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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当代文学批评的“政治化转向”*

2022-11-17张士民

外语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范式文学

张士民

(河北大学燕赵文化高等研究院/河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0.引言

文学是一种往往被其他学科忽视的知识生产的复杂形式,而且文学有自己的文化。文学意识与知识表达方式之间、文学和文化价值的信任之间、创作与批评之间、分析陈述与诗意发现之间,乃至社会实现和审美成就之间复杂而深刻的相互依赖和相互构建的关系构成了文学文化的重要内涵。从现代文学在美国的聚集和制度化可以看出,美国的文学文化孕育了美国文学和文学批评。美国学者曾自豪也不无忧虑地说:“在英语世界里,文学研究仍然堪称是真正融纳左派思想立足点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场所之一”(North 2017:210)。他们也曾夸耀,这一文学文化的独特之处在于:以大学为基地的学术性,包容左、右翼力量的政治性,以及与报刊杂志、现代媒介和一般受众相联系的大众性。显然,在当下许多文学和文化研究领域纷纷卷入“方法之争”的“后批评”时代,研究美国当代文学批评有助于更有效地反思“后批评”时代文学批评所处的困境,找到新的批评范式并创造新的知识形式。

1.美国文学文化与文学批评的嬗变

英语、美国文学和文学批评先后于19世纪后半叶和20世纪上半叶在美国高校发展为独立的学科;大学、杂志、报刊为文学的创作、传播和论战设立了舞台;从新英格兰、芝加哥、南方到纽约,文学都市日益成熟和国际化——文学史表明美国的文学文化是日益成熟起来的。一方面,“文学批评”于20世纪中叶从激进的左派的一种评价性的“文学新闻研究”走向保守的右派的奠基于一种哲学美学的“细读”和“实践批评”以及当时最具影响力的人文主义批评,从而变成“一种将文学作品作为手段进行审美教育的体制化方案,试图直接通过培育一系列崭新的感受力、主体性和体验力来丰富社会文化”。(ibid.:6)另一方面,文学学术研究也于20世纪中叶从建基于19世纪的语文学发展为文学史研究、传记研究和文献学研究。作为斗争的形式和结果,美国文学文化形成于其诗学思想同与之相应的由社会、政治、经济等外部因素构成的权力场之间的互生与共谋。而“自从文学研究学科诞生之日起,在学科内部,批评同学术研究之间的争论就一直是主轴”。(ibid.:18)尤其是三四十年代左派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和右派的新批评之间针锋相对,伯纳德·史密斯在《美国批评中的势力种种》中对此感喟到:文学应为谁服务,“未来究竟属于谁?”(Smith 1939:385)

不过,对这种问题却无需忧虑,因为正如该书题目所示,这是推动美国文学批评向前发展的历史力量发挥作用的方式。也许这正是为美国文学文化摇旗呐喊的先驱爱默生眼中的“美国学者”的姿态——“美洲大陆的懒散智力”,已经“睁开它惺忪的眼睑”,发出“没有勇气的心灵造就不了一个学者”的誓言。(爱默生1993:52,71)这同时说明,19世纪的美国诗人及文艺批评家J.R.洛威尔高瞻远瞩的论断“须先有美国批评然后才有美国文学”①已经并继续被美国学者所实现。

也许,此时文学批评何去何从的问题不像文学研究的图景正在发生变换的当下这般迫在眉睫。但是,60年代中叶以后随着文学批评倾向于学术专业化,批评家与文学读者和文学文本相继脱离了联系。可无论如何,文学批评不但是美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主要领域,而且已成为人文科学研究的中心,其研究的热点(性别、种族、通俗文化、身份、空间、生态、伦理等)既在不断地更新知识范畴又在不断地提供崭新的学术关注点。美国文学批评之所以具有蓬勃的活力源于学术争论与妥协(更准确地说是互补)的批评传统和对抗性与非对抗性相互为用、相互依存的批评“风气”。美国几代文学史也忠实地记录了一个清晰的事实:美国持续存在着不同的诗学传统、思想和观点,而且这种各持己见通常表现为激烈的论战性,形成一种以“争论—共识—争论”的斗争形式为典型特征的文学文化——这种文学文化相信“对诗歌的讨论是一个社会给予文明的最高证明之一”。(Bercovitch 1996:12)

这些争论与对抗面面俱到,不一而足,有关于多元文化主义的,有关于文学标准的,也有针对文学研究体制的。比如左翼批评家保罗·劳特(Paul Lauter)对吸收了阐释学、符号学和后结构主义的“形式主义”的主流批评模式发起猛烈的攻击,指责其为“一种蒙昧的、自我指代的元批评”“越来越多地摒弃实用的注释和人文价值”。(里奇2013:374)总体来看,这些批评和争论一方面带来了批评与文化研究的融合,另一方面使两者走向了跨学科性和全球性。如今,在文学和文化研究出现新动向——对“世界文学”的探讨和对“文学世界”的勘察比翼双飞——的国际背景下,美国文学研究领域愈发全球化和比较文学化,开始在半球的、跨洋的、全球的语境中思考自身。

2011年出版的《美国文学研究指南》(A Companion to American Literature Studies)在综述和展望美国文学研究的现状和未来发展趋势时指出,美国文学研究正处于令人兴奋的具有潜在革命性的转型期,两位主编指的是全球思维、全球视角和全球关怀这一美国文学传统正在21世纪初为美国文学研究的可行性提出许多问题。两位学者认为对文学的复杂性、艺术性和洞察力的思索仍然是美国文学研究最重要而艰巨的任务。(Pfister 2011:1-12)当然这种对文学研究的整体判断或期望并不能掩盖当下批评范式迷失的令人不安的现实。解决批评困境的出路在于思想和行动,正如爱默生所言,“行动正是思想的序言”。(1993:71)下面要举的例子是最好的佐证。

在美国文学和文化批评的论战中与主流背道而驰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由于1945年以来诗歌这个艺术家中的王子开始走下神坛,丧失了流行的恩宠,个别学者和史家便声称“美国诗歌不是美国文学”,甚至妄断美国乃世界上超群的反诗歌文化的国家。然而,80年代以来具有历史意识的诗歌学者以连续性和变革为焦点,不但在对19世纪美国诗歌的再发现和再阐明中不断有新的收获,也证明了20世纪的美国诗歌市场经历了一次次的繁荣,他们更惊骇于当代诗歌的“供给侧经济”。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当代美国诗学研究的领军人物玛乔瑞·帕洛夫(Marjorie Perloff),她的一系列诗学研究强调进一步加强不同时期诗歌间的延续性与整体性认识的重大意义。

这个例证也是美国文学文化的缩影。假如我们超出这个事例本身,进一步认识到美国文学文化既植根于又相对独立于更大、更广阔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和思想的“现实”,也就不难理解何以美国现、当代诗人和批评家都倾向于将诗歌作为直觉认知的工具、情感的历史、语言的巨大储备以及思想形式和思维过程乃至“部落的故事”,并因此关注诗歌所具备和体现的交流的潜力。意识到使诗歌这种集文化、思想和美学于一体的丰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受到高度重视的精神力量,也就容易理解催生美国现代派诗歌的那种对立的文化力量,以及塑造美国文学批评家特殊角色的相互冲突的力量。美国文学文化的生态环境决定了美国文学批评的传统成熟并存在于更深更广的冲突与辩论之中。

美国文学文化的精髓则隐藏在它的实用主义的骨骼里,体现于实用主义的实用方法、真理论和艺术观促进和适应社会秩序根本变迁的方式之中。实用主义作为独特的美国哲学立场以多元主义为特征,它认为伟大的艺术是自我包容和自我革命,能将各个时期的冲突因素联合起来,能将物质及其固有的功能适应性同人类在产生美学效果的方式上结合起来,从而在一切公共活动中推动具有实践性、社会性和教育性的美学统一体向未来发展。这正是美国文学文化的精髓。同时,实用主义在人文主义世界观的基础上综合/调和了自由主义,这种包容性也恰是美国文学文化的特征。

更准确地说,美国文学文化的精髓是它的政治性。具体而言,文学文化彰显的是文学与文化相互建构的互动、社会构成和文学构成之间的密切联系、内容与形式的相互决定、美学与政治的不可分割、批评与新自由主义的妥协。在此意义上,所谓的美国当代文学批评的“政治转向”实乃不断政治化的刷新操作,是政治化—去政治化—再政治化的辩证循环。

2.文学批评与政治化转向的政治内涵

美国的文学文化的政治性最明显地表现在左右翼政治力量争夺话语权及其从中表达的审美和伦理诉求。在文学批评中他们能因此积极吸收和融合欧洲的理论思想。20世纪中叶“新批评”在开创和完善形式主义思想方法上取得了巨大成功,这种批评范式的壮大和盛行是对“纯净文学巨著和宝贵的写作技巧实行的狭隘的收缩”,随之而来的是“史无前例的扩张阶段”和“解组分化阶段”。(里奇2013:403)70年代末、80年代初发生的这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以左派的胜利和文学研究的民主化为标志的范式转换,使文学研究从“批评”转向了文化分析。乔尔·普菲斯特(Joel Pfister)是这样描述的:“通常所谓文学的‘政治化’‘历史化’和‘理论化’转向一直同经典的跨国扩张相向而行。一直被有条不紊地排斥于美国国境内外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文学力量之外的不同社会群体,为改变自身处境展开不懈的斗争,他们更看重自己群体的文学作品并力争将之纳入经典行列。”他进一步解释说,“在过去的三十年中,美国文学是文本分析的训练场,也是社会、历史、理论和表征批判的训练场。60年代的政治运动……欧洲理论的学术推广、社会史、文化史以及思想史的进步、跨学科综合分析兴趣渐浓,所有这一切为此注入了活力。”(Pfister 2011:29)

细究起来,美国当代文学批评从女权主义、解构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后殖民主义到新历史主义的嬗变凸显的不仅仅是美国文学批评已经将“文学”的概念延伸到全部文化行业,也标志着这一领域发生了主导性的“政治化”转向。这首先引起了一番番有关文学属性和美国文学传统的论争——究竟是什么样的批评和教学实践才能获得和维护美国所谓的民主文化或“共同文化”?伊万·卡顿和吉拉尔德·格拉夫在《剑桥美国文学史》第八卷梳理当代文学批评史时强调了上述批评理论变革的延续性,肯定了文学研究开发智力资源和情感资源以及把生活引向美好的潜力,但尤其突出了其重大的政治潜力。(Bercovitch 1996:262-323)

2017年约瑟夫·诺思(Joseph North)出版了研究美国当代文学批评史的专著《文学批评:一部简明政治史》(Literary Criticism:A Concise Political History)。在这本书中,他把文学批评和文学学术研究在70年代末或80年代初殊途同归地转向“社会理论”或“文化分析”的新范式称为“历史主义/语境主义范式”(historicist/contextualist paradigm)并认为这是一种“学术转向”。他把“政治”一词留出来以强调任何范式或转向固有的政治效价(political valence),该书的副标题“一部简明政治史”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作者的真正意图。

在西方传统中,政治是指国家中“统治、管理、参与、斗争等各种公共生活的总和”“是人们在安排公共事务中表达个人意志和利益的一种活动”“是一种社会的利益关系,是对社会价值的权威性分配”。(《中国大百科全书》编辑部2009:1833)如果从广义上理解“政治”一词的话,我们一般把通过政治透镜分析文学和文化看作是一种政治担当,无论是公开的政治投入还是所谓的政治介入在美国文学批评中都已是理所当然的学科惯例。套用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便是政治视角构成“一切阅读和一切解释的绝对视域”(詹姆逊1999:8);按伊格尔顿的“审美意识形态”主张,则是审美即是身体性的政治;以保罗·利科的“怀疑解释学”观之,即为一种强调去除和消解掩盖和遮蔽文本原动力幻相的激进阅读方式。这是对社会性事物和经验细腻而隐晦的、具有建设性而非破坏性的阐释和剖析。政治化和政治性的含义和表现要远为丰富和复杂。为此,不妨看看两位致力于“后批评”的学者对批评的反思和抵制,这些反面的视角恰好印证和突出了批评的政治丰富性和复杂性。在《批评的局限》一书中,芮塔·菲尔斯基(Rita Felski)概括出来批评的几个关键要素,它们是:“充满怀疑的质询和公然的谴责精神;强调面对专横的、压迫性的社会力量采取左右逢源的立场;自称从事的是某种激进的思想和/或政治工作;假定凡不是批评性的因此就一定是是非不分的。”在试图重新构筑抑或反拨这些批评的假设时,菲尔斯基接着说:

常常归到批评名下的各种各样的实践形式有:症候式阅读,意识形态批评,福柯式的历史主义,寻找任何僭越或抵制的蛛丝马迹的各种各样文本细读的技巧。这些实践以不同的方式将遵从相同惯例的评论(解释学)同一种警觉戒备、谨小慎微、超然事外的态度(怀疑)结合起来,让我们看到批评既是一个哲学或政治问题也是一个情感和修辞的问题。(Felski 2015:2-3)

在一篇叫《后批评与社会正义》的文章中,伊丽莎白·苏珊·安克尔(Elizabeth Susan Anker)更直接地道出了批评的政治本色。她说:

批判曾是反抗不公和压迫的重要工具,对各种权力结构以及排挤和伤害行为进行揭露、质问和挫败。……这种批判精神如今已被尊为理论乃至人文学科特殊的发源地,也往往被看作是赋予了理论和批评一种激进的或左派的政治。……女权主义研究、性别研究或后殖民主义理论显然具有突出的批判色调。(Anker 2017:9)

用伊格尔顿的话来说,这种沿着本然的政治性批评发展而来的文化分析“将自身转化为一种技术化的专门知识,藉此奠定了其职业合法性,却付出了断绝更广泛的社会相关性的代价”(Eagleton 1984:56-67)。

传统的批评范式又如何呢?伊格尔顿道出了另一种政治:“儒雅的业余方式把批评当作某种自发的第六感,几十年来不但使许多文学学子陷入某种可怜的困惑之中,还不乏巩固那些掌握着体制权力之人的权威之功。”(Eagleton 1983:185-186)老实地讲,要求学文学的学生成为有社会意识的“历史主义者”和有政治意识的“理论家”,也有强人所难之嫌。

约瑟夫·诺思指出了这种“历史化”的指令所具有的双重政治性。首先,它显然是左派的,是对昔日精英的本质主义和普世主义的批判;其次,它又是右派的。因为“传统批评”②范式不论有多少缺点——对文学作品相关的审美旨趣做出判断,然后拿去影响“生活和人生”的其他方面——却是在追求更广泛的社会功用。历史主义/语境主义范式要求文学思想家对此加以摈弃,只教导他们通过撰写文化理论和文化史来研究文化,这仍旧是一种去政治化,尽管是以“批评”的方式。(North 2017:12)

同样是在2017年,E.S.安克尔和芮塔·菲尔斯基共同编辑出版了论文集《批评与后批评》,这是西方左翼内部集体性地对当前文学研究状况的反思。后批评质疑批评必然等同于一种特殊政治的传统认识:他们说,“质询、祛魅和陌生化的思想或政治收益已不再是不言自明的了”。(Anker 2017:1)换言之,文学批评在思想和政治上的微弱影响到了不堪承受之重的地步。反对现行批评体制和范式的人对美国文学批评几十年来强烈的好斗性与反叛性,那种对主流价值的抗拒与否定深表厌恶,认为是隔靴搔痒,要么讥讽为“症候式的解释”,要么斥之为“批评的野蛮主义”。对于被菲尔斯基描述为“将哲学信条、政治意识形态和阐释方式折衷为一大堆货色”的当下的批评范式,美国学者克里斯托弗·卡斯蒂格利亚(Christopher Castiglia)杜撰了一个词叫“批评性”(Critiquiness)③,指的是“怀疑、自信和激愤不分青红皂白的一种综合”。卡斯蒂格利亚敦促摆脱这种批评性以挽救批评并使其重新焕发生机。(Felski 2015:187-188)

然而,简单地退回到传统批评所设定的对文学作品进行解释与评价的老路上去,自然不是明智和可行的选择。事实上,“后批评的‘后’表明的是一种复杂的权宜之计:它探索的阐释文学和文化文本的崭新方式仍然承认要不可避免地依赖它所质疑的批评实践”。(Anker 2017:1)面对来自左派的声讨,《批评与后批评》的编者自觉地辩护说:“在某些领域已经出现了一种趋势:把有关批评的矛盾心理描绘成生就的保守性或反智性。准确地说,这是夸大其词。以下各篇文章对后批评的政治姿态和制度架构提供了一幅另类图景,我们视自身同进步的承诺是休戚攸关而非背道而驰的。”(ibid.:2)后批评的所作所为不外乎热烈讨论批评的功用和未来,评估批评在结构、方法论和政治上的潜力和局限。相比之下,诺思似乎认为当下的历史主义/语境主义范式只追踪文化的发展事态而不去做介入文化的更宽更广的授权,因此是“政治性”还不够强。他呼吁左派停止30年来的退却,重拾旧梦,再接再厉,并真正地付诸行动。(North 2017:12,20)

如此看来,美国当代文学研究在学术批评中的政治化倾向的本质内涵似乎已昭然若揭:美国文学作为界定文化特征的场所与方法具有政治与社会功能,这是它的政治属性。就此而言,由于文本的意义是社会话语和阐释系统冲突的产物,文本便不可避免地具有政治性。美国自上世纪50年代起至今文学理论的涌现和批评思潮的流变,强化了文学批评的政治性,突出了它的政治价值。因此,在当前的危机中,僵化的不是批评本身的政治性,而是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历史主义/语境主义研究范式。

3.文学批评政治转向的审美和伦理维度

诺斯建议把早期的批评范式理解为在资本历史上力量均势异常紧张、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刻出现的多种表达方式之一,这导致它在政治上显得游移不定。在上世纪中叶左右大部分时间两种范式奇特的共存现象可以被看作是与凯恩斯主义时期资本需求的遥相呼应,只是偶尔表现为抵制。当前的新自由主义时期提出与之前大不相同的需要,历史主义/语境主义范式与之存在同样复杂的联系。因此,文学批评学科的未来将更多地倚重在当前的危机过后随之而来的新的资本阶段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说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现已终结,资本的新阶段将要求文学研究有何作为呢?诺斯认为这要看文学研究有什么样的机会可以抵制资本的需求。(ibid.:196-198)

在某种意义上,这十分类似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作家之一辛克莱·刘易斯的主张,即艺术家的劳动不可能离开总的“为民主与反民主的斗争”(刘易斯1984:224)。诺斯这种左派的激进的批评家的观点肯定会被指责要求于文学的太多了,因为“捍卫”派和当前的“收缩与退却”派宁愿让文学做得更少。像哈罗德·布鲁姆、丹尼斯·多诺霍(Denis Donoghue)和帕洛夫这样的批评家曾感到迫在眉睫的是“捍卫”文学之美和形式主义,抵制“文化研究”或唯物主义的历史主义,并率先主张回归美学和更传统的文学分析方法。后批评派之一的菲尔斯基一边申明不愿同批评派作对,承认批评是占主导地位的方法,奉批评为最严肃而一丝不苟的思想形式;一边急于寻找被这一压倒一切的批评范式所掩盖和埋没的其他思想和想象的形式,这种形式将把批评当作“一种文类和精神特质,一种超越个人的普遍的奇迹,而不是廖若晨星的几个思想家的杰作”。(Felski 2015:4-5)但是,正如乔尔·普菲斯特尖锐地指出,“早在社会批评和文化理论成为文化研究关注的对象数百年前,它们就已是文学的基本关注点了”,因此无论是“捍卫”文学派还是“后批评”派都使文学的价值缩水了。(Pfister 2011:30)

文学批评界正在自觉地思考一些积极的问题:形式与情感的作用;一种更积极的与文本的关系的政治潜力,冲破狭隘的现有领域进行跨文化、跨历史研究的能力;文学在伦理道德和政治教育中积极的而不仅是诊断的作用;作为一个学科所应有的更宽广的公共角色,等等。这些问题似乎超越了历史主义/语境主义学术研究自身具有的特殊局限。如何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呢?诺斯认为,应该进一步提出从世纪中叶以来在学科内部从未以任何普遍的方式加以解决的一系列问题,包括存在于诊断与治疗之间的空隙中的所有问题。他还认为,为了服务更广泛的文化、政治或更深刻的社会变迁应该着手系统地培养新的“主体性”和“集体性”时出现的所有问题。(North 2017:209)

这些切实的考量充分体现了文学批评政治性的伦理维度,自然也包含着“伦理转向”和“公共转向”企图实现的目标。在世纪中叶,美国大学里的人文学科致力于“社会凝聚力”工程,发挥它们在获得一种国家文化生活中的潜在效用。在当前的新自由主义时期新右派大声疾呼文化统一。当这些在经济层面上几乎被清零,当新的科学和新的社会科学挤占了被清空的领域并生产出新的事实、理论化成果、历史叙述和分析思想时,人文研究就有堕落为社会科学的更大危险。文学批评政治性的伦理维度要求批评学科有勇气站在文学文化的制高点,清醒地思考摆在文化分析和社会变迁的巨大鸿沟之间的所有关键性的问题,同时保证形成一种定性大于定量的、具备一定干预能力的新范式。

后批评——自由主义中的右派,从另一个方向积极审查作为一种阅读和分析的批评的利与弊,批评何以可能,它最显著的成就是什么,它有哪些失察与疏漏、责任及负累,它对文学研究乃至整个人文学科有什么影响。后批评学者对批评常见的品质进行分类,将其当作一种独特的学术文体,并从情感、政治和方法三个角度加以探究。毫无疑问,他们重新构想文学和文化研究的目的和实践的努力值得肯定,但否定和偏离文学批评的政治性也就抹煞了文学的伦理教化和社会斡旋之功,这将进一步从根本上破坏文学文化的生态和生机。

与菲尔斯基一样,大部分后批评学者声称并非要捍卫审美,否定政治。他们倾向于站在传统批评一边而不是当下的批评范式。如果说文学提供了思想和经验的无限机会,现行批评的盛行却让其他思想、审美和政治的可能置之度外。但是,诚如文学文化表明的那样,批评运动与时代语境不可分割,文学与文化是有机地发展起来的。因此,从本质来看,以政治为导向的理论和批评方法并未抹杀文学的艺术魅力,从“文学原理之争”或“文化之争”来讲,也不能说当代批评破坏了文学的人文主义精神。恰是在文学研究的学术功能和文化功能的统一中才体现出文学的审美价值和伦理价值。文学与政治结合的当代需求需要承认美学标准的相对性和意义阐释的变化性——这是“美国人”的理想和他们心中的学术的含义。美国文学批评作为论战的场所在学术批评制度化的同时,试图调和文学与批评在想象力和社会实践之间,在打破个人习俗和政治解放之间的矛盾,并因此彰显了其审美和伦理维度。

批评作为一种学术争论所应有的真实面目只有在争论中才能逐渐乃至全部地呈现出来。批评活动需要调动什么样的修辞策略,运用何种哲学假定,需要什么样的心性、语调、态度或者感受性,后批评又需要什么异样的气质或情感,这些审美维度方面的问题也适合在文学文化的大语境和批评政治性的参照系中来思考和解决。比如,菲尔斯基提出的批评家应有的“思想人格”(intellectual persona)④也应该看作是具有政治性的审美姿态问题。她强调说:“批评的客观超脱不是冷静到没有情绪,而是应该张扬情绪。这是我们自我主体的一种定位,是论证起作用的一种方式。它与培养深受文学研究内外高度重视的思想人格息息相关:怀疑质询、会意达情、自觉自知、冷静务实、谨慎警觉。”(Felski 2015:6)批评的修辞和惯例的维度提醒我们注意,批评的方法问题也是一种感受性的问题。鉴于这是突破现实批评困境的出路之一,菲尔斯基将其上升到“批评情致”(critical mood)⑤的政治高度。如果我们不是拿它来否定和调侃批评的政治和哲学诉求,而是以此为比照更有效地进行深思熟虑的智力训练和思想独立的训练,让强劲的思想、精深的理论、凝重的哲学去探索和揭示隐藏于文学字里行间的一切人类经验和脉动,并借此撬动和震撼乃至改变僵化的现实,那便会开拓出一条本然的批评之路。在这条路上,文学批评的科学分析将强化而非削弱诗性经验,批评阐释的理性同文学某种程度上的超验性或审美经验的认识将是一种有机的统一。

与此相关,还有一个审美维度上的认识也值得深思。可能大部分人并没有意识到或不愿意承认,文学批评需要激情和控制激情的理性的恰当平衡;缺少建立在政治热情之上的诚与真、爱和美,冰冷的思想便浇灭了文学自身的火焰,批评自然沦为社会科学的附庸。法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皮埃尔·马舍雷(Pierre Macherey)在《文学思考什么?》一书中告诫我们“要去除文学中任何让文学通过自身进行思考的权利”,因为只有通过外部意识的中介,文学才将奉献出自身的所有秘密。(马舍雷2011:299)这是对文学的暗示性最恰当的批评态度。

4.结语

作为人,我们注定要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即生活在思想与行动、理论与实践、上帝之城与人间之城、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内在与外在、黑夜与白昼、西方与东方、科学与人文这样不同的两个世界之间。简而言之,一个是行动和事件的世界,是战争与政治、商业和工业的世界;一个是精神、书本、观念和艺术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在历史上和人类事物中不断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碰撞。这是文学文化、文学、文学批评的政治、伦理和审美世界,也是批评的认识论基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批评的认识论源泉。它在根本上是意识形态的,也就是政治性的。杜沃·佛马克对批评的认识论问题非常有见地,他认为由于“主体对客体的价值赋予既取决于客体的品质又取决于主体的准则、知识、兴趣及处境”,所以是“文学文本‘引领’其不同的接受者对它们赋予一定的价值”。(佛马克2010:321)

这说明,当前的批评范式及其危机也是认识论危机的征兆。对美国当代文学批评的“政治化”转向的历史和文化的分析与阐释是对文学属性和形式观念的再审视以及对批评社会责任的再反思;这将有助于揭示美国文学和批评如何完成“文学功效和知识义务”并最终实现社会变革的“集体事业”。文学和批评在美国的繁荣在于对其政治属性和属性政治的结合,进而是审美与伦理的结合。惟其如此,文学和批评才能用以探索和拓展人类潜在的乌托邦思想和进行社会变革。惟其如此,才能彰显文学文化建设的深层逻辑:如果文学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象牙塔,批评就不应是闭关自守的修道院,文学文化也就不能只当港湾和温床;如果文学不是自娱自乐的堡垒,批评就不应是独门绝技的演习场,文学文化也就不能只当沙龙和游乐场。它是孕育新生的土壤,是斗争的百家争鸣的场域。建立了这样的落脚点,对文学文化和文学批评的政治性的思考也就实现了探寻和澄清文化、思想和审美习性如何满足个人和集体自我实现的需要,维护社会良知、传统和权威等伦理体系的健康、和谐发展的深层逻辑的任务。

注释:

①张琳以“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艺术的文化公共性”为题充分总结了洛威尔文学思想的政治性,突出了他“须先有美国批评然后才有美国文学”的主张。参见李维平、张琳等著《美国文学思想史上卷》第395—413页(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7年出版)。但是美国文学远在理论家系统阐述和理论化之先就探索了相应的关键理论问题。因此,美国文学曾一直是具有“跨学科的”和“后学科的”复杂体,承担着不同版本的美国研究。参见J.Pfister,“The critical work of American literature”,in C.F.Levander&R.S.Levine(eds.),A Companion to American Literature Studies,Malden,MA: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11,pp.30-31。

②在后批评的论著中,习惯于用“criticism”指传统批评,而用“critique”指各种政治化的当代批评。

③卡斯蒂格利亚杜撰的这个词“critiquiness”是指批评盛行的倾向和性情(disposition)。他藉此呼吁抖落笼罩在批评身上的精明的怀疑主义的迷雾,拥抱一种崭新的理想主义、功用(purpose)和乌托邦梦想,以摆脱当代批评所处的困境。

④菲尔斯基在保罗·利科的怀疑阐释学(Hermeneuticsof Suspicion)的启发下,对批评的语气(mood)和方法(method)问题进行了剖析。她在推理论证之外提出应关注其背后的情感基调,即培养“思想人格”,强调批评需要情感方面的品质。

⑤菲尔斯基进而提出另一与“intellectual persona”相辅相成的概念“critical mood”(批评情致),突出强调批评应具有的感受力。“mood”有“情绪”“语气”“心境”等含义,但在这里似也包含“样态”“论式”的逻辑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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