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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何/谁为圣?
——清华简《系年》翻译的“祝圣”阐释

2022-11-17张飞宇

外语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竹简译本清华

张飞宇 张 威

(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0.引言

达姆罗什(Damrosch 2012:411-412)从尼罗河西岸的底比斯墓地(Theban necropolis)发掘出来的一首书于3,000多年前古埃及纸莎草上的情诗娓娓讲起,逐渐展开了关于世界文学的讨论。在中国,本世纪新发现②的2,400多年前的战国楚简清华简③《系年》的翻译与这首古埃及情诗的翻译同样精彩。

从2011年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整理的清华简《系年》的全部竹简图片、释文及注释出版后,出土文献学和历史学学界便兴起了一股《系年》研究与考证的热潮。第一类研究以《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为《系年》底本,继续对《系年》的文本进行集解、辑证、集释工作,例如苏建洲,吴雯雯,赖怡璇(2013),马楠(2015),李松儒(2015)。第二类研究的范围有所扩大,依托《系年》,对先秦史事进行细致考证,如李学勤(2011b,2013),陈民镇(2013),李守奎(2016),杨蒙生(2020)。第三类研究集中在古文字学领域,围绕个别疑难字展开推测和论证,如苏建洲(2014),张富海(2014)。第四类是《系年》和传世史学著作之间的横向对比研究,如孙飞燕(2015),许兆昌(2015),刘光胜(2015)。

清华简《系年》还引起了海外学者的极大关注。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尤锐(Yuri Pines)教授是最早开始研究和英译《系年》的海外学者,研究成果丰硕。2014年尤锐首次向英语世界介绍并节译《系年》。2016年米欧敏(Olivia Milburn)推出了西方世界的首个《系年》英语全译本④。次年,米欧敏(2017)又刊登出了《系年》第15章第一段的修订译文。2017年韩国的沈载勋(Jae Hoon Shim)在文章中翻译了《系年》第二章前九句。从2017年到2018年尤锐继续在文章中对《系年》进行选译。2019年金泰炫(Tae Hyun Kim)在其博士论文中也提供了两章《系年》的英语译文。2020年尤锐新著出版,是英语世界第一本研究清华简《系年》的专著,该书后半部分是《系年》的最新全译本,长达90页。

海外学者对全文仅有3,875字的《系年》的密集翻译对译介中国典籍与传播中华文化具有重要意义。尽管《系年》已经有了两个英语全译本和七个节译本,《系年》的翻译仍然没有得到国内学界的关注。原因有三:第一是语言限制,西方学者主要以英语为工作语言发表学术成果,限制了中国出土文献学和历史学的学者与他们及时交流;第二是《系年》的翻译处于多学科交汇点,翻译学学者一般不会关注出土文献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而出土文献学及古文字学学者以《系年》汉语原文为权威,对其外语译本关注不足;第三是《系年》的译者都是以参加学术争鸣为主,翻译为辅,且部分译文隐藏在文章或者是著作内,不易发现。本文以《系年》的两个英语全译本和七个节译本为考察对象,探讨尤锐、米欧敏、沈载勋、金泰炫这四位译者翻译《系年》的行为本质上是对《系年》这一文本的祝圣,还是对他们自身作为绝对经典文本译者的祝圣这一问题。

1.“祝圣”界定

祝圣(consecration)为基督教用语,指“祝圣的行为”;“为某神圣目的而做的带有宗教仪式的奉献典礼(dedication)”;“一位主教对某座教堂,教堂墓地,或墓地的正式奉献典礼与认可/批准(set apart)”;“将圣餐面包与红酒赋予圣礼特征(的行为/仪式/举动)”;引申或比喻为“使变得神圣的行动”⑤(the action of rendering sacred)(《OED牛津在线英语大词典》)。布尔迪厄(Bourdieu 1996)提出了一整套从社会学角度研究法国文艺的术语,影响极大的有惯习(habitus)、场域(field)、象征资本(symbolic capital)、祝圣(consecration)等。布尔迪厄赋予祝圣的特征是某一作品的艺术价值得到了“法国资产阶级(bourgeois)⑥的承认”,且伴随着“世俗上的成功(worldly success)”(ibid.:220)。布尔迪厄(ibid.:122-123)视以法兰西学术院为代表的机构祝圣为最高程度的祝圣,并指出“表彰、奖项、各种荣誉是祝圣的社会象征”。他还进一步说明“批评家、序言撰写者、交易商(dealers),以及艺术商(the merchant in art)(诸如画作交易商、出版社等)都是祝圣艺术家和其艺术作品的重要力量”(ibid.:167)。

卡萨诺瓦在布尔迪厄社会学理论的基础上构建了她的“世界文学共和国”(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在这个共和国中,各国的语言和文学传统地位有别,以法语、英语为代表的西方语言具有主导性(dominating)的地位,而且世界文学中心亦处于部分西方国家。卡萨诺瓦(Casanova 2004:133)强调“在文学世界里翻译是最重要的一种特殊祝圣”。她继而讲到“从小众语言的角度看,(作品)得以译入主流目的语则相当于取得文学地位,获得了作为文学而立足的凭证;且这种作为祝圣的翻译才是她感兴趣的”;且“对于被主导的作者(dominated authors)的翻译是一种祝圣行为,这让他们具有了文学关注度和文学存在”(ibid.:135)。卡萨诺瓦(ibid.:135-136)把“被主导的作者的翻译定义为‘文学化’(littérisation),一种实实在在的‘变形’(metamorphosis),一种文学存在的变化”。“文学变形是通过跨越一道神奇的界限,让本用一种在言说市场上(verbal marketplace)根本不存在或者不受承认、默默无闻、甚至是非文学语言写就的文本成为文学作品”(ibid.:136)。

卡萨诺瓦(Casanova 2010:295)对翻译的祝圣作用进一步阐释,“对于一个被主导的作者,争取作品被翻译实际上就是为了争取其作为世界文学共和国的合法成员的地位,争取进入文学中心(走向批判和祝圣的权威们),争取被那些裁定他们所读是否具有价值的权威人士阅读的权利”。换言之,翻译能推动作者和作品迈向国际文坛,让作者有成为世界级文学大师,作品成为国际知名作品的可能性,这便是卡萨诺瓦翻译“祝圣”观的核心观点。与此同时,“译者、双语阅读者、(跨国)旅行者、专家、出版商、批评家、文学经纪人等中间人(mediators)都在作者和作品的发掘和祝圣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ibid.:299)。

无论是布尔迪厄还是卡萨诺瓦,他们的理论和阐述都带有浓重的欧洲中心主义色彩。他们提出的“祝圣”概念依然影响广泛,所以本文沿用此提法,并在下文以清华简《系年》的翻译为例,对其进行解构。

2.清华简《系年》及其翻译

清华大学对抢救回来的战国楚简进行系统研究,并以每年一辑的整理速度对外公布研究成果,对中国出土文献学、古文字学、历史学等领域的学者来说意义非凡。自2011年《系年》以《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的形式面世以后,海内外的学者都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汉语和外语相关研究成果也日渐丰硕。

2.1 《系年》简介

清华简《系年》是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的一部分。清华简是清华大学从香港文物市场抢救回来的一批战国竹简,共2,496枚,保持状况良好。Liu(2016)是英语世界首个介绍清华简的著作。该书主要对清华简的前期入藏、鉴定、整理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并对其学术价值进行初步的探索。关于清华简出处的唯一信息是,这批竹简是文物贩子盗掘自中国内陆省份的某战国墓地,盗掘时间不详,境外辗转流回香港文物市场。“作为一部非常重要的历史文献,我们非常期望能够对其(《系年》)作者、史料来源、创作目的、历史观念、文本流传等有所了解,遗憾的是这些重要信息即使留存也都被盗墓贼破坏而不知去向了”(李守奎2016:v)。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与保护中心分批次公布研究成果,至今总共为11辑。

清华简的真实性从三方面得到了证实。第一,清华简中记载的信息和部分出土文献相互印证,如新出土的《荆州枣纸简〈吴王夫差起师伐越〉》⑦。第二,清华简中记载的信息和部分传世文献,如《尚书》《左传》等相互印证。第三,“受清华大学约请,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第四纪年代测定实验室对清华简无字残片样品做了AMS碳14年代测定,经树轮校正的数据判断竹简时间为公元前305±30年左右,即相当于战国中期偏晚”(刘国忠2011:52-53)。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二辑只著录竹简一篇,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史书,原简没有篇题,因其史事多有纪年,拟题为《系年》”(李学勤2011a:i)。“《系年》共23章,体例和一些内容近于西晋时汲冢发现的《竹书纪年》,叙述了周初到战国前期的史事,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同上)。“《系年》全篇138支简,每只简背后有编号,共3,875字(包括合文与重文)”(李守奎2016:iv)。“全篇原分23章,每章相对独立,章尾有标志,简尾留白(同上)”。“内容自武王克商开始,一直到战国早期三晋与楚大战,楚师大败结束”(同上)。

2.2 《系年》的翻译

清华简《系年》的原竹简图片和释文是清华大学在2011年12月才面向全世界发布的,但是在过去的十年里,海外的学者已经贡献了7个《系年》英语节译本和2个全译本。

2.2.1 节译本概览

尤锐在2014年介绍清华简《系年》时,翻译了23章中的4章:第3、5、15和16章,约占全文的21%。译文的底本是《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尤锐还将学术界对个别字的不同解读也纳入了翻译的范围。尤锐在文中没有给出节译《系年》的理由,但是在文章与著作的章节中给出需要引证的原文片段以及自己对应的试译已是当今西方汉学界通行的一种做法。尤锐(2014)《系年》是英语世界的首个《系年》节译本。

尤锐(2017)继续出版清华简《系年》的英语翻译。此次翻译的是《系年》第5、15和23章。其中第15章长度仅次于第23章,第5和15章为2014年译文的修订版,《系年》中字数最多的23章是首译。此次新译文约占《系年》全文的10%。米欧敏(2017)节译《系年》第15章第一段,在其2016年全译本基础上改动较多,是《系年》第三个节译本。尤锐(2018a)翻译了《系年》第16、21和第23章第三段,其中只有第21章是新译文,约占《系年》全文的3%。尤锐(2018b)翻译了《系年》第20章后五句、第21和22章,除去旧译文第21章,此次新译文约占《系年》全文的7%。所以《系年》的第二、四、五个英语节译本也是出自尤锐之手。

沈载勋(Jae Hoon Shim)是韩国最早研究清华简《系年》的学者之一,他2014年的文章探讨了新出土的清华简《系年》对传世文献的挑战,具体聚焦于周平王东迁的历史事件,并将《系年》第2章的前9句(共13句)翻译成了韩语。沈载勋(2017)讨论内容不变,文章例举的依然是《系年》第2章的前9句,并附有英语译文,这便是《系年》的第六个英语节译本。

金泰炫(Tae Hyun Kim)(2019:179-198)梳理了前人的《系年》研究成果,并对《系年》和其他传世文献进行了对比翻译与阐释,该文还提到了尤锐的《系年》系列节译本和米欧敏的全译本,并说明文章中《系年》第五和第九章的翻译均是他的新译。这是《系年》的第七个节译本。

2.2.2 全译本概览

米欧敏在2016年推出了清华简《系年》在英语世界的首个全译本。米欧敏(2016)和尤锐(2014)的翻译底本相同。她在文章开头对清华简《系年》及其性质做简要介绍,并以表格的形式将23章《系年》中全部出现的事件及时间列出。不寻常的是,她按照自己对清华简《系年》23章内容的理解,得出这23章竹简有5个不同的出处,所以她将全文分为A、B、C、D、E五个部分(Milburn 2016:59-60),并按照这样的分组进行翻译。

尤锐的新著《发掘周朝历史:竹简〈系年〉和早期中国历史》(Zhou History Unearthed:The Bamboo Manuscript Xinian and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由美国汉学重镇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是英语世界第一本清华简《系年》研究专著,该书后半部分是《系年》的最新全译本,长达90页。根据本文之前对尤锐《系年》系列节译本的统计,尤锐在2020年推出全译本之前,已经断断续续翻译了全文的近41%。国际知名汉学家夏含夷(Edward L.Shaughnessy)对此书的评价非常高,“尤锐的翻译整体上能在过于直译和松散的意译之间找到明智的平衡,而且我发现他在文本理解上没有任何问题”(Shaughnessy 2021:209)。米欧敏(Milburn 2021a:459)认为“《系年》文本已有几种语言的详细注释翻译(包括英语),所以(翻译部分)并非此书最吸引人处”。她称,“尤锐此书对早期中国历史的记录及流传过程提供了权威的(magisterial)解释”(ibid.),该书是“极佳的学术成就”(ibid.:464),是“对可获得证据的高质量汇总”(ibid.)。

3.解构卡萨诺瓦的翻译祝圣观

清华简《系年》是具有重大历史与现实意义的出土文献,内容兼具历史性与文学性。从表面上看,清华简《系年》从汉语到英语的翻译方向好像是卡萨诺瓦(Casanova 2010:289)在其文章中阐释的,从“被主导的”(dominated)文学语言向“主导的”(dominating)文学语言的翻译。因为卡萨诺瓦(ibid.:290)认为“尽管阿拉伯语、汉语、印地语等语言散布范围广,也享有悠久的文学传统且使用者众多,这些语言在国际文学市场上还是默默无闻、得不到承认”。其实《系年》的翻译要比卡萨诺瓦的论断更为复杂。

3.1 翻译内涵的扩大

首先,“翻译”的内涵在两种情况下有着显著的不同。《系年》的翻译是广义上的翻译。根据雅克布森对翻译的三分法定义,翻译分为语内翻译、语际翻译、符际翻译(Jakobson 2012:127)。而为后来所有的清华简《系年》的研究及翻译奠定基础的李学勤(2011a)著作表明,《系年》的翻译在性质上首先是语内翻译和符际翻译。清华简《系年》上的文字是战国时期的楚文字⑧,一种古代书面汉语。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的专家学者将战国时期的楚文字翻译为通行的现代书面汉语,完美契合雅克布森翻译三分法中的第一种——语内翻译。《清华二系年集解》《清华简〈系年〉集释》与《清华简〈系年〉辑证》在李学勤(2011a)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对《系年》文本进行细致入微的考证与阐释,所以这三部极其重要的《系年》注释也可属于范围进一步扩大的语内翻译。清华简《系年》的楚国文字严格上来说是古代书面汉语的一种,但是这些文字书写于2,400多年前,和唐宋以降逐渐定型的古代书面汉语有很大的差别,《系年》中的疑难文字看起来更像是图画和符号,无法直接读出,所以辨别竹简上的图画和符号的过程属于符际翻译。

卡萨诺瓦关注的翻译指的是跨越语言与国别界限的翻译,即雅克布森说的“语际翻译”,而尤锐和米欧敏等译者将《系年》从汉语译入英语的行为也就是卡萨诺瓦意指的翻译。因而在《系年》祝圣的过程中,雅克布森定义的三种翻译均有所体现,且三种翻译之间的关系密切,《系年》的语际翻译是建立在中国学者对原简的语内和符际翻译之上的。而且中国学者对《系年》的语内和符际翻译是使其成为绝对经典的最重要祝圣。

3.2 翻译地位的变化

另外不容忽视的便是,以尤锐、米欧敏、沈载勋、金泰炫为代表的海外学者对《系年》的翻译多是工具性翻译,也可以称之为次翻译、阐释翻译,是一种西方汉学家普遍采取的翻译方式。这种翻译的特点是隐蔽性、主观性、非连续性。这类翻译一般深藏于汉学家的研究型论文或专著中,每一个汉学家根据自己论证的需要将与其研究相关的中国典籍的某一部分(可以是章节、段落、句子)摘出,并多以汉英对照的形式呈现。这种特殊形态的翻译对翻译学学者习以为常的全译、节译二元范畴“译本”说构成极大的挑战。一方面这类翻译隐蔽性强,隐藏于学术论文和专著之中,学术搜索引擎根本无法锁定此类翻译;另一方面这种翻译却大量存在于绝大多数汉学研究的论文、专著、文选(或者是文学史)中。

关于摘译,黄忠廉(1999:25)已经将其作为变译的一种形式,并将变译分为篇(书)中摘句(句群)段译、书中摘章(节)译、篇(节)中摘段译、段中摘句(句群)译、句中删词(词组)译五种层次。遗憾的是,未见国内对汉学界典籍摘译现象的研究。因此对此类翻译进行科学定义和系统研究考察也是翻译学界急需展开的工作。而卡萨诺瓦翻译祝圣说中所指的翻译也没有超越全译本和节译本这个二元形态,可以说是她没有预想到翻译还有第三种存在方式。

美国著名汉学家艾朗诺(Ronald Egan)(2021)谈到“代替翻译(的)是今日的分析性研究。英语说analytic studies,或者interpretive studies。这种研究当然里面都有翻译部分,都有一些中文的原文翻译成英语或法文,但是这种翻译是一个用作分析的工具,而不是研究的目的。这样的改变让翻译从早期汉学中的主角,慢慢缩减成为一个配角。”他指出“现在美国学界年轻学者不会从事学术翻译,因为那种工作不太受学界的尊重,被鄙视为第二等工作。年轻学者不会去做,因为他知道如果做的话,将来职业晋升会出现问题。”

在卡萨诺瓦翻译祝圣观中,翻译活动因为其强大的祝圣能力,始终占据研究的绝对中心。而在以清华简《系年》的翻译为代表的西方当今汉学研究中,翻译已经走下王座,成为汉学家们学术争鸣的一种工具。

3.3 翻译过程中权力关系的改变

卡萨诺瓦将阿拉伯语和汉语等语言作为弱势语言,和作为强势语言的英语做出明显的区分(Casanova 2010:290)。在卡萨诺瓦的认知中,汉语和英语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即前者是“被主导的”(dominated),后者是“主导的”(dominating)。但是《系年》的翻译打破了这一认识。从2011年至今,中国始终是清华简《系年》的研究中心,中国学者是研究和争鸣的主力军,中国相关的期刊、系列著作、会议论文集才是学者们研究清华简《系年》和交流学术观点的主阵地。而以尤锐、沈载勋、米欧敏、金泰炫为代表的国外学者在全世界研究《系年》的学者队伍里面所处的位置是边缘化的。一方面因为他们并非首批研究《系年》的学者;另一方面他们绝大多数的研究成果只在英语世界传播,导致处于《系年》研究中心的中国学者不能及时了解他们的研究和努力。以米欧敏(2016)⑨为例,该文2016年便发表,但是直到2021年的12月,该文的论述部分才译成汉语出版,汉语学界方得了解此研究成果。所以在研究清华简《系年》的案例中,英语成了弱势语言,且用英语发表研究成果的学者站在了研究的外围。在上述四位学者中,尤锐通过来华讲学、积极地在中国的出土文献学和历史学的期刊上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等方式和中国的学界保持着良好的学术互动,因而他在中国的知名度最高。

3.4 翻译祝圣对象的转移

李学勤(2011a),苏建洲,吴雯雯,赖怡璇(2013),到马楠(2015)、李松儒(2016)这几部集释和集解的出版,标志着学界对清华简《系年》逐字逐句、鞭辟入里地释译、注疏和考证工作的整体结束。清华简《系年》的经典地位也再次得到强化。如果按照卡萨诺瓦的说法,将《系年》从汉语到英语的翻译行为,会让原作、原作者从译者、出版发行机构等多方面虹吸象征资本,并最终得到强大的祝圣,成为世界文学的一个有机部分。但《系年》的绝对经典地位决定了它并不需要若干外语译本来祝圣它。本文已经对《系年》翻译过程中的权力关系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并且得出了《系年》的例子与卡萨诺瓦翻译祝圣观中的说法相反,即《系年》源语汉语的地位在出土文献学科中远远比《系年》主要译本采取的目的语英语的地位重要,所以英语作为世界上最流行的通用语的霸主地位在《系年》翻译的例子中被汉语取而代之。又因盗墓贼和文物贩子的刻意破坏和隐藏,《系年》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出处。而关于其具体出土墓葬位置、墓主身份、生卒年、以及为何在墓中以史书性质的竹简陪葬等关键信息都无从考证。至于其确切作者、创作动机、创作方法、史料来源等关键信息更是不得而知,所以《系年》的确切作者仍是未解之谜。而卡萨诺瓦翻译祝圣观最重要的论断便是翻译可以祝圣原作,继而对该作品的作者进行祝圣。所以在翻译《系年》的过程中,不断得到祝圣的是《系年》这个文本以及研究和翻译《系年》的专家学者。伴随着译本的成功出版,译者得以从清华简《系年》中虹吸一部分象征性资本,从而实现自我祝圣,更加巩固了他们作为古代中国历史、出土文献学、古文字学前沿研究者的地位。以米欧敏为例,在Academia(一个专供学者进行学术交流与个人展示的国际平台)米欧敏个人主页中,她将自己绝大多数公开发表的期刊文章都对外开放,其余文章的浏览量最高才194次,但是她2016年《系年》全文翻译的浏览量却高达762次⑩。足见这篇文章对于扩大她个人学术影响力的作用之大。

如此卡萨诺瓦以祝圣原作者及原作为最终表现形式的翻译祝圣说在《系年》翻译中便不成立了。首先,翻译的内涵是在不断变换的,她只关注语际翻译的祝圣作用,忽视了语内翻译和符际翻译对于扩大某一作品影响力的作用,而这种作用依然具有强大的祝圣力量。其次,翻译的地位一直在变化,主客观因素都会影响翻译的地位,在《系年》英译的过程中,翻译的作用虽然重要,但是已屈居于次要地位,译者们更看重的是通过工具性翻译论证及传播自己的学术观点。再者,翻译过程中的权力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源语和目的语的关系总会发展变化,学术中心相应也会发生转移。卡萨诺瓦想当然地将英语、法语等西方语言视为绝对的强势语言,将巴黎等西方主要大都市无条件地看作永恒的学术中心,把汉语等东方语言无条件地视为弱势语言的做法落入了欧洲中心主义和东方主义的窠臼。最后,卡萨诺瓦并没有考虑到部分作品有着作者不明,甚至是根本没有原作者的情况,而且译者在其理论中是祝圣的力量,而非被祝圣的对象。在全世界各国早期的经典文献(包括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作者身份不明的情况非常普遍,由于作品创作时间早、流传过程曲折,作品的具体创作人或晦不可考,或只有一个模糊的传说。所以在翻译此类作品时,受到祝圣的是原作及其译者,甚至是译者借翻译原作自我祝圣。

4.结语

本文以在过去十年间引起了学界极大兴趣和关注的清华简《系年》在西方的几次密集英译为切入点。对清华简《系年》的英译史进行了历时的考察,发现四位译者翻译《系年》的象征性意义实际上大于译本的实用性意义。从表面上看,四位译者翻译《系年》意在祝圣清华简《系年》,但是因为《系年》早已经确立了绝对经典的地位,他们的翻译实际上是为了借助已经成为绝对经典的《系年》而自我祝圣的行为。本文还通过清华简《系年》英译的案例,从翻译的内涵、翻译的地位、翻译的权力关系、翻译祝圣对象四方面质疑和解构了在西方学界影响巨大的卡萨诺瓦翻译祝圣论。

在解构卡萨诺瓦翻译祝圣论的基础上,本文以清华简《系年》的密集英译为例,展示了在传统的传世汉语典籍之外,还存在着以《系年》为代表的大量具有重大历史与学术价值的出土文献。所以中华典籍外译研究应该将国外对中国出土文献的译介也纳入评价与研究的范围,实现传世典籍与出土文献并重的外译研究。

注释:

①见刘国忠(2011:2)。2008年11位来自全国的专家组成清华简鉴定组,“鉴定组一致认为,这批战国竹简是十分珍贵的历史文物,涉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是前所罕见的重大发现,必将受到国内外学者重视,对历史学、考古学、古文字学、文献学等许多学科将会产生广泛深远的影响”。“李学勤先生说:‘如果是真的,那就是司马迁也没有看过的典籍’”(同上:36)。

②将清华简称为“本世纪”的新发现是因为清华简在2008年正式入藏清华大学,这批竹简属于非科学发掘(盗掘)出土,具体出土日期不可考。

③见刘国忠(2011:36-37)。因为清华大学主导了对这批“已经在境外文物市场流散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战国竹简的抢救性入藏及研究,所以“根据学术惯例,人们把这批竹简称为‘清华简’”。

④米欧敏该文修订版汉语译文载于2021年第四期《出土文献》,译文保留了学术讨论部分,删除了汉英对照的全文翻译。

⑤本文中所引用的外文文献均为笔者自译。

⑥即法国主流社会的承认,因为法国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

⑦见麦笛(2021)。

⑧见李守奎(2016:v)“《系年》的文字规整秀丽,最初我们以为是典型的楚文字,经过深入研究,不少字与楚文字的写法或用法不合,有的保留了甲骨文、西周金文的古老特征,有的字具有三晋文字的特点……而且让我们对‘楚文字’也重新思考,具备什么样的特征才能叫楚文字?”在此文中,为指代方便,仍称《系年》的文字为楚文字。

⑨见注释4。

⑩网址为:https://snu-kr.academia.edu/OliviaMilburn,检索日期更新到2021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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