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儿童文学“性别地理”的生产与表征*
2022-11-18周莹瑶吴翔宇
周莹瑶 吴翔宇
提要:理解儿童文学“元概念”是探究其性别地理议题的原点。“性别地理”是一个融合着“空间”“时间”与“身体”的社会学概念,三者的融合有效介入其贴合“儿童”内核的主体建构,以此超越儿童文学作为“亚文学”的套话认定,并在与儿童文学、成人文学的区隔中开启指向儿童性别地理的现代之旅。秉持“一体化”与“主体性”的辩证观,儿童文学性别地理议题参与了百年中国文学思想与语言现代化进程,并刷新了其内在结构与文学形象。
儿童文学是否涉及“性别”原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话题,因为在所有的文学类型中,但凡关涉“人学”议题,男女性别问题就必然会涉及。但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在于“两代人”之间话语的交流与沟通,因而“代际话语”会相应弱化“性别话语”的关注。事实上,儿童文学的性别话语研究却如火如荼地在学界展开,其重心在强调性别差异及生理生命体验上。(1)乔以钢、王帅乃:《中国儿童文学的性别研究实践及其反思》,《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5期。这种研究趋向是儿童文学作为“人学”系统下的基本属性和品格使然,并且在儿童文学学科化过程中开启了全新的研究畛域。
以性别政治角度探究儿童文学,可追溯到二十世纪后期女权运动的发展。第二波女性主义(Second-wave feminism)的兴起,让儿童文学研究者关注儿童文学作品中的性别角色。女性在儿童文学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且随着女性作者加入儿童文学创作队伍,女性在儿童故事中出现的比例进一步上升。(2)Roger Clar,“Why All the Counting?Feminist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on Children’s Literature”,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Vol.33(4), 2002,p.288.儿童文学成为传播性别研究成果的一种媒介,性别权力的移位,让儿童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得到改观,让儿童文学叙事呈现政治观念的转变。(3)Abigail Feely,“Picturing an Alternate Ending:Teaching Feminism and Social Change with ‘The Paper Bag Princess’”, The History Teacher, Vol.46(4) ,2013,p.590.与此同时,地理学在上世纪末开始关照社会现实,赋予空间以政治文化责任,(4)顾朝林、于涛方、李平:《人文地理学流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3-49、127-143页。性别地理学由此诞生,而后蓬勃发展。它是着力研究空间关系中的性别角色和性别互动的学科,是学界“文化转向”之后诞生的又一重要理论。在20世纪90年代“身体写作”兴起之后,学界有人认为“空间的敏感和再思”(5)陈惠芬:《空间、性别与认同——女性写作的“地理学”转向》,《社会科学》2007年第10期。成为写作者的重要内容,性别地理学逐渐为文学界关注,立足于文本中作家自身与世界的对话,形成跨学科的研究视角。但成人文学中的性别书写,是社会分工的结果;而儿童文学的对象是尚未完成社会化的儿童,性别的塑造必然与前者产生差异。性别在儿童文学文本中的浮现,拓展了人们对儿童“完全生命”的理性认知。儿童身体的敏感度和空间的可塑性让儿童文学的性别塑造成为动态。从身体政治学来看,“权力和身体紧紧连接在一起”(6)汪民安:《福柯的界限》,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15页。,权力将身体作为它的实施对象,身体的变化依托于权力的张弛,权力的掌握、管理和运作达至了对身体的操控。对于身处权力空间交汇之域的儿童亦然,并最终在儿童文学文本结构中所表征。文学正是一种运用思维创造生产出的符号化的文化表征世界。身体是一种空间存在,承担了空间生产的职责,也承受着空间生产的职责。儿童文学中所书写的儿童身体,是儿童形象的“标记”,是探索儿童文学作品内部价值和外部意义的“原点”(7)韩雄飞:《身体的变迁——中国儿童文学与儿童形象(1917-2020)》,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0页。,包含着历史境遇下作家的人生观和儿童观。
历史上,女性在中国传统父权制社会中,身体空间展示出“狭小局限性”“道德规训性”等特征,现代妇女解放运动让女性走出狭小的生存空间,女性空间呈现“敞开性”“去蔽性”(8)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4、228-229页。,但却依旧受制于男性权力。“空间”与“童年”互为因果,“儿童地理”(9)Stuart C. Aitken,“Fielding diversity and moral integrity”,Ethics, Place & Environment, Vol.4, 2001,pp.125-129.与“儿童空间”(10)Sarah L.Holloway and Gill Valentine,“Children’s geographies and the new social studies of childhood.” in Children’s,Geographies: playing, living, learning. London: Routledge, 2000, pp.1-28.的提出,使得聚焦于儿童的空间研究立足于更为科学的概念之上。儿童是使用、发明、体验与创造空间的主体,而创造儿童文学是以成人的视角重构这一空间的过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儿童文学中性别地理学的研究,依旧有学者曾试图从女性主义角度寻找“文本中女性从客体走向主体的力量和途径”(11)唐兵:《儿童文学中的女性主义声音》,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03年,第118页。,但在研究中也流于浅尝辄止的表面,未能阐明性别于空间中的权力关系;也有学者试图“从空间的角度看成长的向度和维度”(12)陈莉:《中国儿童文学中的女性主体意识》,海燕出版社,2012年,第157页。,但囿于文本个案研究,未能对其进行普适性的理论探讨。以性别地理学研究儿童文学,是一个亟待关注的领域。儿童文学中,“男性和女性”“儿童与成人”“私人与公共”跨界流动,在互为差异中互为推力、互为赋权;(13)颜海平:《现代中国女性作家与生成的现代性》,《妇女研究论丛》2022年第1期。儿童阅读的过程让儿童进入文本空间,认知自身在社会上的位置,以解答关涉人与世界关系的困惑。
由此可见将性别地理引入儿童文学研究的必要性。文学文本构建了一个可间接参与现实空间的虚拟空间,儿童以其身心成为空间权力变化的媒介,身体社会学提供了探究儿童文学中性别界分的一个角度,而从文学文本中可以窥见作家对儿童成长中空间位移的想象,继而窥探儿童文学对儿童社会地位的探索与反思。
一、基于元概念的性别地理的空间构成
从性别话语的角度看,关涉两者的空间地理学是学界研究的重要方向。男女不同空间位置、角色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话语权力。可以说,性别政治在学校、都市、乡村、卧室等物理空间上均有表征。当然,“卧室文化”只是表征“少女文化”的一个典型的个例,但是它却非常贴合“少女”的性别氛围,以此生发的相关文化研究确实能洞见“少女”的特性。随着研究的进一步细化与深化,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城乡”空间之于性别研究的增长点。城乡的分立与移位给性别研究带来了更为动态的语境及肌理。对于儿童研究而言,这种双向互动的空间也开启了其广度、宽度。加之儿童年龄跨度较大,性别意识也有差异,在阔大的空间地理中必然会衍生诸多议题。尤其是,空间维度上的“公共”和“私人”的区隔,使得儿童的性别研究呈现出更为繁复的“知识集”(14)Perry Nodelman,The Hidden Adult: Defining Children’s Literature, the Johns Hokins University Press,2008, p.9.,对于空间结构性系统的研究也逐渐延展开来。与此同时,公共和私人空间的性别化一直是女性主义地理学关注的中心问题,但该领域内的已有研究较少关切年龄差异下的少女群体及少女时期的空间表征和经验。
在儿童地理研究中,批判性地审视二元空间框架,对于揭示少女被压迫的困境和其反抗行为至关重要。学者们大多没有对“公共”和“私人”这两个关键的空间类别提供一个明确的排他性的定义,而澄清概念的努力也可能面临将空间想象固化为一种本质主义理解的风险。虽然承载着有区别的地理属性,但对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认知实际上是出于社会建构,是经由跨时代和跨地区的演变而成的。性别关系中被常态化的公共对应男性和私人对应女性的空间归置是有问题的。此外还需注意,公共和私人空间的性别化也受到年龄、种族、性别和阶级等的交叉影响和进一步复杂化。
为进一步探讨基于空间而衍生的性别政治,本文将立足空间“位置”“声音”与中国儿童文学中主体性建构的关系,探析“公共”和“私人”空间形态所内含的意识形态。这其中,儿童主体在两种空间类别中如何呈现危险(risk)、保护(protection)、得体(respectability)和赋权(empowerment)等状态?两种空间形态对应的性别化地理又是如何通过身份、阶级、政治等范畴而建构起来的?一般意义上的性别地理学有着约定俗成的结构、系统与逻辑。“公共”与“私人”空间的主体似乎是不证自明的,男性占据“公共”的高位,成为公共广场、声音的主体。而女性则被预留于“私人”领地,成为“独语”者,女性在公众空间中的发声受到男权的压抑,而由此产生的心理上的畏惧让女性逐渐退避于私人空间中。(15)周培勤:《社会性别视角下的人地关系——国外女性主义地理学研究进展和启示》,《人文地理》2014年第3期。而且,两个空间拥有者殊异的话语系统,使得彼此的交互并不通畅。正是如此,基于性别的空间的政治学也就产生了。处于不同空间的主体都深谙此道,并不会贸然挑战空间的话语权威。更为关键的是,这种并置、对视的空间形态与性别话语形成了某种默契,形构了对他者挑战的“一体化”共谋机制。这也是为什么性别的空间政治如此稳固、常态的根由所在。意识形态的正当性保障了空间话语生产的合理性,也由此加固了性别话语差异的显在性。
当然,性别政治中也存在着裂隙,这意味着两种空间并非没有僭越和融通的可能。在早期中国儿童文学的话语体系中,性别政治的显征并不明晰,即儿童与成人的话语政治强于男女两性的性别政治。尤其是在革命与政治的语境下,儿童“群”的观念超越“性”的意识,儿童被视为与成人无异的“人”,儿童的“个性”“性别”式微。
随着人的解放大潮的开启,“儿童本位”观从“道德”等观念的奴役中解脱出来。所以说,“儿童的发现”应是“人的发现”的应有之义,是其合理的延伸和发展。“儿童本位”的基本内核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儿童是人”,二是“儿童是儿童”。这两个层面缺一不可,而且顺序也基本固定,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后者是前者的必然结果。要做到这两点,并不简单。它要求去除陈旧的儿童观,打破“成人”话语的神话,将儿童还原于其原有的位置。寻绎儿童史,不难发现:传统的儿童观与现代儿童观的最大差异在于儿童不再是依靠他者赋义,而是儿童成为主体话语本身。一旦儿童成为“儿童”,儿童就具备了制造自身话语的条件。在解决了儿童的主体问题后,性别等其他衍生而来的议题才能提上日程,才具有讨论的可能性。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儿童本位观在破除成人神话时也会导向自我制造的另一种神话。既然儿童是独异的个体,那么儿童肯定不是儿童之外的其他身份的人(包括成人),由此,儿童本位观也会得出“儿童不是成人”的结论。确实,儿童主体的确证有赖于否弃成人话语系统,但这也容易产生一种误区:“儿童不是成人”不是儿童本位观的结果而是前提。因而,儿童与成人绝对的“二分”(16)杜传坤:《转变立场还是思维方式?——再论儿童文学中的“儿童本位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就此产生,儿童与成人基于“人”的共性也被遗忘,制造了拒斥成人话语的固定的边界、壁垒,从而将“儿童”隔绝或悬置起来,这是需要深入反思的。其后果可想而知:儿童的个性彰显有赖于与成人区隔,但这种被孤立的儿童实质上又消解了“人”的共性,而这种确实共性的儿童主体最终又会挥霍“人”本身。
重审儿童本位观的意义与局限,意在讨论“人学”子命题的“性别”所处的境遇,以此抛开理论迷雾,为儿童文学的性别研究提供强有力的理论背景。性别问题不止于空间政治,但又源于空间位置、秩序、关系所呈现出的意识形态。因而,要讨论儿童文学的性别地理,有必要在前述“私人”与“公共”空间的互训中找到对话的关节点,这其中,陈国恩讨论新旧文学对话要寻找“思想门槛”(17)陈国恩:《新文化运动百年纷争中的新旧矛盾与中西冲突》,《广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有着较大的启发意义。“门槛”即话语“阈限”,它既区隔话语,又联结话语间的对话沟通。由此看来,儿童与成人、男性与女性都有其相互区隔的“门槛”,设立这种“门槛”的有生理上的、也有文学上的标尺。否则就不需要对其内涵和外延进行指向本体的论述,笼统地用一个更高层级的术语或概念代替即可。显然,这种逻辑是不自洽的。两种有差异性的概念,区别是第一位的,融通与辩证是建构在区别的基础上的。只不过,区别不能颠覆概念的本体,不能以牺牲共性为代价来彰显主体的个性。如前所述,如果儿童真的逸除了成人话语,那么也不能由此判定儿童与成人没有共同性。这种个性与共性的辩证法恰是“阈限”或“门槛”所要扮演的角色。“私人”空间之所以“私”,在于它设置了进入该领地的门槛。而如果以“私人”之“私”切断了男性或女性的往来,那么这种“私人”其实只是女性单一向度的话语呈现,而不构成对话系统中女性的独异本体。“公共”空间也非绝对的“无门槛”,尽管“公共”但也设置了过滤、审查的话语机制,由话语配置角色以实现空间的再生产。男性在公共空间的占比固然与其话语的强势有关,但更为深层的是,在性别话语的博弈中,女性主动弃置或退守“私人”空间,将互允的“公共”空间让位于男性。这种进退肌理是空间政治的辩证法,并成为一种“共谋”“合力”机制,构筑了性别地理学的话语体系。
事实上,寻求共名、互契的机制不会遏制话语空间,反而会扩充对话的渠道。儿童文学中的性别地理研究的特殊性在于,它本身内含着代际话语与性别话语两个维面。两者的叠加形构了“结构性”逻辑。所谓“结构性”,注重的是话语间的对话、关系及意义生成。因而,两者的耦合不是一种先后的“描述性”的逻辑,而更是一种“系统性”的构架。这也是儿童文学性别区别于一般文学相似命题的特殊之处。儿童文学“元概念”的特殊性是探究性别议题的原点。如果不辨明该概念,越过该概念的复杂处而直接开启性别研究无异于舍本逐末。儿童文学的特殊性不在于“成长的方向性”,也不在于“语言的浅易性”,而在于其内涵“儿童”与“成人”的“代际”的双重性。具体来说,成人作家与儿童读者的“代际”对话沟通是其区别于其他文类之处。作家与读者分立并具有明确的指向性,使得儿童文学内蕴着复合的话语系统,不限于“儿童”一域,也不止于“成人”一极,而是集结着儿童与成人“代际”的知识集。因而,如果不厘清儿童与成人的对话关系去妄谈儿童文学的性别,显然是一种“越级”的不贴切的学理探索,必然无法取得令人满意的结论。在“代际话语”的基础上来考察“性别议题”,不是要确立前者的主体地位,而是要明确儿童文学性别议题必须考虑儿童话语与成人话语交流的前提。在“代际”话语交流中,成人作家预设了“儿童是什么”的前提,必然也会传达出成人的性别观。只不过,这种传达不是替代儿童或置于儿童之上的话语前置,而是一种话语转换。既然是转换就不是成人性别观的直接生成,而要考虑“儿童”话语的接受限制,也必然会牵扯话语生产的起点、位置、关系,要考虑“传达什么”与“怎么传达”性别的问题。例如王帅乃就特别注意到了儿童文学中“长幼关系”的书写,爬梳了当代儿童文学中“顺应父代式”“新人出走式”和“双向促进式”三种关系,(18)王帅乃:《当代儿童文学中的长幼关系书写》,《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这种关系即是前述代际关系、伦理话语的具体表现。这与一般文学不考虑读者、作者“双逻辑节点”的门类有着极大的差异。“代际”既有生理代际,又有文化代际,而后者是文学研究的重心。文化代际的转换不会简易,相反意味着一个非常艰难的“协商”“商榷”的漫长过程。两者的张力始终存在,一方不会完全取代另一方,而彼此形成一种参照关系,这为在此基础上的性别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语义场。
对于空间的繁复结构及关系,后现代地理学将其阐释为“序列的、树状的与格子的关系”(19)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页。这种立体的结构系统超越了单向的线性结构,呈现出更为复杂的内外关系。除了上述代际结构外,儿童文学内部的“分层”也是制导儿童性别研究复杂性的重要原因。根据年龄的分布,儿童文学内在地包含了幼儿文学、儿童文学与少年文学三种。其中,儿童文学与少年文学的差异是存在的,性别议题的差异也同样存在。“成规”与“越轨”在儿童文学两种形态中同时存在,语言与思想的分层同在,这正是儿童文学“元概念”的特殊之处。被性别化的“私人”或“公共”空间在三种文学形态中有着不同的表现,如果将其视为“铁板一块”不加针砭就施之以性别研究,必然会在照顾整体性的同时伤害儿童文学内部的分层性。对此,考虑儿童文学分层差异的同时,有层次、阶段性地介入性别议题,使之贴合儿童文学内在构成是必由之路。当然,这种基于分层特性的性别观察不能以撼动儿童文学整体性作为代价。如何在整体性与分层性的融通中看取儿童文学性别的深层结构依然不简单。回到空间政治的视角,儿童文学的分层、分化何尝不是一种空间排列,它必然涉及空间的位置、声音、身份等核心命题,可作进一步的意识形态分析。以往儿童文学性别研究过于考虑整体性,相对模糊差异性、分层性势必会带来“不在概念中”(20)吴翔宇:《代际话语与性别政治的混杂及融通——〈彼得·潘〉的性别政治兼论儿童文学“不可能性”的理论难题》,《贵州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的偏误。
二、作为现代概念的“儿童文学”与性别政治
在讨论《彼得·潘》时,杰奎琳·罗丝提出的“儿童小说之不可能”的理论命题,其质疑的基点是儿童文学借成人来言说儿童的逻辑,从而触及了儿童文学的结构性困境。无独有偶,彼得·亨特也提出了“儿童诗歌是不可能存在”的类似论断,它是基于儿童诗不具备一般诗歌所包蕴的哲理性、概念性、技巧性特质而提出的。对此,凯伦·寇茨主张从身体与体验出发来开掘儿童诗的价值向度,即借助儿童诗感官系统的扩张,儿童可与物质世界、自己的本性及成人重新联结,由此形成一种“看不见的蜜蜂”(21)凯伦·寇茨:《“看不见的蜜蜂”:一种儿童诗歌理论》,谈凤霞译,《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效应。事实上,无论是儿童小说还是儿童诗都内隐着其与成人文学领域相对应文体的冲突、互动关系,不能撇开这层关系孤立地讨论“不可能性”问题。这种“不可能”看似将“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理解为儿童文学的中间地带,实际上却也赋予了儿童文学获取自主性的先决条件。这种处于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中间状态并不拒斥“性别”摄入,因而,童年、儿童、成年的连接与延伸也要顾及彼此差异的先在性。
可以说,从空间的层面出发来探讨儿童文学的性别地理问题是贴切的,也是复杂的。与空间角度相关的另一个关键词是“时间”。不得不承认,性别地理议题是在时间的向度上展开的,逃离了时间场域的“性别”显然是缺失历史感的,孰不知性别成为一个问题除了空间话语定型外,时间的流转与语境的生成至关重要。讨论性别议题实质上是考察特定时间下的性别,性别不是超历史的产物,而是历史在场的表征及显现。立足百年中国的时间境遇,讨论儿童文学的性别地理牵连着现代中国转型的时间场。“百年中国”是现代的百年中国,也是中国文学、文学现代转型的时间场。这一百年时间的沉积、变换折射了现代观念的落地、发展。与“儿童”概念无疑,儿童文学也是一个现代概念,儿童文学的性别更是一个“现代”概念。
这里的“现代”,是相对于中国古代而言的。现代性也是相对于“古代性”而论的。性别地理议题曾经与儿童一样被社会遗忘、遮蔽,既是历史的结果,也是历史的见证。探绎中国古代蒙学读物,鲜见关乎儿童性别的词汇、思想及主题。道德的一体化所营造的“无性”儿童读物显然是无视儿童主体的偏见,也在很大程度上照见了中国古代社会的落后与陈旧。从这种意义上看,性别议题成为烛照中国古代社会的一面镜子,既照见儿童的生存处境,也反观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古代性”。当时间延展到现代中国时,随着“儿童的发现”落地,儿童文学所开启的“文学性”汇入了中国新文学的主潮。即时间的现代跃进要求思想的跟进,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遇合了破旧立新的宏大叙事,使其发展注入了现代性的质素。关于这一点,儿童文学也与此有同一性。只不过,到底儿童文学是作为“方法”还是作为“目的”的“跟随”还需进一步考察,儿童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关系也需进一步廓清。这些问题离不开“时间”维度的烛照,关注特定历史语境之于儿童文学发展的作用力是一个方面,而儿童文学发展之于历史文化语境的反作用力又是另一个值得深思的方面。
在很长的时间里,学界重视语境之于文学的塑造力,相对而言,对于文学之于语境的反作用力却比较忽略,缺乏辩证意识。以性别研究为例,性别的空间生产、意识形态化离不开空间维度的思想交汇与博弈,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盲视文学自身的主体性,看不到性别研究本身对于各种话语力量的“抵抗”又是不科学的。性别是一种意识形态,它铭刻着文化、时代、个体的诸多印记,不是天然生就的。儿童文学的性别书写有时代的显征,但那些隐匿于性别深层的征用、转义无疑也是文学另一种功用性的具体表现。回到百年中国的历史现场,时间的阶段性带来了儿童文学性别观念的不同样态。所谓“一代又一代之文学”引申于此也是非常贴切的。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得益于进化论的引入与消化,这种斩断了时间循环怪圈的文学获取了指向未来的生命力。与此相关的“性别”等现代话题也由此成为儿童文学研究的重要方向。沿用日本学者柄谷行人“风景之发现”(22)柄谷行人:《现代日本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24页。的理论来看,“性别”也是一种亟需重新浮出历史地表的范畴。不过,相对于“儿童”这一“风景”来说,“性别”的发现要晚一些。究其因,性别的发现是在“儿童的发现”基座上引申出来的。具体来说,“儿童”是一个类似于“元”或“一”的概念,唯有儿童真正成为主体,儿童文学才会创生,儿童文学的性别研究才会成为学界关注的问题。颇有意味的是,“儿童”不会自主为“儿童”赋义,其作为现代概念有赖于成人给它“定价”(23)维维安娜·泽利泽:《给无价的孩子定价:变迁中的儿童社会价值》,王水雄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页。。这即是说,儿童是成人眼中的“儿童”,寄予了成人的主观假设和想象,是成人“儿童观”的外化和具象。在时间的隧道,成人的儿童观并非恒定,而是变化不定。其背后的成因耐人寻味,不过,其塑造过程离不开历史的淘洗。简言之,儿童文学的历史实质是成人“儿童观”的历史。有怎样的儿童观就会产生与之相对于的儿童文学形态,观念不同文学形态就不相同。进一步紧扣性别议题,也可以推测:不同的儿童观有不同的儿童文学样态,不同的儿童文学形态表现出不同的性别观。在这里,性别观与儿童观融汇在一起,共构了成人“思想”的历史。当然,性别观与儿童观尽管有共通性,但并不等同。以“时间”为“判官”,可以洞悉历史演进中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演变史、精神心灵史,同时,也能若显若隐地梳理出百年中国的社会生活史。
这体现了“文史互证”的逻辑,从中也生发出文学世界所析出的“心灵”“情感”等丰富的内涵。百年中国儿童文学已走过了“五代”学人,每一代成人作家都有属于特定“代”的文化基因,也有充斥着自我个性的创作理念及艺术技法,这在其所创作的文学作品都会透析出这种特质。离开了时间,就意味着抛离了成人作家安身立命的语境、世界,那些附着于文本中的“性别”就无法被真正发觉。从这种意义上说,时间还是沉积思想的“河床”,在“长时段”或“短时段”的视域中都能鲜明地寻觅思想的踪影。
三、性别地理的外化表征与反思
性别是一个既抽象又具体的概念。所谓抽象是从思想观念来说的,而具体则可以通过“身体”维度来表征。由此看来,身体也内在地包含了“灵”“肉”两个方面。如果不能从两面来整体透视,“身体的性别”或“性别的身体”都是说不清楚的。这不禁让我们陷入深思:是儿童文学匮乏性别还是研究者疏于性别的关注呢?如前所述,在儿童文学本身是一个中间地带,儿童文学与少年文学关乎性别议题是有差异的,两者不能一概而论。成人作家常以一种模糊化、笼统化的技巧绕开本有的性别差异。在特定的历史语境的儿童文学创作中,为了凸显“小大人”与成人的共性,强化两者的思想同向性而相对忽视身体、性别的细微症候。或者说,思想的同一性压抑了性别意识,宏大的政治、革命主题也覆盖了性别话语的生发。尽管如此,身体楔入性别还是非常切合文学研究的。身体是具体时空的身体,身体集结了话语的博弈,身体的移位、控制、解绑都密切地关联着时代发展的思想讯息。这种既抽象又具体的身体形象、面貌也是历史文化塑造的产物。
问题是,借由身体的书写,儿童文学究竟要表达什么?显然,其旨归不是生理学上的身体景观的展演,更为隐匿的是身体牵连着“人”(包括儿童)的生命、精神等形而上的内涵。儿童的身体具有“生理未完成性”(24)Prout Alan, The Future of Childhood, Routledge, 2004, p.107.,儿童文学的性别研究不是为了区别男性和女性的“性征”,而是作为深究关乎人生存、命运、时代、历史所蕴涵的核心议题。尽管如此,身体依然是可感知的存在物,身体形象的样貌隐伏着性别话语的操控。以身体为原点,可以敞开中国儿童文学性别议题的广阔天地。中国女作家的儿童文学最为突出的显征就是性别视角的介入,以及在此基础上围绕“身体”而展开的权力、精神、欲望等多维向度。近年来当代儿童文学出现的“易装”书写可作为一个适例予以分析。所谓“易装”不是一种简单的服饰穿着的错位,而是一种关乎着身体的文化现象,背后隐伏着性别的观念及意指。“易装”与“异装”有着内在的相通性,它们挑战了既定的性别刻板印象。这种“易装”不是作家基于男女性别的一种平衡或补偿,而是本源于对二元对立或本质论的性别观的反叛。如果说刘健屏的《假如我是男生》的“易装”还停留在“假想”的层面的话,那么到了杨红樱的《假小子戴安》那里这种“易装”则从“假想”的层面生发至现实生活场景。除了女孩假想或易装为男孩外,男孩也有类似性别他者化的做法。黄蓓佳的《我飞了》和伍美珍的《爱穿裙子的男生》即是适例。从生理学角度看,性别是天生的,即事先被设定的,也是本质化的。但在文化和心理学的角度看来,性别则是流动的,是可僭越的。作为戏仿艺术的一种样式,“易装”质疑的是固化的性别政治,它是被设定身份者的“弱者抵抗”(25)徐贲:《扮装政治、弱者抵抗和“敢曝(Camp)美学”》,《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5期。,是一种指向自我内心的成长之道。不过,对于这种具有消解意义的“易装”,我们在肯定其突破性别枷锁的同时也要警惕其绝对的“去性别化”的误区,即一味地重构而无实质性的建构,甚至在无序的性别操演中导向一种报复性、游戏性的虚无境地。性别意识的凸显是建构在男女性别分野的基础上的,在此基础上,少女小说或少男小说中的性别具备修辞性特征。具体而论,这种全新的性别美学是对此前“母爱”统领下“无性别”及革命政治意识形态主导下“去性别”的纠偏,从而唤醒了被压抑的主体意识。当然,此类少女小说的性别书写尽管有“野出去”后的自由释放,但依然有其作为少年文学的限度与尺度:对于身体经验的体认更集中在自恋等少女情怀上,对于两性欲望也较为内隐,在幻想中充满着自审的精神。梳理相关学术史,不难发现:聚焦女作家的儿童文学创作并不是一个无人“拓荒”的领地。平静、刘李娥等人的相关著述聚焦“女性儿童文学作家”这一独异群体,融合女性主义声音、话语传达机制与代表性女作家的创作实践,从性别视角开辟了一种研究路向。(26)平静:《温柔情缘缤纷梦──试论女性与中国儿童文学》,《文艺评论》1997年第3期;刘李娥:《新时期女性儿童文学的美感特征》,《当代文坛》2006年第1期。不过,其著作却缺乏整体性的观照架构,如男性与女性作家的比照、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融通等意识还较为薄弱。事实上,百年中国文学的女作家有的专职成人文学领地,有的专司儿童文学创作,也有的横跨两类文学之际。这三类创作群体在表述性别时都不相同,其缘由除了作家自身的个性外,还有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的差异。为此,如果不能将两种文学置于百年中国“一体化”的语境、思潮视域中来考察,那么很难切近女作家儿童文学创作的内核。
在成人文学领域王安忆、铁凝、张洁、林白、张抗抗、张辛欣、宗璞等人对于人性、爱情、两性关系等方面的探索,延续了“五四”以来女性文学的传统。无论是张洁“做一个女人”,还是张辛欣的“站在同一地平线”,都集中于对女性身心受控、解绑的书写,着力建构全新的女性主体意识。在颠覆男性中心话语时,女性文学以“身体”为“武器”,通过身体主体性来剥离强加于女性身体之上的关系与权力机制。然而,这种建构过程本身又是充满着焦虑与紧张的探寻之旅,思想资源的外来性与新旧转换的复杂性都加重了女性主体性确立的难度。这份沉重感、使命感与儿童文学领域少女小说那种对于少女意识萌生、窥探、敞开有差异。或者说,成人文学承担了破除女性受蔽传统的主要使命,而儿童文学则轻轻“跳过”了这种反叛的议题,直接书写“反叛后”的少女的成长。简言之,儿童文学并未预设阻碍少女主体意识的“传统负荷”,也没有过多纠缠于新旧话语场中少女意识的沉浮,而是在学校、社会相对狭窄的文化圈内呈示少女的际遇与危机。例如在涉及到少女小说中“早恋”问题时,陈丹燕就曾提醒人们:“我觉得早恋这个‘早’字用得不对,这是一个人生的过程,没有早晚之分。”(27)陈丹燕:《问问陈丹燕》,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2年,第38页。既然恋爱没有早晚之分,那么少男少女的恋爱因去除了人为成见而具有了属己的合法性,而这对于儿童文学突破禁区有着重要的意义。当然,少女文学跨出直视其内心的一步就意味着走向全新天地的开始,其之于女性解放的总议题的价值不应忽视。不可讳言,在对女性私人生活和性心理的书写方面,成人文学要比少女文学要更为直接、开放。不过,成人文学领域描写性心理、性经验依然是在人性的范畴内来审思的,是在女性主体性的框架内来反思身体作为女性自身所具有的意义,这种正视不是取其反,从而开启了认识“物质人”的文学路向。相对而言,儿童文学则透露出更为青涩、纯粹的气息,少女所置身的场域较为狭窄,女性意识的展现和反思程度也有限度。正是如此,刘绪源在论析秦文君少女小说的预设读者时认为,少女会读出“自己的人生和心灵的现状”,成人则会“回味已经逝去的那部分生命”(28)刘绪源:《文学、人生与十六岁的感想》,《秦文君文集》,接力出版社,2005年,第3页。。这种兼具儿童与成人读者的少女小说在融通前述两种文学有着更多的便利性,也容易衍生“是儿童文学还是成人文学”的疑问。在“儿童文学”的整体系统中,这类少女文学与成人文学中的春春文学较为接近,而成为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界限上的模糊地带。
值得说明的是,“一体化”统摄并不以消解儿童文学“主体性”为代价,女作家儿童文学的性别书写也有其主体性发展的自觉。讨论女性主义,而缺乏男性话语的参照显然是不科学的。性别是两性的性别,儿童文学的性别地理议题还要考虑其“反性别”套话的存在。“儿童性”的呈现要以“成人性”和“儿童性”联系起来看,但“儿童性”并不等于“反成人性”或“反儿童性”,有时它的存在还要以“自反”的途径来延伸。“儿童反儿童化”与“反现代性的现代性”可作如是观。统而言之,讨论儿童文学性别地理议题不能离开儿童文学这一“元概念”,要考虑儿童文学区别于其他文学门类的特殊性。但也不能将儿童文学视为一个孤立的、自发性的现象,搁置了其之于时代、文化共同性而开启的自觉性,而是要将其深嵌于百年中国文学“现代化”与“民族性”的整体序列,以此洞见其价值与局限。循此,将这种辩证的意识贯穿于百年中国的历史长河中,为百年中国文学的整体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