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思维在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中的现代表达
2022-11-21周娅
周娅
(长沙学院影视艺术与文化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22)
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与同时代的电影相携而行,一方面历经时代裂变,浸沐欧风美雨而获得现代性的学术品格和开放胸襟,一方面又置身于传统文脉中,受到了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孳乳煦育。建立于“万物一体”哲学基础上的整体直观思维,以及源于先民“蓍之德,圆而神”的朴素认知的圆融观照思维,不仅滋养生成了古代中国的文化和文论之根,而且在中国电影理论批评的起步阶段,在批评主体的身上悄然烙下了传统思维的印记,开启了富有民族特色的电影理论批评之枢机。
一 整体直观
区别于西方主客二元的整体观,中国“天人合一”的宇宙整体观从本源上把主与客视为有机统一体,即“以类合之,天人一也”[1]341。因此,在这种主中有客、客中有主的整体观念烛照下,人们更易以直观的智慧对事物加以内省和体悟。整体直观的思维方式,不仅主导着人们对天地万物的思考路径,同时决定了人们对所思之物的表述形式,即不同于西方学术表达中常见的分析、演绎和明确的概念界定,而是在直观体悟的基础上感发个人识见,传达整体印象,描述感性与理性交融的经验,从而直接把握事物本质。
整体直观作为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主干之一,曾经参与创造了绚烂醇厚的华夏文明,并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持续性地发挥效力。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正是主要借助整体直观的思维方式,来完成对电影的独特思考和印象书写的。
电影甫问世时,对中国人来说它是新奇的舶来品。人们对这门新兴的外来艺术,习惯以一种“寓目辄书”[2]100的表达方式,将留存脑际的整体印象和直观感受形象地描摹出来。“寓目”是指所见之物,尤指第一印象;“辄书”是指率性如实地书写。如早在1897年,上海《游戏报》刊登了中国电影理论批评史上最早的一篇电影评论《观美国影戏记》。通过对影像的感觉,作者细致描绘了影片的内容,“观者至此几疑身入其中,无不眉为之飞,色为之舞。忽灯光一明,万象俱灭。其他尚多,不能悉记,洵奇观也”[3]7-8!“奇观”,显出了电影给观众带来的强烈真实的感受,是其最主要的艺术特性。这种真实的体验感之深切,甚至引发了作者诗意化的审美感受和人生慨叹:“自电法既创,开古今未有之奇,泄造物无穷之秘。如影戏者,数万里在咫尺,不必求缩地之方,千百状而纷呈,何殊乎铸鼎之像,乍隐乍现,人生真梦幻泡影耳,皆可作如是观。”[3]8此番感悟无关电影的特殊性质,也无关电影特有的表现手段,从基于人生经验的叩问中切入,将倾注情感的观影感受融入生动的“奇观”印象传递之中,生成了美感丰盈的艺术化批评文本。
在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逐步兴起、渐成气候的过程中,整体直观思维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也日渐增强,由此形成了以下三个方面的重要特征。
(一)类推性
与西方影评家重客观、尚理性不同,中国早期的影评家更强调主观的态度,更重视从自我的感受出发,类比外推,把电影里触动自己的要素与外界事物、社会、人生关联起来,探讨其共通的特性,从而明确电影的发展趋势。
譬如肇始于20世纪初的“鸳鸯蝴蝶派”的电影理论批评活动。作为现代中国平民知识分子的代表,批评家擅长借助读者容易理解的影评书写形式,激发起观众传统与现代交织的复杂审美感应,引导现代娱乐的正确走向。这一派批评家的思维路径,通常是从整体、感性地解读电影特质出发,引此类彼,联系到与之相关的人事风情,形成独特的审美印象,生成与平民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印象批评。20世纪20年代中期,被当代学者誉为“中国电影批评的先驱”的周瘦鹃在《说伦理影片》一文中,先是谈到自己观看两部外国电影《慈母》和《吾儿今夜流浪何处》时,受到影片里孝与不孝强烈对比的情节刺激而感动落泪,然后联系当时几部动人心弦的国产伦理片来谈影论道,阐发传统精神中坚守人伦的现实必要性,说明其并不与当时盛行的“五四”精神相悖。
与周瘦鹃由影片类比外推到人伦道德不同,郑逸梅的影评采用比喻手法,将人与物关联,使其批评艺术化、美感化。且看他以花为喻品评女明星:
电影界之女明星,便嬛绰约,不乏似花之貌,因各以花喻之。王汉伦女贞花也;胡蝶秋海棠也;杨耐梅桃花也;殷明珠水仙也……黄月如素馨也;胡彩霞芍药也[4]。
郑逸梅以花喻人,于花团锦簇之间细分各人风姿神采,令读者观之可亲,遥想起传统思维中幽微细致的具象性与类推性,深感与传统文化的一脉相承。
(二)感悟性
整体直观思维孕育于“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之中,因此它更崇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5]31的直觉感悟,“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6]110。人立身于苍茫天地之间,与万物交感,在主客融合的过程中实现对世界的感悟性认知。这种感悟性深植于中华文明的根脉中,悠远绵延,从未断绝。古有“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7]26的洞察之智,今有中国早期影评人对电影感其趋势、悟其神韵的践行之功。
在中国最早的电影刊物《影戏杂志》上,就不乏对当时电影发展状况基于经验的印象式总体概括:“向来中国的戏剧,是专供贵族‘极视听之娱’的东西,不是平民的,不是普遍的,那不平等的情节,几几乎十有九出,是免不了的;更谈不到什么‘真’‘善’‘美’了。只为中国的戏剧没有完成戏剧质地,所以外国影戏就此把势力渐渐地伸张过来了。上海在两年当中,添出了多少影戏馆;广东更加多。恐怕不到五年,电影之戏,就要遍于全中国了。”[8]16寥寥数语,清晰地勾勒了中国电影在最初阶段的发展情形,传达了理论批评家对传统戏剧的扼腕之情,以及对电影发展趋势出于直觉的预判。
电影批评家的感悟性认知,常常是以一颗虔诚的艺术之心去怀抱、体悟电影的世界。“新感觉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刘呐鸥,于1928年以“葛莫美”和“梦舟”的笔名,发表了一组题为《影戏漫想》的诗意盎然的文章。在这组文章中,刘呐鸥不仅敏锐地觉察到电影发展的契机——“在这机械的二十世纪若不借点机械的助力,艺术是会落在人后而成为一种不接近实际生活的古玩品了的”[9],还细腻地感受到电影中呈现的女性之美——像触着玫瑰的花瓣的感觉一样柔软的肢体和它的运动,穿着鸽子一样的小高跟鞋的足,银幕是女性美的发现者,是女性美的解剖台[9],并充满激情地赞叹电影与诗在“机械的助力”下生成了亲密的关系——电影“把文字丢了一边,拿光线和阴影,直线和角度,立体和运动来在诗的世界飞翔,这是前世纪的诗人所预想不到的。这是建在光学和几何学上的视觉的诗,影戏艺术家是有占将来的大诗人的地位的可能性的”[9]。在《影戏漫想》之后,刘呐鸥又发表了一系列理论批评文章。他的文章的共通之处在于:借助诗性表达,将电影各部分视为一个整体去感悟欣赏,消弭了观众与创作者的界限,同时又将西方电影理论自然地融入本土的电影批评。迥异于前人的现代电影审美观由此形成。
(三)情理性
尽管整体直观思维确实长于主观感知、不重逻辑推理,但它并没有在由此及彼、心物交感的同时彻底地屏蔽理性。相反,在某些时候,人们甚至把理性放在很高的位置上。“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情理交至,事尚不得耶?”[10]210电光石火间的“悟”,倚赖的是在此之前长久的“熟参”。古人求学论道需要“读书穷理”,影评家要想准确地把握电影的特性,对电影作出精当的评价,同样离不开理性的思辨。
穆时英是早期影坛评论界与刘呐鸥并肩的一位才华横溢、个性不拘的青年。他以感性与理性齐飞的妙笔,撰写了一系列以电影艺术和视觉审美为导向的批评文章。在《〈百无禁忌〉与说教式的拟现实主义者》一文中,穆时英正是通过缜密的理性分析,完美地诠释了深具超前意识的电影时空整体观。首先,文章开篇立论,“电影是艺术……一个题材,必须被剧作者搬到纸上,再被导演把它在胶片上视觉化起来,才能成为一部完整的电影作品”[11]175。一部电影作品,必须经过“选材—编剧—导演—视觉化”的历时性“完整”过程,才能称得上是电影艺术,这是作者开篇明义的第一点。接着,穆时英又以贯穿始终的整体观进行阐释:艺术是以形式始,以形式终的;当作艺术的电影也是以它的特殊的形式来造成它的生命的[11]175。纵向的整体性讲完之后,高明的作者又从共时性的思维视角,形象地论述电影的结构方式,即横向的整体性:“《百无禁忌》的编剧者很聪明地采取了纬线的表现形式,把几十个小市民在二小时之内在我们眼前横铺了开来,同时把一天之内的,喜剧的人生很严肃地而又很幽默地拿给我们看。”[11]176
穆时英的这篇影评文章,经纬交织,全盘观照,是一篇情致与理趣兼具的“印象散文”。事实上,穆时英并不是个例。在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史上,诸多影评人以整体直观的思维方式为主导,启发民智,初步生成了富有民族思维特色的现代电影理论批评。
二 圆融观照
“圆融”一词来源于佛教用语,本义为一切缘起之象具足六相,而六相之间圆融无碍,称为“六相圆融”。“圆融”之思,在流传进中原的过程中逐渐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圆融”不仅包含了“圣人用其心,沌沌乎博而圜”[12]441-442的“周遍”之意,即“圆”;也有无碍、破执的佛理真义,即“融”。因此,圆融观照的思维方式相应地具备两个运思维度。一是着眼于全貌,以“对待”①“对待”,语出《朱子语录》:“两物相对待故有文,若相离去便不成文矣。”又见清朝学者叶燮《原诗》:“对待之义,自太极生两仪以后,无事无物不然。”当代学者刘明今在其专著《方法论》中的解释是:“‘对待’其实即是事物与事物之间,某一性质与它性质之间的关系。……故关于对待的思考即是关于关系的思考,在诸事物、诸属性的关系中去把握对象,在对待中求其义。”之法周延地把握思维对象的关系,也就是钱锺书先生所言:“形之浑简完备者,无过于圆。”[13]277二是重视事物之间的转化,消解破执,臻于思维的妙境——“圆之时义大矣哉”[13]280。
圆融观照作为中国传统思维的另一主干方式,长久以来,在日常生活与艺术批评中均有广泛的运用。当历史的车轮前行到20世纪,这种古老的思维在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领域焕发出新的生机。早期的影评家们,秉持“对待”之法,消解破除有关电影的种种偏见执念,在圆融观照电影的本质属性和艺术之美时,自身的批评识见与艺术水准也有了质的提升。
(一)“对待”之法
“对待”之法是一种与“非此即彼”的逻辑思维相对的“亦此亦彼”、一分为二的思维方式,它的要义在于任何事物的性质都不会是单一孤立的存在,都是在两种或两种以上因素的相互关系中去中和、去界定。传统艺术批评实践中这种思维方式多有出现,如对书法意蕴“浑厚而英发,清新而淆括”的概括,对古典建筑“体天象地”“模山范水”的追求等。
在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领域里同样活跃着“对待”之法的身影。譬如有关电影本质属性的探讨,是中国电影理论批评的源头,影响甚至决定着电影艺术未来发展的走向。故而,很多批评家在对各种关系的耙梳中提出各自的电影观,揭示电影的艺术规律。兹撷取其中有代表性的几种进行分析。
《影戏杂志》创办者之一的顾肯夫在发刊词中提出:“戏剧中最能‘逼真’的,只有影戏。影戏在现代的戏剧里能占一部分的势力,也是在此;将来或竟能占到大部分的势力,也未可知。”[14]10从这段话可见,在顾肯夫看来,电影作为戏剧的一种,是戏剧进化的产物。他在后来的文章中更进一步强调:“所谓影戏者,以影传戏也,戏为主而影为宾也。”[15]也就是说,顾氏的电影观分为两个方面,戏为主体而影为辅助,戏的内容是本,影的形式手段是末,形式手段必然地要为内容服务。
郑正秋对电影本质属性的认识在顾肯夫的基础上有所推进。他一方面声称“影戏虽说是无声剧”[8]17,此说与顾氏看法类似,都看到了戏剧与电影的血缘关系;一方面又特意提出“摄剧……执影戏命脉”[8]17。将“摄剧”看作“影戏”的命脉所执,也就是把影戏的形式要素放在了关捩位置,这就与顾氏“影为宾”的观点极大地区别开来,郑氏的“对待”之法显然更趋合理。
对电影本质的认识,除了上述的影戏共存观之外,还有另一种强调电影独特性的看法,徐卓呆就是这派观点的最早代表人物。他先将影、戏鲜明地予以区分,“把舞台上戏剧之影给人看,决不是活动影戏的本质”[16]8,再一针见血地指出活动影片剧不过是把形体与活动给人看的性质[16]8。因而徐氏的电影观是将影像构图与运动视为相辅相成的“对待”两端,要确保电影的艺术质量,必须把关拍摄质量,掌握与之相关的电影技术。徐氏直击电影特质的“对待”之法,说明他的电影批评在当时已达到相当领先的思辨水平。
以上三种观点都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探讨电影的本质,也代表了大多数影评家的专业立场。然而,20世纪30年代左翼影评家王尘无却另辟蹊径,从电影的经济属性去辨析其本质。他看到电影首先是一种能获取巨大利润的工业,同时又是维护其所有者权益的思想文化艺术。因此,王尘无以视界更为开阔的“对待”之法,明确指出中国电影改革的方向与国家救亡图存的革命目标相一致,中国电影应当因势利导,紧跟时代变革的步伐,完成自己的神圣使命。
从上述分析可见,一方面,理论批评家们无论所持立场、态度、观点有何不同,都辩证认识了各自目力所及的“对待”之意,并在此基础上积极地给出相应的发展策略;另一方面,对电影本质属性的认识不是一蹴而就的,其探究的过程既与世情相关,又与时序相关,而这恰恰是“对待”之法的真意所在。
(二)消解之法
圆融观照思维,除了通过“对待”之法周遍地把握对象外,还立意于无碍之“融”,即消解固有的执念,不执着于一隅,使其真正融通和谐。老子是持消解之法、达融通之境的第一人,他早就参透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玄机,道出了“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的机锋。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中也不乏善用此种思维方法的有智之士,他们的见解也因此具有了真知灼见的锋芒。
作为赴欧美留学专研戏剧的第一人,洪深对电影表演艺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指出:
然则表情动作,何以能美?曰:取人生日常之行为,而精加选择,去其芜杂,举凡一切无关紧要之动作,悉与屏除,仅留其绝端需要,万不能省。苟勉强省之,其表演之意义,即不能明白显豁者。故善属文无废字,善演剧无妄动[17]54-55。
在这段话中,洪深对表演动作提出美的要求。如何才能达到美呢?他给出的方法是一切无关紧要之动作,悉与屏除,这正是运用消解之法洞察表演艺术的真谛,破除对人生日常行为悉数模仿占有的执念,从而达到“善演剧无妄动”的美的化境。
关于表演艺术,洪深还有一段旨在消解执念的妙论——“极自然即不自然”:
所谓自然者,乃个人之自然,既非合于大多数观众之自然,并非剧中人之自然,故极不自然也[17]50。
洪深在肯定表演贵在自然的同时,对所谓的本色演出提出严肃批评,斥其“极不自然”,因为这种个人化的自然,悬浮于舞台和观众之外,实质上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执念。
与洪深的消解之法妙合的,还有左翼电影运动领军者夏衍,且看他评价费穆导演的《城市之夜》的一段话:
全部电影中,没有波澜重叠的曲折,没有拍案惊奇的布局;在银幕上,我们只看见一些人生的片段用对比的方法很有力地表现出来。其中,人和人的纠葛也没有戏剧式的夸张[18]174。
作为费穆导演处女作的《城市之夜》是一部揭露都市黑暗面的电影。依循陈规,本可以拍成通过夸张的戏剧冲突来吸引观众眼球的惯常样式。但费穆并没有这样做,反而以非常明确而素朴的手法,给全片添加了一种特别的力量[18]174。夏衍敏锐地把握住影片的这一特质,在影评中肯定其“没有戏剧式的夸张”,说明他欣赏的是费穆摆脱戏剧观念对电影创作影响后,展现生活原态的努力;肯定“非戏剧式的故事”,则表明了他对电影结构自然美的推崇。这种艺术自然美的追求,恰如远隔千年以前,苏轼运用消解之法,对平淡之美作出“绚烂之极”的阐释。古人的平淡,是返璞归真后美的极致;电影的自然,是生活合理发展后方始回归的本真,这是无所违碍的艺术的圆融化境。
三 结语
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的出现正值时代的风云变幻之际。在中西文化交融与冲突并存的文化环境中,传统的整体直观和圆融观照两种思维,与来自异域的电影理论和理性逻辑的方法,在碰撞融通的过程中建构起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理论批评。总的来说,早期电影理论批评以类推性、感悟性、情理性、“对立”之法、消解之法等各种方式方法,传达出理论批评家在鉴赏品评电影时的艺术直觉、体悟与理性认知,并在此基础上,对中国电影的本质属性和艺术价值作出了别具一格的现代诠释。这种诠释,既扎根于固有文脉的沃土之中,又具有新兴艺术批评的特性。中国早期电影理论批评一方面汲取着传统思维的滋养,一方面又在开放的批评视域里,积极求取对电影特性的知性把握与不断的理念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