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人、非现实的人与共产主义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生存论解读
2022-11-18董千千
董千千
(宿迁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宿迁 223800)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被誉为马克思思想的“秘密和诞生地”。在《手稿》中,马克思克服了形而上学的狭隘界限,赋予了“现实的人”以感性活动的生存意义,揭示出人的异化状态,并指明了扬弃异化的现实道路,具有在回应现实中指向终极关怀的超越视角。《手稿》作为分析马克思早期思想理论的重要文本,向来受到学界重视。在阐发其经济学、哲学和共产主义理论的基础上,学界延展出从生存论视域阐释《手稿》意涵的新研究视角。这些研究有利于深刻把握《手稿》的核心要义,但它们多从自然、实践、资本等单向度出发,缺乏宏观的整体向度解释。因此,从马克思生存本体论切入,系统回答《手稿》中“人的应然生存状态”“人的实然生存状态”“从实然向应然的返还”问题,对于进一步阐明潜隐在《手稿》中的生存论蕴含,辩证认知“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及其生存境遇,以实现人的本质力量的复归并凸显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性具有重要意义。
一、现实的人:“自然人”与“社会人”双重规定下人的现实生存应然
马克思站在新唯物主义高度上超越了以往哲学关于人、自然及社会的回答,批判了黑格尔“自然向人生成观”和费尔巴哈的“抽象自然观”,以对象化、感性活动为逻辑主线,将自然、人与社会关联起来,界定了“现实的人”的本质性生存状态。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深刻揭示了人是受动性与能动性相统一的存在物,是“自然人”与“社会人”的有机统一。一方面,人是依靠自然生存的自然存在物;另一方面,人又超越了自然存在物的受动属性,指出人是创造性地在实践活动中生存的社会存在物。
(一)人是以“自然存在物”为前提生存的“自然人”
“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1]马克思用对象性概念布展出人与自然的关联性,赋予了人是自然存在的生存前提。
第一,马克思在批判旧哲学的基础上引入了“对象性”概念,认为人与自然都是一种对象性存在。一方面,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将“对象化”赋予抽象的感性色彩。黑格尔认为自我意识的异化需要以克服对象、重新占有人已异化的对象性本质来完成,将人和自我意识与现实的、自然的存在物相对立,抽象地颠倒了人和自然的关系。对此,马克思批判黑格尔使人与自然成为“非对象性的、唯灵论的存在物”[2]。在此基础上,马克思以唯物主义基本观点,赋予了人和自然以现实性存在的基本意义。另一方面,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超越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抽象主体概念,高度评价他确立起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在此基础上指出费尔巴哈并未解决外部自然从自在自然向人化自然演进过程的问题。对此,马克思从“感性活动”入手,找到了现实的人与自然存在物相区别的标志,他指出“通过实践创造对象时间,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3]。这为确立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提供了依据,这一关系的确立为马克思把人与自然融合成有机统一的生存整体提供了支撑。
第二,马克思在对象性自然的基础上阐发了“自然人”意义,认为自然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人是自然的存在物。一方面,马克思认为,自然相对于人具有先在性和本源性。自然界在长期演变过程中孕育出具有自然生命力的人类,人类统一于自然。同时,人以自然为基础和前提生存。自然提供了人类生存的生活资料,维持着人类的肉体生存。另一方面,马克思在以自然为人生存前提的基础上,揭示了人与自然的统一性,将人赋予有生命、有意识活动的“自然人”意义,超越了人仅仅依赖自然生存的受动性,肯定了人以自然为实践对象进行感性活动的现实性生存意义,具有源于自然又改造自然的双重生存蕴含。
(二)人是以“类存在物”为根本生存的“社会人”
在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中,马克思阐释了人自然存在的属性。但是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就是说,是自为地存在着的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4]。这又在自然存在的基础上,赋予了人之为人的类存在属性,展示出以感性活动为生存基础的“社会人”本质。
第一,自然生存的人以“类”生存区别于自然中的其他动物。“说一个东西是对象性的、自然的、感性的,这是说,在这个东西之外有对象、自然界、感觉。”[5]在这一意义上,自然是人的无机身体,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以对象的形态相对于人而存在,因此也使得人在对象化的世界中确证自身。然而,自然中的存在物和人自身是有明确界限的。马克思指出,劳动在最低意义上是维持生存的一种手段,但是劳动生产并不仅仅是生活手段,而是一种内在于人的“类特性”的表征,具体而言“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6]。人通过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区别于自然界中将自身与自身生命活动相同一的动物。对于人来说,人可以“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就是说是这样一种存在物,他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7]。因此,人不仅仅“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8],不仅仅消极、被动地受先在自然的制约,亦可以在意识活动的指导下外化为对象性活动,直接地去改造对象,确证自身。
第二,社会性存在是自然存在的人成为“类”的根本规定,“社会人”与“自然人”的结合共同界定了人的生存本质。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存在对他来说才成为人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9]自由的、有意识的感性活动只有对人来说才有意义,实践超出对象性活动意义,赋予了感性活动及人的社会性规定。同时,“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10]。通过自然这一中介,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发生多种多样的社会关系,这些自然纽带与感性活动使得“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11]不断生成,是实践成为自觉的主体性活动,在创造过程中塑造了人的生命,将人提升为“类”。在这一过程中,人作为类是自然与社会相统一的结果,对此马克思指出:“社会是人同自然界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实现了的人道主义。”[12]
二、非现实的人:自然、劳动与价值三重向度中人的异化生存实然
马克思在界定人的本质化生存的基础上,批判继承了黑格尔的异化概念,但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异化理论仅仅是“历史的运动找到的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13],它并未将人作为主体,以人感性活动的历史为标尺去分析现实的人的异化状态。在此基础上,《手稿》从分析私有财产的运动入手,揭示了自然、劳动、交换和需要的异化状态下,“现实的人”异化成“非现实的人”的生存境遇。
(一)自然异化:人成为主体地位被颠倒的纯自然物
自然是人感性活动的基础,与人的生存直接关联,没有自然界为依托人无法进行实践创造。然而,人作为自然物不是消极被动的,而是积极主动的,人能够在自然中确证自身是自然对象的同时,也能够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确证了自身是有目的、有意识的“类”的主体力量。对此,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人不仅像在意识世界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14]。然而,在资本逻辑支配的现实社会中,人化自然的产品及感性的自然均同人呈现出异化的二律背反。这直接表现为人虽然能够通过劳动活动改造自然物,与对象自然发生关系,但因劳动者改造的自然是私有的,并不为直接从事生产实践的人所拥有,这种本应为人生存提供资料的自然,不能够维持人的生存。同时,进行感性创造的人与机器和商品统一于资本中,人成为具有特殊性的可变资本,“工人不是工人,而是商品”[15],工人作为商品便不断为剩余价值的生产进行活劳动。这使得“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类的肉体生存的手段”[16]。在这一境遇下,人此时的主体地位被彻底颠倒,虽然保留了具有依靠自然生存的受动性,却丧失了改造自然的主体性,成为单纯依靠自然生存的非对象化的自然物。
(二)劳动异化:人成为附庸于劳动而生存的附属物
马克思在批判国民经济学的基础上,从事实出发,指出了现实生活中经济事实异化的表现。其一,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对立,使人生存在劳动产品与劳动者在所有权上相脱离的现实中。工人生产所得不仅不能为己所有,反而生产所得越多自己得到的相比之下越少,“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17]。其二,劳动过程与劳动者的对立,使人生存在将劳动过程作为维系自身生存的唯一途径中。工人以生产活动为基础而生存,生产活动以获得生产资料为基础进行,因此,在私有制前提下只有在占用生产资料或利用生产资料生产的前提下才能生存。其三,劳动者同自身本质的对立,使人生存在丧失“类本质”的窘境中。资本逻辑支配下,人的劳动产品及其过程均以异己的状态出现,这导致人的劳动不再是自由、有意识的活动,因而这一活动不能确证人的类本质。其四,人与人的对立,使人生存在不平等的经济社会关系事实中。因私有财产的存在,异化劳动使“工人生产出一个同劳动疏远的、站在劳动之外的人对这个劳动的关系”[18]。生产者和所有者相分裂,被剥夺和剥夺的人以敌对的矛盾关系呈现在社会中。因此,人的劳动活动便通过以上四种表现,成为不能确证人自身存在、不能满足自身需要的异己活动,雇佣关系推动了私有制对劳动者的剥削,被剥削的人为生存而妥协于资本的控制中,为资本逐利付出代价。
(三)交往异化:人成为被私有制交换原则控制的寄生者
人应是一种“类”存在物,这一本质属性的存在是以社会为条件生发的,作为“类”的人存在于社会中,决定了他自身必然与其他人发生交往和联系。“交往活动的中介表征着交往活动的性质。”[19]因此,处在社会中的人必然与其他“社会人”发生交往活动,这一活动必然存在社会性。因而,当人的生产是作为社会的生产时,人才能实现自身类本质的复归。然而,随着社会分工的扩大化,私有制决定了人的交往必然将以物易物的交换作为基本形式存在,这种活动是他自己的活动,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的享受,他自己的财富,不能很好地体现社会性,存在异化的二重性。一方面,私有制的交换以货币交换为表现形式。在等价交换原则规定下,交换价值成为等价物交换的抽象形式而出现,私有制社会的交换活动以货币为中介,以对物的占有表示财富的多少,使得最初作为满足主体需要的物的价值被颠倒为只有在转换成货币的过程中才能实现,人不再具有主导性,整个交换过程被货币统治。另一方面,私有制的交换以私有财产和私有财产交换为内容。人的交往过程只表现为以买卖关系为表征的交换关系,私有财产所有者双方互相让渡、转移价值以满足自身需要,其本质是用转移交换价值的一般等价物将私有财产相互外化,这种交换行为以满足生产者私利为另一目的,表面上是人与人需要的交换,实质上是交换双方占有他人产品的同时尽可能避免他人掠夺自身产品。
三、共产主义:从异化生存实然向现实生存应然返还的复归道路
在全面“异化”生存的社会现实中,“现实的人”自由发展的生存应然被否定。这必然要求人们在遵照历史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寻求一条复归的道路,实现从“实然”向“应然”的返还。马克思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事实,将私有制作为异化生存的经济动因,找到了以扬弃私有制、实现共产主义为途径的复归道路。
(一)私有制的出现是人“非现实化”生存的原因
马克思指出:“在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自我异化只有通过对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能表现出来。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20]实践基础上,人类形成了现实社会,并随着实践能力的不断提高出现了分工、交换和剩余劳动产品,与之俱来的是私有制生产关系。在私有制下,财产运动以异化的形式为人提供了丰富的对象世界,人在感性活动中一方面创造了财富,另一方面牺牲了自己的类本质。具体而言,“现实的人”在异化状态下,呈现出来“非现实性”的生存状态,这种状态下人虽然能够从事实践活动,但这一实践活动却以体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雇佣制为主要方面,是人的感性活动在类本质实现过程中所体现的消极一面。这一过程中逐渐衍生出来凌驾于人的自我力量之上的异化力量,使人的生存面临着“非现实化”及“非本质化”的异化境遇。然而,必须要注意的是,私有制的出现是历史的辩证法,私有制虽然经过发展成为当时人类社会前进的必然阶段,但当异化的人在私有制下面临窘迫的生存时,必然会在推动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中以其自身的否定因素为主要方面,被辩证地否定掉。
(二)共产主义是人复归“现实的人”的必然途径
“虽然异化劳动造成了人的生存状态的非人化、非现实化,作为历史辩证法的否定环节必须被扬弃,但是异化形式的劳动,依然通过改造的感性对象世界——工业,确证着人的本质。”[21]同时,“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22]。异化生存中的人,在“非现实化”生存中找到了否定自己的依据和道路,异化生存为推翻自身提供了现实的物质基础。对此,马克思将共产主义视为扬弃异化后,向“现实的人”复归的历史辩证法的肯定阶段。随着私有财产关系所带来的弊端逐渐揭露,人们开始自觉地对私有制进行扬弃,这一过程中对人的本质的占有是其最高追求,也是自由地、全面地生存的人的应有阶段。对此,马克思指出,“通过私有财产及其富有和贫困——或物质的和精神的富有和贫困——的运动,正在生成的社会发现这种形成所需的全部材料”[23]。马克思批判了形形色色的共产主义学说,站在唯物史观的高度认为共产主义的生成过程是植根于现实而非幻生于意识的,是直接追求人的解放而非停留在思想的,必须通过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活动来实现扬弃过程。一方面,异化生存是人实践活动的产物,因此必须同样借助实践来否定自身。另一方面,异化生存源于私有制,是实践基础上生产关系和生产力运动的产物,因此也必须从实践中不断积累推翻其自身的物质力量。由此,进入共产主义后的人将摈弃异化的生存状态,重新复归到“现实的人”中。
四、结语
马克思在《手稿》中以“对象化”为逻辑起点和主线,从“自然人”上升到“社会人”层面,廓清了人的应然生存本质,并在立足资本主义经济事实基础上分析了异化的人的生存状态,同时找到了从“非现实的人”向“现实的人”返还的共产主义道路,不仅有着深切的理论反思,同时以问题为导向的理性思维对新时代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全面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有着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