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社会中的风险认知与预测*
2022-11-18张康之李淑英
张康之 李淑英
提要:人们有着强烈的认知和预测风险的愿望,自从关于风险的研究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认知和预测风险一直是人们探讨的中心课题。从理论上说,风险认知和预测本来是个悖论,因为人们一旦实现了风险认知和预测,也就不再称之为风险了。不过,在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运用科学方法去认知和预测风险是可能的,而且实证研究在这方面也有着积极表现。但是,风险认知和预测大都限于微观领域中的风险,而在宏观的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中,科学的风险认知和预测都变得非常困难。基于既有的科学理论及其方法,特别是按照分析性思维的套路,是不可能实现对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风险认知的,更不用说预测了。因此,我们构想了基于相似性思维的行动中的风险认知,希望这有助于人们开展应对风险的行动。
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人们基于工业社会的观念,会认为不应被动地等待突发性事件到来之后再采取行动,而是希望拥有某些主动性,也相信这种条件下的行动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有主动性,其中就包含着把未来拉入当下之中的主动性。这是一个良好的主观愿望。但是,从工业社会中人们面向未来而发挥主动性的行动模式来看,人们是将行动建立在科学预测的基础上的。如果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意味着一切对未来的预测都不可能的话,那么这种主动性就不是建立在预测的基础上的,也不是表现在逻辑推断上的主动性。没有预测,没有逻辑推断,怎么会有针对未来行动的主动性呢?这显然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不过,杜威描述了一种情况:“如果我们能够把判断一些事情当作是预示另一些事情的征兆,我们便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准备着我们所预期的事情的到来。在某种情况之下,我们还可以先下手预行促使某一事情的发生;即当我们宁愿某一事情发生而不愿另一事情发生时,我们便可以有意地安排一些变化,而这些变化是我们根据我们最好的知识认识到与我们所追求的结果相联系着的。”(1)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4—165页。这代表了一种通过行动而创造未来的关于人的主动性的观点。根据这一观点,首先,判断是基于智慧做出的,或者说是包含着智慧的;其次,判断本身已经包含着某种能动的选择,这种选择是要引起或激活本应属于未来的因素,并用之来应对当前要承担的事项,即解决当下的问题;第三,所要解决的问题、所要达成的目标和所要实现的目的,都统一在当下的行动之中,而不是属于过去或未来的。在某种意义上,过去和未来的东西属于“知”的范畴,当过去和未来都被拉到了当下的行动之中时,其实也就是“知行合一”的状态。
一、风险认知的要求
确如杜威所说,“人生活在危险的世界之中,便不得不寻求安全。”(2)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第1、3、3—4页。在生产力较为低下的情况下,寻求安全的方式是向危险妥协,通过祈祷、献祭、礼仪和巫祀等方式得到自己认为能够获得的安全。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升,随着人的能动性的增强,人们则有了征服危险的冲动。其中,认识外在世界的运行规律、发展科学技术以及对人自身的组织化,是抵御危险的基本途径。虽然风险不一定是危险,但人们处置危险的那种愿望和行动方式,对于应对风险来说,也是具有某种启发意义的。无论是农业社会的那种神秘主义的方式还是工业社会的征服冲动,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都变得不适应了。当人类陷入风险社会,科学认识以及人的组织化等这些用来抵御危险和应对风险的方式,就需要实现功能上的转向,即不再被赋予征服风险、战胜危险的功能,而是要在风险和危险中寻求生机。这是因为,风险社会中的风险是不可消除的,我们的所有努力都只能期望尽可能避免风险转化为危险。尽管如此,并不能以为我们有着避免所有危险的能力,而是要在任何危险到来之时有效地处置危险,即以“即时行动”的方式应对风险和危机事件。
在认识与实践相分离的认识论语境下,杜威所表达的是他对实践的偏爱。他批评“人们把纯理智和理智活动提升到实际事务之上”,认为这种做法是与“寻求绝对不变的确定性根本联系着的”(3)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第1、3、3—4页。。在他看来,并不存在着什么绝对不变的确定性,而实践所面对的处处都是不确定性。“实践活动有一个内在而不能排除的显著特征,那就是与它俱在的不确定性。因而我们不得不说,行动:但须冒着危险行动。关于所作行动的判断和信仰都不能超过不确定性的概率。”(4)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第1、3、3—4页。杜威也承认,在思维中是可以获得确定性的,但那无助于逃避危险。在杜威思考不确定性问题的时候,其社会背景所呈现的还是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的特征,人们表现出对不确定性的厌恶并在思维上寻求确定性,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更说明,杜威以实践的理由而要求正视不确定性,表现出了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而他的这种现实主义态度中是包含着实用主义精神的。
在人类进入风险社会后,人们对所有可能产生的风险都显得有着高度的敏感性。比如,近些年来,关于人工智能会不会带来风险,就是一个引起人们高度关注的问题。的确,在人工智能的发展已经是一个具有趋势性意义的现实条件下,我们的社会治理必然要面对着人们关于人工智能的不同态度问题。举例来说,在产业方面,是为了增进人工智能网络的便利,还是确保既有的公平竞争原则得到恪守;在应用方面,是为了减少人工智能网络可能带来的风险和损失,还是保证法律制度以及与权利相关的规定得到实施……总之,会遭遇许许多多在目的上不同甚至对立的问题,而且需要在不同的目的间做出选择。抽象地说,社会治理应当在不同目的及其行动方面保持某种平衡。然而,这种平衡却是很难实现的。即使实现了某种平衡,立即就会发现,社会治理对技术进步形成了某些阻碍。显然,面对人工智能大发展的趋势,社会治理需要告别既有的观念,通过创新去超越或克服目的不同带来的问题。
正如每一项新技术的应用一样,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也需要建立在风险评估的前提下。特别是在人工智能大发展及社会应用前景无限广阔的背景下,预先评估人工智能应用的风险,更应受到重视。虽然风险评估不可能杜绝风险,但在减少可预测风险方面,则是具有积极性的做法。总体看来,通过风险评估来减少社会风险,所代表的是一种传统思路,属于保守的范畴,但对于我们所提出的即时响应行动的主张而言,又是必要的补充手段。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不应将全部希望寄托于风险评估,更不应让风险评估成为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以及应用的障碍,而是要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风险即时响应行动的建构方面。另一方面,虽然人工智能是人的创新的结果,但在风险社会中,我们不能寄望于人工智能替代人的创新。人在行动中的创新是不可缺失的,而且唯有人类能够在面对风险时,通过创新去赢得人的共生共在。
技术在化解不确定性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比如,由概率论所发展出来的各种方法就可以将不确定性转化为客观的、定量的、确定的概率,大数据也可以在信息海洋中为我们捕捉靶向。但是,对于我们正在遭遇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目前看来,很难设想发明出一种技术去把它转化为确定性,除非出现奇迹。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我们发现技术变革已经呈现出一种思维路线变革的症候,即不是在工业社会既定的消除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思路上改进技术。这说明,在无法对复杂性进行“化简”和无法实现不确定性向确定性转化的情况下,技术变革的背后隐含着一种适应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思路。其实,社会建构也同样需要采取这种思路,即适应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承认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是我们已经遭遇和必须直面的现实,我们需要改变的是我们自己的生产、生活和交往方式,而不是去改变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这一条件。我们关于德制、合作行动、服务型政府等几乎所有构想,都是在这一思路中提出的。
法默尔认为,现代性公共行政“对认识对象的结构、对实用的和可预测的结构有着特别的偏爱——对现代性有着特别的偏爱。”(5)戴维·约翰·法默尔:《公共行政的语言——官僚制、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01页。这种对结构的偏爱一旦落实到建构行动中,就会去建构出一种刚性极强的组织结构。结果就是结构失去了弹性,在组织面对的问题复杂化的条件下,这种结构就会显现出僵化的一面。事实上,在整个现代化的过程中,也就是在工业社会这个历史阶段中,社会处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的条件下,具有刚性特征的结构能够在实现“以不变应万变”的过程中成为坚定的依托。随着社会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程度的提升,这种刚性结构也就越来越不能适应组织职能实现的要求。所以,才会陷入危机事件频发的困扰之中。
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人们拥有着必然性的信念,而且这种必然性信念是可以得到验证的。“一个人自命能够肯定地指出遵循哪条道路这一事实,有时能使他不仅影响个人,而且还影响广大群众,其态度在紧要的形式下是决定性的。在这样行事的时候,一个人不仅预言历史,而且还部分地创造历史。”(6)卡尔·曼海姆:《重建时代的人与社会:现代社会结构的研究》,张旅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70页。一方面,必然性的信念驱使人们去发现规律,从而把一些被认为是规律的东西找出来,并加以强化,压制了一些可能是真正规律的东西,使历史的轨迹发生改变;另一方面,有了这种信念也就会根据这种信念去开展行动,去证明这种信念,从而使原先不可能的历史走向显现出了可能性,即变得可能了。所以,必然性的信念不仅没有让人们遵循历史发展的规律,反而是为人们创造历史提供了合理性证明。也可以说,它是乐观主义者在理论上找到的一种根据。不过,当社会呈现出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时候,必然性的信念立马就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以至于人们无法再在对未来的预测方面抱有信心了,而是不得不将视线投向当下,随时准备迎接突发事件的到来。
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对风险的认知,使人们有了思维创新的要求。这是因为,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行动意味着,过去的知识无论多么重要,都不可能与行动的境遇有着实质性的一致性。杜威说,“过去知识的结论是进行新的探究的工具,而不是决定它们的有效性的准绳。过去知识的对象为新的情境提供了有用的假设,它们是暗示进行新的操作的源泉,它们指导着探究活动。但是,这些过去的知识对象之所以参与到了认知之中,并不是由于在逻辑的意义上为它们提供了前提。”(7)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第143页。的确,过去的知识在行动中只是一种材料,就像建筑材料一样,它并不决定建筑物的形状、功能甚至性质。当然,正如砖瓦不会用来建筑摩天大厦一样,也不是所有过去的知识都将进入行动过程中来。哪些过去的知识可以进入到行动过程之中,也是由行动的性质决定的。过去的知识只是一种存在物,它的生命是由行动所赋予的,只有当过去的知识进入行动之中并成为行动中的知识,才获得了价值。
需要指出的是,当我们立足于行动去为知识赋值时,并不意味着对过去的知识的任何轻视。特别是在诸如教育等对社会进步有意义的事业上,对过去的知识的习得,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无论是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都不要以为接受了过去的知识,就能够完全胜任行动,即成为合格的行动者。合格的行动者完全是在行动中成长起来的。在人类进入了风险社会,面对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而开展行动时,更应带着“知行合一”的观念去对待过去的知识以及正在开展的行动。事实上,也只有在行动中,人们才能认识到需要应对的风险,才能发现过去的知识在应对风险的行动中的价值,即发现过去的知识对于正在应对风险的行动能够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可以说,行动既实现了对过去的知识的检验,也能够为过去的知识赋值,从而使死去了的过去的知识重新有了生命。这就是一种“实践出真知”的主张,或者说是它的真实含义。
如果关于风险社会的研究属于社会科学研究的范畴,那么在这种研究中,我们更应承认人类心智的不完美和认知能力的有限性,即接受“有限理性”的判断。哈耶克说,“人类心智无可避免的不完美,在这里不仅成了一个与解释对象有关的基本素材;并且由于这种不完美也适用于观察者本身,所以也限制了他努力解释被观察的事实所能取得的成就。在一切社会现象中,决定着具体变化之结果的分散的变数,其数量通常极为庞大,不是任何人类心智所能实际掌握或操纵的。因此,我们有关这些现象的产生所遵循之原理的知识,几乎不可能使我们预测任何特定状况的确切结果。我们能够解释某些现象的产生所遵循的原理,能够根据这种知识排除某些结果,例如某些事件一起出现的可能,然而我们的知识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能是消极的知识;也就是说,它只能让我们排除某些结果,而不能使我们把可能性的范围缩小到只剩下一种可能。”(8)弗里德里希·A.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第40、40页。
在决策活动中,尤其需要清醒地意识到人的“有限理性”,即认识到我们的知识的局限性。可以成为我们行动依据的知识,只能帮助我们排除某些结果,并不能帮助我们获得正确的行动方案,甚至不能够帮助我们确立正确的行动方向。虽然我们通过那些属于过去的知识去对行动中的一些方面做出排除,然后剩下了有限几种可能性,从而使人们决策活动中的抉择变得简单了,但在进行抉择的时候,我们仍然不能指望遵循科学的原则。那是因为,在决策的最后“拍板”时刻,显然是无法奢望做出科学判断的,而是需要在科学思维之外去寻找某种决策灵感。所以,“仅仅对一种现象的发生作出原理性的解释,与能够使我们预测确切结果的解释,它们之间的不同对于理解社会科学的理论方法极为重要。”(9)弗里德里希·A.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第40、40页。显然,无论对于研究者和行动者,“预测确切结果的解释”都更具有诱惑力。当社会科学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时候,也就带来了实证研究的繁荣,而且开拓出了似乎无限广阔的市场。结果,实证研究与理论研究者的命运也就像算命先生与修道者的对比一样。算命先生凭口才能够端稳饭碗,而修道和尚则需要托钵行乞。
二、风险能否量化?
经济学家眼中的价值是可以量化的,但在量化中会失去意义。社会价值则不同,它是与意义联系在一起的。在某种意义上,社会价值是以其意义而为人所把握和拥有的,无论是伦理价值、文化价值,还是包含在人的目的之中的价值,都以意义的形式而为人所把握和拥有。其实,风险可以看作一种社会价值,只不过风险是负价值,是反目的性的价值。人们不想拥有风险,但必须面对风险;人们希望认识和把握风险,但那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能够得到认识和把握的风险也就不再是风险了,或者说那是可以化解的风险。在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风险的可认识、可把握程度更低,更不用说幻想着对其进行量化了。
面对风险,如果希望进行量化的把握,“不但个人没法这么做或并无成效,而且在那些有人承担负有理性责任的角色,并期待着以特别的谨慎与担当和风险打交道的地方,组织管理也没法量化地计算风险,或者无论如何都不是以常规的决策论来拟定对策。”(10)尼克拉斯·卢曼:《风险社会学》,孙一洲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5、20、8、8页。所以,从既有的科学观念的角度看,“不存在能够满足科学要求的风险概念”。(11)尼克拉斯·卢曼:《风险社会学》,孙一洲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5、20、8、8页。至少,关于风险,是不支持对它进行技术性的把握的。不仅风险无法被量化,即使从外缘的角度对风险的程度进行测量,也无法做到准确,至多得出“大概率”“小概率”的结论。而且,“小概率”的风险也许因为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而演化为危机事件,造成了大面积的灾难。所以,如果按照风险认识量化的思路,在无法精确获得量值的情况下使用了概率统计的方式,形成“大概率”“小概率”的认识结果,也同样是不可取的。这是因为,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什么样的风险在什么样的地方会以突发性的危机事件的形式出现,并不接受概率统计所作出的预测。
对任何一种现象进行量化,在目的上都是要将其纳入到理性计算之中,并对其运行轨迹和发展方向作出准确预测。可是,在风险社会中能不能对风险作出准确预测,显然是无法给出肯定答案的。卢曼对当前的风险研究提出了批评。在卢曼看来,“当风险研究一如既往地、即使只是部分地关注风险的理性计算时,现实早已展现出其他特征。风险自身已变成自反的,因而也变成普遍的。”(12)尼克拉斯·卢曼:《风险社会学》,孙一洲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5、20、8、8页。对行动所涉及的一切都进行理性计算,是工业社会发展中的一项成果。这种做法的确可以大大地提升行动的理性品质,也确实能够更为经济地达成行动的目的。不过,这仅限于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行动。在风险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不仅对于风险,而且对于行动涉及到的几乎所有事项,都难以做出理性计算。即使强行去做出理性的计算,也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理性计算还会遇到一个时间容许的问题,更不用说那些希望被纳入到理性计算中来的各种要素能够安静地等待人的计算了。也就是说,社会所有要素的高流动性,都使传统的理性计算无法实施。
风险社会中的行动也是需要对所涉及到的各个方面进行评估的,但这种评估是由行动者自己做出的,而且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感性的评估,所依靠的是具有经验理性属性的直觉。卢曼显然是反对关于风险的理性计算的。在他看来,“拒绝接受风险或要求拒绝风险甚至都变成一种冒险的行为。而每当人们认为冒险行为可能导致灾难时,便以拒绝计算作为回应。争论的焦点几乎都是灾难的阈值何在。无论如何,这个焦点都难以达成共识。”(13)尼克拉斯·卢曼:《风险社会学》,孙一洲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5、20、8、8页。显而易见的是,在一切具有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行动事项上,人们都是无法达成共识的,也没有以共识的形式出现的原则和方法供人去计算风险。即便在什么是理性的计算什么不是理性的计算这个问题上,人们也有可能产生分歧。面对风险,与其谋求共识,不如将全部精力放在准备行动和开展行动上来。因而,现代理性语境下的计算冲动是应当收回的,以求避免在理性计算如何可能以及如何进行的问题上开展争论耗去了精力和耽搁了行动。当然,对于一个严谨的学者来说,卢曼并不是截然排斥对风险的理性计算的。在我们上述引用卢曼的论述中,他在脚注中表现出某种退后一步的态度,但仍然是作了限制。卢曼说,“对合理计算的妥协当然只限于依赖语境的‘有限理性’;或当人类吸取教训之后,知道在计算他者时实现被建立的模型并不能抱以过高的期望。”(14)尼克拉斯·卢曼:《风险社会学》,孙一洲译,第8页(脚注)。
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初期,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模型纷涌而出。在互联网上,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人以上帝的姿态颁布自己的模型,每天都有人宣布自己的模型是何等精确地对疫情做出了预判。然而,下一刻他又悄悄地删除了自己的模型。有些诚实的人在没有删除自己的模型时也发出了感叹,认为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的流行是反科学的,不按照他的预测流行。其实,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正是他们把幼儿园的游戏规则和游戏方式用到了成人的博弈中,把幼儿关于身边所发生的事的理解用于“黑洞”研究了。总之,是因为他们对科学的理解太过肤浅,才迷信和热衷于模型。既有的科学理论以及研究方法,都是在工业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成长起来和发明出来的,在人类陷入风险社会,遭遇了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时候,运用那一套理论和方法去框定现实,遭遇尴尬也就是难免的了。在这场全球性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中,我们充分地体验到所有的量化、建模的做法,都只能让研究者自取其辱。相反,依据“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原则而开展行动,显得非常可行。如果说在行动中出现了局部性的和阶段性的“波动”,那也是因为受到了“专家”意见的干扰而付出的代价。
基于理性的观念,任何不可预测的事项都是因为没有掌握相应的变量所致。一旦所有的变量都得到掌握,预测就不会遭遇任何困难。这一点的确是正确的原理,但不可行。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我们如何根据理性的方式去掌握所有的变量?这是理性遭遇的一个显然不可逾越的问题。如果仅仅凭着某种信心而去穷究所有变量的话,那也许恰恰是“不理性”的,因为人们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所要应对的大多数事项都是突发性的,受到了时间的规定。无论我们的计算技术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在这种时间规定中,去穷尽意图预测事项的所有变量,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曼海姆的一个说法也许对我们是有启发意义的:“在每一点上,社会都不得不这样发挥作用,因为,显然不管怎样被人为地产生和智力上过分地强调,只有这些部分真实、既定的相似性才给予人们解决具体困难的机会。如果人们总是面临新的问题,并对其新奇性详尽认识,他们便只会感到困难。”(15)卡尔·曼海姆:《重建时代的人与社会:现代社会结构的研究》,张旅平译,第279页。
曼海姆在这样说的时候,肯定没有考虑到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情境,但他显然是在历史的比较中,发现“二战”后的社会比起农业社会以及工业社会早期,都更加复杂和更具有不确定性,因而提出了自己对这种情境下的行动的思考。特别是他提出的要求把握相似性的主张,可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灵感。还以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的流行为例。我们看到,在2020年初,网络空间中涌现出的一些预测模型都预示了一种情景:中国的抗疫模式会陷入严重的灾难,而美国的抗疫模式则会取得巨大成功。后来的事实情况却恰恰相反,这就使一些制作了预测模型的人陷入了无比矛盾的心境之中。一方面,也许他们庆幸自己以及亲人们得益于成功的抗疫;另一方面,他们的“科学信仰”因预测“失灵”而崩塌了。这在历史上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种类似于荒诞剧的插曲,不过我们要指出,那些关于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的预测模型的失败,却是一个必须正视的问题,它意味着风险社会中事物变化的规律就是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无法预测,更不可量化。
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研究对象上的不同,决定了自然科学的方法不能简单地移植到社会科学研究中。如果说实证研究有着典型的唯科学主义特征的话,可以看到从事实证研究的人所迷信的研究方法与研究目的之间的悖离。正如哈耶克所指出的,“唯科学主义的立场因为不敢把决定着个人行为的主观观念作为起点,所以正如我们这里所看到的,它经常陷入一种它试图避免的错误,即把那些只不过是普遍的、经过概括了的集合体当成事实。在可以清楚辨识个人所持的观念并明确按其原样加以引介的地方,受唯科学主义观点培养的人,却试图避免把这些观念当作素材,于是,他们经常幼稚地把民众惯用的推测性观念,当作他们所熟悉的那类明确的事实而加以接受。”(16)弗里德里希·A.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冯克利译,第35、37页。
对于科学研究来说,一方面,把自我以及观察到的个人所持有的观念当作具有普遍性的观念,甚至把自己所有的某种晦暗心理当作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事实;另一方面,把某种推测中才会有的东西当作事实,具体表现在提出假设,然后加以验证。在这样做的时候,必须排除现实中的一切干扰。也就是说,不是让科学适应现实,而是要在阉割现实中让唯科学主义的要求得到满足,这就是提出假设然后验证假设的所有研究的通病。如果科学研究不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而是让现实问题被用来证明其科学研究,那肯定不是一种科学的态度。我们相信,一些从事实证研究的社会科学家是严肃认真的,他们真诚地信仰科学,与那些利用实证研究这种科学“快餐”博取名利的人是有所不同的。
社会科学研究所应关注的恰恰是人的自觉行为和行动背后的不自觉的因素。也就是哈耶克所说的,“社会科学试图回答的问题之所以出现,仅仅是因为许多人的自觉行为造成了未经设计的后果,是因为可以观察到不属于任何人的设计结果的规则。”(17)弗里德里希·A.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冯克利译,第35、37页。当然,那个东西能否构成“规则”,也是一个很难做出肯定判断的问题。如果我们不是使用“规则”一词,而是使用“不确定性”的概念,也许更加准确一些。这样一来,我们也就可以说,社会科学所要研究的,正是确定性背后的不确定性。因而,表现为确定性形态的“规则”“规律”等,只是研究不确定性时的必要参照物,而不是研究对象。这就要求社会科学研究不仅需要将不确定性作为对象,而且应接受研究过程以及研究结果的不确定性。
三、风险预测是否可能?
名之为科学预测的,往往是要求通过定量分析的方法去实现的,但预测并不一定必须通过定量分析的手段。一种总体性的观念也许可以在预测中发挥良好的作用。比如,你的胃痛,那可能是胃出了问题,但是那个痛是“胃”还是作为个体的整体的“你”的痛?显然,胃并不知道它的痛,而是作为个体整体的你,才知道它痛。而且,就胃出了毛病来看,也是在与其他器官的交互作用中出的问题,而不是它自己作为独立的存在物出了问题。运用分析的方法,可以认为胃痛是胃出现了问题反映在了意识之中,有了痛的感觉,但这只是一个痛点定位的问题。即便是这个痛点定位,也是机体中的一个复杂过程,意味着多个器官、神经元素的参与并交互作用。另外,你为什么恰好是胃痛而不是其他的部位痛,如果按照分析的方法去寻求原因的话,可能是非常困难的,但根据所谓“五行”学说,只要点明胃的属性是“土”,就可以作出解释了。而且,这个解释中包含着“金”“木”“水”“火”“土”的运行以及交互作用的观念。依据这种传统的观念,也许可以从一个人的胃痛而在两个方向上联想到下一个痛点的位置,即可能发生在哪个器官上。不过,这不是在推理中得到的预测,而是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获得的一种推测,是在“循道”中发生的联想。虽然这种联想也似乎表现出了某种逻辑,但它不是线性的。其实,它并不是逻辑,而是直观,是以联想的形式出现的直观,包含着经验理性。如果说社会与人的关系就像人与其胃的关系一样的话,那么在我们对社会运行和变化进行预测时,就不应使用分析的方法。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承认社会预测是可能的,那么在宏观的社会发展方面,对未来社会的预测,也是在经验描述中去寻求社会的发展路线。至于技术理性以及定量的方法,只有在一些微观的社会领域中,才是可以加以应用的方法。
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通过“再生产”的概念而给出了连续性的隐喻,从而把“结构化”描述成一个绵延的过程。吉登斯深切地感受到了20世纪的现实中存在着这样一种行动逻辑,那就是,每一次行动都会产生超出了行动者意图的后果,并引发再度针对这种后果的行动,从而使行动持续地展开。根据吉登斯的表述,“行动持续不断地产生出行动者意图之外的后果,这些意外后果又可能以某种合乎意图的筹划;它总是顽固地躲开人们将其置于自觉意识指引之下的努力。虽说如此,人类还是始终不断地作着这样的尝试。”(18)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李康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5页。在一项行动和接下来的另一项行动之间,按照结构主义的理解,出现了间断,或者说是“结构性断裂”。但是,在“结构化”理论看来,这恰恰是连续性的,是一项行动的后果引发了另一项行动。就此而言,可以认为结构化理论源于结构主义又超越了结构主义,也更贴近20世纪社会发展的真实情景。
在结构主义的结构性断裂后的重建中,那个重建的起点是什么,是不可预测的。在结构化理论中,结构的更新显现出了渐进模式。虽然其中也包含着许多偶然性因素,但基本方向是可以预测的。不难看出,无论结构主义的结构断裂后的重建不可预测,还是结构化理论的结构渐变的可以预测,都默认了基本背景的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然而,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行动所承担的任务往往属于偶发事件,可能是一次性的。其一,无法知道也更无法认定此一行动的任务是由哪项或哪些任务造成的后果;其二,无法预测也无法知道此项行动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和由谁来面对其后果。所以,每一项行动在历史的维度上看,都是独立的事件,尽管此时的行动是在合作场域中展开的合作行动。所以,合作行动既不从属于结构主义的理解,也无法纳入结构化理论的图式之中。
在可以严格定义边界的微观领域中,社会科学研究能够发现更多可以验证理性的自觉行为和行动,能够发现行动结果的合目的性,也能够收获更多预测成功的喜悦。但是,一旦超出了某个微观领域的边界,就会发现理性的、自觉的行动造成了非预期的后果。在宏观视野中,这种情况会显得更加严重,甚至可以说宏观视野中的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更多地从属于哲学的把握而不是科学的认识,更不用说能够去做出准确的预测。社会科学研究总希望在各个方面去进行预测,即以此来证明社会科学能够把握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的规律,能够参与到其中发挥能动作用。然而,这种追求却经常性地遇到一些困难。特别是无法将其在微观研究中行之有效的方法以及形成的结论运用到宏观社会运行和发展规律中去,所遭遇的只是尴尬。
如果社会科学无法把握宏观的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规律的话,那么在微观研究中所形成的行动方案就可能面对失灵的问题。这是因为,基于微观研究制定的行动方案,无论看起来做出了多么科学的预测,也不管行动路径的设计多么完善,一旦与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的方向相左,就会遭遇失败。至少,作为环境的宏观社会中包含着诸多对于行动而言的不确定性,对行动形成干扰,使行动无法按照方案中所描述的路径前行。其实,在自然科学研究中也同样存在着这个问题。一般说来,自然科学的研究是用逻辑来补救实验科学的,自然科学的理论层面的研究,基本上是用逻辑代替了科学实验。久而久之,人们也不再在逻辑和科学之间进行区分了。可以认为,20世纪中的几乎所有重大科学发现,都是首先在逻辑路径而不是实验过程中取得的。可见,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在微观的问题上,可以进行实证研究和实验研究,而在宏观的问题上,则需要求助于逻辑。如果考虑研究对象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话,又会使逻辑失去了方向。也就是说,不再有明晰的逻辑线索可循,逻辑本身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在描述从微观研究向宏观理论建构的转换过程时,哈耶克指出,对于社会科学的研究者来说,更需要求助于逻辑,除非放弃对宏观社会的任何思考,即满足于就事论事的所谓实证研究。无论田野调查多么重要,也不能代替逻辑思考,而且田野调查本身也是在逻辑的支配下进行的,并贯穿着逻辑。哈耶克说,社会科学研究者如果希望“从自己的微观知识中能够推导出来宏观规律,永远只是‘演绎的’;由于他对复杂状况的知识有限,这些规律几乎不可能使他预测特定状况的确切产物;他也不能通过可控实验去证实它们——虽然有可能由于观察到按其理论不可能出现的事件而否定它们。”(19)弗里德里希·A.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冯克利译,第39—40页。
虽然社会科学在从形而上学的母体中分娩而出后是被统称为“实证科学”的,但哈耶克并不认为实证科学应当归结为实证研究,他更愿意推荐的还是逻辑的路径。这倒不是哈耶克对形而上学的那种借用逻辑而开展思维游戏的做法有什么偏好,而是因为今天的社会科学的研究者已经无法像近代早期的研究者那样,把研究对象从社会中隔离出来,即通过这种隔离而制造出孤立的、不发生变化的研究对象。而且,社会科学研究甚至不能像自然科学研究中那样面对着纯粹的客观存在,因为社会科学必然要涉及到的人不同于原子的问题。也就是说,作为社会科学研究对象的人与物、人与人的关系不同于原子之间的关系。至于所谓“社会试验”,更多地属于某种比喻,并不是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实验或试验。出于这种考虑,要求社会科学研究重视逻辑的路径是可以理解和可以接受的。
从思想史来看,哈耶克在此问题上并未提出什么创新性的观点,在大陆理性主义与英国经验主义的一个多世纪的争论中,这一观点得到了无数次的阐述。所以,哈耶克无非是将一个陈词滥调重新搬了出来。我们需要指出的是,哈耶克依然是在现代性的语境下去阐述他关于社会科学研究方面的主张的,默认的前提就是工业社会的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在我们陷入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中时,哈耶克关于求助于逻辑的设想也变得不可行了。因为,任何一种逻辑,都必然有可循的线索,而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则意味着不再有可循的线索。这就是风险认知所遭遇的最大问题。或者说,在风险认知的问题上,不仅实证的方法,而且逻辑的方法,都无法对研究者形成支持,致使我们不得不提出在行动中认知风险的主张。
四、行动中的风险认知
预测与预期是不同的,预测是行动,而预期则是一种心理期待。也许预测可以成为证明预期的途径,但是,一旦科学预测变成了对期待的证明或证伪,就意味着人们欲将现实或现在的观念、心理取向和情感好恶强加于未来,就会脱离客观实际,甚至会对历史过程加以干预。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特别是在微观的、具体的事项上,运用科学技术手段进行干预往往被证明是可行的。实际情况也证明,在工业社会的发展历程中,时时处处都可以看到这种干预,尽管人们没有意识到这种干预将人类领进了风险社会。人类已经走进了风险社会,面对着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不仅在宏观的社会事项上无法将预期付诸实现,而且在微观的、具体的事项上,也同样无法将预期带入行动之中。可以认为,如果强行那样做的话,就会生产出更多的风险。当预期都无法如愿时,何谈预测的意义。在预测的问题上,即便打上科学的名义,也可能与科学的本义相反。
对未来的想象是具有预测功能的,只要这种想象是合理的,就能够实现预测。当然,认识论及其科学所讲的合理性是一种形式合理性。在形式合理性的追求中,想象是受到排斥的,被认为不具有合理性。但是,想象却是可以超越形式合理性的,能够以直观的方式直指实质合理性。对于行动而言,具有实质合理性的想象也能够像那些在科学预测基础上制作的行动方案一样,从属于动机,承载着目的,或者说,表现出从动机、目的出发。所以说,“想象是在动机这一步骤本身中形成的。正是想象提供了场地明亮的林中空地。是在这片空地上,各种动机(它们就像欲望一样各不相同)与伦理要求(它们和职业规划一样多种多样),生活习俗或者非常个人化的价值才可以互相比较,互相衡量。”(20)保罗·利科:《从文本到行动》,夏小燕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4、244页。如果我们通过预测等理性分析而制定了行动方案,将行动依据方案展开,那么方案就会如“灯笼”一样被行动者挑在前方,用来照明道路。想象之于行动却有所不同,它不是一个用来指引方向的“灯笼”,而是包含在行动之中的,可以比喻为人的一种夜视能力,需要通过行动去加以验证。或者说,在通过行动去验证想象的过程中,想象的意义被逐渐发掘出来,想象的价值得到不断的提升。一旦想象得到了验证,行动者回过头来,才发现想象在行动者的行动轨迹中是以一个方案的形式出现的。
表面上看,想象为行动勾画出了一个虚拟性的未来,而实际上,想象所发挥的则是全方位的综合作用。“想象为各种不同的项目——诸如从后面推的力量、从前面牵引的引力、合法而且在下面奠定的理由——提供了比较和中介的共同空间。正是在想象物的形式中,共同‘配置’的元素才具体地得以呈现。一方面,这种元素可以区分物理上的强制原因与动机;另一方面,它也可以区分动机与逻辑上的强制理由。”(21)保罗·利科:《从文本到行动》,夏小燕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4、244页。其实,想象更加自由,不像分析、推理的主体那样似乎患上了心理“强迫症”或显得“神经质”,而是会让人获得某种轻松愉快的感觉。所以,虽然想象根源于动机,却不会受到动机的强制。如果我们再对想象付诸实施过程中的各种“物理上的强制”“动机与逻辑上的强制”等作出区分的话,还能够使想象获得某种现实主义的品质。因为,想象在行动中得到验证的过程,会遭遇各种各样的物理上的强制,却不会受到动机与逻辑上的强制。
想象是人的本能,每个人都具有想象能力,而且时时刻刻都在运用这种能力。“每个人都可以想象事物,我们可以听到大脑里的字词或短语;我们勾勒出并不存在的环境,并借助这些形象来预测未来行动可能带来的影响。人类的大部分只能来源于对物体、事件或概念的精神表征的处理能力。”(22)马文·明斯基:《情感机器》,王文革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7、287页。然而,分析性思维极力贬低人的大脑中的精神表征,并通过这种贬低而抑制人的想象,目的是要把思维引向对客观存在的关注,从而保证对客观存在所进行的合理性分析能够得以顺利进行。但是,即便在分析性思维中,想象也是必要的,无法被完全排除。在无法排除想象的情况下,分析性思维往往是借用合理性去规范想象的,或者,只允许那些被认为是具有合理性的想象在思维展开的过程中发挥作用。至于这种“合理性”,又是由目标界定的,属于合乎理性目标的想象。这样一来,更多的想象受到排斥,以至于创新变得无比艰难。
相似性思维对想象也会作出一定的约束,不会让漫无目的的想象泛滥,也会表达对明显毫无意义的想象的轻视。但是,与分析性思维相比,相似性思维会要求将关注点从客观存在转移到头脑中的精神表征上来,表现出对人的头脑中的“造境”的重视。人的头脑中的精神表征是“指存在于大脑内的任何结构,它可以用来回答问题。只有当表征和所谈论的物体相似时,这些答案才有意义。”(23)马文·明斯基:《情感机器》,王文革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7、287页。也就是说,当相似性思维把关注点转移到人脑中的精神表征上的时候,并未排除客观存在。但是,相似性思维所追求的是表征与客观存在之间的相似性,而不像分析性思维那样,要求想象与客观存在之间具有一致性。这样一来,就实现了对想象的赋值,使想象的“造境”功能得到大幅提升,落实在行动上,就是创新能力的爆发性展现。
“表征”是分析性思维和相似性思维都必须应用的手段,就这两种类型的思维都必须求助于语言、符号、图形等去表征事物而言,是一致的。也正是因为这两种类型的思维方式都需要表征,才都需要想象的介入。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思维不得不接受的客观现实。比如,当思维中呈现出“山”的时候,并不能把一座山搬到面前,而是必须用“山”的概念来加以表征。就“山”是一个概念而言,显然是由思维对许许多多的具体的山的共性或相似性的把握。不过,同样是山的概念,在分析性思维那里是许许多多的山的共性,以抽象的形式出现。在相似性思维那里,将会以精神造境的形式出现。这样一来,山的概念用于表征的时候,在两种思维方式那里,其实是有着不同属性的,有着表征性不同。
就表征必然要得到想象的支持而言,是分析性思维和相似性思维共有的和共享的。但是,在功能上和具体表现上,两种思维方式对表征的应用又是不同的:分析性思维用表征指称客观存在的形式、属性等,要求具有尽可能严格的一致性和经验的可验证性;相似性思维则要求应用表征去在人脑中进行精神造境,并保证这种造境与客观存在之间建立起联系,即运用表征指涉精神造境与客观存在的相似性。更为重要的是,相似性思维并不要求表征必须清晰,而是对模糊的表征也给予承认,甚至更愿意发掘那些模糊的表征所具有的价值。对于转瞬即逝的表征,会更加重视,会将其看作无比珍贵的“灵感”,认为那是重大创新的引信。
关于想象普遍存在于分析性思维和相似性思维的判断,不仅在表征与客观存在的关系中能够得到证明,而且就表征的应用来看,决不存在通过某个单一的字、词、符号、图形去单独表征某个单一的客观存在或主观存在的情况。一切表征及其活动,都是在某种联系网络中进行的,有着复杂的机制。这就是明斯基所说的,“为了创造并使用新的概念,我们必须使用存储在大脑网络里的结构形式来表达这些新的想法,因为任何细小的知识碎片都没有任何意义,除非这些细小的知识碎片是大型化框架中的一部分,且大型化框架与大脑知识网中的其他部位相联系。”(24)马文·明斯基:《情感机器》,王文革等译,第288页。如果没有想象的话,知识碎片如何联系起来,则是不可想象的。进而,如果表征的应用不是由个人做出的,而是社会性的,还需要人们各自运用想象达成表征的一致或相似理解。还有,表征本身也是多元的,可能是语言、符号、图形等综合应用,也可能是语言、符号、图形等无法表现的。即使是无法得到静态的语言、符号、图形的表现,但在由这些要素构成的动态的综合性图景中,是可以将相似性传达出来的。
在对分析性思维与相似性思维的这一比较中,想象以及对想象的表征,无论在表现形式上还是在功能上,不同之处都显现了出来。如果说在分析性思维中也存在着想象,那么它是受到主客体的关系以及认识活动及其方法规约的,想象者与想象物之间是分离的,想象活动也要合乎认识活动的程式,需要经得起公认的认识方法的检验,想象的价值也需要付诸行动去加以验证。在相似性思维这里,主客体已经融合为行动者,想象是发生在行动过程中的,想象者也就是行动者,想象物不是存在于行动之先的,也不是独立于行动之外的,是想象与行动合而为一的过程。或者说,在相似性思维这里,想象构成了行动的一部分。这样一来,在想象与行动的统一中,功能上的表现也就不同于分析性思维中的想象了。当然,分析性思维是天然地排斥想象的,即便在分析性思维中存在着想象,由于存在于行动之先,因而是以预测的形式出现的。在相似性思维这里,由于想象存在于行动之中,无论在时间上还是逻辑上,都不属于预测。如果人们在这里还认为想象具有预测的功能,那无疑是退回到分析性思维之中了。
总之,分析性思维中的想象与相似性思维中的想象的上述不同意味着,分析性思维的想象适用于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预测活动,而相似性思维中的想象则适用于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风险认知。显然,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一切行动都包含着风险认知的需要。我们上述已经列举了许多关于工业社会的科学无法在这一条件下发挥认知风险的作用这一问题,之所以科学丧失了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之中认知风险的功能,是由其思维方式决定的。因而,在人类陷入了风险社会时,需要首先实现思维方式的变革,即建构起相似性思维。其中,通过对相似性思维中的想象这一要素或环节的考察,可以发现,它正是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进行风险认知的最佳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