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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梨华长篇小说中的华人移民情感结构书写

2022-11-18王小平

世界华文文学论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华人移民情感

王小平

内容提要 於梨华的长篇小说多集中于美国华人的移民生活,在表现华人移民的代际情感特征、家庭代际互动关系方面体现出深刻的洞察力。其作品充分呈现了第一代移民的“无根”状态与第二代移民的“缺爱”特征,并对两代人之间因情感结构差异而产生的对立与冲突进行了真切细致的表现。此外,於梨华还塑造了情感自足而独立的第三代移民形象,将传统文化重审与回归意识注入其中。通过对华人移民情感结构变化与发展的书写,於梨华提供了探寻、修复华人移民情感创伤的有效途径,充分展示了作家个体生命体验的丰富与深化,以及对中西方文化碰撞与融合思考的不断深入与更新。

人类的情感有其普遍性,同时也有其历史性和社会性,即兼具“自然”(nature)与“文化”(culture)的双重属性。通过文学书写考察、研究情感结构的特征与变化,是探索人类情感问题的一个重要方式。於梨华长期致力于美国华人移民书写,其作品充分呈现了不同代际华人移民情感结构的差异以及由此产生的代际冲突,同时也提供了修复创伤、弥合裂痕的文化路径。

一、无根与缺爱:第一、二代移民的情感困境

於梨华被视为“留学生文学”的代表作家,其作品对海外留学生群体的生活、情感世界有着深入而细致的表现,但她的视野并不仅限于“留学生”(第一代移民的主体),还包括他们的后代——第二、三代华裔子女。在对移民家庭生活的描写中,於梨华充分展示了几代人之间情感结构及历史经验的差异。

於梨华笔下的第一代移民群体,被称为“无根的一代”。他们大多是台湾赴美留学生,毕业后留在美国,或任教于高等学府,或嫁为人妇。男性往往具有相似的特征:内向沉默,不善人际交往,难以融入美国社会,事业并不顺遂,有较强的自尊心。他们有的试图另寻出路,如《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的牟天磊考虑是否留在台湾;有的频繁离职,不断逃避与寻觅,如《考验》中的钟乐平辗转数校,多次在终身教职一事上受挫,后来虽在犹太律师的帮助下打赢了官司,但依然无法融入所在学院,最终黯然离开;有的身处边缘,既不愿主动争取,又终日耿耿于怀,只能默默压抑心中不满,如《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中的李若愚。对这些男性人物形象的描写,充分体现了於梨华对中西文化差异的感受,以及对身处文化夹缝中的第一代华人移民漂泊无根情感结构的深刻洞察。《考验》中的钟乐平刻苦努力,寡言清高,虽在美国生活,但毫无“家园”之感,他不知道该如何与美国同事们交往,对公共事务也持冷漠态度。在陌生的异域强势文化环境中,这种“无根”的感受唤起自卑与自尊相混合的复杂心理,因此,又会不自觉地强化保守、固执的文化心态,而后者往往在家中体现,如钟乐平对外妥协、逃避行为的背后,却是在儿子面前的权威形象、对妻子思羽强烈的占有欲和需索无度。因而,於梨华在小说中所写出的,并非是仅仅属于个人的性情气质,而具有着某种“集体无意识”,体现了在跨文化环境中,移民个体在与外界互动过程中,由深层的“无根”情感创伤所引发的自我保护机制、固守传统文化的精神取向等等,这是处于文化差异、冲突中的第一代移民所特具的“一代人”的精神心理和群体意识。

与“无根”的男性们试图借由事业追求平复情感创伤不同,“无根”的女性由于难以在竞争激烈的异域社会中获得事业成功,因而更多将情感寄托于婚姻,但保守内向、敏感自尊的丈夫却又令她们不满、失落。在东方文化影响下所形成的含蓄、温顺性格及依附型情感模式使她们很少主动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海外漂泊、孤零与自怜的心理使她们自顾不暇,更无法为丈夫提供有效的心理支持。于是,在面临生活中诸种烦恼、挫折时,夫妻双方难以相互抚慰、鼓励,更多的是抱怨、冷漠。於梨华笔下的第一代移民女性们有着共同特点:婚前美丽、优雅,富于东方女性的温婉,热爱艺术,自然也不乏幻想;但频繁的生育、琐碎的婚姻生活将她们慢慢变成了爱唠叨的妻子、不耐烦的母亲、迷失自我的女人。於梨华生动、细腻地描绘了女性的情感世界,对她们的烦恼、无奈、痛苦给予真切的同情。在《考验》的结尾,思羽决定留下来寻找自我,而不是跟随乐平去佛罗里达;《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中,方如真陷入与柯玛校长的婚外情,并搬出去独居;《彼岸》中的洛笛则在离婚后,与第二任丈夫——一个美国白人男性——携手共度人生,拥有了一段美满的婚姻。她们最终选择出走,试图通过与传统家庭断裂的方式寻找自己新的生命之根。

在於梨华笔下,与第一代移民的“无根”情感状态不同,第二代移民的主要情感特征是“缺爱”。在成长的过程中,移民子女无法得到父母充分、有效的关注与陪伴,因而产生各种心理问题,引发激烈的代际冲突。自然,爱与陪伴的缺失而产生的问题在国内文学中也并不少见,但在跨文化环境中,情况更为复杂。首先,父辈文化与居住国文化之间的差异、冲突,譬如父母对待子女的方式、中西方关于婚前性行为的看法等,会给子女带来情感与行为选择上的困惑与痛苦,并对家庭关系产生影响;其次,“无根”的情感结构往往促使第一代移民父母更为严厉地管束子女。有一项关于移民家庭代际价值观差异的研究表明,在移民家庭中,“青少年比他们的父母更快速地采纳新态度和价值观”①,然而,父母强烈的控制心态、试图在子女面前树立“威严”形象的努力会进一步加深代际矛盾,这不仅仅是普通的代际隔阂,还包含了文化的冲突。此外,如前文所分析,第一代移民父母因“无根”所引发的个体情感缺失会引起夫妻间的冷漠与矛盾,使他们无暇顾及孩子,这也会对子女产生不利影响,引起他们的不安全感以及自暴自弃心理。《考验》《在离去与道别之间》都提到父母不和、母亲不回家所带给孩子的不安与恐惧。在《彼岸》中,洛笛亦回忆自己与丈夫大智婚姻触礁期间,小女儿尚晴对父母所怀有的强烈报复心理。有时,这几种因素会相互叠加,进一步深化第二代移民子女的“缺爱”情感体验,如《考验》中,璞玮与父亲乐平长期处于对立状态,便包含了对父亲不能像“美国父亲”那样陪他们玩耍的失望、对父亲严厉作风的反抗以及对父母失和的不满。

于是,在《考验》中,璞玲与璞玮对刚出生的妹妹璞珏充满敌意,《彼岸》中的尚佳、尚刚也常常有意欺负小妹尚晴,这便是对本已稀少的父母之爱的“争夺”;而璞珏、尚晴面临父母婚姻触礁时产生了强烈情绪反应,除了委屈、恐惧、愤怒之外,还以惩罚自己作为报复父母的手段。《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中,黄立言的女儿菲比对父亲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在《彼岸》中,洛笛的女儿尚晴,与父母不和,离家出走,未婚先孕,后又婚姻失败,在她日后的回忆中,这种种人生挫折也与“缺爱”的情感心理有关:“小时候被兄姐冷落,他们离家后又因父母的婚姻面临考验而被他们冷落,气恼之后自暴自弃而把功课念砸之后又被以往要好的朋友冷落……”②

在对第二代移民子女“缺爱”所引发的悲剧描写方面,长篇小说《一个天使的沉沦》用力最深。主人公“小三子”出生于美国的传统华人家庭,在随家人返回香港度假期间遭遇姑爹的性骚扰,自此产生心理阴影。在日后的漫长岁月中,她不断受到姑爹的骚扰甚至性侵,却羞于向亲人求援,最终沉沦,成为阶下囚。表面上,是姑爹导致了小三子的悲剧,但细细分析,并不全然如此。小三子的悲剧,除了个性脆弱之外,“缺爱”也是重要因素。小三子所在的华人移民家庭,恪守传统,望子成龙,父亲很少与子女交流,母亲也“生疏而遥远”。小三子曾多次想向父母求援,却担心被羞辱。在父母遭遇婚姻危机后,她变得沉默、气恼,上高中时开始与一个离异家庭的美国男孩约会,寻求同伴的安慰,却因文化差异而分开。后来,她也曾走出阴影,拥有了一段美满的爱情,却终因家庭不睦、父母冷漠以及男友对方家庭的不容而自暴自弃,失去了恋人,重新屈服于姑爹,最终不堪忍受其性虐待而杀死了姑爹。入狱后,小三子在反省自己的同时也痛苦地追问:“父亲对我们的疏忽是否是造成以后发生的悲剧的原因,或是原因之一?!”③毕竟,父母的爱几乎是她唯一的凭借,她无数次回忆与父母的一次度假经历,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亲密无间的三个人:“以后许多日子里,许多艰难得过不下去的日子里,我就是借着这一星期所给我的怡然所产生的力量使日子过得下去的。”④只是,这样的日子太少了,更多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疏离与淡漠。王鼎钧在《问天下多少小三子》中评价:“依於梨华的诠释,华裔子女的歧途,似乎是他们从中国传统和美国生活方式中分别取出并不适当的一部分来作了最坏的组合。”⑤这或许有一定道理。中国传统中“并不适当的一部分”,指的应当是家庭氛围的保守与严厉,而“美国生活方式”,则是开放的社会风气,如性自由、酗酒甚至吸毒等。身处两者之间,缺少爱与关怀的移民子女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碰撞会使强大的人更为优秀,但也有可能令软弱的人走向堕落。对于心智尚未成熟的青少年移民来说,父母的关爱是帮助他们在异域文化中健康成长的重要支撑,但从於梨华的小说中可以看到,这一点在部分移民家庭中似乎尚未引起重视,以至于酿成悲剧。

在心理学上,第一代移民“无根”的情感状态与第二代“缺爱”的情感特征彼此之间的因果关系或许尚有待研究,但於梨华以一个作家的直觉,敏锐把握到了其中的有机联结,充分呈现了海外华人移民丰富、驳杂的代际情感差异与冲突。

二、灵与肉:身体叙事与精神救赎

叙事形式与内心情感和主体建构之间的关系往往密不可分。在於梨华的文学书写中,有些情节、意象反复出现,它们以暗示、隐喻的方式表征着小说人物的内心情感、文化观念,以下将结合作品中的相关细节,从身体叙事与精神救赎两个层面进行分析,以期更为深入地探讨第一、二代华人移民的情感结构。

性生活是男女情感生活的核心要素之一,於梨华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相关描写。在《考验》中,由于生育时吃了苦头,思羽对性生活“既怕又厌”,虽然并不拒绝乐平,但“她的顺从却是被动的,消极的,无快感的”。在尹镇时,思羽结交了新朋友,开始有了生活乐趣,但乐平却感到失落。为了证明思羽对自己的爱,他不顾思羽的反感,频频求欢,在一次猜忌中强行与思羽发生关系,“他的一切举动,只想证明,她是他的,走不了的”⑥。只是,他的莽撞使思羽意外怀孕,为日后的婚姻冲突埋下了种子。《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中,方如真疲倦欲睡,李若愚却“努力地冲刺她关着的门,她推不开他的身,也躲不了他的嘴,也避不开他昂然的、名正言顺的、非要她开门不可的客人,不,主人的进入”⑦。这些描写反复提示着男女性生活角色的差异。钟乐平、李若愚是异域文化环境中的失意男性,他们渴望在夫妻生活中获得控制权、支配权,以弥补心理落差,也希望能在妻子身体的顺服中重获信心与动力:“她要他冲锋杀阵,马到成功,却不给他粮食,解他饥渴。”⑧於梨华在跨文化书写中探测男性隐秘的性心理,凸显出其“无根”情感状态下的焦虑与悲怆,写出了第一代华人移民在强烈的不安全感中试图证明自我、寻求归宿的深层心理机制。而妻子们的反应也体现出传统女性角色的特点,以及渴望通过“顺服”获得认同、在异域中维系生命与文化之“根”的情感需求。只是,这种基于“无根”情感结构而滋生的空虚与变相填塞行为不仅无法导向生命的圆满,相反,加剧了双方的误解与冲突,促使夫妻的矛盾不断积聚。女性身体被禁锢、束缚以至于精神压抑的结果,便是无法忍受,继而选择“出走”。在於梨华笔下,借由分居、离异,她们重新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

从第一代的身体压抑,到第二代的身体放纵,两代女性似乎处于两个极端,却同样体现了女性对自我身体失去控制、无力把握自我的悲哀,於梨华借由真切、细腻的身体叙事,充分呈现了华人移民女性或“无根”或“缺爱”的情感结构以及由此而来的生存困境。

与身体叙事相对的,是对精神救赎的书写。於梨华笔下另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是女主角们对艺术的渴慕。第一代女性中,思羽喜欢逛画廊,选修了绘画课程;洛笛在大学里教绘画,自己也擅长绘画,曾开办画展;小三子的母亲余砜是学美术的;方如真在执着于写作的同时,也喜欢提笔画画。第一代如此,第二代也颇具艺术气质,小三子就读于文学专业,尚晴的文笔也异常优秀,立志要攻读英国文学。而她们所喜爱的青年男性也拥有艺术专长。小三子的男友马克就读于戏剧系,梦想成为一个剧作家,尚晴的男友捷克的专业则是建筑。在於梨华笔下,艺术与“灵性”的关系反复出现,如余砜“所学、所爱、所关心的乃是与心灵有关的问题”,思羽“已很久不能作画了,他的事毁了她唯一的灵性生活”。对艺术的渴慕和对灵性生活的追求,体现了第一、二代女性移民对婚姻生活或亲子关系的不满,成为她们试图进行自我救赎的方式。

华人移民丈夫们并不像妻子那样醉心于艺术,相反,对之不感兴趣,乐平在听诗歌讲座时睡着并跌倒,引起众人侧目;李若愚对方如真的写作、画画则始终不以为然,认为她不务正业。表面上看,丈夫们似更执着于世俗功利,远离“灵性”,但悖谬的是,他们同时也是世俗生活中的低能儿。於梨华笔下,男性移民们不善表露情感,怯于人际交往,少与家人进行沟通交流,饮食起居多靠妻子料理,日常生活能力特别是身体运动能力较差。《一个天使的沉沦》中的父亲极少关注子女,“天生没有运动细胞”,“四肢齐全,但毫不协调”。《考验》中的钟乐平一回家就钻进书房,对美国流行的运动一无所知,不会滑雪,带妻女出门露营时,既无力充气垫,也不会搭帐篷,引来儿子的不满。借由这些描写,於梨华提出了一个富于深度的文化课题——第一代男性华人移民片面追求头脑与智力的发展,身体机能较差,不善运动,似与中国传统文化不无关系,这令他们在崇尚体育精神、提倡家庭成员充分交流的美式文化语境中处于尴尬、失语状态。他们漠视艺术及灵魂生活,却并不能由此而获得身体、世俗生活的补偿。灵与肉看似对立,实则却互为滋养,有着深层、紧密的有机联系,若无强有力的精神力量,肉体则只能沦为粗鄙之物,同样,没有强健灵活、富于控制力的身体,心灵也容易陷入泥沼。於梨华笔下的华人丈夫羞于在性生活中进行情感交流,仅仅将性活动视为征服、占有妻子身心的途径,但这种瞬间的发泄无法令妻子获得满足、快乐,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精神的回报,于是,灵魂与肉身都更为饥渴。与女性相反,这里所体现出的,是精神生活匮乏的第一代男性华人移民在心灵、身体上的双重虚弱,这令其精神救赎之路更为艰难。

灵与肉的关系复杂如斯,对之的体味、自省或许是突破自我情感结构局囿、探索未知世界的重要途径,这是於梨华带给我们的启发。

三、有情的生命:和解与回归

在於梨华的小说中,反复出现一种台湾地区较少而美国常见的自然物象——枫叶。以下试举几例:

一长条,比火焰含蓄,比落日光艳,比胭脂深,比玛瑙浅。风来的时候一阵细碎的颤抖,风去的时候在灿烂的秋阳里静止,千百颗醉红了的心。(《考验》)

到了枫叶城,简直是进了红宫,每一棵树是秃的,没有一片叶是绿的,光是红,就有几百种不同的红,加上有的是金黄的,有的是半黄半红的,坐在车里,走在路上,逐渐觉得自己身上染了红,心里一股喜悦的红光,和周围的糅成一片,进入另一个多彩的世界里了。(《考验》)

她最欣赏的,莫过于秋季:像现在这一刻,一眼望去,远处,满山秋叶的各种层次的红及黄,夹杂着还没有变色的绿。画不出来,也没有足够的文字来形容的一片锦绣秋色。(《彼岸》)

彩色缤纷的秋叶,在阳光里摇曳,更反射出变幻的色彩。(《彼岸》)

之所以不避冗赘连篇累牍地引述,意在说明,作者、叙事者、小说主人公确然对枫叶情有独钟。以上几段文字所涉及的场景,分别是《考验》中思羽与乐平一家人出游之际,《在离去和道别之间》中方如真和柯玛校长幽会时,以及《彼岸》中尚晴与亚伦的初次相遇。枫叶于秋季绽放美丽,是成熟生命的象征,而思羽、方如真与尚晴正是经历了生命的波折、渐趋沉静的中年女子。她们或是无根的一代,或是缺爱的一代,在离散中寻求圆满,在创伤中寻求疗愈。她们与枫叶声息相通,既懂得枫叶美人迟暮的忧伤与落寞,更懂得枫叶最后时刻的绚烂与优雅。於梨华笔下的这些中年女性,勇于探索自我,永葆生命的热情。她们形象丰满、真切,富于感染力。对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体现了於梨华对女性生命成长历程的观察、感受与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於梨华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彼岸》,一方面将对中年女性的描写延伸至老年女性,以住进老人院的洛笛为主人公,细细刻画第一代移民女性暮年之际的所忆、所思,仿佛写出了思羽、方如真们老去时的场景;另一方面则书写第三代移民——楚眉的成长经历、情感世界以及与母亲、外婆之间的代际关系,以细致、真切的文笔描绘出一个有情的生命世界,体现出於梨华对华人移民情感结构变迁的新的探索。

洛笛是第一代移民,与丈夫大智育有三个子女,离婚后嫁给美国男人葛伦,第二段婚姻较为美满。她的三女儿尚晴,是“缺爱”的第二代移民,年轻时叛逆、失学、早婚,生下了楚眉、楚勇姐弟,后来离异。楚眉在童年时饱受深陷心理阴影的母亲的折磨,后被外婆收养。洛笛温暖的爱与悉心照料,逐渐抚平了楚眉的恐惧与悲伤,她成长为一个善良纯真但却有主见、有魄力的姑娘,不仅恢复了与母亲的亲密关系,更以自己的耐心、体贴给晚年的洛笛带来莫大安慰。小说中不乏代际冲突。尚晴与洛笛之间的龃龉体现了“无根”、家庭矛盾积重的第一代移民与“缺爱”子女之间的隔阂,楚眉的童年创伤则反映了“缺爱”的第二代在抚育后代时所酿成的新的悲剧。然而,血缘之爱的纽带终究是剪不断的,离异并再婚、度过了艰难困境的洛笛,以她成熟的心智、温暖无私的爱与包容去照顾女儿、外孙女,帮助尚晴走出了离异后的心理阴影,也帮助楚眉重新建立起对母亲的信任,三代女性之间最终达成了和解。

小说对女性心理的刻画堪称细腻入微,有许多感人至深的片段。譬如,与父母失和、叛逆出走并早婚的尚晴在意大利写信给母亲洛笛,她完全笼罩在孕育新生命的喜悦中:

爱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尽管尚晴性格叛逆,后来又长期处于丈夫出轨、离异的打击中,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问题,甚至虐待女儿,但那初为人母的欢欣却是异常真实的。又如,洛笛向外孙女楚眉讲述自己去意大利看望尚晴的场景:

尚晴怀中的楚眉被母亲又哭又笑的样子吓得大哭,洛笛又是心疼女儿,又是心疼婴儿,三人抱住哭成一团。

当目睹年幼乖巧的楚眉被母亲冷落、折磨,洛笛无比痛苦,却又不能责怪已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女儿——后者甚至嫉妒洛笛对楚眉的怜爱(亦是“缺爱”的表现)。她以一颗慈母的心,给予尚晴充分的理解与关怀,试图帮她重建信心,后在征得尚晴同意后将楚眉接回家中亲自抚养,细心照料。在洛笛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关爱下,楚眉成长为健康快乐的少女。四年后,心怀隐忧的尚晴接回楚眉时,惊喜地发现了楚眉对她的依赖和毫无保留的爱。在小说中,洛笛将父母子女之爱比喻成“水往下流”,她的爱与付出如同涓涓细流,注入尚晴与楚眉心中,抚平了代际情感差异、冲突带来的创伤。她并不要求子女报答,但楚眉的懂事、体贴令她在抚养过程中倍感欣悦,而楚眉所给予她的温馨陪伴更令她感动不已。在小说中,於梨华以爱的循环往复为和解之道,探索移民代际情感交流、融合的可能性,构建起一种“有情”的文化审美形态,直指生命的本真状态。

从身份与性格上来看,留学美国的冰雨与第一代华人移民男性极其相似。他的沉静、内敛与钟乐平、李若愚相仿佛,同时又如牟天磊一般拥有丰富的情感,与楚眉一样深爱自己的外婆,对楚眉也关心体贴。虽然在遇到美国男性的挑衅时淡然处之的态度令楚眉不解,误以为其怯懦,但他并无芥蒂,而是坦诚与楚眉交流。同时,他也具有於梨华笔下第一代华人移民男性所通常不具备的运动细胞,如擅长滑雪。冰雨体现了新一代中国留学生开放自信、不卑不亢的性格特点,这里所包含的时代变迁以及中美关系变化的大背景,其实是颇为值得注意的。在《彼岸》中,於梨华借由冰雨这一形象,重新审视第一代华人移民男性沉默、内敛的个性,体认他们的“弱德之美”,写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男性华人移民所深藏的、被遮蔽的魅力,不啻是一次文化回归。而楚眉将自己与卡尔的关系比作大海,有翻腾的大浪,但与冰雨的关系则像小河,平顺温柔,她喜欢这种“平稳安详的、永恒的关系”,与第一、二代女性移民热烈的“出走”型情感取向相比,这同样是一次文化回归。

《彼岸》是於梨华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家将自己多年来对移民生活的观察、个体生命经验感受及对中西方文化的思索倾注于作品中,以长河般的历史叙事呈现了华人移民家庭三代女性的生命画卷。不变的是西方强势文化语境,变化的则是第一、二代移民生命的成熟与第三代移民情感的自足。在完善、圆满的情感结构的映照下,东方文化的魅力充分显露并散发出迷人的光彩,与西方文化相激荡、融合。借此,於梨华完成了文化回归之路,通过对移民情感结构变化、发展的想象性书写,提供了中西文化交流、融合的新的可能性。

①[加]约翰·贝里等:《文化过渡中的移民青少年——跨国背景下的涵化、认同与适应》,王朝晖等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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