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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定位与身份认同
——比较叶芝与济慈诗歌在民族共同体建构中的异同

2022-11-21覃巧雨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济慈不列颠叶芝

逯 阳 覃巧雨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引言

世界文学的发展规律告诉我们文学创作与民族身份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德国浪漫主义作家们提出了民族文学观,认为文学依附于民族,应该体现民族特性。[1]822他们积极从德国中世纪历史、神话、民间故事中发掘德意志民族精神,与法国文学所代表的古典拉丁精神相抗衡。虽然当时的民族文学观还只是一种朴素的认识,但已比较深刻地揭示了文学想象在民族共同体建构中的作用。18世纪是英国历史上一个转折时期,此时民族主义运动蓬勃发展,帝国版图不断扩张,不列颠民族作为“共同体”开始在想象中建构。一百多年后的爱尔兰也经历了类似的情形,作家们发起了以恢复民族认同为目标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本文以浪漫主义诗人济慈和现代主义诗人叶芝的诗歌为研究对象,分析济慈和叶芝诗歌在民族共同体建构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异同,并以此为例探讨文学想象与民族身份建构的关系。

一、济慈诗歌对不列颠民族共同体的建构

究竟什么是民族共同体呢?安东尼·史密斯认为“具有名称,在感知到的祖地上居住,拥有共同的神话、共享的历史和与众不同的公共文化,所有成员拥有共同的法律与习惯的人类共同体”[2]就是民族共同体。济慈对英伦诸岛自然风光与风俗习惯的认同展现出他致力于通过文学想象建构以英格兰为核心的不列颠民族共同体的愿望。而其策略主要包括:书写民族景观、重构民族神话和传承民族传统等。济慈诗歌民族共同体建构的范式体现了当时的时代背景。首先,从18世纪开始,英国文学的民族认同发生了转向,开始把苏格兰和爱尔兰纳入不列颠民族共同体的范畴。而此前一直“排斥和妖魔化所有非英格兰的东西”[3]。比如,在莎士比亚戏剧中苏格兰总是作为“他者”出现。其次,政治合并与民族融合也为不列颠民族共同体的想象铺平了道路。1707年和1800年英格兰先后通过《合并法案》把苏格兰和爱尔兰并入,大大加速了民族共同体想象的进程。第三,英国当时所经历的海外战争(英法战争、北美独立战争等)对不列颠民族共同体的形塑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战争衍生出强烈的共同体意识,并逐渐在各族群间形成了一种身份认同。到1815年英法战争结束时,不列颠民族雏形已基本形成。[4]当然,这种民族雏形只是一种“含有显著区别的,带有伤疤的结合”[5]。此时更需要依靠文学想象把各族群真正凝聚在一起,而浪漫主义诗歌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顺理成章地成为共同体想象的载体。浪漫主义诗人大都渴望成为民族诗人,他们提倡用英语创作,主张回到中世纪,回到先辈祖地,到民间文学中去寻找灵感,以此来打造属于不列颠民族的文学经典。济慈属于政治上激进的伦敦佬派,但不同于拜伦、雪莱那种直接参与革命运动,济慈希望通过诗歌创作,依靠文化软实力参与到民族身份的建构中。当然,假如济慈的生命再延长几年的话,他的作品将有可能会朝着直接关心政治和社会问题的传统方向发展。[6]

二、叶芝诗歌对爱尔兰民族共同体的建构

受家庭影响,叶芝从小就对爱尔兰民间怪谈有着浓厚的兴趣,这和鲁迅小时候喜欢阅读《山海经》的经历相似。爱尔兰人拥有灿烂悠久的历史文化,用盖尔语书写的文学作品也是欧洲最古老的地方语言文学。但在被英国殖民后,英语取代了盖尔语,凯尔特文化传统也受到了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冲击。同时,殖民掠夺加重了爱尔兰人民的负担,即使是在大饥荒时期,掠夺也丝毫没有减少。1886年,叶芝结识了芬尼亚运动领袖约翰·欧李尔瑞,并开始接触本土诗人具有民族意识的作品。他立志要医治民族创伤,重振民族文学,创作题材也发生了爱尔兰转向。1899年,诗集《苇间风》的出版确立了叶芝一流诗人的地位。更有学者认为这部诗集标志着英诗发展进入到了现代主义阶段,就像一百年前的《抒情歌谣集》标志着英诗进入到浪漫主义阶段一样。

叶芝对爱尔兰诗歌传统有继承、有发展,也有创新,其诗歌中浓厚的凯尔特色彩和强烈的文化爱国主义精神不但对整个20世纪英语诗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且也推动了爱尔兰民族文学的蓬勃发展。在其影响下,爱尔兰诗人竞相把目光投向本土文化,寻找创作灵感,建构民族身份。正如叶芝所说的那样,隐藏在密林大海之间的凯尔特传统拥有着永远新鲜动人的魅力,那里没有“人间的哀愁”,没有政治和资本的纷扰。在《布尔本山下》一诗中,叶芝遗嘱式地展望未来的爱尔兰,激励爱尔兰诗人要以复兴民族文化为己任:“爱尔兰诗人,把艺业学好,/要歌唱一切优美的创造;/……把你们的心思抛向往昔,/我们在未来岁月里可能/仍是不可征服的爱尔人。”[7]648-649

三、叶芝与济慈诗歌在民族共同体建构中的相同点

1.重构民族神话

伊格尔顿认为“神话是一种无限再生的材料”,是建立在人类审美体验基础上的“潜在结构或超文本”,是一个“不变而又变化万端的世界”,是一个“破碎而又同质的空间”[8]。作家们正是看中了神话的这一特点,将其进行挪用或改写,以此来唤醒民族的共同记忆,增强民族的认同感。

在英国统治的影响下,叶芝时代的爱尔兰人已变得十分世俗。为了净化人们的心灵,叶芝对凯尔特神话做了重构,为爱尔兰人找到了自己的文化定位和身份认同。1888年,叶芝编撰出版了《爱尔兰乡村神话和民间故事集》,1889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乌辛漫游记及其它》。《乌辛漫游记》描写爱尔兰神话传说中的凯尔特诗人乌辛,由于受到仙女尼娅芙的诱惑离开了芬尼亚,远航至三座岛屿:青春之岛、黑塔之岛和遗忘之岛,在这三座岛上分别生活了一百年,最后,出于对故乡的思念,乌辛毅然返回了故土,却发现过去的同伴早已死去,自己也已变成三百岁的老人。《乌辛漫游记》是叶芝对爱尔兰民族衰落的哀悼,诗中的乌辛是爱尔兰的化身,圣帕特里克则是英国殖民统治的象征,而尼娅芙则代表着爱尔兰神话中美好的世界。叶芝期望借助乌辛的经历来唤醒爱尔兰人民的爱国热情,为重拾过去的荣耀而奋斗。

同样,济慈也善于挪用古典神话。比如,长诗《恩底弥翁》描写的是一个名叫恩底弥翁的牧羊人偶然受到了月神的爱情眷顾,而后者却在与他幽会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恩底弥翁踏上了寻找月神的漫漫长路,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了另外一个令他同样倾心的印度少女。在诗歌的结尾,正当恩底弥翁为此焦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印度少女正是月神的化身。对月神和印度少女可以有如下三种理解:一是月神与印度少女分别是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的象征,济慈以隐喻的手法诠释了他对待东西方文明的困惑。二是月神代表着精神之爱,而印度少女则象征着肉体之爱。缺少任何一个都不是完美的爱情,于是诗人采取了一种折中的方案,将两者融为一体。三是月神代表着西方世界,而印度少女则代表着东方国家。印度少女对于恩底弥翁来说具有强大的诱惑力,这也反映了不列颠在称霸西方世界的同时,对东方国家的垂涎。在后殖民理论的诠释下,济慈写作也可以被看作是在为殖民扩张推波助澜。济慈希望英国不但是西方世界的主宰,同时也能控制印度等东方国家。正如玛里琳·巴特勒所说:“浪漫主义诗人的东方书写是一系列的‘帝国寓言’,基于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或正在崛起的帝国,位于希腊与印度之间。”[9]

2.书写民族景观

德国诗人赫尔德认为,一个民族的性格是由其所生存的地理环境决定的;普通的村民是民族文化的最高和独特的表现,民间文学是民族的档案,民族灵魂的印记,人们可以从中了解和认识民族的思维方式和情感语言。[1]826不论是济慈还是叶芝都十分重视对民族景观的书写。比如,在《致艾尔萨巨岩》这首十四行诗中,巨岩“瀑布披肩,海底而生,高耸入云”,这些词语展现出其空间的巨大,而“酣睡不醒”则表明其时间的久远,两者结合给人以震撼。巨岩无疑是苏格兰古老、苍劲的象征,但诗人从自然景观联想到了历史上苏格兰同英格兰之间的战争,隐约表达了对苏格兰可能威胁不列颠共同体建构的焦虑。而在《你到哪儿去,德文郡姑娘?》一诗中,济慈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英格兰乡村淳朴的生活方式和天真烂漫的少女,有着类似于马洛田园牧歌式的景观书写。实现了与华兹华斯乡村书写异曲同工之妙,即将英格兰乡村视为民族身份的核心。正如克罗克所说,“在华兹华斯的政治想象中,格拉斯米尔山村以及田园环境是国家象征性的中心,是‘心脏’地区。”[10]可见,在浪漫主义诗歌的民族身份建构中,景观早已超越了背景设置的需要,而移动到了前台,成为主导性因素。

无独有偶,叶芝也擅长书写斯莱戈等古老而质朴的爱尔兰乡村景观,并以此来追寻民族性的本源。和济慈一样,叶芝很少描写喧闹、繁华的大都市。他更多地倾向于描写西部丰美的乡村,描写库勒庄园、布尔本山。在他看来,西部还保留着淳朴的民风,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以及悠久古老的民族传统,是一种田园牧歌般的存在,是一种对喧嚣心灵的涤荡。他创作的诗歌如《库勒庄园》《库勒的野天鹅》等都是对爱尔兰自然风光和历史文化的神性赞美。“树木披上了美丽的秋装,/林间小径已变干,/在十月暮霭笼罩下,湖水/反映着一片静天;/涨水的湖上,乱石错落,/中间有五十九只天鹅。”[7]303这类景观书写可以看成是一种古老生活方式的重生,其作用并不亚于神话重构中的英雄人物的重生。因为它更贴近普通读者的现实生活,因而也就更容易引起民族成员的身份认同。

3.传承民族传统

济慈推崇民族诗人,善于继承民族文学传统。在他眼里,莎士比亚等民族诗人的作品是未受工业社会侵染、保持古代遗风的民族文学典范。济慈推崇莎士比亚、斯宾塞等,决心以他们为榜样续写民族文学传奇。长诗《圣亚尼节前夕》在情节上就是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挪用;而在形式上则是以斯宾塞体写成,声韵节奏充满和谐之美。济慈注重诗歌的音乐美,对民谣体情有独钟。其诗歌《无情的妖女》就直接受彭斯《苏格兰方言诗集》及华兹华斯与柯勒律治《抒情歌谣集》的影响。[11]民谣体的运用本身就体现出济慈传承民族文学传统、打造民族文学新经典的努力。这一努力直接推动了“共同的公众文化”建设,在客观上进一步促成了不列颠民族这个“想象共同体”的形成及其成员间的认同。

同样,叶芝的诗歌形式也深受爱德华·瓦尔式、克劳伦斯·曼根等爱尔兰民族诗人的影响。叶芝成功地将曼根特色移植到自己的诗歌之中。他善于用活泼凝练的凯尔特民谣体来创作诗歌,比如在诗人改编自一首爱尔兰民谣情诗《经柳园而下》中,他短短一行“纤足雪白,走过柳园”便把女子的小巧、灵动、聪慧、美丽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叶芝用爱尔兰民谣体书写爱尔兰题材,其本质是为建构新的民族身份寻觅历史之根和文化之源。在这些诗歌中,古老与当下、文化与自然、个人情感与民族大业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内涵丰富、意境隽永的多彩画卷,既有对历史的幽思,又有对现实的观照。而民族主题像一股潜流一直贯穿其中。

四、叶芝与济慈诗歌在民族共同体建构中的不同点

1.诗人的格局不同

叶芝晚年倡导构建一种包容盎格鲁-爱尔兰人和盖尔-爱尔兰人的混杂多元的民族共同体。他已跳出本质主义民族观,进入艺术、生命和宗教三位一体的哲学境界。叶芝“拯救”了爱尔兰及其民族文学,因为他将爱尔兰民族主义从狭隘的政治层面拓展到了广阔的文化层面;他的作品也试图从文化内部净化爱尔兰的民族主义。[12]他的诗歌并未过多地宣传英爱之间的矛盾冲突,而是从侧面反映了爱尔兰人在英国统治下所经历的痛苦。叶芝渴望从文化上将爱尔兰从英国手中解放出来。叶芝对爱尔兰民族共同体建构最大的贡献就在于他破解了二元对立的民族矛盾,倡导了一种和谐包容的新民族观。

而反观济慈,却没有叶芝这种格局。济慈缺少民族认同的自信,担心在法国、北美殖民地等“他者”的围困下,大英帝国会被削弱,不列颠民族会被解构。当然,这与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及人生遭遇也有很大的关系。我们不能要求处于19世纪、二十几岁的济慈达到20世纪、七十几岁的叶芝的认知高度。作为一位出生在宗主国,并且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宗主国的诗人,济慈无从感受叶芝这样的殖民地作家的文化和政治压力。同时,受东方主义思想的影响,济慈会不自觉地将印度等殖民地视为“他者”,因此,即使济慈不是英年早逝,恐怕也难以超越这种狭隘的民族观。

2.使用英语目的不同

经过英国八个世纪的殖民统治,会说盖尔语的爱尔兰人少之又少,英语已成为大多数爱尔兰人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通过恢复盖尔语来建构爱尔兰文学传统和文化身份已不太现实。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叶芝和格雷戈里夫人一同去爱尔兰西部搜集民间故事并用英语编写故事集。这种编译具有鲜明的反殖民色彩,当然这也是一种无奈之举。正如叶芝在与爱尔兰第一任总统道格拉斯·海德辩论中所说的那样,爱尔兰务实的选择便是用英语书写爱尔兰事物,从而使英语成为爱尔兰性的载体。[13]从后殖民理论的角度看,叶芝的这种做法同样可以形成区别于英国文学的爱尔兰文学。而济慈使用英语进行诗歌创作则是为了巩固英语在不列颠民族共同体建构中作为唯一民族语言的地位。济慈推崇英语,将英语上升为民族语言的高度,并期望以英语诗歌创作来丰富不列颠文学,扩大英语的影响力。可见,虽然两者都是用英语来进行诗歌创作,但目的却是大相径庭。

结语

文学是民族文化的结晶,文学样态和创作范式成为不同时期民族认同的建构力量。文学想象通过重构民族神话、书写民族景观、传承民族传统来表征民族认同。而文学想象又是一个开放的平台,为建构民族身份可以有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文学想象。济慈所建构的是集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等于一体的不列颠民族共同体,济慈有着维护大英帝国的意图;而叶芝所要建构的是爱尔兰民族共同体。与济慈不同,叶芝反对本质主义的民族观,他诗歌中的爱尔兰已超越了狭隘的民族主义语境。叶芝站在人性的立场以宽容、博爱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民族,其后期诗歌已变得更加理性,更加成熟,更加富有哲理。因此,叶芝所要建立的爱尔兰共同体也已具有了世界性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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