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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永生医院》,想象“永生”
——从“写什么”说到“生生”

2022-11-21

关键词:郝景芳医院母亲

刘 纳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631)

很偶然地,几年前我在《山花》(2017 年第10 期)上看到郝景芳的小说《永生医院》,被题目中的“永生”二字吸引——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一篇小说的题目吸引了,无论那题目怎样彪悍或者怎样亲和。

在进入21 世纪之前,没有人会将“永生”与医院、医者、医学相联系。

以往恋生惧死之人不过希求长生。那些妄想长坐天子位的皇帝不是在执迷炼丹术的同时,还为自己修筑豪华陵墓么?

长生可依据事实经验理解。“永生”却是另一空间的事,是另一种肉身以外存在形式的事,属形而上学问题。而形而上学关涉着虚无和恐怖。①莱斯泽克·柯拉柯夫斯基:《形而上学的恐怖》,唐少杰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年,第23 页。

小说作者怎样叙述描写“永生”和“永生医院”?我像少时看追踪迷案的电影一般,被情节牵拽着,读了这篇作品——我早已很少这样认真地阅读一篇当代小说了。

2018 年,我买到郝景芳的小说集《人之彼岸》。再读《永生医院》,勾连出了与“永生”相关的联想和想象。

《永生医院》故事情节简明却引人入胜。

钱睿母亲的癌症已经扩散至整个内脏,生命到了终末期。他在收费昂贵的妙手医院守候临近死亡的母亲,“母亲蜡黄的脸上毫无生气,整个人都缩小了,皮肤褶皱成一堆,像抽了气瘪下的气球,母亲的头发被剃掉,额头上贴满了电极,鼻子和身体上都连接着管子”②郝景芳:《永生医院》,《山花》2017 年第10 期,以下小说原文引用,出处皆同。。钱睿“眼看着生命气息从他身前的躯体中一丝丝流走”。然而,当钱睿沉痛地回家准备与父亲商议母亲后事,他竟见到了“健康平和,气色很好”的母亲。这个人分明就是自己的母亲,却又绝不可能是。钱睿确定母亲“被人掉包了”,他委托做侦探的朋友调查,确定家里的母亲是医院制造的“假人”:医院用病人的DNA 复制躯体,扫描大脑,将神经元连接模式转化为程序,接入新躯体。

在医院总裁那里,钱睿见到母亲确诊癌症第二天签署的契约,自愿授权医院对她扫描和再造。

医院总裁解释:钱睿家中的母亲“不能说是假人,只能算是新人”,并界定“新人是活生生的人,是病人自身的延续”。之后,总裁说穿真相:钱睿本人也是医院制造的“新人”。钱睿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男孩的照片,“那是二十多年前,高楼顶端掉落的钢筋砸到,钢筋穿过胸腔,内脏大出血,整个人生命垂危”。钱睿也看到了当年母亲签署的再造授权书:“与他昨天在母亲病例里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上面同样签着母亲的名字。只是这一页,早了20 年。”

于是,钱睿“就成了那个他想要揭穿的身份”。他绝望地叫:“我不相信!”——实则不愿相信。

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生命存在的可疑,周围的一切便都可疑了:

钱睿觉得自己周围的世界碎成了无数尖利的碎渣,被声音的巨石砸得灰飞烟灭。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整体是什么意思,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懂了。

钱睿疯狂地摇头,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错乱了,心中大骇。

我读到这里,竟也“心中大骇”,领受了已多年未能从虚构作品获得的震撼感,生发着对“永生”的恐惧。我疑惑:只是我有这样的阅读体验吗?

《永生医院》收入小说集《人之彼岸》。我浏览了网上的读者评论——学术刊物刊登的专业性论述,太多关系性评论和友情性评论摧折了人们的信任,而非专业读者写的读后感可能更真实。有读者说,在收入《人之彼岸》的六篇小说中,“最喜欢《永生医院》”“只喜欢《永生医院》”。我注意到,读者对郝景芳小说的文学性评价不高,指其“文笔小白”“写得仓促”“完成度比较低”“不是很出彩”,但大多认同读后“会产生毛骨悚然、未来灰暗的感觉”——这说法出自李开复为《人之彼岸》所作的“序”:科幻作家永远是最前卫的思考者。

有过多种对“科幻”的界定,也有研究者为与“奇幻”“魔幻”“玄幻”等做区分,强调其“科学”属性。百年前五四新文化倡导科学(赛先生),曾经相信科学具有确定无疑的事实性质,而20 世纪初以来新物理学的崛起与蓬勃发展,已经模糊了科学与哲学、与信仰的边界。量子理论、平行宇宙理论引导出和以往不同的新世界观,基因复制和人工智能技术不断改变着人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而且,科学与“幻”的界限也已模糊,预测未来的科学著作与文学艺术作品同样依仗想象。

自20 世纪90 年代,不少研究者、评论者指出中国作家缺乏想象力,也有作家慨叹想象力的枯竭并渴望想象力的勃发。强调想象力的依据是将虚构视为文学的本质特征。

当现实的离奇使人们感觉到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情节跌宕的虚构小说中,“非虚构”的崛起并不意外——无论对“非虚构”的命名有多少质疑。

《三体》于十多年前横空出世,以恢弘的视野和对人性的洞见赢得世界性影响力。在全球最大的读书社区美国Goodreads 网站,《三体》的评分不低于已成经典的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和阿瑟·克拉克的《拉玛》系列。2021 年初,由五个年轻人组成的重庆柚子猫工作室开发了模拟策略游戏《戴森球计划》,仅一个星期即火爆全球,在Steam/WeGame 双平台销售量领先。这款游戏延展了弗里曼·戴森提出的“戴森球”概念,将背景设定在64 个恒星组合的宇宙里,做跨星际联动——进入21 世纪以来,中国人显示出了不弱于西方民族的科幻力。

《永生医院》和收入《人之彼岸》的其他作品被归类于“科幻”,但它像是反科幻的寓言。

《人之彼岸》还收入了郝景芳标为“非科幻思考”的两篇文章。在《离超级人工智能到来还有多远》以提问为题的长文中,她谈到“有关未来我唯一忧虑的事”:“我担心人类越来越不重视自身的情感化特征,将自己的一切都归到数字世界,将自己彻底数字化。”①郝景芳:《人之彼岸》,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年,第308 页。

“将自己彻底数字化”正是比尔·马里斯、雷·库兹韦尔、玛蒂娜·罗斯布拉特等科技奇人为实现“永生”理想设计的蓝图,而且,这蓝图已成为由谷歌风投为首的世界资金投入巨款实施的科技大项目,为全球瞩目。

我读《永生医院》,也起因于对科技奇人们的“永生”计划的好奇性关注。

我本性信奉文学本质主义,将作者所呈现的艺术表现力视为评判作品的第一价值,曾谈论“写得怎样”重于“写什么”和“怎么写”。

但我读《永生医院》是因为这篇小说“写什么”。

之前我读过郝景芳的自传体小说《生于1984》,也是因其“写什么”。阅读中,我回想起作为时间节点的1984 年,那时中国各阶层的醒豁与茫惑。30多年过去,生于1984 年的婴儿也届中年。这部小说以奥威尔《1984》中的提问“They.are.watching.you”(“外面到底有什么?”)为中心,叙述一个生于1984 年的中国女孩从少年到青年自我认知和审视父辈的成长心路。曾见有著名学者反复表示:自己本来对“70 后”“80 后”寄予希望,但两代“后浪”令他失望。我不知道就希望和失望以什么做参照,而我确实对年轻人缺少了解和理解。“70 后”“80 后”“90后”被作为代际群体归类,然而,生逢同一时代的同龄人并非只是具有共性。年轻世代中有人经历的精神求索,可能比上辈人、上上辈人更深沉也更真实。

我曾与几个以文学研究为专业的人交流,他们皆认为《生于1984》写得并不好,郝景芳获雨果奖的《北京折叠》和她的其他作品也不属好小说。

鉴定好小说,本不存在高悬于所有评论家和读者之上的权威标准。

我在网上看到一些《生于1984》的读后感,有人说一口气读完,有人说一夜读完。还见有说:“读这本书,像是读自己。”我猜测这些读者是作者的同龄人,他们因作者“写什么”生发共情,并不关注“怎么写”和“写得怎样”。

郝景芳尚未形成自己的语体风格,尚未拥有出色的状写才能。她笔下的人物像为结构故事而出场的道具,不鲜活,不饱满。她获雨果奖的《北京折叠》不依仗文学性,在年轻人中很有影响的《生于1984》不依仗文学性。《永生医院》也不依仗文学性——我这里所说的文学性,是依照以往形成某种共识的界定。这界定或已有锈斑。

是否需拓展、更新对文学性的认知?

从数量上看,中国文学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繁荣,有媒体报道每年出版长篇小说超万部。中短篇小说更该很多很多吧。非专业读者很难选择读什么。听一些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专业的学者说,自己已经很多年不读当代专业作家的作品了。

我偶尔还读当代小说,也能遇上我以为写得挺好的作品,但因为读得少,无从知晓是否还有写得更好、最好的。就我读到的很少的小说看,操弄文字、把控技巧,调整叙事姿态的能力,从整体说,超过了现代文学30 年已被经典化的作家。而从“写什么”角度看,被视为“主流”的作家们多向度拓展式叙写内容,却仍呈现着较大视野下的同质性。

见有文章标题“所有优秀作家都在共写人性”,这其实是文学评论的常规评语。然而,看多了据说是发掘人性犄角旮旯幽幽深处的描写,看多了大时代中各色人物兜兜转转的跌宕命运,看多了由人与人关系生发的烦苦、蹉磨、细事琐情和“一地鸡毛”,看多了与作者自我体验过分粘连的故事,看多了一些著名作家的惯性写作,读者还能耐心地读些什么?

小说家们(不是所有的小说家)在做两件事:提供将由评论者阐释的文本,而后获奖;提供期望被改编影视的脚本。诗人们(不是所有诗人)在做两件事:提供将由评论者阐释的文本;在大大小小的圈子里自己玩。

以文学研究为专业的我和作为读者的我是分裂的。作为研究者,我将作者的艺术表现力视为判断作品的第一价值,看重“写得怎样”,看重作品的可阐释性。但作为读者,我未必肯费眼费神地阅读专业人士推荐的据说“写得好”的小说,却时或有兴趣看看可能包含我未知内容的作品。

我并没有读过郝景芳的全部作品,甚至未通读收入《人之彼岸》的其他小说,因而并不试图评价作为小说作者的郝景芳。她和当代中国作协的主流作家不在一个频道,不适合放在同一维度比较。听人说,还有一些作者描述了“永生”,但我只与《永生医院》相遇,便只由这篇小说想象永生。

《永生医院》呈现的情景并非郝景芳的想象,而是将当代科技奇人们的“挑战死亡”计划小说化了。我读这篇小说,同时对照阅读与“永生”与“数字化生存”相关的一些著作,包括:雷·库兹韦尔与特瑞·格雷斯曼合著的《活得够长够幸福》(重庆出版社,2006)、雷·库兹韦尔的《奇点临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凯文·凯利的《失控》(新星出版社,2010)、《必然》(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科技想要什么》(中信出版社,2011)、詹姆斯·卡斯的《有限与无限的游戏》(电子工业出版社,2019)、布莱恩·格林的《隐藏的现实》(人民邮电出版社,2013)、尤瓦尔·赫拉利的《未来简史》、玛蒂娜·罗斯布拉特的《虚拟人》(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乔治·戴森的《图灵大教堂:数字宇宙开启智能时代》(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等。以我的认知能力,读这些属于“科普”类的书尚比较费劲,而且,我所读的译本,未必能准确地将原文转换成中文,比如雷·库兹韦尔与长寿专家特瑞·格雷斯曼合著的《Fantastic Voyage——Live Long Enough to Live Forever》出版于2004 年。这本书在2006 年有了中译本,书名竟为《活得够长够幸福——21 世纪医学保健前沿报告》,定位于“最新引进”的“最权威健康读本”(封面广告语),被当作长寿指南。而书名直译应为《奇异的航程——长寿之永生》。

长寿和永生正是科技奇人们“挑战死亡”计划的两个步骤。郝景芳引领读者穿越时空观看“挑战死亡”计划终极目标实现之后的风景。

郝景芳在小说集《人之彼岸》的“前言”《何为人之彼岸》中写道:“每个故事都是我的疑问。”我读《永生医院》,在想象永生的同时,生发疑问,问号叠着问号。

《永生医院》有逻辑漏洞。也许,作者故意留下漏洞供读者开脑洞。

医院总裁向钱睿解释完成“新人”再造的过程:“新人是基因复制生成的人体,跟人没有区别。”“这里面最关键的步骤是全脑扫描。病人不但需要接受扫描,还有大量配合回忆很多事情。所以我们所有的操作都是在病人授权的前提下进行的。”

基因复制和全脑扫描正是科技奇人们为实现永生目标设想的途径和方法。

2009 年,谷歌任命坚信人能不死的比尔·马里斯任谷歌风投首席执行官(已于2021 年初辞职)。2012 年,谷歌任命雷·库兹韦尔为工程总监。2013 年,谷歌成立子公司Calico,基因泰克董事长阿瑟·莱文森任首席执行官,谷歌创始人拉里·佩奇宣布该公司以“战胜死亡”为使命。

“战胜死亡”的名目足以令世人震撼。

雷·库兹韦尔详解战胜死亡的两个步骤:长生和永生。他将2029 年设为临界点,预言在这个时间节点之后,人类可以无限延长生命。为防止自己在这个时间节点前死去,他制定并公布了为“重新设置身体的生化成分”而服用和注射的营养物清单。中国读者最感兴趣的是他“每天要吃250 粒营养物”,每周“进行6 项静脉注射”。①雷·库兹韦尔等:《活得够长够幸福》,胡燕平、张荣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年,第142 页。库兹韦尔将2045 年指认为“奇点”:那时计算智能将超过人类,人可以通过再造身体获得永生。

“奇点”已成为一种思潮,甚至一个主义。最能揪动人们好奇心的,是2045 年之后,人类怎样以“生物过渡到非生物”的转移方式实现永生。

《永生医院》中,钱睿怀疑“新人”母亲是假的。当父亲心脏病突发,也被送到妙手医院,守候在手术室外的假母亲回答了钱睿的追问:

假母亲笑了笑:“大夫说了,差不多到了该做移植手术的时机了,现在的器官培养技术非常发达,做手术替换一颗心脏并不是难事。”

“替换一颗心脏?”钱睿听了心里微微一动,问她:“如果身体上每个部分都换了。一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假母亲仍然不动声色,说:“还是啊。……”

钱睿仔细琢磨她的话,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话里有话。于是他又问:“那一个人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呢?”

“如果说具体的元素或者是思想……那没有什么吧。”母亲说,“但不用太纠结这个问题,纠结可能没有答案。变化的是部分,不变的是整体。你总还是你。”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我呢?”钱睿死死地盯着她,像要从她的脸上打个洞钻进去,钻到她大脑里面看看都有什么。

“其实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你是你,”母亲似乎完全不介意他打哑谜的说话方式,也跟他一起打着哑谜,“而是你周围其他人都知道你是你就行了。”

这段谈话很诡异。钱睿的父亲正在接受急救手术,作为至亲的母子二人却在手术室外围绕着“我是谁?”这样严肃深沉的哲学问题“打哑谜”。

“我是谁?”原本我们相信:每个自我都具有唯一性。

因为怀疑面前的母亲是复制品,钱睿才会问:“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我呢?”

雷·库兹韦尔这样解释人与复制品(即《永生医院》中的“新人”)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复制了自己,然后毁掉了原始的,那么我就结束了”,“雷逐渐替换的结果是产生了新的雷,因此意识和身份很明显得到了保留。然而,在逐渐替换的过程中,老雷和新雷不是同时存在的,过程结束之后会有一个与之前相当的新我(雷2),老我(雷1)已经不复存在了。”②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董振华、李庆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 年,第232 页。

“新我”替代了“老我”,用钱睿“新人”母亲的话说:“你周围其他人知道你是你就行了。”然而,作为“周围其他人”中最亲近的儿子,钱睿也并不认可“新人”母亲就是自己原来的母亲。究竟是一个“我”还是两个“我”?

库兹韦尔并非痴人说梦,他曾亲见“在机器中重塑真实人类的物理和精神现实的一个杰出例子”,③雷·库兹韦尔:《虚拟人》推荐序《死亡不是终点》,见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6 页。即BINA48。

犹太男子马丁通过变性手术使自己成为女人玛蒂娜,而后主持Terasem 基金致力于再造人体并“制造特定的人格”。她制造出妻子碧娜的机器人化身BINA48。雷·库兹韦尔说:“我见过碧娜本人,当然,她的机器人化身还不等同于她,但却让我们一窥未来。”④雷·库兹韦尔:《虚拟人》推荐序《死亡不是终点》,见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6 页。.

玛蒂娜·罗斯布拉特在“挑战死亡”专著《虚拟人》中介绍BINA48:“一个拥有软体意识的机器人躯干,她的人造皮肤能够感受触觉,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能够捕捉到故乡美丽的四季。”①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302 页。.

《虚拟人》第二章中有一节题为《还是我吗?》。作者写道:“思维克隆人并非在每一个记忆、每一个思维模式和每一种情感中都做到与生物原型分毫不差。相反,它关乎情感,关乎两个个体之间的身份统一性——来自共同的记忆、情感、思维方式、选择与遗忘的优势的统一性。哲学家有时会将此称为自我的连续性或‘历时性的自我’。”②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78 页。作者以“两个我”“思维双胞胎”指代“思维克隆人之于原思维的关系”③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79 页。。

双胞胎的兄弟姐妹当然并不就是“我”。而再造一个“思维双胞胎”已经成为实现永生计划的最佳途径和目标。

库兹韦尔说:“我是谁?这是最终的本体论问题。”.④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董振华、李庆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 年,第234 页。他承认:以复制的方式实现永生,“我自己的界限看来越来越模糊了”⑤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董振华、李庆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 年,第234 页。。

玛蒂娜·罗斯布拉特则这样解释:“从本质上来看,你不用太过纠结于你的思维克隆人是不是真的是你,或者它是不是真的想成为你,又或者你还是不是你。比你我聪明得多的人已经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去研究这个问题,可对于什么让‘我’成为‘我’,人们仍然十分模糊。而这种模糊正给人们接纳思维克隆人带来了可能性。”⑥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91 页。

“我是谁”的庄严之问就被科技奇人们这样糊弄了。

《永生医院》中,“新人”母亲也糊弄“我是谁”的问题:“其实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你是你。”

玛蒂娜·罗斯布拉特欣喜地宣布“昨日生命消逝,明日重回世间”⑦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12 页。可能实现。郝景芳在《永生医院》中描述了这一可能实现之后的情境。而罗斯布拉特为碧娜所做的复制品BINA48 预示着:一个人还活得好好的,也能生产出她或者他的“思维双胞胎”式的复制品。

当人及其人格能够数字化、虚拟化,一个人无论生前死后都可以再造复本。对于“挑战死亡”的科技奇人,死后的复本成为他们永生的希望所寄。然而,从复本的角度看,那个原装的自然人才是复本。自我不再具有唯一性,这令人惶怂,怖悸。

在确认现在的母亲是“新人”之前,钱睿已经感觉着这个母亲很不对劲:

钱睿发现,他看不透她。她什么地方都和真的母亲一模一样,包括说话说到一半停下、欲言又止的样子也都一模一样。只是她远比母亲更淡然,似乎什么事情都触不到情绪神经。……钱睿觉得他和假母亲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几乎要捅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觉得对抗,反而似乎有一些好的地方。

尤其是钱睿感到不对劲的,是“假母亲什么都记得,但是似乎什么都不动情。”

前面提到钱睿的父亲被急救时,他和母亲在等候室有一番“打哑谜”式的谈话。“假母亲神态平静”,钱睿更加疑心:“她怎么能如此平静,他想,果然是假的夫妻,没有真感情。”而渐渐地,钱睿似乎也不再焦忧——他知道了器官可以换来换去,濒死的人能够再造重生,父亲不会死去。但钱睿不知道、读者也不知道:手术室里的医生究竟在为父亲做心脏移植手术,还是再造“新人”?

假母亲已经使钱睿迷茫、困惑,会不会再出现一位假父亲?

当初钱睿疑心“康复出院”的母亲是“假人”,曾犹犹豫豫地问父亲:“你有没有听说……妙手医院可能存在弄虚作假?”父亲回答:“你看你妈,不是治得很好吗?这家医院开了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什么问题。更何况20 多年前咱家就去过,一直不都挺好的吗?”——20 多年前发生了什么事?那时真实的钱睿死去,被复制、再造成为现在的钱睿。

作为“新人”的钱睿从8 岁成长为青年,既能长大,也会变老吧。小说未提及他是否生过病,而即使新人百病不侵,即使再造的身体器官比原装的结实耐用,无论使用何种材质制造,也终会老化、损坏。科技奇人们的永生目标是“直到时间尽头”(《虚拟人》的引言题为《永生,直到时间尽头》),那么,这奇点2049 年至时间尽头之间,是否需再造很多次呢?以钱睿一家说,新人复新人?

小说中的钱睿情感正常,因而他才会怀疑新人母亲的“假”:“似乎什么事情都触不到情绪神经”,“也许她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完全”。想象一下,当年委托医院再造儿子的母亲将新人钱睿领回家,她会不会有20 年后钱睿面对假母亲的那种怪异的感觉?她会不会想起孩子临终时血肉模糊的样貌?她是否有过自欺的隐痛?也或者,她只享受失而复得的欣喜?作者以钱睿的视角叙述,母亲的心理心态都有留白,供读者揣测猜想。

妙手医院总裁说:“这20 年,这个城市,有128600 人。还有其他城市,一共数百万人,都在鬼门关头死而复生。不管他们曾经是真人还是假人,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变成真的人了。他们有新的生活,现在正好端端活着。已经有成千上百个家庭接受了这些新成员,或者说,接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社会上有那么多再造的“新人”,人们无法分辨谁是自然人、谁是新人,甚至难以知晓、难以判断自己是不是再造的新人。他未必是他,你未必是你,我未必是我——以玛蒂娜·罗斯布拉特的界定,可能只是他、你、我的“思维双胞胎”。常见人征引捷克剧作家哈维尔的金句“活在真实中”,但假如自己的生命也未必真实,该怎样看待身处的世界?这可能比我们以往体认的任何荒诞都更荒诞,比我们以往恐惧的任何虚妄都更虚妄。

在钱睿得知母亲是“新人”、自己也是新人的那一刻,曾“心中大骇”。读者能理解、共情。而后,作者只写到钱睿决定不参加起诉妙手医院的活动,小说戛然而止。非悲非喜的结局引发读者揣想:当一个人得知自己是医院制造的替代品,得知自己和亲人曾经而且以后仍然可以通过再造实现死而复生,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以及情感、情绪都会发生变化——是剧变。

再造为“新人”之后的母亲变得温和,没有了唠叨没有了坏脾气,父母之间也从冷言冷语变为温暖温馨。“那一刻钱睿忽然觉得,如果全家人就这么温馨过下去,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是吗?”

“在芯片指导下”,母亲的性情变了。这是不是她本人“生前”的意愿?她签下的再造委托书中有没有希望改变自己性格、处事方式的内容?

钱睿母亲的变化并不很大,她的生活依然只围绕着家庭。如果有人希望通过再造自己大变呢?

基因遗传具有不确定性。聪明的父母有可能生育出资质一般、甚至愚笨的子女;美貌的父母可能生育出颜值一般、甚至丑怪的子女。反之亦然。凯文·凯利说:“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它繁殖的不变性,而在于它繁殖的不确定性。生命的密钥在于略微失调地繁衍,而不是中规中矩繁衍。这种几近坠落乃自混沌的运行状态确保了生命的增殖。”①凯文·凯利:《失控》,东西文库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 年,第116 页。繁殖的不确定性体现为基因变异,使生命呈现出某种意义的丰富和公平。只有极少人对自己的身体、样貌、智力、性格全面满意。倘若基因修改和基因编辑被应用于新人再造,签下委托书的本人或家属未必不想抓住重生机会,使再造的新人比原装的自然人更完美——所谓完美,可能以社会共识做参照吧。

雷·库兹韦尔预言:“当MNT 结构合并到我们体内时,我们将能够按照意愿创造或重新构造出不同的身体。”①雷·库兹韦尔:《奇点临近》,董振华、李庆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 年,第196 页。

新人钱睿和那个20 年前被钢筋砸死的男孩确是一样吗?父母会不会有意愿得到了一个更符合自己期望的孩子?“在芯片指导下”的成长过程与自然成长一样吗?

联想并设想一下,如果库兹韦尔预言的奇点当真到来,在他预言可以通过再造实现永生的2049 年,这位1948 年出生的科技奇人已经101 岁,他会愿意将自己仍然再造为百岁老人吗?凡人难猜奇人的心思,假如他希望重生为比自己子女更年轻的人,也未必不可能。

如果有人心怀宏大抱负,要求通过“再造”成为智商、情商超高的神人,在“芯片指导下”是可行的。如果掌握权力的科技狂魔意欲按照自己意愿再造他人,在“芯片指导下”也是可行的。

曾经,中国人在各种运动中经历过“思想改造”。需改造者被告知这是长期的艰苦的过程,要像“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才能达到脱胎换骨的目标。这比喻出自阿·托尔斯泰的小说《苦难的历程》,在须接受改造的中国文化人中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待高科技具备批量再造“新人”的能力,改造者和被改造者都不必费那么大劲了,以流水线操作即可实现真实的而非比喻的脱胎换骨。

这些年流传着“洗脑”的说法,指将思想灌输给他人,以实行精神控制和精神操纵。我不大相信成人的大脑仅用语言煽动就能被控制、被操纵。比如传销,为什么那么多人上当受骗?那是组织者瞄定参与者本就存有一夜暴富的欲望,激发这妄念,煽呼成燃烧的心火,而并非把思想重新洗过。

据畅销书《洗脑术》作者多米尼克·斯垂特菲尔德考证,“洗脑”一词的发明者是美国中情局负责心理战的专家爱德华·亨特②多米尼克·斯垂特菲尔德:《洗脑术》,张孝铎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年,第26 页。,与冷战相关。“洗脑”的方法包括灌输性宣传、封锁信息,以及使用催眠术、速视仪、致幻剂,甚至电击、脑手术。《洗脑术》作者反对“洗脑”一词的滥用:“‘被洗脑’是个万灵的说法,可以安在任何做出反常举动的人身上。……尽管没有一个人知道‘洗脑’究竟包括了哪些含义,它如何作用,又为何人所控制,它却已被用在了各种场合。”③多米尼克·斯垂特菲尔德:《洗脑术》,张孝铎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 年,第350 页。

倘若实现了人之再造,“洗脑”将成为轻而易举之事。

当今世界已有Neuralink、Mind.Maze 等多家致力于脑机接口的公司,不断创造出医学奇迹。同时,也令人生发恐怖感。

凯文·凯利在《失控》的开篇写道:“人造物表现得越来越像生命体,生命变得越来越工程化。”《失控》成书于1994 年,20 多年来数学技术、医疗手段、人工智能的迅疾发展证实着凯文·凯利的论断。如果人当真能通过“彻底数字化”实现永生,人类将由什么样的个体组成?或者该问:人类还是人类吗?不寒而栗。

永生医院名为“妙手医院”:“这是一家很昂贵的医院,有‘妙手回春’之称。多少以为不治的大病患,送到了这里竟也慢慢好了。久而久之,名头传出去,天下人皆知‘大病送妙手’”。调查过医院财务信息的私家侦探告诉钱睿:“这家医院这些年号称‘专治绝症’,收的就都是些快要死了、家里不计成本的病人,因此可以漫天要价,赚的利润超级高,我跟你讲,他们资金规模惊人,还在其他相关领域广泛投资,包括收购上下游一些技术企业和疗养中心,让他们的秘密永远不为人知,现在,他们已经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医疗集团了。”

钱睿家该属富裕阶层,因而具备“大病送妙手”的支付能力。如果没有足够的钱呢?真实的钱睿已在8 岁时死去,母亲也在丧子20 年后死去。

常见人征引从西方传来的金句:“生而平等。”这或是良愿,或是欺骗。自人类社会形成以来哪有过平等?除了人生的结局:死。鲁迅写道:“我只知道一个终点:坟。”尊贵者埋在豪华的墓园,卑微者可能连个土堆也不配占有,但毕竟都“终有一死”。假如未来当真出现了“永生医院”,永生属少数富人的专利。那么,人与人之间连“终有一死”这最后的平等也没有了。

尤瓦尔·赫拉利指认“挑战死亡”已成为“人类的新议题”,他强调资本力量对“挑战死亡”计划的推动:“对于这场挑战,科学界和资本主义经济绝对乐于应对。只要让他们获得新发现、赢得巨大利润,大多数的科学家和银行家并不在乎要做的是什么事情。有谁能想到比战胜死亡更令人兴奋的科学议题?”①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年,第25 页。赫拉利预言未来:算法掌握世界,数据主义成为新的宗教,全人类构成一个数据系统——这是我没能力想象的。

赫拉利说:“到了21 世纪,我们可能看到的是一个全新而庞大的阶段:这一群人没有任何经济、政治或艺术价值。”而只有极少数人进化为特质发生改变的“智神”②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年,第293 页。——赫拉利的预测与郝景芳在《北京折叠》描述的图景有相近之处。

《永生医院》文前题记为妙手医院总裁开导钱睿的话:“他们要的是安慰,不是真相,明白吗?”

如果一家都再造成“新人”,究竟谁安慰谁?

对于“挑战死亡”的科技奇人来说,以“新人”形态延续生命并非只为安慰家属,更是希图自己活着、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马里斯说:“活着比死好啊。”③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年,第22 页。

在《永生医院》的“尾声”中,钱睿“想起昨晚总裁的问题:如果你们告我谋杀,那么你们也在谋杀那群那些新人,不是吗?”然而,即使被“谋杀”,不是仍然可以再造出新的“新人”吗?

鲁迅在《病后杂谈》文中说到一个“最特别”的人的“大愿”:“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④鲁迅:《病后杂谈》,《鲁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167 页。之前我读到这里,惊讶这“最特别”的人一厢情愿地极度自恋:倘若世界上当真只剩下三个人,他以为自己比卖大饼的更有魅力吸引姑娘吗?在接触了科技奇人们的永生计划后,我联想起这个特别人的特别“大愿”:“愿天下的人都死掉”,还是需要卖大饼的。然而卖大饼的,即使兼制大饼,面粉由何而来?燃料由何而来?厨具由何而来?或许,这“最特别”的人所期望的也是折叠式社会,另有如郝景芳在《北京折叠》中所描述的第二空间、第三空间的人们为他提供“活着”所须。

试图“挑战死亡”的科技奇人们更是比较“特别”。永生的追求源于贪婪:比占有财物更贪婪。

郝景芳将小说提名为《永生医院》而非“长生医院”,是以科技奇人们“挑战死亡”的终极目标为题。

前面说过,长生和永生分属两个范畴。前者可依凭事实经验理解,后者是形而上学问题。二者本不该混淆,却被科技奇人们混淆了。

所有生物都具有必死性,只有人类意识到自己必死。

世界几大宗教都指示了人肉体死亡后的去处:或是天堂地狱,或是在世界轮回。道教是极少有的相信肉身可以不朽的宗教。鲁迅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①鲁迅:《1918 年8 月20 日致许寿裳》,《鲁迅书信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年,第18 页。道教以成仙作为永生的路径,但谁也没有真实地见过神仙。

费尔巴哈的名言已成文化界的常识:“人对不确定的恐惧产生了宗教,产生了对‘上帝’的敬畏。人面临的最大不确定性,是关于彼岸世界的不确定。”

宗教所启示的彼岸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人们总还希冀死后在现实世界留下些什么。很多文化人说中国人没信仰,没信仰的民族怎能延续数千年?中国百姓信仰只是子嗣,“子孙孙无穷尽”;中国的文人武将则信仰历史,希求自己的文字或事功青史留名。

如果能够永生,人类将不再需要信仰,不再需要宗教,不再需要哲学。以往所有的思考和思虑、情感和情绪将被冲击、被颠覆。

人生最大的事在生命过程中的两端: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倘若科技奇人们挑战死亡并战胜死亡的目标当真实现,人不再具有必死性,还需要生吗?

继续设想:“奇点”之后有了“永生医院”,有钱人濒临死亡时可以再造为新人。而没钱进入妙手医院的大多数人仍然须面对自己“终有一死”的结局,也不得不承受与亲人生死睽隔的悲痛,因而,仍然体验着以往的人类情感:生离死别、喜怒哀伤。因为“终有一死”,他们大多会繁衍后代。他们的后代大概率不能改变阶级,仍然“终有一死”。

玛蒂娜·罗斯布拉特预言新人可以恋爱、结婚、离婚,她没说新人能否生育。《永生医院》的钱睿尚未婚、未育。

自身能得永生,还须生育吗?或许钱睿一家三口就这样过下去?

鲁迅在他开始新文学生涯的1918 年,曾写下这样的话:“凡有高等动物,倘没有遇着意外的变故,总是以幻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老的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填平了,让他们走去。”②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九》,《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354 页。

日本作家鹿地亘在鲁迅逝后评说:“这就是鲁迅在与世界交往中最基本的觉悟。”③鹿地亘:《鲁迅——我的师友》,《鲁迅回忆录散篇》下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年,第1461 页。而鲁迅认为自己只是说出常识:“这是生物界正当开阔的路!人类的祖先,都这样做了。”自古以来普通人都有这基本觉悟,只是掌握大小权势者拒绝觉悟。以往中国农民在养育孩子长大,结婚生子后,就开始为自己准备棺材了。足够寿数的死被看作生命的完成,被称作“喜丧”。当死者入土为安,女性后辈的哭丧像是歌唱。

鲁迅厌恶“想求神仙,大约别的都可以老,只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慨叹:“这真是生物界的怪现象!”

现今科技奇人正致力于打造怪上加怪的“怪现象”。且不说“永生”,科技奇人“挑战死亡”的“长生——永生”计划中的阶段目标,即将寿命延长至150 岁或者500 岁,也已足够怪诞。尤瓦尔·赫拉利设想了假如人类寿命达到了150 岁,世界会是这样:

与此同时,人类也不会在65 岁就退休,给新一代实现他们创新的想法和期望让路。物理学家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有句名言:科学在一次一次的葬礼中进步。他的意思是,必须等到一代人老去,新的理论才有机会铲除旧的理论。此种现象绝非科学独有。回想一下你现在的工作环境,不管你是学者、记者、厨师还是足球运动员,如果你的上司已经120 岁了,他头脑中的概念都是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建立的,而且他可能还要再当你的上司几十年,这给人什么感觉?

政治领域的情况可能更为险恶。如果普京继续在位90 年,你觉得如何?再想想,如果人本来就会活到150 岁,那么在2016 年,掌握莫斯科的还会是斯大林,老当益壮……①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年,第24 页。

科技奇人们的挑战死亡计划倘若实现,势必排拒社会的新陈代谢。

鲁迅在100 年前还写道:“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我想种族的延长——便是生命的延续——的确是生物界事业里的一大部分。”这些表达日后被研究者解读为进化论思想,但如鲁迅所说,本是“人类的祖先,都已经这样做了”的。老的死去,少的出生、成长方能生生不息,这即是中国文化中的“生生”。

《三体》获雨果奖后,当代文学评论界以《三体》为研究对象的论文和著作越来越多。我读得少,而在我读过的文字中,最为识力深透的是人类学家吴飞的专著《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该书最后一节题为《生生不息》,他以“生生”理解《三体》的主要人物罗辑:

没有什么生命体会真的不朽,地球文明的守墓人深知这一点。早在伊甸园中的时候,罗辑就对庄颜说过:“什么都有结束的那一天,太阳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人类认为自己应当永生不变呢?”……罗辑的一生,一直伴随着各种墓的意象,而他,则是小说中最深刻理解了生命的人。理解了死亡的必然和生命的必朽,才可能使生命深处的心灵比宇宙更博大。“生,吾幸事;没,吾宁也。”

是的。“生,吾幸事;没,吾宁也。”而宋代张载《西铭》为“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吴飞由此阐释死亡之“宁”:“生命的尊严与不朽,由此有了一个终极的指向,靠的不是宇宙间的终极正义,不是一个超验的神,不是一个永恒的存在,而是生生不息的力量和永不放弃的爱。”②吴飞《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北京:三联书店,2019 年,第164 页。

如果取消了“没”之“宁”,人可以无休无止地活下去,生存还是幸事吗?

《三体》的结尾处,小宇宙解体了,光一帆等人等待宇宙重启,生命再次开始。这可能会使读者生发联想:地球曾经历过至少六次生命大灭绝。对于被灭绝的生命,是灭顶之灾,但每次大灾变后,出现了更复杂、更适应地球环境的新的生命体。而吴飞解读《三体》的《生命的深度》,以这样一句话做结尾:“宇宙的最终归宿,仍是生生不息。”③吴飞《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北京:三联书店,2019 年,第164 页。

“生生”在中国哲学中有重要地位。近代以来,熊十力、钱穆、牟宗三、方东美等学者对“生生”多有阐发,方东美遗嘱将自己的论文集题名为《生生之德》。钱穆讲“人之大欲”中之“男女之欲”:“在求自己的生命之延续,使有后代新生命之传绵。不独人类如此,禽兽也如此,全世界的生命无不如此。此俱属于自然生活。”④钱穆:《文化学大义》,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年,第86 页。

吴飞释“生生”:“生生之德最核心的含义,就是父母生子这件事,这是一切中国哲学思考的起点,也是一切人伦关系的始点。”⑤吴飞:《论“生生”——兼与丁耘教授商榷》,《哲学研究》2018 年第1 期,第39 页。他将发源于“生生”的中国哲学与取象于制造的希腊哲学做比较,发现其同与异,引出结论:“生生与制造,是人类理解生成的两种基本模式。中西古代贤哲面对的是一样的问题,在摸索与尝试中,逐渐走上不同的回答方式,所以两种思路在早期是彼此交叉的。”①吴飞:《论“生生”——兼与丁耘教授商榷》,《哲学研究》2018 年第1 期,第40 页。

的确,“中西古代贤哲面对的是一样的问题。”亚里士多德从灵魂和肉体的关系论述生命的意义:“动物生育动物,植物繁殖植物,以便能够,只要其本质允许,分享(大自然的)永恒和神圣。这是一切生物所追求的目标,为其目标所有生物无不做其本质所允许的一切可为之事。”②亚里士多德:《论灵魂》,王月、孙麒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年,第286 页。

吴飞读《三体》,与“生生”相联系,读出“生命的深度”,“理解了死亡的必然和生命的必朽。”

郝景芳写道:“最基本的判断是,人类的爱恋与有性生殖关系紧密。爱情和亲子之道,主要源于两性的有性繁殖。”③郝景芳:《人之彼岸》,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 年,第289 页。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庄子·德充符》)今人已习惯说“生死”,古人则将死至于生之前,成“死生”之说。古人明睿:所有对生命意义的认知和困惑,都以人的必死性为前提。

人生本是从生到死的过程,有始有终,有去无回,因而须“生生”。

“挑战死亡”并“战胜死亡”的永生计划试图截断以变异为本的“生生”,将个体有限的一次性生命延至无限。没有了死亡也就不须繁衍后代延续物种,他们从不提及新的生命。那么,就让极少数人以及他们的“思维双胞胎”和再造若干次的“双胞胎”霸占地球资源?

假如科技奇人们的“永生”蓝图成为现实,世界不再生生不息。

马斯克感慨“活着比死好啊”,其生之恋是因他目前尚需面对人生短暂的一次性。倘若他日后当真“永生”了,人生便无常为“常”,变有限为无限,所有的灾难和危险对于他来说,都成了无所谓的事。假如遭遇车祸或者被高楼顶端掉落的钢筋砸死,再造一个新人便是;假如他有“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情怀,也并不悲壮,再造一个新人便是。消弭了人生的不确定性,无灾无险、无止无休地活下去,也就不必追问人生的意义和意思——这样的人生比死亡更可怕。

我读《永生医院》,从郝景芳简明平实的描述中,读出“永生”与“生生”相悖。

有评论者说:郝景芳在《永生医院》呈现的,是“一种恶托邦”,“向我们展示了险恶的未来”。④付昌义:《我们的病生在了心里——评〈永生医院〉中科幻现实主义的隐喻》,《山花》2017 年第10 期,第32 页。

《永生医院》以小说形式喻示:“挑战死亡”计划不会给人带来福祉。常人不必羡慕嫉妒日后可能出现的“永生”者,何况那只是以“思维双胞胎”即副本形式实现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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