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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化境”论之“诱”字的深度诠释
——兼论深化“化境”论研究的“打通事理”的方法

2022-11-17

外语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化境林纾钱钟书

李 寄

(南京大学大学外语部,江苏 南京 210023)

0.引言

钱钟书的“化境”论体大虑深,又富于中国译学特色,自从问世以来受到了翻译学界的极大重视。有关学人从各个角度对“化境”论进行了路径各异、深浅不一的研究。罗新璋(1984:19)勾勒了“按本-求信-神似-化境”的中国译学发展线索。张柏然(2016:48)将之视作建构中国特色译学的重要资源。这些都具洞见。但是,既有“化境”论研究也存在两个突出问题:一是有关研究大多聚焦“化”字,甚至将“化境”论等同于“化”字研究(罗新璋1984:19;许建平1997:93;杨全红2019:27),对于“化境”论的其他几个关键字关注不多,造成“化境”论的体系性和丰富性无法全面揭示。二是有关研究较少贴近《林纾的翻译》文本,对论文主体部分详尽的翻译事件的陈述和纷繁的翻译现象的呈现重视不足。事实上,“化境”论体系的建构与林纾翻译的研究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二者互文互释。

“化境”论是一个由“化”“媒”“诱”“讹”等关键字暨核心范畴支撑的相当严整的文学翻译理论体系。对四个关键字分别进行深度诠释是深化“化境”论研究的可能路径之一。基于《林纾的翻译》的文本细读,本文对“诱”字进行了深度诠释。

钱钟书创辟过“一字数训”的文艺训诂法。“一字多意”“不同而亦不背”为“并行分训”(钱钟书1986:2)。“歧出分训”即“古人所谓‘反训’,两义相违,而亦相仇”(同上)。参照钱先生“一字数训”的文艺训诂法和清代朴学的“由词通道”的经典学术方法,我们根据古代汉语以单字为主、现代汉语词法以多字词为主的特点,建构了“一字训数词”的译学训释模态,即将文言的单字训释为现代汉语的同语族多字词。这种模态既符合汉语词汇由文言向白话发展的构词规律,也符合钱先生《林纾的翻译》写作和“化境”论建构的隐形的话语策略。据此,本文的“诱”并行分训为“导诱”“诱媒(导诱媒介)”“诱向”(导诱方向)。“歧出分训”即“古人所谓‘反训’,两义相违,而亦相仇”(同上)。本文同时以“歧出分训”论析“诱向”的“诱进”和“诱返”,“导诱”的“引诱”和“去诱”。另外,“化境”论的“诱”字理论将翻译与文艺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精妙地结合在一起,由此建构的“诱”字翻译心理学正是“化境”论暨《林纾的翻译》中最有创辟和特色的部分之一。本文最后论述深化“化境”论研究的“打通事理”的方法。

1.翻译之“诱”——“诱”字训释与钱氏“诱”字翻译心理学

“诱”是“化境”论的关键字暨核心范畴之一,在钱氏文学翻译理论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事实上,《林纾的翻译》和“化境”论就是从“诱”字说起的。钱先生引许慎及南唐以来小学家的申说,概括了“诱”在翻译中的丰富意涵和复杂作用。“囮,译也。从‘口’‘化’声。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囮”字是一个动词性汉字,意为用“媒鸟”去“引诱”。“来”字意思也是“诱”,即现代汉语“导诱、招徕”之意。“‘译’就是‘传四夷及鸟兽之语’,好比‘鸟媒’对‘禽鸟’的引‘诱’”(钱钟书1994:79)。“率鸟者”用“生鸟”即“鸟媒”作为“诱饵”导诱其他鸟。换言之,“鸟媒”是工具,而“诱”是“率鸟者”的“意图”或“用心”。据此,钱先生认为“诱”即是把“翻译能起的作用(‘诱’)”透视出来,说明翻译对读者有导诱,即引诱、诱惑甚至诱骗的作用。

《说文解字》:诱,相訹呼也。从厶,从羑。诱,或从言、秀。,或如此。羑,古文(许慎1963:189)。段玉裁(2006:436)注:从盾者,“盾”下曰:所以托身蔽目,盖取自隐藏以招人之意。许、段的训诂可以归纳为以下两点:“诱”是以言语为主,用好听漂亮的话(“从言、秀”)诱导、诱惑;“诱”的手段常常是含而不露甚至曲折隐晦的(“托身蔽目”)。可见,上文钱先生对“诱”字的读解是相当准确的。值得一提的是,“诱”是一个中性字。与不同的字组词可以构成中性词、褒义词和贬义词。“诱导”“循循善诱”“诱接”等带有褒义。“诱惑”“诱发”“诱致”是中性词。而“诱骗”“诱拐”等带有贬义。钱先生刻意使用了较为生硬但突出其中性的“导诱”(钱钟书1994:81),在论文中根据语境兼顾了“诱”字的褒贬意。“钱钟书对‘译’的训诂给学界造成了古人认为翻译本质是‘诱骗’和‘讹误’这一印象’”(阮诗芸2019)。这个论断是阮氏偏执一端的误读。

“诱”把“翻译能起的作用(‘诱’)……透视出来了”(钱钟书1994:79)。这是“诱”字的总论。下面的一大段则是对“诱”字作用的生动申发。“翻译本来是要省人家的事,免得他们去学外文、读原著,却一变而为导诱一些人去学外文、读原作。它挑动了有些人的好奇心,惹得他们对于原作无限向往,仿佛让他们尝到一点儿味道,引起了胃口,可是没有解馋过瘾。他们总觉得读翻译像隔雾赏花,不比读原作那么情景真切。歌德就有过这样的看法;他很不礼貌地比翻译家为下流的职业媒人——中国旧名‘牵马’,因为他们把原作半露半遮,使读者心痒神驰,想象它不知多么美丽。要证实那个想象,要揭去那层遮遮掩掩的面纱,以求看个饱、看个着实,就得设法去读原作”(同上:81)。钱先生融汇了歌德和约翰生两位英德大文豪对于翻译作用的隽言妙语,对文学翻译对读者心理的诱导机制、读者对于翻译的心理情感活动和后续反应和行为、译者的心理意图和用心、翻译诱导作用和效果的悖论从文艺心理学角度作了细致生动、俏皮诙谐的描述和呈现。他还揭示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文笔应当求美。译作应当曲折而精微地体现艺术魅力,能够诱惑读者,诱导读者。

文艺心理学是文艺研究的重要学科,受到了中外学者们的高度重视,而发展成博大精深的学问。而作为文艺一个分支的文学翻译涉及的心理问题虽有人涉猎,但是还没有人对之进行系统的理论建构。钱钟书以“诱”字为主轴对文学翻译心理进行了系统的理论建构尝试。“化境”论的“诱”字相当于现代文艺心理学范畴“艺术魅力”,但其内涵和外延要宽广得多。文言单字“诱”字是钱先生的刻意选择,旨在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翻译理论。作为文艺学关键字和范畴的“诱”字,具有字形的形象性和象征性、字义的多义性和隐喻性、组词的灵活性和多种可能性、概念范畴的丰厚性和复杂性、内蕴情绪的强烈性和外显性、情态姿态的暧昧性和不确定性。另外,作为文言单字,“诱”字在词类上,既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形容词。这也为其组词构句、语境运用以及范畴确立和理论建构留下了开放式的语义、语用和学术话语空间。“诱”字的上述特性在本文几节都有或多或少、或明或隐的体现。

2.“诱向”的“歧出分训”——翻译的“诱进”与“诱返”

本节并行分训“诱”为“诱向”,即翻译主体的诱导方向。以歧出分训论析两种诱导方向——“诱进”与“诱返”。而译者的原初意图和实际效果的悖论反映了中外文化交流之初社会文化心理的复杂性。

钱钟书创造性地提出了文学翻译“诱导方向”这一论题。他把它区分为两种,虽然他没有具体命名。一是文学翻译向源语文字、文学、文化方向诱导读者。我们将之称为“诱进”。二是文学翻译向译语文字、文学、文化方向诱导读者。我们将之称为“诱返”。前者是常态和普遍的方向,常常是不言而喻的。后者是非常态的特殊的,往往发生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特定的人物上。钱先生对翻译普遍的诱导作用和林纾翻译的具体作用进行了深入的阐发。在论析中,钱氏将二者结合在一起论议,相互对照,相互验证。本文为了论述的明晰,将二者分开来谈。先谈普遍现象,后谈林译作为具体现象。

读了译作,读者对于源语文字、文学、文化产生了学习、了解和探寻的兴趣和欲望。这是常规和普遍的诱导方向,即“诱进”。“‘媒’和‘诱’当然说明了翻译在文化交流里所起的作用……引诱大家去爱好外国作品……”(同上)。关于翻译的诱导作用,一般都是这么理解的,而在常规情况下也是如是作用的。

具体到林译小说诱导的方向,钱先生延续了上文思路进行论析,指出林译小说“诱进”的史实一面。林译小说作诱饵,诱导读者去跟原作发生直接关系“已经是文学史公认的事实”(同上)。周氏兄弟、胡适、郭沫若等一代人都是读了林译小说而对外国文学发生了学习和探究的兴趣。这个现象尽人皆知,无须赘述。钱先生转而从自己的个人经历作补充:“商务印书馆发行的那两小箱《林译小说丛书》是我十一二岁时的大发现,带领我进了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外另辟的世界……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我把林译哈葛德、迭更司、欧文、司各德、斯威佛特的作品反复不厌地阅览。假如我当时学习英语有什么自己意识到的动机,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够痛痛快快地读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险小说”(同上:82)。关于翻译暨林译小说的诱导作用,前人虽然说过不少(薛绥之,张俊才1982:239),但必须承认钱氏以其小说家的生花妙笔说得更生动形象、妥帖畅快。

石破天惊的是,钱先生在常规的“诱进”之外,还抉发出林纾翻译“诱返”的心理动机。他以扎实的史料和洞悉幽深的巨目揭示了林纾翻译180多本欧西各国各类文学作品的原意,居然是诱导读者回到中国传统文学和文化!真是出人意料,言前人所未言。钱先生引用了个人的亲身经历来说明。1930年代初,他在苏州陈衍住宅和其长谈。谈到自己读了林纾的翻译小说,因此对于外国文学发生了兴趣。陈先生说:“这事做颠倒了!琴南如果知道未必高兴,你读了他的翻译,应该进而学他的古文。怎么反而向往外国了?琴南岂不是‘为渊驱鱼’吗?”(钱钟书1994:102)。林纾翻译外国文学意图是诱导读者学习中国古文,加强读者对于译入语文学和文化的认同。如此说来,翻译没有起到文学交流和文化交流的作用,译犹未译。钱先生在这里立论极为大胆。那么他怎么证实这一标新立异呢?

认为中国传统文学——在林纾那里是古文——优越于西洋文学,这在清末民初的士大夫那里,相当普遍。陈衍在得知钱先生的专科是外国文学时,慨叹:“文学又何必向外国去学呢?咱们中国文学不就很好吗?”(同上)。钱先生博极群书,信手拈来,指出这是清末民初的时代风习。“好多老辈文人有这种看法,樊增祥的诗句足以代表‘经史外添无限学,欧罗所读是何诗?’(《樊山诗集》卷二四《九叠前韵书感》)。他们不得不承认中国在科学上不如西洋。就把文学作为民族优越感的根据”(同上:115)。在同一条注释中,钱先生又引了晚清名士王闿运的同类议论。细考林纾翻译诱返的心理动因,其背后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学的自信心、自豪感,翻译西洋文学反而增加了他的文化自信心和文化优越感。钱先生还指出其他东方古国人也抱过类似态度。他从国人民族文化优越感的社会文化心理的深度和东方古国的地域宽度予以论证,大大强化了林纾翻译“诱返”心理说法的可信度和“诱返”心理在特定民族国家和特定时代的普遍性。译者“诱返”的意图思路和现象史实,不仅存在于东方古国。西方许多国家,尤其是英美法等政治、经济、文化强国,文学翻译的“诱返”思路和现象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占主流,迄今未变。这些国家进行文学翻译不是为了诱导读者学习外国语言和文化,而是借文学翻译证明自己国家文学、文化的完美无缺,佐证在世界上的主流正统的地位。东西方大国和强国翻译中普遍使用的归化策略其实就是翻译“诱返”心理的曲折反映和具体表现。

林纾、陈衍等旧式文人的翻译“诱返”心理和对外国文学的态度出人意料,细思之下又在情理之中。他们有自身的文化逻辑和思维定式。这种社会文化心理反映了中西文学交流之初复杂的情势。晚清,梁启超、严复、马建忠等人大声疾呼重视翻译,积极推动外国文学、文化的译介。这是人所共知的。常为人忽视的是,相当数量的中国译者和大批中国读者固有的文学、文化心理定势很难改变。他们承认中国声光化电不如西洋,而对于本国的道德文章信心十足。因此,他们很难敞开心扉去平等地接受,更不要说去虚心地学习域外文学。连半生一共翻译了180多部欧美各国作品、当时最著名的文学翻译家林纾都不例外。这也很好地解释了新文学萌芽方兴之际,林纾为什么会赤膊上阵成为新文化运动新文学的对立面,以相当幼稚和拙劣的方式反对新文学,尤其是白话文。林纾真诚地相信西洋文学种种技法中国古已有之,今亦有之(现成有自己的著作和译作为证)。陈独秀、胡适等晚辈后学有什么权利质疑、挑战、颠覆中国传统文学和传统文字?颠覆了林纾、陈衍等最后一批士人精神安身立命的终结信念——中国文章道德优越于西洋,无异于精神上杀死他们。其实,在新文学方兴之际,林纾原本可以保持沉默,成为新文学运动的摘桃派。林纾全面译介西洋文学,可被视作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他原可坐等新文学作家的尊崇致敬。

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林纾翻译“诱返”的意图和林译小说对于新一代知识分子的“诱进”的实际效果构成了悖论。而钱先生对翻译“诱进”和“诱返”的揭示,有助于我们认识到晚清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外文学交流的全貌和复杂性以及背后的社会文化心态。有林纾“诱返”心理作参照,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和阐释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一代译者的文化心态。相对于林纾对欧美小说在翻译中见同求同的“诱返”,鲁迅以及“五四”译者倾向于在翻译中见异求异的“诱进”。他们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是为了全面学习和引入外国文学的主题思想、文学技法,甚至于语言体式。他们认为上述种种中国古无有之,今亦无之,因此外国文学才值得翻译和学习。“作者之宗旨非即作品之成效”(钱钟书1986:1220)。上述现象可佐证钱钟书的这一理论命题。

3.“导诱”的“歧出分训”——翻译的“引诱”和“去诱”

如上文所述,“诱”字可分训为“导诱”。基于《林纾的翻译》,我们进一步将“导诱”歧出分训为“引诱”和“去诱”。“引诱”在现代汉语中有两个意思:“诱导”和“诱惑”。无论是向善向上的正面“诱导”,还是使用不当手段,使人认识模糊而做坏事的“诱惑”,都强调引诱和被引诱者的心理过程和情感反应。“引诱”的反题是“去诱”,即导诱者引诱动力不强或效果不好,被导诱者因此兴味索然,对某事物再也不去理会。

在文学翻译中,译者是导诱的一方,而读者则是被导诱的一方。在正常情况下,译者总会在翻译过程中以各种方式引诱读者,而读者的反应无非是被引诱得兴趣盎然、欲罢不能,或者因为译者手段有限、译作乏味等原因,产生“去诱”的心理和排斥的效果。

关于翻译的“引诱”作用,钱钟书以其特有的睿智、幽默和俏皮如是言说:“它(指翻译)是居间者或联络员,介绍大家去认识外国作品,引诱大家去爱好外国作品,仿佛做媒似的,使国与国之间缔结了‘文学因缘’,缔结了国与国之间唯一的较少反目、吵嘴、分手、挥拳等危险的‘因缘’”(钱钟书1994:81)。“居间者或联络员”的说法虽然幽默俏皮,但还是人们的共识。上述引文最新颖创辟的还是“引诱”的心理学层面的解读。它把翻译过程中的隐密的译者和读者以及有关国民之间的心理过程和情感反应都恰如其分极精练地揭示了出来,使文学翻译研究获得了少有的心灵深度。

在泛谈翻译的诱导的心理功能之后,钱先生接着以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不厌其烦地叙述林译小说对自己的巨大的诱惑和明确的诱导作用。林纾不谙西语,他的翻译无可避免地充满了有意无意的“讹”,而林译小说的“讹”同样可能有“引诱”作用。读了哈葛德《三千年艳尸记》鳄狮大战,少年钱钟书被诱惑得“心痒难搔,恨不得知道原文是否照样糊涂了事。我开始能读原文,总先找林纾译过的小说来读”(同上:83)。更重要的是,林译小说为他打开了外部世界的一扇窗。“他(指林纾)对若干读者,也一定有过歌德所说的‘媒’的影响,引导他们去跟原作发生直接关系。我自己就是读了林译而增加学习外国语文的兴趣的。”(同上:82)。”这里翻译对于他的引诱效果说得很具体——“增加学习外国语文的兴趣。”

说到林译小说的巨大引诱力,少年钱钟书的叙述只是一个代表。林译小说引诱了一个时代的国人,将他们带领进了一个语言、文学、文化的新天地,使他们对于外部世界有了“大发现”。林译小说让清末民初的国人第一次全面了解了欧美各国各类文学:从通俗小说到文学名著,从随笔、小说到戏剧,从探险小说、言情小说、军事小学、社会小说到滑稽小说、历史小说不一而足,让国人认识了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到哈葛德、迭更司等等第一流到末流的西洋作家。最重要的是林译小说把西方人的日常生活和正常人性,活灵活现地展示给了国人。让国人第一次深入理解到洋鬼子与我们一样,他们既不是鬼,也不是神,同样是人。他们和我们一样过着类似的日常生活,同样体会喜怒哀乐。他们同样有人生的理想和追求,也同样堕落犯罪,同样发疯犯傻。他们的社会有着众多优点,也有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林译小说大大开阔了国人的视野和胸襟。在清末民初,林译小说洛阳纸贵,风靡一时,影响了几代读者。

林译小说不仅对清末民初的读者有吸引力,半个世纪之后乃至今天仍有读者。“最近偶尔翻开一本林译小说,出乎意外,它居然还有些吸引力。我不但把它看完,并且接二连三,重温了大部分的林译,发现许多都值得重读,尽管漏译误译触处皆是。”(同上:83)。接着,钱先生提出了一个“颇耐玩味的事实”:他宁愿读原文,也不愿读后出的——无疑也是比较忠实的译本。换言之,林译小说对钱先生的诱惑力超过后来的译本。这是钱先生1963年的说法,可见林译小说引诱力之大之久。到了今天,林译小说已经成为翻译文学经典。近三十年来以不同方式不断重印。2018年上海书店还影印了178种几乎全部林译小说。有关研究已然成为近代文学研究热点。在今天乃至于未来,林译小说仍然对小众的读者具有吸引力。

更值得玩味的是,译作的吸引力可能超过原作。钱钟书发现“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同上:100)。随后,他铺排了哈葛德的原文的种种“滞重粗滥”之处。钱先生由此作了普遍性的理论提升:“译者运用‘归宿语言’超过作者运用‘出发语言’的本领,或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都有可能”(同上:101)。他从译者本领和译作文笔一面谈翻译的“引诱”的作用和效果。钱先生揭示了一个常被忽视的翻译的读者心理:普通读者常常并不在意译作与原作谁主谁次,他们更在意哪个文本有“艺术魅力”(“诱”),能获得更大的阅读快感和精神享受。

除了翻译常态的“引诱”作用外,钱钟书还着重论析了坏翻译的“离间”作用。我们将之称为翻译的“去诱”。拙劣的翻译会让读者失去阅读译作的兴趣,甚至连带败坏了原作和原作者的声誉。“倒是坏翻译会发生一种消灭原作的功效。拙劣晦涩的译文无形中替作者拒绝读者;他对译本看不下去,就连原作也不想看了。这类翻译不是居间,而是离间,摧毁了读者进一步和原作直接联系的可能性,扫尽了读者的兴趣。同时也破坏原作的名誉”(同上:82)。钱先生接着在正文和注释中引用了法国和英国译者拙劣译作“谋杀”原作的例子。他还提到人们从亲身阅历里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从读者接受心理角度论析“去诱”,洞幽烛微,发人深省。

具体到林纾,林译小说在发挥了众所周知的“引诱”作用的同时,还起到了反面的“去诱”作用,而这鲜为人知。钱先生重点论析了林纾后期译作的“去诱”作用和读者的心理和情感反应。“译笔逐渐退步,色彩枯暗,劲头松懈,读来使人厌倦。这并非因为后期林译里缺少出色的原作。塞万提斯的《魔侠传》和孟德斯鸠的《鱼燕抉微》就处于后期。经过林纾六十岁后没精打采的翻译,它们竟像《鱼雁抉微》里嘲笑的神学著作,仿佛能和安眠药比赛功效。塞万提斯的生气勃勃、浩瀚流走的原文和林纾的死气沉沉、支离纠绕的译文,孟德斯鸠的神笔和林纾的钝笔,成为残酷的对照”(同上:92)。林译小说“去诱”的作用已被文学史的事实雄辩地证明。塞万提斯的划时代巨著《堂吉诃德》暨《魔侠传》在中国长期不为普通读者广泛阅读,与林纾的拙劣译笔是有很大关系的。林译的确扫尽了读者的兴趣。同时也破坏原作的名誉。为了弥补这一历史缺憾,钱钟书夫人杨绛倾十余年之力重译《堂吉诃德》。新译出版后,深受广大读者欢迎。可以算是译作“去诱”之后,重新起到“引诱”作用的例子。孟德斯鸠至今在中国以启蒙思想家著称,而他的文学著作《波斯人信札》(《鱼雁抉微》的通行译名)和文学家的声望少有人知,林纾难辞其咎。钱先生从译者和读者的心理、情感角度论析林纾翻译的“去诱”作用,视点独特新警,论析睿智深刻。的确是独具只眼,发前人所未言。

钱钟书对“导诱”正反作用的论析,大大丰富了“导诱”的内涵,自出机杼,自出新意。林纾“导诱”宗旨用心与读者接受效果的契合说明了钱氏关于“导诱”的翻译见解的有效性。而译者“导诱”宗旨用心与读者接受效果的相悖,更说明了翻译事件和翻译史的复杂性。可见,翻译的实践和接受并不总是遵循翻译理想和理念在运作。这同样可以深化我们对于翻译作用的理解。钱氏对于“导诱”背后的社会文化心理的深度分析,对于中西文学交流研究更具有较高的价值。

4.“诱媒”:义法、语体、风格等内部和外部因素

本节并行分训“诱”为“诱媒”,即译者引诱读者的“诱饵”,讨论译者拿什么去诱引读者。关于翻译“诱媒”的普遍情况,钱先生未详作论析。因此,我们先论析他的林纾翻译的个案分析,然后尝试作理论提升和阐发。

据钱先生分析,林译小说引诱读者的“诱媒”主要有以下几种。首先,重要的“诱媒”是“古文文法”暨明清小说的种种技法,林纾相信它们对当时的读者有很大的吸引力。林纾认定西洋文学的种种技法咱们中国古已有之。不仅更早,而且更全面更完善。他的依据首先是中华经典古文的典范《左传》和《史记》。“林纾反复说外国小说‘处处均得古文文法’,‘天下文人之脑力,虽欧亚之隔亦未有不同者’,又把《左传》《史记》等和迭更司、森彼得的叙事来比拟,并不是空口说大话。他确按照他的了解,在译文里有节制地掺进评点家所谓‘顿荡’‘波澜’‘画龙点睛’‘颊上添毫’之笔,使作品更符合‘古文义法’”(同上:87)。”不仅《左传》《史记》,林纾还相信相对晚近的明清小说的种种技法也优于西洋小说,而且用上述花样繁多的技法修改润色所译小说。

其次,钱钟书指出林纾用“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作为“诱媒”去诱引读者。林纾以古文名世。他的朋友们以及后来的评论者都说他是用古文来译外国小说。钱先生对这种“定论”提出了质疑。他指出“林纾并没有用‘古文’译小说,而且也不可能用‘古文’译小说”(同上:95)。“它虽然保留若干‘古文’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词汇和句法上,规矩不严密,收容量很宽大”。钱先生敏锐地指出林译有古文里绝不容许的文言“隽语”“佻巧语”、白话口语、流行的外来新名词、“小说语”“轻儇语”。就此钱先生总结了林纾的文体是“他心目中认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同上:96)。

再次,林译小说用花样繁多的风格作为“诱媒”去诱引读者。林译小说中夸饰与凝练、油滑与阴冷、流利与钝涩、朴讷与雅训、激越与低抑、清新与陈腐等各类风格均有。有时不同风格甚至共存于同一部作品中。钱钟书以《滑稽外史》的两小节作为林纾翻译增补渲染形成“谐谑”的风格。“林纾往往捐助自己的‘谐谑’为迭更司的幽默加油加酱”。又说:“林纾的改笔过火得仿佛插科打诨”(同上:85)。又如林译小说中的“阴冷”风格。钱先生拈出《贼史》第二章:“凡遇无名儿死之儿,医生则曰‘吾剖腹视之,其中殊无物’。史氏曰:‘儿之死,正以腹中无物耳!有物焉能死?’”(同上:86)。林纾添加的“史氏曰”为医生的客观陈述增加了“阴冷”的氛围。其他如哈葛德探险小说的光怪陆离、斯科特历史战争小说的昂扬激越、《黑奴吁天录》的晓畅明白、《巴黎茶花女遗事》的朴讷古色等等,不一而足。

事实上,林纾诱导读者除了使用上述形式方面的“诱媒”外,他在译文中还不时嵌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忠孝节义”等等去迎合读者。这些中国本土的传统理念都被林纾或巧妙或笨拙,或隐或显地体现在译作书名及译作正文及副文本中(书名如《英孝子火山报仇录》《爱国二童子传》)。令人遗憾的是,对于林译小说主题思想等内容方面作为“诱媒”,钱先生几乎只字未提。故意的忽略或许与他以形式主义翻译批评的研究维度有关。或许他认为主题思想等内容方面显而易见,他之前和之后的林译小说研究者都会谈到,不值得他浪费笔墨。

用什么增强文学翻译的吸引力,哪些“诱媒”能够引诱尽可能多的读者去读译作?这是一个颇有理论和实践乃至商业价值的翻译研究论题。对此,如上文所述钱先生开了端绪。我们认为“诱媒”可以分为内部和外部两类。内部指译作文本内部的种种“诱媒”,包括在前文已述的译作的语体风格、技法、思想内容等等方面。译者采用种种手段,施展种种本领以吸引读者。外部指在译作文本之外的种种“诱媒”,包括对于作者、作品的各种宣传推介,如清末民初译者常常鼓吹作者是“欧西巨儒”,原作如何如何移风易俗,改良社会。译者本人的文名嘉誉亦可成为“诱媒”,如康有为广为人知的隽语“并世译才数严林”。甚至著名的出版社也可作为“诱媒”,有助于译作的流传,如商务印书馆对林译小说的风靡一时有极大的助力(成昭伟,刘杰辉2009;贺海琴,贺爱军2019)。

5.余论:深化“化境”论研究的“打通事理”的方法

钱钟书的翻译见解散见于《谈艺录》《管锥编》以及其散文著作。而最集中、最有系统的呈现见于《林纾的翻译》。该文一气联成、不分章节。但是,细细审察,该文可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绪论,始自“汉代文字学者许慎有一节关于翻译的训诂”(钱钟书1994:79),终于“我们从亲身阅历里,找到好多和这位神父可以作伴的人”(同上:82),初步呈现他的“化”“媒”“诱”“讹”的文学翻译理论体系暨“化境”论。其余为第二部分,即论文主体部分。从性质来看,它属于林译小说的鉴赏和批评。这部分主要采用中国传统的述学方式,其文体相当于传统札记体的诗话、文话,其中不乏文坛掌故和小说家言,我们姑且命名为“译话”。钱先生以学者、小说家、才子的复合身份对林纾翻译的各个面向作了详尽的翻译事件的陈述和纷繁的翻译现象的呈现,为后来的学者留下来了几乎无限的阐释空间。其中,“化”“媒”“诱”“讹”若隐若现,需要研究者进行仔细的爬梳和系统的理论提炼。

钱钟书一贯声称对理论建构和理论体系不感兴趣,而只醉心于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林纾的翻译》就是林纾译艺的鉴赏和批评。过往的钱钟书“化境”论研究主要基于第一部分绪论,与“化境”有关的论述被一再征引,一再咀嚼,因此少有新意。而对于论文主体部分关注不够,探讨也不深入。将两个部分结合起来讨论,将之相互阐释,相互检验的则更少。而未来深化钱钟书“化境”论研究的契入点似乎正在此:从论文主体部分纷繁杂多、眼花缭乱的翻译事件(“事”)中提炼翻译理论(“理”),让理论与事件相互敞开,相互照亮。在此,我们引用与钱先生过从甚密的王水照提出的“钱学”的重点或中心点。

“(钱先生)没有给出一个现成的作为独立之‘学’的理论体系。然而在他的著作中,精彩纷呈却散见各处,注重于具体的文艺事实却莫不‘理在事中’,只有经过条理化和理论化的认真梳理与概括,才能加深体认和领悟,也才能在更深广的范围内发挥起作用。研读他的著述,人们确实能感受到其中存在着统一的理论、概念、规律和法则,存在着一个互相‘打通’、印证生发、充满生机的体系——因此,‘钱学’研究的重点或中心点不能不是从其学术著作中努力阐发其义蕴,寻绎其本身固有的‘自觉的周密理论’。这是一项需花大力气进行的严肃困难的科学工作,但于我们后辈学人完全值得。”(王水照2020:13)

王水照提出的“钱学”的重点或中心点可以概括为“理在事中,理由事出,打通事理”。这种研究方法完全适用于《林纾的翻译》的解读和对钱先生“化境”论的认识。本文正是循着上述思路对“化境”论的“诱”字进行了深度诠释,揭示钱先生事实上建构了“诱”字翻译心理学。希望本文研究的思路和方法对于未来钱钟书“化境”论和《林纾的翻译》的研究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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