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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里亚形式观建构及其学术进路

2022-11-18陈璋斌

浙江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鲍德里亚媒介形式

陈璋斌

提要:让·鲍德里亚对技术和媒介的观点非常前卫,他认为处在后现代环境下的“形式”自身获得了完全意义的独立,并不再需要指涉任何其他的形式或内容;形式之前从未被发现的新问题将对传统技术伦理乃至通行逻辑产生一连串致命性的攻击。由此,鲍德里亚在不同著作中的分散观点共同表达并建构了一种“新型”形式观,这种框架性的形式观有助于进一步反思以往对“形式”的认识,并重新审视技术和媒介在后人类背景的定位。这些论述指向了一条道路:保持人类对技术和媒介篡夺主体性的抗争,需在颠覆形式统治的持续性尝试中才能存在。

作为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哲学家和文化理论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 1929—2007)关于当代社会文化的许多观点引起了学术界的深度关注。观察国内外鲍氏理论研究的基本特征,关于其“形式”的讨论尚缺乏明确的梳理和归纳。“形式”固然并非鲍德里亚的独创,然而他对“形式”这个词的频繁使用和相关的前卫观点,都证明鲍德里亚关于“形式”的言说有着深刻意义。20世纪之后,理论界对于“形式”的讨论从未停止,但在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和新批评退潮后,人们在“形式”的论述中很难选择“介入”——因为“形式”随着技术和媒介的“进步”发生了转变,成为一种自洽的存在。鲍德里亚的形式观建构是“散漫”和“伴随”的,但他的思考和论述往往从社会经验和社会事件出发,其脉络大致是:从对物概念的再考开始,重审形式的形成与固化,到提出“超真实”概念并分析它带来的危害,再试图找到措施以克服对抗形式带来的一系列弊端。本文据此归纳为四个阶段:前奏、初探、反思、对抗。在这些阶段中,鲍德里亚基于对西美尔与麦克卢汉形式社会学理论的吸收和深化,完善了对技术、媒介、消费、超真实、象征等“密码”(Mots de Passe)的阐释:“当事物,不管是符号还是行为,从他们各自的观点、概念、本质、价值、指涉点、出发点和目标中解脱出来,它们就开始了一个永无止境的自我繁殖的过程。”(1)Jean Baudrillard, Transparency of Evil, trans. James Benedict, New York: Verso, 1993, p.72.在形式观建构的同时,鲍德里亚也在反思和抵抗“形式”和“后现代”的负面作用。

一、前奏:技术物的骗局与不确定性

鲍德里亚对形式概念的处理不像其他学者阐释关键词那样正面展开,而是包含在相关关键词的论述中。在处理“形式”前,他注意到了技术与形式间的强烈关系。

在《物体系》中,鲍德里亚试图揭示技术物(technological object)意欲制造的骗局。与那些直接攻击“世界末日”式的宏大叙事不同,他更倾向于勾勒出技术物的影响,即描述技术宏大叙事的逻辑是如何被具象式地建构起来并逐渐成为一种无意识。鲍德里亚关注作为社会形式的消费,并要求对消费逻辑进行梳理和分析。他审视了“古物热”,指出“人类主体所缺失的任何东西都会被投注到物上”(2)Jean Baudrillard, The System of Objects, trans. James Benedict,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7, pp.82,59,59,113.,并为其提供了一种类似延续家宅遗留物的冒充——他试图说明,不论新旧,物的形式并不需要与其实用功能产生联系。像《蝙蝠侠》(Batman)系列电影中的蝙蝠车(Batmoblie)设计已经与它的原型混同了,设计与“概念”本身在不需要实现的情况下成为了一种卖点:初代蝙蝠车的原型是1955年的林肯概念车Futura(源于西班牙语中表示“未来”的futuro),它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大型车的象征性代表。这些车大多有透明顶盖、硕大的灯舱、夸张的流线、类似翅膀的尾翼甚至大型喷口,俨然一股突进的冲动。然而,这些设计就像Futura这个近乎自吹自擂的名字一样,只代表了人们对空气动力学的幻想和对相对速度的粗浅认识,但对车辆的行驶速度有所阻碍。在鲍德里亚身后,初代蝙蝠车在2013年以460万美元的高价被拍卖,这一结局符合鲍德里亚的预计:价格固然是建立在象征性上的,但也超越了象征性,因为其所具有的附加价值的金钱衡量是不可匹配的。鲍德里亚指出,这些设计“暗示着一个奇迹般的自动化、一个恩典”(3)Jean Baudrillard, The System of Objects, trans. James Benedict,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7, pp.82,59,59,113.,“在我们的想象中……推动了汽车……汽车似乎在自己飞行”(4)Jean Baudrillard, The System of Objects, trans. James Benedict,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7, pp.82,59,59,113.,这样产生的速度是“绝对的”(5)理查德·J.莱恩:《导读鲍德里亚》(原书第2版),柏愔、董晓蕾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4、35页。。技术与形式相结合的逻辑扩散得比人们的想象更遥远,类似的设计被延用到家用跑车上,原本区隔鲜明的“概念车”和“应用车”的边界变得不明确了。汽车生产商使用尾翼来表达对“绝对速度”的许诺,暴露了这种关于技术进步的宏大叙事的骗局以及意义制造,对自动化的吹捧“使真正的功能服从于功能性的刻板模式(stereotype of functionality)”(6)理查德·J.莱恩:《导读鲍德里亚》(原书第2版),柏愔、董晓蕾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4、35页。。

另一方面,鲍德里亚试图进一步探讨技术物的“不确定性”,这种模糊逻辑不是一个封闭系统。鲍德里亚研究者莱恩曾举出一个办公大楼温度控制系统的案例,指出技术系统仍然受到抽象的自动化理想模式的支配,但还能随着其他变化而改变。这种交互性的“可选”(available options)在鲍德里亚看来为主体提供了一种特殊的愉悦,成为一种新的“拟人化”感觉:我能在保证自己主体地位的前提下,通过控制另一个主体来明确自己的主体性。但这种“进步”可能是另一种原地踏步:技术进步是伴随大量技术景观的生成发生的,自动化的技术许诺仍然停留在幻象之中。因为有人类在自动化系统和技术物发展中起到阻碍作用,人在技术形式中可以被视为“物”。人与物互相凝视,主体性则依旧令人怀疑。鲍德里亚宣称技术物在现代并没有实质的发展,只是一种为了迎合人类生活并在表征上沦为附属品的抽象化。自动化“打开了一扇通向一个功能性的错觉世界之门,它通向整个一系列的制造物,在其中充斥着无理性的复杂化、对细节的着迷、奇怪的技术性和不必要的形式主义”(7)Jean Baudrillard, The System of Objects, trans. James Benedict,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7, pp.82,59,59,113.。一台性能更强大的新电脑当然可以被用来处理一台合格的旧电脑可以处理的简单文字工作,但这对于使用者和生产商来说都缺乏“实用性”。这相当于技术在消费形式中内嵌了自己的“进步逻辑”。很多时候,这种进步性不是具体的,因为并没有它的对应形式可以用来检测这种抽象的“性能”。所以一种类似操作主义的想法出现了,我们不再问“是什么”而去问“应该怎么样”,我们向技术物发出“好用吗”的提问以取代问它“做了什么”或“可以做什么”,这有利于一种技术神话的构建。在这种“超功能性”中,技术物可以不是实用性的,因为它在抽象意义上获得了一种功能,即“一定管用”,代表了一种空洞的功能主义。

鲍德里亚担心的事正在发生,因为“技术是对生活在一个已经被剥夺了象征维度的世界中的补偿形式”(8)理查德·J.莱恩:《导读鲍德里亚》(原书第2版),柏愔、董晓蕾译,第40、54页。,这种象征性的终结使得人类与物的关系发生了倒置和模糊。人的主体性在物的统治下消失了,人成为了技术的旁观者和完成技术逻辑中的一环。在《符号政治经济学》中,鲍德里亚将消费理解为一种技术形式,他指出非反省式地使用“拜物教”一词的人们会受困于这个词的宏大叙事,词语的滥用亦是一种糟糕而又充满魔力的技术化。他还进一步将世界物性与物的世界制造性进行对立,指出符码的普遍化和后形式的危机:“拜物教所言说的并不是对实体(物或主体)的迷恋,而是对符码的迷恋……使它们成为自身的附属,以抽象化的方式来处理它们。”(9)Jean Baudrillard,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 trans. Charles Levin, St Louis MO: Telos, 1981, p.92.拜物教的符码转向暗示了一种消费的强迫:生产-消费模式成了一种线性运作形式,这种线性运作将“浪费”作为最基本的功能。消费的发生,甚至在消费发生的前一刻,“拥有”使技术与物都分别贬值了。这种“拥有”仅仅在维护一个人主体仍然凌驾于物的假象,而技术物能在一个聚合体中实现它所制造的逻辑上的骗局和不确定性。在对技术物思考之后将转变为对形式的重新审视。

二、初探:形式边界的消失

西美尔或多或少地将形式的自限性作为对形式未来展望的消极因素之一,他认同一种抽象的斗争——要建立一种“没有形式的‘形式’”(10)见凯尔纳编:《波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陈明达、王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89页。即社会性文化的对应物。在其逻辑暗道中,一种超验的“形式”和“内容”二元对立仍在起作用。换句话说,当我们回避谈论“内容”时,“形式”已经开始侵蚀“内容”的边界。鲍德里亚举出两个社会存在作为典型案例:“热/冷媒体”和“(去)博物馆化”以证明这一点。

电视直播的发展无疑是推动鲍德里亚大步前行的直接原因。他在《诱惑》中化用了麦克卢汉用“热媒体”与“冷媒体”来区分描述媒体吞噬信息和消灭意义的方式。媒体提供了一些诸如体育、战争、政治动荡、灾难等“热门事件”,转化为“‘酷’的媒体事件”(11)Douglas Kellner, Baudrillard:ANewMcluhan? https://pages.gseis.ucla.edu/faculty/Kellner/Illumina%20 Folder/kell26. htm.。对于体育赛事而言,现场亲历的体育赛事和在电视机上看到的“不是同一场比赛”,因为一个是“热”的,另一个是“冷”的。后者通过回放、特写等技术操作成为一种新的表现形式,人们很难对两者进行区分。在鲍德里亚的理论下,媒介中和了意义,使媒介的使用者参与到一种单向度的媒介体验中。

鲍德里亚玩弄了许多文字游戏,其一是指出“博物馆化”(12)英文museumification,对“木乃伊化”(mummification)的戏仿。与“去博物馆化”都是文化灭绝的途径。土著的物品被搬离出它们自身的文化语境,在博物馆中展示的同时也是对土著文化的毁灭,正如底片的曝光;而刻意对土著文化/物品的恢复使用(如建立一个看似原生的主题公园),就像对一张被曝光的底片进行恢复的幼稚尝试。“展现”在现代进程中是错误的,“一个‘原始’体系应该在它自身的权利中被勾画或者运行”(13)理查德·J.莱恩:《导读鲍德里亚》(原书第2版),柏愔、董晓蕾译,第40、54页。。现代化是一种“异化”,一个旧的形式仅仅存在于一个自洽缺乏干预的“暗室”或相对静止的介质之中,在新形式的干涉下,它几乎无法保留任何整体/局部的任何细节。

无论是传播形式还是文化形式,形式的边界都在消失,甚至将旧形式卷入黑洞。显然,鲍德里亚想要同时批判技术化的技术(technologized technology)和技术的技术化(technologization of technology):前者为技术提供了图像性的外壳,承诺了很多并不存在的事物,并使人们卷入一种不再纯粹的技术发展蓝图中,后者则为原本复杂的形式/技术逻辑提供了转化为人们无意识的可能。虽然鲍德里亚更多地指出了单个物下的技术叙事,但他也认识到了技术的某种形式性,即技术已经不是单纯提供发展方式的工具,它开始与形式产生深度勾结,并且技术—形式的混合物已经在向其他集成了旧的技术和形式庸俗特征的新形式过渡。

三、反思:拟真的形式、超真实的形式以及形式的超真实

在鲍德里亚看来,形式拥有了迷惑性甚至主体性,并开始产出大量非指涉的符号。爱泼斯坦称,这些“拟真”形式已经趋于“致命”(14)凯尔纳编:《波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陈明达、王峰译,第185页。英文原标题为Fatal Forms Toward a (Neo) Formal Sociological Theory of Media Culture.,并由此产生了鲍德里亚理论的一个核心观点——“超真实”。

鲍德里亚对“水门事件”有非常尖锐的观点。作为一个震惊世界的政治事件,“水门事件”最终以尼克松被弹劾、许多政治人士入狱收场,看似被非常妥当地按照民主和法治的程序解决了。然而,鲍德里亚指出这种“解决”并非真正的解决,而是资本主义对其运行方式和内在矛盾的掩盖。“水门事件不是一件丑闻:这是不惜一切代价要说出来的事情”(15)Jean Baudrillard, Simulations, trans. Paul Foss, Paul Patton and Philip Beitchman, New York: Semiotext(e), 1983, pp.29,29,25,2.,是一个真相;而这个真相不能用“解决”来处理,虚构的“解决”是丑恶机制的暴露,揭露了“资本对归因于它的契约观念根本毫不在乎——资本是一项畸形的、无原则的任务,仅此而已”(16)Jean Baudrillard, Simulations, trans. Paul Foss, Paul Patton and Philip Beitchman, New York: Semiotext(e), 1983, pp.29,29,25,2.。可尼克松的下台、福特的就任这一系列秩序化的活动,使得资本主义矛盾再次从人们的视野消失了。水门事件的“解决”是一种高度发达的拟真,重新编织了诸能指和所指间的联系。

鲍德里亚进一步说,“水门事件”和迪士尼乐园在形式上有着相同的脚本结构,即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既不存在于人工边界范围内也不存在于它之外的假想效果。迪士尼乐园及其周边用许多巧妙的表征装置使乐园中的一切看起来比真实还要真实:“周围的洛杉矶和整个美国都不再是真实的,而是处于超真实和拟真的序列之中。”(17)Jean Baudrillard, Simulations, trans. Paul Foss, Paul Patton and Philip Beitchman, New York: Semiotext(e), 1983, pp.29,29,25,2.迪士尼乐园具有拟真的第三序列性质,超越了对于真实表征的第一序列和模糊了现实与表征界限的第二序列。拟真的第三序列是一种“超真实”,或“一种由没有源头或现实的真实模型所创造出的生成”(18)Jean Baudrillard, Simulations, trans. Paul Foss, Paul Patton and Philip Beitchman, New York: Semiotext(e), 1983, pp.29,29,25,2.;超真实不再是一种易于认识的形式,与先验的所谓“客观真实”并不存在一种稳定的关系。这种技术超越了针对自身符号的高技术模仿,试图用庸俗化了的拟真第二序列的表征遮蔽拟真第三序列的深刻统治,是一种对自身象征性延伸的切割。鲍德里亚又激进地以监狱为例进行说明,具体监狱的存在掩盖了所有的社会人被一个更大型“监狱”所监禁的事实,我们相信自由是因为看到了一部分人处在一个有形的监狱之中,被限制了更加具体的如人身权利的自由。

在鲍德里亚展示的“超真实”形式中,技术使述行性(performativity)渗透到形式的各个角落,使模型高于了真实。表征得以脱离现实实现自身目的,并不存在于善恶的领域之中。这些形式中的符码产生了人的行为、意识形态或其他,而这些产物的长期重复会产生调整(regulate)和限制(constrain)作用。这种述行性具有浓厚的操作主义色彩:它产生了能见的效果,它就是好的。这是一种被强化的规训:主体相信在这种操作中理性已经统治了社会,而那些非理性能够在一个限制起来的区域被看见,社会才能运行和更好地运行。理论上,这种超真实形式需要每一个个体同时完成,这种精确性的运行常常被忽略;但事实上,是否在理性的统治下,或理性是否真实地统治着正在运行的社会和世界,这个问题在人们对这种形式运行逻辑的粗浅考察及其伴随的看似理性且合规的错觉中完全被搁置。正如鲍德里亚对迪士尼乐园“逆向恢复对真实的虚构”(19)Jean Baudrillard, Simulations, trans. Paul Foss, Paul Patton and Philip Beitchman, New York: Semiotext(e), 1983, pp.25,36.意图的揭露,这是对虚构图像“光明正大”的双重肯定:“真实是存在的,不存在它以外的真实”。在超真实形式中,人们对于真实的把握变得几乎不可能。

媒介的表演使得形式获得了超真实的效果,但有些效果并不是预计中的,这是形式的完全独立及意义攫取。越南战争中,战争所造成的破坏和损害大多是由电视媒介输送到西方世界的,而各个政权和军队都从传统宣传转向了现代媒介宣传,贪婪地挖掘这种新宣传形式的每一丝潜力。鲍德里亚认为,这些权力使用媒介的“表演”已经超出了使用者的想象,成为一种不可控的、超越报道内容的表征的事物。他将“战争”和“电影”相并列,指出一条“试验”的逻辑在其中发挥着隐秘作用。越南战争中对丛林的狂轰滥炸和现代宣传等权力技术的投入,和科波拉的电影《现代启示录》通过“特效”制造幻觉一样:“科波拉……的电影通过其他手段将战争延续下去……电影成了战争,两者凭借它们在技术方面的共同失控而变得密切相连。”(20)Jean Baudrillard,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trans. Sheila Faria Glaser, Ann Arbor MI: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4,p.59.鲍德里亚想要警告人们:电影试图将自身从“战争”中剥离出来,作为另一种“战争本身的实体”(21)理查德·J.莱恩:《导读鲍德里亚》(原书第2版),柏愔、董晓蕾译,第105、105、107页。而存在。形式中的超真实因为技术和媒介变得可逆,即可以将“电影的摧毁”看作是一种技术形式——它在摧毁的同时也在生产。

宏大叙事、技术和理性主义在与拟真的第三序列的共谋中逐渐失去了它们的地位。现在,一个“过度挥霍、充满幻觉景观的世界”(22)理查德·J.莱恩:《导读鲍德里亚》(原书第2版),柏愔、董晓蕾译,第105、105、107页。由后者建立了起来。鲍德里亚试图论证,正是因为技术进步“元叙事”对自身的标榜,承诺对其延伸无论向着何种方向都是可能且合理的,它才必须被质疑。越南战争中的元叙事恰恰暴露了这一点,特别是美国将用他们的高科技武器迅速地结束绞肉机式的战争的承诺并没有实现,元叙事实际上失灵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元叙事”在走下坡路:拟真第三序列的技术化就是对技术的质疑,这种对元叙事的破坏可以观察为一种被授意的在合理范围内叛逆或负面的元叙事,而后台的操控者成了这个技术环节中一环。在形式的超真实中,人们并不能产生更多的创造力,因为所有东西都被合法化并消解了。

“超真实”在鲍德里亚看来是有意图(即出发点及操作方式)而无目的(即不追求最终结果)的。正如他在《海湾战争没有发生过》中谈到的荒诞时刻:CNN在与海湾战争前线的记者连线时,发现对方正在试图通过直播来找到他们自己。(23)Jean Baudrillard, The Gulf War Did Not Take Place, trans. Paul Patton, Sydney: Power, 1995,p.2.人们关注的“一手”“新闻”“现场”也正是这个“新闻”形式生成并供给的图像,先入为主的“这些事物是有理由的”成为一种暴力,“新闻不仅在为观众,而且也在为那些相关人员生产战争的‘现实’”(24)理查德·J.莱恩:《导读鲍德里亚》(原书第2版),柏愔、董晓蕾译,第105、105、107页。。换句话说,人们的理性,或者人们对理性的想象使得“新闻”创造了新闻,新闻的来源也是新闻。进一步,鲍德里亚指出了超真实的整体效应成为一种形式,并以危机来证明系统,(25)Jean Baudrillard, Simulations, trans. Paul Foss, Paul Patton and Philip Beitchman, New York: Semiotext(e), 1983, pp.25,36.就像冷战双方使用模拟末日和毁灭世界来威慑对方,目的是使对方不再构成威胁,而现实发生事件的数量并没有推演时那么多。在这个意义上,鲍德里亚完全有自己的理由说海湾战争是超真实的——传统意义上的战争被一个超真实的战争替代了,战争的表征系统是次要甚至无所谓的。reform(改革)只能是re-form(再赋形)而不是revolution,reform/re-form并不会改变形式的内在逻辑,形式的自我生成和自我编码使得技术再革命自然变得遥不可及了。

许多具体形式存在着局限性。这些形式因为技术性的改造形成了逻辑的强制,在许多叙述中暗示了某一种必然性——根据什么“应该会发生”,“应该要有什么对策”,不管这些设想的条件最终是否会出现。这是一种自我指涉,只是为了证明超真实自身的存在。形式的绝大多数变化因为自身的逻辑没有受到挑战而显得缺乏意义,仅仅是一种表演。

四、对抗:形式具有的致命性

鲍德里亚称,对于文化的形式社会学研究需要关注编码的揭示,“因此社会结构才可能形成并表达自身”(26)凯尔纳编:《波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陈明达、王峰译,第197、196-197页。。但在媒介全景中,“拟像的先行”已经发生了,替代真实事物的符号可以阻止真实的运作。“形式”在传统社会学中被视为无关紧要的副产品,研究并不需要针对“形式”发出任何疑问。因为“形式”对于“内容”的影响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否定“形式”的有效性并不会对研究本身的有效性产生破坏。在此意义上,鲍德里亚也参与了文学与非文学那种“草与杂草”模式的讨论。他认为,形式不能被视为“杂草”,由数据统计驱动的社会学分析只捡起了社会的“内容”,而“形式”被武断地抛弃了。他否认传统社会学的“内容”概念,进一步在社会学“形式”问题上下判断:传统社会学是瘸腿的,是一套皮影戏一样的表演机制,“操作者一直没有意识到影子只不过是表征,却继续演出,仿佛这些影子是‘真实的’”(27)凯尔纳编:《波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陈明达、王峰译,第197、196-197页。。他以近乎嘲弄的口吻揶揄了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研究并抨击了“影子表演”,指出社会学分析结果并不应该完全占据社会学研究的主要地位,因为那只是一种掩饰性的图像,从而使人们忽略了形式本身已经产生的严重甚至致命的问题。

形式致命性造成的后果,最显而易见的应属剥夺个人在社会中的互动作用,这种剥夺转换了“压迫”的方式。首先,形式让人们不得不默许一种强制的合理性,正如我们每天查看信息茧房给我们制造的推送,但那些推送和我们没有那么紧密的联系,也并不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人类相互作用的方式要么以机器(machine)为中介,要么被一个装置(mechanism)代替,这二者可以被视作某一种“机制”。这些“机制”的存在使我们事实上很难再退回鲍德里亚指出的抽象“真实”。其次,这种形式提供了一种“进步性”和“不可替代性”的许诺。正如当下生活中常常出现的例子:一个人用社交媒介寻找另一个人,而对方正好不在,留言给对方时,就存在着设备和服务器等机制作为信息传递和储存的中介。当对方看到留言时,这些机制几乎让人忽略信息时效性的错位和机制本身的存在,一个关于社交不需要时间和空间的想象在这里被暗示给了使用这种“新的”社交形式的人。一种对于“更新”(update)与“更新”(latest)的期待和号召将这种异化的逻辑向未来延伸,甚至翻转了我们的基本认识,但技术逻辑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形式的颠覆性。

当社交媒介成为大众的、日常的交往形式时,媒介和技术形式实际上成为一种集成物。那些未将社交媒介的使用最大化的人很容易失去对于当下而言的社会属性。对“多余”消极并不仅仅存在于这种媒介形式之外,这个激烈的观点也以另一种面目渗透在这种形式内部。比如人们在接触社交媒介前,对于“朋友”的定义很可能和现在社交媒介中的所谓“好友”不同。更早些时候,“好友”不会以列表的方式存在,而当下人们却将很多并没有太多交集的人拉入社交媒介作为“好友”。但除开这些社交媒介,人们越来越难找到不通过使用这些媒介的社交形式,甚至以往的社交形式在某种意义上也变得不可想象。面谈、书信等旧的社交形式不像当下的社交媒介对自身有着强烈的标榜,除了社交本身并不承诺任何额外内容。这是一种采取排斥行为来吸引的结构,它使用歧视性来将人们拉入这个媒介形式。媒介在形式中嵌入了一个类似马尔库塞所批判的操作主义理念,模糊了“是”和“应当”的关系。媒介使用了这样一个“自然延伸”,让使用这个媒介的形式看起来得到了正向发展,又在深度上异化了出现这个媒介前类似形式的运行伦理及其执行人。这种对“时尚潮流”的“顺应”是暴力的、被迫的,而媒介在对自身的不断清洗中为形式换上新的皮囊,试图勾画自己伦理的顺承情景并证明它的永久非错误性。一个并不依赖时空关系的媒介形式很难被实证主义同时证明荒谬和危险,即便如此,社交媒介仍然被视为不可或缺的,因为形式的“表面性汰换”永远打着“技术进步”的旗号;但它在社交的运作方式在逻辑上和“电话形式”并没有多大改进,技术替代物不论是电话还是社交媒介,正在逐步占领我们的基本社交模式。在社交模式之外的更多地方,新形式有着各种花样又符合理性——尤其是经济理性的自我标榜。进一步说,仿真成为自己的形式的“超真实”领域,这就意味着,无论有着怎样的“影子表演”,那套幕后的“皮影之皮”都是触不可及的。人们被锁定在一个“观演”的席位上,入场、鼓掌、欢呼、退场也都在形式可预计的编码当中。一切异常的举动都应建立在“虚拟的虚拟”之上,而不运用当前形式编码的反抗力量都在形式的重复中被消解了,因此人们在致命形式的影响下将离“真实”和“介入”渐行渐远。这是形式的模糊性。

当形式变得致命,技术在成为发明和批量生产的客观现实之前就变得过时了。生产形式导致了技术的无休止更新和前技术的形式化生产。“文化正在变得更加没有人情味,更加缺乏个性特征了。”(28)凯尔纳编:《波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陈明达、王峰译,第200、200页。形式的系统是用碎片笼罩起来的封闭的系统,而文化变成了单向的。具体地说,最一般意义上的“人”对于形式的反应究竟还剩几何?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不管电视上播放什么内容,不管这些媒介所传播的内容蕴含的信息原本“可以”或“应该”起什么样的作用,人们还是被“电视呈现”(the display by television)这个形式钉在了“发光的盒状物”之前;更何况这些内容是按照“节目”这个形式和其他作为形式的“附属程序”及其编码制作出来的。这些现象无不在展现,媒介的最本质影响就是否定了人反应的可能性,而这种对于表征的深刻解读太过容易被专业或是非专业的批评所放弃。就像“有一些很典型的个体,他/她觉得当自己实际上是在和打电话给他们的电脑说话时会很尴尬却手足无措,但是他们基本上对最早导致电话出现的文化准则不感兴趣。他们也不关心电话出现可能性的形式”(29)凯尔纳编:《波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陈明达、王峰译,第200、200页。;但是,不管时间长短,他们会很关注如何处理他们犯下的错误。我们多数人是以先验“内容”为导向的,对“形式”并不怎么在意。鲍德里亚指出,运行—向内消解是一个绝大多数人应对形式的反应模式。这是形式的单向度。

鲍德里亚在对劳德家族争议性的真人私生活纪录片的分析中将超真实逻辑推向了极限。他揭露了景观和观众之间并非一种单向关系,相反,这是导演所暗示的一种乌托邦状态。窥视癖是一种瓦解距离的理想,它仅要求“现场”“数码”“镜头”同时存在而同时不在场。超真实在这里是刺激性的,因为主体根本不能分辨内容的真假,而无论主体是否在场,这些内容依然被提供出来了。不管是观众还是纪录片,它们享受的都是一种非接触性的快感。在超真实无限能指的空间内,不再有超越同时给出的非常近或非常远镜头的“第三种标准的现实主义”视角。换句话说,超真实是一个具有反崩溃系统的空间,具有超真实空间的形式是极其强大的。鲍德里亚使用这个透视的悖论对福柯的全景敞视监狱的观念进行了批判,并超越了情境主义者对景观善恶的构想:在窥视癖中,透视空间崩塌了,因为想要找到全景敞视监狱那种看与被看的、存在权力中心的结构在瓦解的过程中变得可互换了,“我们……没有处在他们所谓的特定的异化与压抑之中”。(30)Jean Baudrillard, Simulations, trans. Paul Foss, Paul Patton and Philip Beitchman, New York: Semiotext(e), 1983, p.54.人们的相互监视形成了更稳定的,由技术填充媒介结构,“超真实”已是另一种现实的统治形式。这是形式的反崩溃。

综上,鲍德里亚对后现代语境中形式“致命性”提出了四大观点,即颠覆性、模糊性、单向度和反崩溃。

五、余论:鲍德里亚新形式观的意义

鲍德里亚最重要的遗产之一就是对后现代和形式本身的关注。人们如何思考电子图景,如何真正地在赛博朋克或后人类背景下的形式中观察或介入“主体”,都成了有趣而又棘手的问题。后现代主义将历史事件和历史特点搅拌生产一种混合形式。这与现代主义通过拒绝过去来建立一种全新而自洽的封闭形式完全不同,后现代主义展示着这个世界的混沌、无序的状态,存在着各种各样遮蔽的可能性。超真实则在后现代中展开肤浅而难以理解的表演,理性变得支离破碎,接近断裂。在对后现代的认识严重缺乏的前提下,“自主媒介理论随着鲍德里亚回归;因此,对自主技术的批判可以有效地适用于鲍德里亚,更一般地说,适用于后现代社会理论。”(31)Douglas Kellner, Baudrillard: A New Mcluhan? https://pages.gseis.ucla.edu/faculty/kellner/Illumina%20Folder/kell26.htm.另外,后现代媒体和形式理论的弱点被鲍德里亚暴露出来,而我们对鲍德里亚的批判尝试同样为他所论述的形式所制约和化用。在对形式的反思和抗争中,鲍德里亚试图通过自反的方式对后现代进行拆解,通常概念中的“意义”被置换了,成为一种在激烈冲突之下对后现代主义及其形式的认识。他不断试图证明,对形式的外部攻击已经式微,我们必须接受他的邀请同他进入同一个形式之中,才能更好地理解后现代形式如何生效与如何批判。这也表明,后现代下的形式主义和媒介批评及其理论必须进行持续性、批判性的观察和探讨。鲍德里亚被视为一面新的形式主义的号召性旗帜是名副其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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