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汲以求道:宋代道学家的夜晚进学现象
2022-11-18冯明华
冯明华
提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古代中国习以为常的时间分配观念。但是,佛教徒“昼夜不倦”的求道行为突破了这一时间观念。僧人的这种行为,引起了宋代道学家的焦虑,刺激后者在对白昼时间利用之外,也充分把握夜晚时间汲汲进学。而且,道学家夜晚进学的情况也颇具个人特色。为消除佛教的影响,他们对孟子“夜气”说重新阐释,为其日夜进学行为的合理性提供了经典依据。宋代道学家夜晚进学的现象,既折射出佛教对道学的影响,更凸显道学家对道的汲汲以求。
古代中国的时间分配观念,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它涉及到古人对时间是一种怎样的思考与安排。上世纪50年代,杨联陞在《帝制中国的作息时间表》一文中探讨了古代官员与民众的作息时间及假日情况,他观察到,“帝制时代中国的作息时间表由于若干因素而有某种改变,在早期是宗教的影响,在后来的朝代里则是商业的兴起和中央政治权力的增强”(1)杨联陞:《帝制中国的作息时间表》,杨联陞:《国史探微》,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0页。。这一研究思路,对古代中国时间分配问题的研究是一个良好的示范。在此影响下,葛兆光对古代中国关于白天和黑夜时间分配问题进行了探讨,他分析了官方以及商业的兴起对这一时间分配观念的影响,指出古代建立在传统农村生活基础上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时间分配观念,宋元以后,在城市生活和商业活动的影响下渐渐崩坏。(2)葛兆光:《严昏晓之节——古代中国关于白天与夜晚观念的思想史分析》,《台大历史学报》第32期,2003年12月。他的这一研究,深化了杨联陞关于古代中国时间分配问题研究的内涵。需要补充的是,除却官方与商业的兴起影响着古代中国的昼夜时间分配观念的变化,杨联陞所指出的宗教的因素,对这一时间分配观念也有某种影响。事实上,在商业兴起之前,佛教徒“昼夜不倦”的求道行为,已经突破了传统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时间分配观念。而且,在佛教的影响下,宋代道学家也对这一时间观念完成了突破。
以宋代道学家为例,他们利用夜晚时间汲汲以求道,甚者出现彻夜进学的情况。张载言:“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3)张载:《正蒙·有德篇第十二》,章锡琛点校:《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44页。“昼有为,宵有得”,这句话道出了他们日夜进学的实况。这不仅是他们的群体自觉,也是他们所追求的日常生活常态。较为可惜的是,对于宋代道学家的夜晚进学情形,学界的关注显然不够。到目前为止,学者对此的相关研究仍为稀少。(4)张艺曦在研究明代士人的睡眠时间与睡眠观念问题时,简单论述了宋代道学家对明代士人在这方面的影响。参张艺曦:《明代士人的睡眠时间与睡眠观念——关于睡眠史的初步研究》,《明代研究通讯》,2002年第5期。因此,本文主要关注宋代道学家对夜晚时间的利用情形,考察道学家夜晚进学的宗教背景、生活表现与思想依托,希望能弥补学界对这一问题研究的不足。
一、佛教对“向晦以入宴息”时间观念的突破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传统中国习以为常的有关白昼和夜晚的时间分配观念。对古人来讲,白昼是劳作、应接事务的时间,夜晚则是安居、休息的时间。因此,《周易》有“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的观念,郑玄注释为:“晦,宴也,犹人君既夕之后,入于宴寝而止息。”(5)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卷三《随卦》,《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05页。
这一昼夜时间分配观念,脱胎于古代中国的农业文化环境。如所周知,中国、埃及、巴比伦、印度,俱是世界文明起源地。但是,与世界其他文明古国相比,古代中国的农业文化环境有其特殊性。钱穆指出,埃及、巴比伦、印度全都近在热带,物产比较丰足,衣食易给。而中国的文化产生于北温带的黄河流域,在气候、雨量等方面就相对不同。这种情形,造成了中国人一开始便在一种勤奋耐劳的情况下创造他的文化。(6)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5—6页。与世界其他文化相比,中国文化没有显著的宗教信仰。但是,传统中国却有深厚的敬天传统。中国地处温带,四季分明。其农事安排,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无不依赖天时。因此,天时在农事安排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它不仅是民间的大事,也是政府事务的重中之重。《尚书》称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7)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二《尧典第一》,《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33页。,可知,敬授天时,一直是政府的重大之事。在从事农事安排中,古人根据天时的变化而合理安排自身的生活作息,既顺天之性,又不乏人为的努力,天、人之间有着很深的关联。中国古人所抱“天人相通”、“天人合一”之观念,即与农事操作渊源颇深。(8)钱穆:《晚学盲言》(上),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66页。在这样的农业文化熏陶下,古人将自身生命融入到天地大自然中,努力促进自身与周围一切的和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是古人遵循天时的生活表现。它的可贵之处是以农事合天时,以天时促农事,天、人之间,相通无碍。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时间分配观念,不仅是农事与天时相配合的表现,而且也是官方期待与维护的社会秩序。葛兆光的研究表明,日夜的生活秩序,与政治上的合法与非法、生活的正常与非常联系起来。(9)葛兆光:《严昏晓之节——古代中国关于白天与夜晚观念的思想史分析》,《台大历史学报》第32期,2003年12月。长期以来,古代中国就有“宵禁”的规定。《周礼·秋官》对“司寤氏”职责的记载就说明了这一点:“司寤氏掌夜时。以星分夜,以诏夜士夜禁。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10)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三十六《秋官司寇下·司寤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1142—1143页。至唐代以后,这一昼夜分配的秩序得到了官方律文的维护。如《唐律疏议》载,在闭门鼓后,除了“公事急速及吉、凶、疾病之类”,凡是“开门鼓前行者”,皆为犯夜。犯夜者要受到“笞二十”的处罚。(11)长孙无忌等撰,刘俊文点校:《唐律疏议》卷二六《杂律》,中华书局,1983年,第489页。可知,官方极力维持昼夜秩序的正常运行,夜晚也被赋予了不同于白天的时间含义。
不过,在佛教传入中国后,佛教对夜晚的认知,与传统中国的“向晦以入宴息”的时间分配观念有所冲突。依佛教自身的时间观念,夜晚与白天没有区别,同样是僧人做工夫的时间。《遗教经》载佛陀对弟子的告诫:“汝等比丘,昼则勤心修习善法,无令失时。初夜后夜,亦勿有废。中夜诵经,以自消息。无以睡眠因缘,令一生空过,无所得也。”(12)鸠摩罗什译:《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乾隆大藏经》第31册,台北传正有限公司,1997年,第580页。可知,僧人不应该以夜晚降临而停止对佛法的追求。对于僧人在夜晚不用功的现象,佛陀也加以批评,如《四分律》中佛陀对阿兰若比丘夜晚好睡的批评:“佛言:‘阿兰若比丘不应尔。应初夜后夜,警心思惟。’”(13)佛陀耶舍、竺佛念等译:《四分律》卷四十九《法揵度第十八》,《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2册,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第934页。依佛教的说法,睡眠对求道有不好的影响。如《发觉净心经》记载睡眠,有二十种坏处。(14)闍那崛多译:《发觉净心经》卷下,《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2册,第49页。因此,佛教希望僧人能克服睡眠的影响,不分白天和夜晚,都不忘记对道的追求。(15)关于佛教对睡眠的态度,参见陈识仁:《佛教经典中的睡眠观》,《早期中国史研究》第2卷第2期,2010年12月;梁国超:《佛教睡眠观的初步研究:试谈“时”与“非时”睡眠之种种》,第二十一届全国佛学论文联合发表会论文,台湾嘉义县,2010年;梁国超:《睡眠与圆满生命——佛教与印度阿育吠陀对睡眠看法的比较研究》,《正观》第61期,2012年6月。
佛教这一观念的形成,与印度的农业文化环境有很深的渊源。梁漱溟观察到,“否定人生,志切出世,似非人世恒情,顾乃风行于古印度人之间。寻其人厌弃生活的心情,殊非苦于生活为艰,却宁为生活易于给足,而后其趣尚乃移耳。其风尚所以绝不于北方寒带见之,而出现于土沃气暖、稻谷易熟之印度者在此”(16)梁漱溟:《人心与人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8页。。可知,相较中国农业的稼穑艰辛,印度农业则生产太易,反使印度人对人生生有厌倦,进而转向出世。如前所述,传统中国由于农业依赖天时至重,形成了“天人合一”的观念。印度则农事生产不艰,缺乏敬天的传统,代替其位置的,无疑是宗教。以佛教来说,天在佛教的地位并不高。佛教所说的天,与人类同,在三界之内,六道之中,尚未摆脱生死轮回。而且,人比诸天更易得道,佛陀即有言:“人间于天则是善处。”(17)瞿昙僧伽提婆译:《增一阿含经》卷二十六《等见品第三十四》,《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册,第693页。在缺乏对天的信仰之下,印度对天时的认知并不深刻,以致其时间观念比较淡薄,更无从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时间观念。更关键的一点是,印度人是堂堂正正要求出世,其个性极强,注重将其所知拿以实行。(18)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6页。在实行中,昼夜时间分配观念对他们并不重要。如佛陀求道,在娑罗树下端坐六年,“便为一切志求无上正真之道。诸天奉甘露,菩萨一不肯受。自誓日食一麻一米,以续精气”(19)竺大力、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下《出家品第五》,《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第469页。,求道尚不顾身,又何间昼夜。(20)印度气候炎热的特点,对佛教夜晚行道的观念可能也存在某种影响。参见五百大阿罗汉等造,玄奘译:《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百九十一《见蕴第八中念住纳息第一之五》,《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7册,第957页。
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人在日常生活中,遵循着佛教自身的时间观念,经常在夜晚做工夫。僧人传记对这方面的记载很多。《高僧传》讲释道安创制僧尼轨范、佛法宪章,其中就有“六时行道”的条例,这些条例之后成了天下寺舍的生活规范。(21)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卷五《义解二·释道安传》,中华书局,1992年,第183页。六时行道,源于印度。在印度,六时指代一日一夜,它包括昼三时与夜三时。释道安等僧人在夜晚努力求道,突破了传统中国“向晦以入宴息”的时间分配观念。
据学者研究,在宋以前,僧人的日常生活,主要有六时礼佛与四时坐禅这样的修行。其中,四时坐禅是在每天的黄昏﹑后夜﹑早晨﹑晡时练习坐禅。(22)李富华:《中国古代僧人生活》,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92—93页。禅宗兴起后,在百丈怀海等僧人的努力之下,寺院逐渐兴起了朝参、晚参制度,“禅门,诘旦升堂,谓之早参。日晡念诵,谓之晚参”(23)释善卿:《祖庭事苑》卷八《杂志》,《日本五山版汉籍善本集刊》第8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6页。。这一制度的兴起,为的是督促僧人朝夕勤勉求道。(24)德辉编,李继武校点:《敕修百丈清规》卷二《住持章第五》,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8页。晚参之后,很多僧人还会继续在夜晚做工夫。如居讷禅师,经常在夜晚习禅定,“初,叉手自如,中夜渐升至膺,侍者每视,以候鸡鸣”(25)惠洪著,吕有祥点校:《禅林僧宝传》卷二六《圆通讷禅师》,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5页。;如法宝禅师,更是在夜晚精进不懈:“平居常宴坐,计昼夜之分,寝才十之二三,不解衣,左右胁未尝贴席。”(26)韩维:《南阳集》卷二九《善觉寺住持赐紫宝师塔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41页。可以看出,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僧人做工夫的方式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他们昼夜不忘求道的追求则一直延续。
对于僧人对传统中国“向晦以入宴息”的时间分配观念的突破,晁迥的观察颇为有趣:
唐贤梁肃作《隋智者修禅道场碑铭》,其序有云:“自缙云至左溪,玄珠相付,向晦宴息而已。”予据《周易·随卦》象曰“君子以向晦入宴息”,其义明万物皆说豫相随,不劳眀鉴,故君子象之。郑康成云:“晦,冥也。犹人君既夕之后,入于宴寝而止息。”《楞伽经》云:“初中后夜,当自觉悟,修行方便。”《圆觉经》云:“欲求如来净圆觉心,应当正念,远离诸幻。先依如来奢摩他行,坚持禁戒,安处徒众,宴坐静室。”予详肃之立言,假彼文句而已。予今引二经之文以相配合,方见向晦宴息之意。(27)晁迥:《法藏碎金录》卷四,朱易安、傅璇琮、周常林主编:《全宋笔记》第八编第7册,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246页。
在传统中国的昼夜分配观念中,夜晚是宴息的时间。但是,梁肃对天台宗祖师的作息记载,也是“向晦宴息”,这使晁迥感到疑惑。百般思索之下,他引用《楞伽经》、《圆觉经》,发觉梁肃对佛教“向晦宴息”的记载,只是假借儒学文句。而真实的僧人作息,并非传统中国习惯中的“向晦宴息”。可见,僧人日夜精进不懈的求道,对传统中国的“向晦以入宴息”的时间观念是一次大的突破。
二、受佛教影响的宋代道学家的夜晚进学现象
僧人昼夜勤勉求道的生活实践,给宋代道学家带来了很大的触动。在程颐看来,禅伯是天下最忙之人:“今市井贾贩人,至夜亦息。若禅伯之心,何时休息?”(28)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上《伊川杂录》,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293页。程颐认为这是出于自私的考虑:“至如夜食后睡,要败阳气,其意尤不美。”但是,僧人夜晚不间断地做工夫,毕竟是丛林的生活常态,这使得程颐有很深的的忧虑:“直如此奈何不下。”(29)程颢、程颐:《河南程氏外书》卷十《大全集拾遗》,《二程集》,第409页。
这一忧虑也体现在朱熹身上。朱熹认为僧人为学精专:“便是某常说,吾儒这边难得如此。看他下工夫,直是自日至夜,无一念走作别处去。学者一时一日之间是多少闲杂念虑,如何得似他!”(30)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六《释氏》,中华书局,1986年,第3018页。不难看出,僧人昼夜求道的行为引起了道学家的很多反省。反省之下,道学家自身的行为也在发生着变化。朱熹讲:“被异端说虚静了后,直使今学者忙得更不敢睡。”(31)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十二《学六》,第220页。在道学家的话语中,“虚静”一般指的是佛、老异端之学;“今学者”,指的是包括道学家在内的学者。这些学者在佛教等异端的影响下,夜晚也坚持不懈的做工夫,钱穆讲他们的表现是“务求静则心转忙,甚至连睡也不敢”(32)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二册,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391页。。可见,“忙得更不敢睡”,是对宋代道学家在内的学者夜晚勤勉进学的一种观察。张载也认为,“昼有为,宵有得”(33)张载:《正蒙·有德篇第十二》,《张载集》,第44页。应该是学者的生活常态。那么,宋代道学家夜晚做工夫的实况具体是怎样的呢?
首先,我们来看看北宋时期道学家夜晚做工夫的情况。北宋时期的道学代表人物,主要是周敦颐、张载、邵雍、程颢、程颐。因此,本文主要以他们为例,考察一下北宋时期道学家夜晚做工夫的情况。五人之中,周敦颐的生活作息史料,比较缺乏,以致我们无法得知他在夜晚做工夫的情况。其余四人在夜晚做工夫的史料记载较多,通过这些记载,我们可以观察他们夜晚进学的情形。
依张载观念,学者在夜晚应该持续地做工夫。在这方面,他对自己有着严格的要求:“夜间自不合睡;只为无可应接,他人皆睡了,己不得不睡。”(34)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九十九《张子之书二》,第2532、2532、2532页。此处“不合睡”针对的是“向晦以入宴息”的作息观念。可以看出,如非不得已的情况,张载追求的是夜晚勤勉进学的生活。他在夜晚做工夫的方式,有读书,“唯《六经》则须着循环,能使昼夜不息,理会得六七年,则自无可得看”(35)张载:《经学理窟·义理》,《张载集》,第278、275页。;有思索义理与静坐,“书须成诵精思,多在夜中或静坐得之,不记则思不起”(36)张载:《经学理窟·义理》,《张载集》,第278、275页。;还有省察己过,“克己工夫未肯加,吝骄封闭缩如蜗。试于中夜深思省,剖破藩篱即大家”(37)张载:《克己复礼》,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九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6283页。。不过,他思索义理的方式偏向苦心思索。如他作《正蒙》时,“中夜有得,亦须起写了,方放下得而睡。不然,放不下,无安着处”(38)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九十九《张子之书二》,第2532、2532、2532页。,“或夜里默坐彻晓”(39)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九十九《张子之书二》,第2532、2532、2532页。。可以看出,张载夜晚偏向对义理的苦苦思索,而在心性修养方面较为欠缺。张载也说自己苦思过多以致心不安定,“思虑要简省,烦则所存都昏惑,中夜因思虑不寐则惊魇不安”(40)张载:《经学理窟·自道》,《张载集》,第289、289、291页。。张载对心性修养的忽略,引起了程颐的批评:“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41)程颐:《答横渠先生书》,程颢、程颐:《河南程氏文集》卷九,《二程集》,第596页。随着工夫的深入,张载的气质也发生着变化,其自述道:“某近来虽终夕不寐,亦能安静,却求不寐,此其验也。”(42)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九十九《张子之书二》,第2532、2532、2532页。“日无事,夜未深便寝,中夜已觉,心中平旷,思虑逮晓。”(43)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九十九《张子之书二》,第2532、2532、2532页。可知,到张载晚年时,他对义理的思索多了些宽裕温和之气,在心性修养方面也更加从容。
邵雍在早年求学时,就经常在夜晚继续做工夫,“始学于百原,坚苦刻厉,冬不炉,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数年”(44)程颢:《邵尧夫先生墓志铭》,程颢、程颐:《河南程氏文集》卷四,《二程集》,第502页。。邵雍的这一生活习惯,一直延续到他成学之后。邵雍在夜晚做工夫的一大表现是静坐,《朱子语类》载邵雍:“王胜之常乘月访之,必见其灯下正襟危坐,虽夜深亦如之。若不是养得至静之极,如何见得道理如此精明!”(45)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邵子之书》,第2543页。则邵雍夜晚静坐的目的在于涵养得此心至静,以便于观物察理。而观物确是邵雍学问的一大特色,不同于程颐讲究格物,邵雍在生活中喜欢观物,如他所作《中秋月》诗,就是他夜晚不睡观物的写照,“……求满直须当夜半,要明仍候到天心。无云照处情非浅,不睡观时意更深……”(46)邵雍:《伊川击壤集》卷十三《中秋月》,邵雍著,郭彧、于天宝点校:《邵雍全集》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67页。。观物的同时,邵雍也重视义理的思索,如其《首尾吟》诗所述:“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中夜时。拥被不眠还展转,披衣却坐忽寻思。死生有命尚能处,道德由人那不知。须是安之以无事,尧夫非是爱吟诗。”(47)邵雍:《伊川击壤集》卷二十《首尾吟其八十五》,郭彧、于天宝点校:《邵雍全集》第4册,第419页。可以发现,邵雍夜晚进学的特色有三,一为静坐,二为观物,三则思索义理。
与张载、邵雍一样,程颢与程颐也是在夜晚持续做工夫。二人喜欢静坐,谢良佐记载老师程颢:“终日坐,如泥塑人。”(48)朱熹:《伊洛渊源录》卷三《明道先生》,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57页。程颐更是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49)程颢、程颐:《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传闻杂记》,《二程集》,第432页。他们静坐的时间,不限白昼与夜晚。静坐的目的在于收敛身心,而不是如佛教静坐般出现异相。因此,当他们的学生冯理夜晚静坐出现室中有光的异相时,程颐则不以为然。(50)程颢、程颐:《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一《时氏本拾遗》,《二程集》,第414页。程颢经常中夜思索义理,其语录称:“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51)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师训》,《二程集》,第121页。可以看出,程颢对义理的思索偏于宽裕温和方面,而非张载的苦心极力之象。程颐也追求从容思索义理的态度。而且,他努力把对义理的思索纳入致知范围之内,强调格物:“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52)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五《畅潜道录》,《二程集》,第322页。可见,他在夜晚对义理的思索,是建立在白昼对经典的熟诵之上。需要说明的是,程颢与程颐虽然在夜晚持续进学,但是他们并不主张对夜晚时间的过度利用。他们同时代的学者,有些在夜晚因思虑过多以致心不宁静,甚至有夜不成寐的现象,如张载,即是“中夜因思虑不寐则惊魇不安”。司马光也有尝患思虑纷乱,有时中夜而作,达旦不寐,可谓良自苦的情况,程颐认为,“夜以安身,睡则合眼”(53)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元丰己未吕与叔东见二先生语》,《二程集》,第25页。,还是要妥善处理好睡眠问题。而且,夜晚不睡也不利于人的身体康健,“今人不睡者多损肝”(54)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刘元承手编》,《二程集》,第198页。。
接着,让我们把视角放在南宋时期的道学家身上,观察他们在夜晚做工夫的情况。张载、邵雍、二程等道学前辈在夜晚勤勉进学的生活实践,给南宋时期的道学士人树立了典范。南宋时期,出现了大批道学士人利用夜晚时间勤勉进学的现象。由于论文篇幅的限制,这里无法对他们一一列举。下面仅以南宋道学的代表人物朱熹、陆九渊、吕祖谦三人为例,说明南宋道学家在夜晚的进学生活。
在夜晚做工夫上,朱熹学习了老师李侗“道理须是日中理会,夜里却去静处坐地思量,方始有得”的经验,他常在夜晚默坐思量义理,“某依此说去做,真个是不同”(55)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四《朱子一》,第2616、2615页。。不过,与老师李侗偏重默坐对义理的体认不同,朱熹倡导读书与静坐并行。钱穆指出,朱熹提出读书一项工夫,是他在当时学术界绝大的贡献。(56)钱穆:《宋明理学概述》,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38页。受程颐的影响,朱熹对义理的思索,坚实地建立在熟读书本基础之上。朱熹讲述他对谢良佐所著《论语说》所下的工夫:“乃熟读。先将朱笔抹出语意好处;又熟读得趣,觉见朱抹处太烦,再用墨抹出;又熟读得趣,别用青笔抹出;又熟读得其要领,乃用黄笔抹出。至此,自见所得处甚约,只是一两句上。却日夜就此一两句上用意玩味。”(57)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十二》,第2783页。可知,朱熹读书越熟,他对义理的思索越为透彻,但他所下的工夫却是日夜不间断。
朱熹在夜晚进学特别勤奋,睡眠不足是常有的事。朱熹认为:“若果切己立志,睡也不着,起来理会;所以‘发奋忘食’,‘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去理会。”(58)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朱子十八》,第2927、2946页。这句话正是他在夜晚进学的写照。《朱子语类》言:“某旧年思量义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传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穷究到明。”(59)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四《朱子一》,第2616、2615页。这是朱熹在28岁之前任职同安县主簿的时候,此时的朱熹在夜晚已经有彻夜进学的情况。当他成学之后,很多士子慕名前来,他开始聚徒讲学。《朱子语类》载朱熹夜晚讲学的情况:“每夜诸生会集,有一长上,才坐定便闲话。先生责曰:‘公年已四十,书读未通,才坐便说别人事。夜来诸公闲话至二更,如何如此相聚,不回光反照,作自己工夫,却要闲说!’”(60)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四《朱子一》,第2616、2615页。可以推测,朱熹在夜晚讲学的时间一般持续到二更左右。(61)“庆元党禁”期间,施康年攻击朱熹讲学:“每夜三鼓,聚于一室,伪师身居髙坐,口出异言,或更相问答,或转相辩难;或吟哦怪书,如道家步虚之声;或幽默端坐,如释氏入定之状。” 如施康年所述不误,朱熹师生在夜晚讲学的时间持续的更晚。参见佚名编,汝企和点校:《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卷六,宋宁宗庆元六年三月甲子条,中华书局,1995年,第100页。
夜讲之后,朱熹一般会继续坚持做工夫。《朱子语类》载朱熹:“先生每得未见书,必穷日夜读之。尝云:‘向时得《徽宗实录》,连夜看,看得眼睛都疼。’一日,得《韩南涧集》,一夜与文蔚同看,倦时令文蔚读听,至五更尽卷。”(62)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四《朱子一》,第2624页。这是朱熹在夜讲之后继续读书的一些情况。除了读书之外,朱熹在夜讲结束之后,更多时间用于思索义理。不过,朱熹在夜深之时思索义理,思量来,思量去,很容易出现彻夜进学的情况。(63)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九《朱子十六》,第2869页。为此,朱熹还以身说法,告诫弟子:“上床断不可思虑事为,思虑了,没顿放处……某旧来缘此不能寐,宁可呼灯来随手写了,方睡得着。”(64)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九十七《程子之书三》,第2491—2492页。朱熹的这些情况,都说明朱熹有彻夜进学的现象。
朱熹在夜晚进学的生活习惯,一直到临终也在坚持。蔡沈《朱文公梦奠记》记载了朱熹在临终前夜晚做工夫的情况。据载,庆元六年(1200)三月初二日夜,朱熹看蔡沈《书集传》,说《书》数十条,及时事甚悉,直至四更;三月三日夜,说《书》数十条;三月四日夜,说《书》至《太极图》;三月五日夜,说《西铭》,又言:“为学之要,惟事事审求其是,决去其非,积累日久,心与理一。”三月八日夜分,命蔡沈检《巢氏病源》。三月九日午初刻,朱熹逝世。(65)蔡沈:《朱文公梦奠记》,蔡有鵾编:《蔡氏九儒书》卷六《九峰公集》,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106册,线装书局,2004年,第424—425页。通过蔡沈对朱熹的记录,我们可以看到朱熹一直到临终时,也不放弃利用夜晚时间进行讲学。
尽管朱熹在夜晚进学很晚,但是,他每天仍旧早起。对此,他的学生黄榦有记述:
其闲居也,未明而起,深衣幅衣方履,拜于家庙以及先圣……中夜而寝,既寝而寤,则拥衾而坐,或至达旦……凡数经者,见之传注,其关于天命之微,人心之奥,入德之门,造道之阈者,既已极深研几,探赜索隐,发其旨趣而无疑矣。至于一字未安,一词未备,亦必沈潜反复,或达旦不寐,或累日不倦,必求至当而后已……讲论经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虽疾病支离,至诸生问辨,则脱然沉疴之去体。一日不讲学,则惕然常以为忧。(66)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三十四《朝奉大夫华文阁待制赠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谥文朱先生行状》,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68册,第129—130页。
结合前面对朱熹夜晚做工夫的观察,可以发现,黄榦准确地把握了朱熹的作息时间。
陆九渊对夜晚时间的利用也很充足。陆九渊讲:“某从来勤理会,长兄每四更一点起时,只见某在看书,或检书,或默坐。”(67)陆九渊著,钟哲点校:《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中华书局,1980年,第463、471页。可见,陆九渊从早年起就在夜里精进不懈地做工夫。他所做的工夫,不止有静坐,还有读书方面内容。对陆九渊而言,学者不一定要遵循向晦以入宴息的时间观念。《陆九渊集》载他对学者七夜不寝以进学的看法:“天下之理但患不知其非,既知其非,便即不为君子以向晦入宴息也。”(68)陆九渊著,钟哲点校:《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第429—430页。可见,对学者夜晚做工夫的事实,他持认可态度。他自己也是如此。在成学之后,他依旧坚持夜晚勇猛精进地做工夫。《陆九渊集》载章仲至对陆九渊做工夫的印象:“先生讲论,终日不倦,夜亦不困,若法令者之为也。动是三鼓,学者连日应酬,劳而早起,精神愈觉炯然。”(69)陆九渊著,钟哲点校:《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年谱》,第503页。
陆九渊“终日不倦,夜亦不困”的精神面貌,与他对静坐的坚持有很大关系。而且,他在讲学方面也多以静坐教人。詹阜民叙述陆九渊教人情况:“先生谓曰:‘学者能常闭目亦佳。’某因此无事则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继日。如是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中立窃疑之,遂见先生。先生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也。’”(70)陆九渊著,钟哲点校:《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中华书局,1980年,第463、471页。詹阜民按照老师的建议夜以继日的静坐,果然有本心澄莹的的效果出现,这是陆九渊的切身体验。如前所述,陆九渊在夜晚做工夫的表现,有读书与静坐。他虽然平时确实留心读书,前言往行所当博识,古今兴亡治乱、是非得失,亦所当广览而详究之。但是,他最担忧的是学者“丧失其本心”:“顾其心苟病,则于此等事业,奚啻聋者之想钟鼓,盲者之测日月,耗气劳体,丧其本心。非徒无益,所伤实多。”(71)陆九渊著,钟哲点校:《陆九渊集》卷十二《与陈正己》,第162页。因此,他在讲学方面,他更愿意以静坐接人,使其能够涵养本心。
与朱熹、陆九渊二人相比,吕祖谦在夜晚进学的勤奋也不逊色。吕祖谦留有《庚子辛丑日记》,这本日记是他在金华养病期间所写,始于淳熙七年(1180)正月初一,至淳熙八年(1181)七月二十八日而止。次日,吕祖谦逝世。通过这本日记,我们可以看到直至临终前一日,吕祖谦仍在抱病日夜进学。在这本日记里,吕祖谦不仅利用夜晚时间著书,他还关注气候、草木的变化,这是吕祖谦所做的格物工夫。如淳熙七年(1180)正月十四日日记,有“《终南》《黄鸟》。自四更大雨,欲晓渐微。终日阴,风。夜,晴”的记载;二月二十一日日记,有“(《大事记》)五年至十年。雨后新绿可观。晴,暖。二更后雷雨”的记载;三月三日日记,有“(《大事记》)二十二年。阴。酉后大雨,半夜止”的记载。(72)吕祖谦:《庚子辛丑日记》,顾宏义、李文整理:《宋代日记丛编》第3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1153、1155、1155页。《庚子辛丑日记》中,像“二更后雨”、“四更大雨”、“半夜止”等含有时间含义的资料记载,所在多见。可知,吕祖谦在夜晚坚苦不懈的进学,睡眠时间并不多。
由上,僧人日夜不懈怠的做工夫,给宋代道学家带来了很深的触动。在佛教的影响下,道学家也兴起了利用夜晚时间努力进学的风气,并努力将这一风气实践成日常生活的常态。由于自身学问的差异,他们在夜晚进学的情况也各有特色。如张载在夜晚偏向苦心思索,二程则重视内心涵养方面,朱熹则将读书法着重实践。在对夜晚时间的安排上,他们的表现也不尽一致,如二程与邵雍重视对夜晚时间的合理安排;张载与朱熹则夜晚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彻夜进学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而且,可以看出,与北宋相比,南宋道学家讲学的风气更为浓郁,师生间夜晚讲学的现象也更为常见。
三、宋代道学家对孟子“夜气”说的阐释
宋代道学家在夜晚持续做工夫的现象,与传统中国的“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的时间观念有分歧,却与佛教徒日夜不懈的求道观念相符。为解决这一矛盾,他们对孟子的“夜气”说(73)在孟子“夜气”说经典文本之外,儒学传统中还有圣贤日夜进学的典范存在,如周公有“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的经历(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卷八《离娄章句下》,中华书局,1960年,第176页), 孔子有“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的进学生活(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卫灵公篇第十五》,中华书局,1958年,第166页),这些典范,俱可为道学家日夜进学提供依据。进行了新的阐释,为其自身行为的合理性提供了经典依据。
“夜气”说出自《孟子·告子上》,原文本是: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74)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卷十一《告子章句上》,第243页。
据文本,孟子以牛山之木比喻人的仁义之心。人皆具有仁义之心,它可以在日夜自然滋长,但是人旦昼的所为,不断梏亡其仁义之心。梏亡太甚,则“夜气”所滋长的仁义之心,也无法存住。可以看出,在这段文本中,孟子所论的对象是人的仁义之心,关注重点则放在对人的仁义之心有损害的旦昼所为上。而“夜气”,它只是滋长仁义之心的对象。这个“滋长”,是如雨露之所润般的自然滋长,还是在夜晚要下工夫的人为滋长,即具有工夫论方面的内容,孟子并没有明确说明。
孟子之后,赵岐为《孟子》作注,他对“日夜之所息”的注释为:“日夜之思,欲息长仁义平旦之志气。”(75)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十一下《告子章句上》,《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359页。赵岐将“平旦之气”视为人日夜所思欲长的仁义之志气,即孟子所说的仁义之心。据简逸光研究,赵岐的这一训解不具工夫论,只是将“夜气”视为对象,或被动的自然生息之物。(76)简逸光:《王阳明“夜气”解》,《孔子研究》2016年第4期。在赵岐之后,孟子“夜气”说很长时间以来没有受到学者的重视。到宋初孙奭为《孟子》注疏时,这一情况依旧如此。在《孟子》注疏中,孙奭不释“夜气”,他关注的是“平旦之气”。据他的注释,“平旦之气”与孟子所说的仁义之心大致一致。(77)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十一下《告子章句上》,《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360—361页。可知,到宋初,“夜气”说既没有受到学者应有的重视,也不具备工夫论层面的意义。
不过,这一情况很快发生了改变。程颐对“夜气”说有一定关注,他认为“夜气”是夜晚休息时而产生的清明之气,“平旦之气”也是清明之气,二者皆未与外事相接。(78)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上《伊川杂录》,《二程集》,第289页。夜气所存者,是“良知也,良能也”,即仁义之心。了解“夜气”说之后,学者所要做的是“扩而充之,化旦昼之所梏,为夜气之所存,然后有以至于圣人也”(79)程颢、程颐:《河南程氏粹言》卷二《心性篇》,《二程集》,第1260页。。可以看出,在程颐的认知中,学者应该做的事情是日夜皆要勤勉不懈,以存“良知良能”。由此,经程颐的阐释,“夜气”说初步具备了工夫论层面的意义。
经程颐的阐释后,“夜气”说逐渐成为宋代道学家关注的中心议题。由于学问倾向的差异,不同的道学家对其的阐释也不尽一致。这里需要特别提及的是朱熹的贡献,他在程颐说法的基础上,充分挖掘出“夜气”说丰富的内涵。而且,他对“夜气”说的理解,影响了之后的道学士人的认知。
在朱熹看来,“夜气”说具备着丰富的内涵。首先,“夜气”是夜晚未与事接时产生的清明、自然之气,它所存者是仁义之心,“夜气静。人心每日梏于事物,斫丧戕贼,所余无几,须夜气静,庶可以少存耳”。朱熹的这番理解,得之十分辛苦:“前辈皆无明说。某因将《孟子》反复熟读,每一段三五十过,至此方看得出。后看程子却说:‘夜气之所存者,良知良能也。’与臆见合。”(80)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孟子九·告子上》,第1396、1395、1395、1398、1395、1396、1394页。
其实,在朱熹生活的那个年代,学者对“夜气”说的理解多有歧义。有学者倾向于将“夜气”所存者理解为纯粹的存养“夜气”,《朱子语类》载有朱熹对这些言论的批评:“‘夜气不足以存’,是存个甚?人多说只是夜气,非也。这正是说那本然底良心。”(81)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孟子九·告子上》,第1396、1395、1395、1398、1395、1396、1394页。可见,很多学者对“夜气”的思考只停留在存养“气”层面。亦有学者将“夜气”与“良心”等同,朱熹对此的看法是:“人多将夜气便做良心说了,非也。”(82)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孟子九·告子上》,第1396、1395、1395、1398、1395、1396、1394页。朱熹也劝导友人何镐不要将“夜气”等同于良心:“‘夜气’,以为休息之时则可,以为寂然未发之时则恐未安。”(8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答何叔京》,《朱子全书》第22册,第1814页。朱熹对“夜气”说的理解,与时人不同,既不偏重“气”,也不偏重“心”,而是要“借夜气来滋养个仁义之心”(84)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孟子九·告子上》,第1396、1395、1395、1398、1395、1396、1394页。。
其次,“夜气”虽可存仁义之心,但学者存养仁义之心的关键却在“旦昼之所为”上,“夜气”只是存养仁义之心的辅助力量。朱熹时代的学者,即使不将“夜气”与“良心”等同,也很容易对“夜气”产生一个直接的认知,即通过未与物接的清明之“夜气”,学者更易于存养、体认仁义之心。由此,夜晚比白昼具备了存养、体认仁义之心的优势。朱熹的老师李侗教导朱熹:“大凡人礼义之心何尝无,唯持守之,即在尔。若于旦昼间不至梏亡,则夜气存矣。夜气存,则平旦之气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85)朱熹编:《延平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第320页。可见,李侗平时依靠对“夜气”的操存,以体认仁义之心的虚明气象。朱熹的学生郑可学也讲:“以前看夜气,多略了‘足以’两字。”(86)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六十二《中庸一·章句序》,第1487页。孟子“夜气”说原文是“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将“足以”两字略掉,就成了“夜气不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如此一来,“夜气”与“仁义之心”的体认关联至重。李侗与郑可学的认知,是朱熹时代很多学者的写照。
与时人对“夜气”的认知不同,朱熹认为,在存养仁义之心上,夜晚与白昼皆能产生效果,“且如气,不成夜间方会清,日间都不会清。今人日用间,良心亦何尝不发见,为他又梏亡了”(87)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孟子九·告子上》,第1396、1395、1395、1398、1395、1396、1394页。。因此,朱熹反感学者专靠“夜气”存养仁义之心:“且如今日说夜气是甚大事,专靠夜气,济得甚事!”(88)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六十二《中庸一·章句序》,第1487页。依朱熹认知,学者应该重视旦昼之所为。学者若忽视了旦昼之所为,使它对仁义之心的损害过大,“则虽有这些夜气,亦不足以存养其良心”(89)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孟子九·告子上》,第1396、1395、1395、1398、1395、1396、1394页。。因此,“夜气”说的关键在旦昼之所为上,“夜气上却未有工夫,只是去‘旦昼’理会,这两字是个大关键,这里有工夫”(90)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五十九《孟子九·告子上》,第1396、1395、1395、1398、1395、1396、1394页。。据学者研究,朱熹的“夜气”思想有以旦昼之所为养“夜气”的一面。(91)肖永明、王志华:《朱子对孟子“夜气”思想的阐发》,《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可以说,朱熹对“夜气”说的诸多阐释,为学者日夜做工夫提供了思想依据。
朱熹对“夜气”说的阐释,影响着后来道学家的思想认知。陈柏著有《夙兴夜寐箴》,就是根据朱熹的“夜气”思想,细致安排自己的日夜作息:“鸡鸣而寤,思虑渐驰,盍于其间,澹以整之。或省旧愆,或新得,次第条理,瞭然默识……日暮人倦,昏气易乘,斋庄正齐,振拔精神。夜久斯寝,齐手敛足,不作思维,心神归宿。养以夜气,贞则复元,念兹在兹,日夕乾乾。”(92)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八十七《静清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第2923—2924、2924页。从“鸡鸣而寤”到“夜久斯寝”,陈柏一直在不间断的做工夫。这样做工夫的表现,属于“养以夜气”。陈柏此箴的意义,除了是对朱熹“夜气”思想的遵循,更重要的是,它细致规划了从白昼到夜晚的生活作息,为学者日夜做工夫提供了实践典范。因此,《夙兴夜寐箴》受到当时学者的推崇:“昔金华鲁斋王先生以为,此《箴》甚切得受用,以教上蔡书院诸生,使之人写一本,置坐右。”(93)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八十七《静清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第2923—2924、2924页。鲁斋为王柏,是朱熹的三传弟子。他自己也著有《夜存斋铭》,讲求“学苟日新,存不待夜”(94)王柏:《鲁斋集》卷七《夜存斋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6册,第103页。,努力将朱熹的“夜气”思想践行到生活中。
不过,也有一些道学家努力对朱熹的“夜气”思想进行推衍,真德秀就是其中的代表。真德秀撰有《夜气箴》。与朱熹重视旦昼之所为不同,真德秀此箴偏重夜晚做工夫以存仁义之心:
维人之身向晦宴息,亦当以造物而为宗,必斋其心,必肃其躬,不敢弛然自放于床第之上,使慢易非辟得以贼吾之衷。虽终日乾乾,靡容一息之间断,而昏冥易忽之际,尤当致谨戒之功。盖安其身所,以为朝听昼访之地;而夜气深厚,则仁义之心亦浩乎其不穷。本既立矣,而又致察于事物周旋之顷,敬义夹持,动静交养,则人欲无隙之可入,天理皦乎其昭融。(95)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三十三《夜气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526页。
真德秀知道自己与朱熹在“夜气”说解读上的不同:“孟子之言以旦昼为主,而朱熹推衍其义,谓当无时而不用力,则旦也、昼也、夜也,皆兢业自持之时,其功益精密矣。”不过,他对“夜气”思想的阐释有其自身的用意:“物欲之害,夜为最甚,故其说以夜为本,若异于孟子、朱熹者,然亦未尝不互相发也。”(96)真德秀撰,朱人求校点:《大学衍义》卷二九《诚意正心之要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77、478 页。真德秀显然认为,其对“夜气”说的解读,与朱熹的思想若相违而实则相成。
真德秀对朱熹“夜气”说的推衍,得到了一些道学家的认可。黄榦的学生陈如晦在读过真德秀的《夜气箴》后,次其韵为《生意箴》,以表志同道合之感。(97)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六十三《勉斋学案》,第2046页。但是,在更多的道学后人看来,真德秀的《夜气箴》背离了朱熹对孟子思想的正确解读。真德秀的丈人杨圭,率先对《夜气箴》表示不认同。(98)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八十二《北山四先生学案》,第2751、2750页。蔡模虽认为真德秀的《夜气箴》“亦不妨有此理”,但终“非孟子夜气之本意也”。为此,蔡模专门与真德秀交流过《夜气箴》存在的问题,真德秀予以接受。(99)蔡模:《孟子集疏》卷十一《告子章句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0册,第510页。王柏也是持这种看法,他认为陈柏的《夙兴夜寐箴》足以证实真德秀之误。(100)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八十七《静清学案》,第2924页。王柏的堂侄王佖也批判过真德秀的《夜气箴》。(101)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八十二《北山四先生学案》,第2751、2750页。可知,真德秀对“夜气”说的见解并未被大多数道学家认同。
综上,经由道学家对“夜气”说的阐释,孟子“夜气”说具备了工夫论层面的意义。程颐对“夜气”说的关注,使其逐渐成为道学的热点议题。在程颐之后,道学家对“夜气”的理解存有差异:在“夜气”所指上,既有偏向“气”层面的学者,亦有偏向“心”层面的学者;在进学的时间上,既有偏重夜晚做工夫的学者,亦有不间白昼与夜晚做工夫的学者。经朱熹对“夜气”的解读,道学内部关于“夜气”说的意见逐渐趋同,“夜气”说也具备了丰富的内涵:一是“夜气”之所存者为仁义之心;二是要重视旦昼之所为,避免专靠“夜气”存养仁义之心的片面性。在朱熹之后,真德秀对朱熹的“夜气”思想进行了推衍,他偏重夜晚养“夜气”以存仁义之心。可以看出,道学家对“夜气”的诸多阐释,为其日夜做工夫的行为提供了经典依据。
四、结语
综上,在商业兴起之前,佛教徒“昼夜不倦”的求道行为,已经突破了传统中国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时间分配观念。之后,受佛教影响的宋代道学家也对这一时间观念完成了突破。钱穆注意到,宋代的士大夫有一种自觉的精神,他们在私生活方面,带有一种宗教狂的意味。(102)钱穆:《国史大纲》(下),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58—560页。这种宗教狂的意味在道学士大夫身上表现的尤为明显。受僧人昼夜求道的刺激,宋代道学士大夫除对白昼时间有效利用外,也充分利用夜晚时间汲汲进学,并努力将之实践成日常生活的常态。张载所说的“昼有为,宵有得”,是他们日夜进学的实况。
由于自身学问的差异,宋代道学士大夫在夜晚进学的情况也各有特色。如张载在夜晚偏向苦心思索,邵雍喜欢观物与静坐,二程则重视内心涵养方面,朱熹则将读书法与静坐双重实践。在对夜晚时间的安排上,他们的表现也不尽一致,如二程重视对夜晚时间的合理安排;张载与朱熹则夜晚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彻夜进学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更重要的是,道学士大夫将夜晚进学的习惯坚持到他们生命的尽头,如朱熹与吕祖谦在临终前几天的进学表现,凸显出他们汲汲以求道的一生追求。
不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传统时间观念,毕竟是道学家所谓的“道之所在”(103)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六十二《中庸一·第一章》,第1496—1497页。。而且,佛教徒夜晚持续做工夫的实践确实有例在先。这些情况是道学士大夫无法回避的问题。为解决这一矛盾,他们对既有儒学传统进行了新的阐释。其中,孟子的“夜气”说成为了他们的阐释对象。经由他们对“夜气”说的阐释,孟子“夜气”说具备了工夫论层面的意义,为他们日夜进学行为的合理性提供了经典依据。
可以看出,宋代道学家在夜晚进学上,既有受佛教资源影响的一面,又有努力脱离佛教影响、重建儒家文化传统的一面。道学、佛教二者之间的复杂关联,在道学家夜晚进学的生活实践中展露无遗。由此而延伸出来的问题是,当道学成为元明时期的主导思想后,宋代道学家夜晚进学的典范对这一时期的士人有着怎样的影响,后者又是如何看待朱熹对孟子“夜气”说的阐释?这些问题,值得学界有进一步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