代的城市历史就可能改写,人类文明的进程也可能受到影响。当然,在此也不否定忽必烈的个人欲望、需求及元代统治阶级的欲望、需求在修建宫殿其中所起的作用。现代西方生态批评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欲望批判,正是由于人的欲望、需求的存在,也推进了满足欲望、需求的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等领域的发展,修建宫殿、城市,都要占用土地,向自然索取,凡事做到有度。未过度,生态就无严重的危机出现。“元上都在建设时,还十分注重自然生态环境,即在城中保留大片的草地和水泊,使之与周围的自然环境相协调,故被学术界和城市规划界称之为古老的‘生态城市’。”[25]流经元上都的闪电河滋育过草原,成为荒野与城市的风景。中国古人是有智慧来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维持着生态的平衡。

3

西方生态批评不同于人本主义批评传统,“以地球为本”,从生态批评的角度评论《忽必烈汗》而对忽必烈修建元上都进行完全的否定似不合理。我们应该看到,如果必从人与自然的对立方面来评论《忽必烈汗》还不能服人。元代还不是西方工业社会出现的生态严重失衡的朝代,没有工业文明带来的对自然环境的污染,对自然生态的破坏。笔者以为,具体到《忽必烈汗》这首诗,重要的是须从人与人的对立、人与社会的对立方面来评论,这样才与元代的历史事实相符合,做到有的放矢,而不是不顾中国古代社会与西方近代社会自然环境的不同、社会环境的不同,机械地用生态批评来评论诗歌中的元上都的自然生态乃至历史上的元上都的自然生态。况且,诗人自己的思想在他人生的不同时期也并不都是一致的,其矛盾是存在的。“柯勒律治坚信自然世界是个农耕生态社会,并由此发展了他激进的民主政治理念。……他将政治、经济原则与一种理想主义(抑或是天真)的生态信念相结合,呼吁将自然界恢复到伊甸园的原初状态,让所有生命体都能和平共处。……尽管柯勒律治后来抛弃了自己年轻时的激进主义,政治上日渐保守,……但他仍然坚持认为社会组织是个有机形态。”[26]伊甸园的太初状态是理想中的状态,以为在这个状态人与自然十分谐调,恐怕也是一种空想。即使文明进展到了今日,也是无法复现这种理想的状态的。人有追求物质享受的欲望,但欲望膨胀且不择手段、贪得无厌,就将造成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极大冲突,必须从政治、法律、道德、宗教等层面对人的非分欲望进行有效的节制,否则等待人类的必将是受到惩罚,付出不菲的代价。尊重不尊重自然,自然灾害都会发生,与人的主观态度、愿望无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除非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能够彻底预防自然灾害,能够彻底掌握控制自然发生灾害的有效科学技术手段,至少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比藐视自然、破坏自然,更能减少自然灾害。

作为中国历史上首次由中国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元朝从1271年建立到1368年结束,共计97年,元末政治、经济等方面存在的社会积弊、国力衰弱等因,导致元朝统治者对国家的失控,终遭推翻,给后世留下了深刻的历史教训。战争给人类社会带来动荡,狂扫和平,它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战争的结果则使战争的双方都有伤亡。躁动的圣河,最终还要流进死寂的海洋,一切归于平静沉寂。“更重要的是‘深不可没、咸不可饮、令人无可奈何的海水’,它尽纳这个世界上所有河流之污秽。”[27]死寂的海洋预示着战争的惨烈、生命的凋谢。人类同类相互杀戮,走向绝路。死寂的海洋是战争不祥残酷的结局的象征。笔者以为,海洋也许还有更深的寓意,应是告知一个摆在人面前的永远不可知、人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应仅仅局限在战争给人带来的毁灭、死亡的理解上,诗人在《老水手行》(杨德豫译名)诗里,给我们展现过海洋的不同画面,即使上帝面对死寂的海洋,也不愿意在那里停留须臾。若说上帝面对这个世界,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人则在这个世界存在着不能够完全把握自己命运的情况。《忽必烈汗》不仅写了圣河,也写了海洋,毕竟海洋的意象比起河流的意象来更具崇高感,给人带来了压抑与恐惧。海洋的意象从地理上扩大了人们的视野,在人对自己命运的不可把握上,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也是诗人怜悯人类命运之心的显发。柯勒律治的诗可以使我们联想到元朝在中国历史上空前地实施向海洋扩展的方略,通过漕粮海运、海外贸易等,为我们今天建立海洋大国也是有启示的,并不全都具有消极的意义。

《忽必烈汗》虽然以忽必烈汗为题,但并未全景描写这位曾叱咤风云、名扬天下的东方帝王的所有生平、业绩,就诗中的“他”来说,学界就有五种看法。这五种看法的存在,对“他”的诠释不同,以至于我们在评论在此“他”的形象书写时,在选择上就会出现困惑。就笔者所见研究《忽必烈》诗的论著来说,以持第一种看法是指诗人、第三种看法是指追随酒神的人意见的人较多。笔者觉得如果坚持第三种看法是指忽必烈,则增加了《忽必烈》诗忽必烈形象书写的文字容量,可以前后呼应,当然这个前后呼应,也是相对的。不管是第三种看法,还是第一种看法,共同点是“他”的这个形象都是具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形象,是付出了艰辛取得成功的人的形象。诗中确实写到了忽必烈,可以说,没有这个历史人物的鼎鼎大名,这首诗的立意之高就难以体现出来。因此,《忽必烈汗》并不是常规的历史人物题材叙事诗的写法,而是以忽必烈修建宫殿、城市,听到战争的预告为话头,在诗人接触阅读材料的基础上自由地发挥想象力,实际与诗题也存在着某种疏离。柯勒律治通过忽必烈的形象书写,由衷地赞颂了忽必烈修建宫殿、城市的壮举,“诗人的空中宫殿就是向上都宫殿特殊形象的效仿与致敬”,[28]对忽必烈听到战争的预告所带来的不祥也表达了不安与忧虑。诗人对忽必烈的敬畏之心还是存在的,因为忽必烈代表的是先进的东方神秘的文明与不可阻挡打通东西方的扩张意识,这是诗人在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忽必烈这样帝王的崇拜与向往之意的写照。柯勒律治虽然没有到过中国,他选择忽必烈作为自己诗歌的题目,且诗中不乏忽必烈形象的书写,可说是域外“他者”的书写。由于他的书写不是运用汉语书写,也不是运用蒙语书写,而是运用英语书写,且是没有到过中国有亲身经历者的英语书写,明显地存在着域外书写的语言与文化的差异性。柯勒律治此诗把中国作为浪漫主义创作者的想象地之一,中国历史人物成为其想象的人物之一,可说使诗中的中国情调具有了浪漫诗意,在18世纪就先声夺人,向西方世界敞开了关注忽必烈、元上都和中国的一个作品之窗。柯勒律治这一域外“他者”的书写,为中外文学研究者、阅读者不断地接受、阐释和传播,在中外文学交流乃至文化交流上是有典范的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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